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皇帝下旨,将已经罢官的夏言“弃市”——绑赴西市斩首。堂堂内阁首辅以这样一种方式谢世,震惊朝野。难道他有叛国谋反罪吗?没有。他是十恶不赦的奸臣吗?不是。
这幕悲剧的来龙去脉,颇堪回味。
嘉靖初年,夏言任兵科给事中,又升任兵科都给事中,在与宠臣张璁的较量中,逐渐崭露头角,为皇帝所赏识。
夏言引起皇帝注意是有一个过程的。皇帝刚即位时,夏言就上疏,希望皇帝上朝以后在文华殿批阅奏疏的同时,召见阁臣当面作出决定,“不宜谋及亵近,径发中旨”。这个建议得到了皇帝的“嘉纳”。此后他又七次上疏,建议改革“后宫附郭庄田”,限制后宫及皇亲国戚的利益,文章写得掷地有声,为朝野所传诵。不过真正引起皇帝另眼相看的,是嘉靖九年(1530)他关于“更定祀典”的态度,迎合了皇帝的心意。夏言由“祀典”而获得眷顾,很类似张璁与“大礼议”的关系,其不二法门一言以蔽之,就是投其所好。
霍韬是张璁的同党,眼见皇上对夏言眷顾方深,不敢公开较量,私下里写信给夏言,痛骂一顿,并且把私信的底稿送给三法司。夏言愤然向皇帝告状:霍韬是朝廷近臣,同在“议礼”之列,既有定见,自当明言,何必给臣私信,又把它送交三法司,居心险恶。皇帝大怒,把霍韬关入都察院监狱,命三法司从重治罪。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破格嘉奖夏言,赏赐四品官服、俸禄,用以表彰他“不党”(不与廷臣结党)的忠心。史书说:“(夏)言自是大蒙帝眷。”这确实是一个转折点,骤然得宠的夏言,由吏科都给事中兼任侍读学士、经筵讲官,再升为少詹事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经筵讲官。
夏言其人气度不凡,眉目疏朗,胸前美髯飘拂,嗓音洪亮,吐字清晰,而且不带乡音,每次经筵开讲,皇帝都全神贯注,十分欣赏,流露出“欲大用”的意思。这样,他与早已得宠的张璁之间的嫌隙逐渐明朗化,张璁出于妒忌,策划亲信构陷夏言。经司法衙门审理,真相大白,言官纷纷弹劾张璁。皇帝罢免张璁,提升夏言为礼部左侍郎,一个月后,晋升为礼部尚书。后来虽然张璁再度入阁,但是宠信渐衰。而夏言的声誉却与日俱增,一方面,当时士大夫厌恶张璁,希望凭借夏言与之抗衡;另一方面,夏言得到皇帝宠信后,依然折节下士,赢得了口碑。
夏言心中明白,若要持续获得宠信,必须不断揣摩皇帝的心意。皇帝每次写诗,都送给夏言,夏言不但写诗应和,还把皇帝的诗作制成碑刻送还。这个马屁拍得相当成功,博得了皇帝的欢心。为了继续博得欢心,他卖力工作,“奏对应制倚待立办”,而且事事处处都仰承帝意,咨议政事“善窥帝旨”。于是乎,皇帝赏赐这位宠臣一枚银质印章,上面刻着“学博才优”四字,用来“密封言事”——奏疏加盖印章密封直接送达皇帝。
嘉靖十五年(1536)闰十二月,夏言以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李时虽为首辅,但决策大权操于夏言之手,此后入阁的顾鼎臣,一向以“柔美”著称,不敢对夏言持异议,不过“充位”而已。嘉靖十七年(1538)十二月,李时去世,夏言升任首辅。
皇帝极为欣赏他的“不党”风格,使他得以平步青云,到达权力的巅峰——少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然而,巅峰也就是下坡路的开始。
严嵩虽然比夏言晚六年进入内阁,却比夏言早十二年得中进士,资历不浅,时时都在觊觎首辅的位子。夏言却浑然不觉,始终以内阁首辅的身份,把同在内阁的严嵩看作下属,颐指气使。别看严嵩日后专擅朝政时不可一世,当时在夏言面前则是一副别样的面孔,甘愿放下身段,以下级对待上级的恭敬态度,阿谀逢迎,唯唯诺诺。
