西方古典建筑有着严格的对美的比例的追求,被建筑师、艺术家奉为圭臬的“黄金分割比”(0.618)就是代表。有着数千年营造史的中国呢?“经过几代学人的持续研究,今天我们可以说,答案是肯定的。”故宫博物院高级工程师王南说。
一
看过无数古建,令王南印象极深的是一座寺院不起眼的一隅。那是北京香山的碧云寺。2012年,他们前去测绘,中午时分,几人绕到前院廊庑的转角处休息。那里远离中心大殿,只是回廊的转角,同行的友人突然感叹:“都到这儿了,一眼望去,照样那么美!”
这句话王南记到现在。“中国古建筑有很旧甚至很破的,但几乎没有丑的。不用特别多的雕饰,哪怕是极普通的一间小房子,看上去也是美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那时,作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讲师,他正参与一套古建筑丛书的撰写,想着“怎么也得画些漂亮的古建筑测绘图放到书里”,他拿起了测绘工具。测到北京五塔寺那天,正赶上雾霾,全站仪一直报错,王南准备第二天再校核一遍。没想到,两天的总高数值竟然差了1米多。按校正后的数据计算,他发现,五塔寺金刚宝座塔的整体高宽比是7:5(1.4)。这次阴差阳错,让王南第一次对“一座中国古代建筑的整体高宽比是个完美的整数比”有了深刻的印象。
但一切差点停在了这里。横在面前的是一个回荡了几十年的问题——中国古代建筑,有对美的比例的追求吗?
1980年,在清华大学读建筑史的王贵祥跟随老师、著名建筑历史学家莫宗江去福州测绘华林寺。画测绘图时,王贵祥注意到一组数——从剖面看,地面中心到两侧的橑檐方,和到脊槫上皮的距离是一样的,这在之前的报告中没写过,他联想到了半圆。紧接着,他又发现,殿内内柱上的中平槫上皮高是内柱柱顶高的1.41倍,他马上想到了圆和方——正方形外接圆的直径是正方形边长的倍(约等于1.414)数——这是不是刻意的?不久后,王贵祥又跟随莫宗江测绘了杭州闸口白塔。回到北京画塔身外檐剖面图时,莫宗江发现其檐高与柱高之间也存在1.41倍的关系,他兴奋地把王贵祥叫过去说,你是对的。很快,在研究了独乐寺山门、南禅寺等20多座唐宋木构建筑之后,王贵祥发现,在檐高与柱高、通面阔与通进深、明间面阔与次间面阔等不同方面,都存在着构图比例。他将这个比例和中国古人“天圆地方”的观念联系了起来。
可没过多久,有人就告诉他:“这个东西,欧洲人研究了几百年,你千万别碰,碰这个东西是没有结果的。”加之,那时资料和数据很难获得,研究不得不搁置。他在一篇论文的结尾写道:“(这个比例)在唐、宋时期,不仅在单檐建筑中,而且在楼阁或塔幢建筑中也可能相当普遍地存在着……由唐、宋时代向前追溯至秦、汉,或向后下延至明、清,是否也可能发现类似或相关的比例处理规律,仍是一个未解之谜,有待学界同仁的继续努力。”
几年后,正在攻读博士的王南,看到了已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的王贵祥的研究,第一反应是将信将疑。即便自己测绘发现了五塔寺金刚宝座塔的比例,他还是心存疑虑,“被自己长期以来的偏见误导了,不太相信中国古代匠人会这样干事”。
二
所幸来自五塔寺的启示太过深刻。抱着试试的想法,王南又测绘了几处古建筑,发现总轮廓尺寸竟然全都存在清晰的比例关系。这出乎了他的意料。等不及逐个测绘,他找来公开发表的测绘资料,一头扎了进去。本来想研究的其他题目通通舍掉,答应出版社的几本书也搁置了,他觉得这是“头等大事”。“即使证明不对也行,那就说明中国古代匠人确实没有对经典比例的追求,这也是个重要的科学的结论。”
没想到,发现的构图比例越来越多,7:5,10:7,6:7,7:8,3:2……还有大量难以取到整数的比例。研究快两年时,他跟朋友作了一次内部研讨,大家觉得案例不少、比例也不少——问题是,统领这些比例的规律究竟是什么?
那天晚上,王南彻底失眠了。辗转反侧间,他突然想起白天有位学者无意间提到圆规。“我之前一直通过画矩形来研究比例,从没往圆形想过。回头重新思考王贵祥老师提出的比例,就是圆和方的关系。”第二天,他和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王军谈到自己的想法,两人在咖啡馆的纸巾上画方圆草图,越画越觉得,“这很可能是那一系列比例的根本”。
这是正方形与其外接圆最基本的比例关系,古人简化为整数比7:5或10:7(7:5=1.4;10:7≈1.428),“方五斜七”的匠人口诀流传至今。同时,以正方形相邻两角为圆心、边长为半径分别作圆,交点相连,能得到等边三角形,包含这个等边三角形的矩形,短边与长边之比,同样被古人以整数比6:7或7:8替代。这样的矩形构图,时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王树声2009年在对隋唐长安城平面规划的研究中已经发现。这一下,之前很多悬而未决的比例数字不“悬”了。王南决定,把积累的几百个案例依照新思路重算一遍,结果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就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冯时的一项研究吸引了王南的注意。在距今5000多年的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考古发掘出一组圜丘和方丘,冯时研究发现,祭天圜丘是以三重圆坛表示夏至、冬至、春分、秋分的日行轨道,三个同心圆的直径由内到外分别为11米、15.6米、22米,呈倍数关系。
在此之前,王南分析的最早案例是汉长安城,牛河梁遗址较之提前了3000多年,这让他始料未及。“如饥似渴”地搜集考古报告,一路捋下来后,他发现,从偃师二里头,到岐山凤雏西周礼制建筑遗址,“一些早期看似不甚规整的建筑遗址,都在运用这些比例”。
眼看案例越来越多,可最后一槌还是迟迟难落。科学的论证需要实例和文献二重证据,换句话说,推测得对不对,还需古人的“证词”,后者却一直未现。一筹莫展时,他“鬼使神差”地从书架上摸出一本北宋《营造法式》的图版,随手一翻,第一张图赫然就是表现圆方相接与相切的“圆方方圆图”。这本中国现存最重要的古代建筑专书,还引用了更古老的天文学和数学著作《周髀算经》的一段话:“万物周事而圆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规矩设焉。”
梁思成所作的《〈营造法式〉注释》,王南读过很多遍,并没在正文中见过“圆方方圆图”,后来才知道,为了给研究者以方便,梁思成将原书很多插图重绘为现代工程图纸,偏偏这最为重要的第一幅插图,由于历史原因未及重绘,原图则被收进了附录。“《营造法式》原书中,它是第一张图,在‘总论部分,‘总论又是读懂整个法式的核心。”王南说,“这样看来,基于方圆作图的构图比例对于中国古建筑的重要性就不言自明了。”
在王军的启发下,王南将这套构图比例称为“天地之和比”。2018年底,《规矩方圆,天地之和——中国古代都城、建筑群与单体建筑之构图比例研究》出版。书中写道:“中国古代匠师广为运用的基于方圆作图的构图比例,蕴含着中国古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与追求天地和谐的文化理念,可谓中国古代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中源远流长的重要传统。”
这本书收录的400多个实例,在地域分布上,遍及北京、河北、河南等2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在建筑类型上,涵盖了中国古建筑的绝大部分类型;在时间跨度上,从新石器时代贯穿至清末。“一以贯之,一以贯之,一以贯之。”王南重复了三遍。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徐欧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