夏言丝毫没有察觉严嵩的阴谋,安之若素。更要命的是,他日渐流露出对皇帝的不满情绪,而这一点恰恰被老奸巨猾的严嵩抓住了。
世宗皇帝沉迷于道教玄修,一心想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为了超凡脱俗,他不喜欢穿龙袍,戴皇冠,索性身穿道袍,头戴香叶冠,把自己打扮成道士模样。他还要求大臣们也和他一样打扮,头戴道冠,身穿道服,脚着道靴,出现在朝堂之上。善于阿谀奉承的严嵩百分之百地照办,耿直迂执的夏言却以为“非人臣法服”,有失朝廷体统,拒不执行,一如既往地身穿朝服,与周围的同僚显得格格不入。皇帝看了十分不满,以为这是夏言对他的“欺谤”,从此对他表示厌恶。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皇帝借口“雨甚伤禾”,亲笔写了“手敕”,历数他“欺谤”“舞文”等罪状。严嵩乘机离间,夏言则指使言官弹劾严嵩。一天,皇帝召见严嵩,严嵩一面顿首,一面泪如雨下,诉说受到夏言欺凌的状况,并且一一列举夏言的短处。皇帝大怒,指责言官身为朝廷耳目,不该专听夏言主使。夏言第一次受到皇帝如此严厉的训斥,大惊失色,赶忙请罪。不久,罢官而去。
夏言罢官后,皇帝益发把严嵩看作亲信。不久,严嵩以礼部尚书加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当时他已经年过花甲,仍然如同少壮派一样,从早到晚都在西苑(世宗常深居此地)的板房办公,一连几天都不回家洗沐,皇帝对他的勤勉赞叹不已。严嵩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内阁首辅,大权独揽。皇帝隐约感觉到此人过于专横,写了亲笔信召回夏言,加以制衡。夏言官复原职后,依然故我。
后来严嵩索性勾结锦衣卫头目陆炳,公然陷害陕西总督曾铣,并且诬称夏言收受曾铣贿赂,二人是一丘之貉。夏言为自己辩护,说:“严嵩与臣多次议论此事,并无异议,如今突然嫁祸于臣。臣不足惜,破坏国体值得忧虑。”皇帝大怒,削夺夏言的官职。
嘉靖二十七年(1548)正月,皇帝罢了夏言的官,但没有萌生杀意。此时紫禁城中传入流言蜚语,说夏言“心怀怨望”。皇帝终于下决心处死夏言。三月,曾铣被处死、抄家,妻儿被发配远方,朝野无不为之感到冤屈。当时夏言正在回乡途中,刚行至通州,已经料到大事不妙,见到皇帝派来逮捕他的锦衣卫官兵,惊慌失措地从车上跌下,长叹一声:“噫,吾死矣!”
四月初,夏言被关入锦衣卫镇抚司监狱。他向皇帝申冤:“臣生死系嵩掌握,惟归命圣慈,曲赐保全。”皇帝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曲赐保全”吗?刑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等大臣也请求皇帝,看在他效劳多年份上从宽发落。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都遭到皇帝断然拒绝。他提到夏言“不戴香叶冠”之事,还耿耿于怀,亲自作出决定:“论斩系狱待决。”严嵩乘机火上浇油,扬言夏言“怨望讪上”,激怒皇帝下达“弃市”的圣旨。十月初,六十七岁的夏言被绑赴西市斩首,妻子苏氏流放广西。
穆宗即位后,为夏言平反昭雪,恢复官衔,赠予“文愍”谥号,按高规格举行祭葬礼仪,其妻苏氏也从流放地释放,回归故里。
(摘自《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樊树志细说明朝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