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纳很温柔
童年的记忆,是每个人一生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离开故乡后,我就一直在翻记忆的柜子,里面有各种宝贝,我要寻找的是一种叫作婆婆纳的野草。
但在寻找过程中,我疑惑了:婆婆纳,它到底是野草,还是野花?无需争论的是,它开花。但母亲的锄头,却总喜欢铲除它,一点儿都不够怜香惜玉。
大多数人都把婆婆纳视为野草。它们在田间地头,一簇簇,非常密集地生长着。它们显然是矮个子,因为它们终其一生都是伏贴在泥土上的,怎么茁壮成长,也都像野草里的武大郎。可是,武大郎很丑,婆婆纳实在太美。那柔柔弱弱的茎上,顶着一朵四瓣儿的蓝白相间的小花,像极了一个出嫁的闺秀。它们偶尔顶着晨间的露珠,偶尔托着疲倦的虫儿的身躯,它们真的温柔,温柔得谁来了,都可以把它当作温柔乡。
小时候,母亲荷锄下地,不仅会带上我,还会丢给我一把小铁锹,让我铲婆婆纳。几乎每次,我都心慈手软。我会蹲在地里,磨洋工。我还会寻找各种问题和理由,来游说母亲。我说:婆婆纳,一定是外婆种的,所以叫婆婆纳,我们能不能不要铲掉它?外婆来了看不见她种的婆婆纳,她会不会伤心?妈妈丢来三个字:小傻瓜。我又说:这么小的花铲掉了,七星瓢虫就没地方睡觉了。妈妈又丢来三个字:小傻瓜。
大凡我要维护婆婆纳,替婆婆纳求情,母亲总会微微带笑着骂我。她只是骂,不打我。她只是看着我笑,而不真心动怒。于是我渐渐地明白了她心里的不忍和怜惜。谁真心会与那么小、那么弱、那么美的婆婆纳为难呢?婆婆纳虽然矮趴趴地伏在地面,但它花叶婆娑,招蜂惹蝶,也很怀春呢。可要是婆婆纳阻挡了庄稼的生长,那也只能丢卒保车了。没办法,秀色可餐,充其量只是茶余饭后的精神需求。
在农村老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即将离开,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婆婆纳。
那时,祖父身体不好,患有肾虚腰痛等病症,他找到老中医顾大龙开方,我从单方里看到了“双肾草”。我好奇地问顾先生,他笑道:“这个双肾草就是田里面的婆婆纳。”我说,我也看过《本草纲目》,但里面好像没有记载。顾先生对我的敏学好疑很感兴趣,耐心地给我讲解:“这草药不在《本草纲目》记载,而是在《百草镜》《民间常用草药汇编》等医书里有详细说明。”后来,我又去医院为祖父拿药,顾先生遇见我,还特意让我到他办公室坐坐,问我是不是喜欢中医,还问我看了哪些医书。
实在惭愧,我也就看过《本草纲目》,他却并不以为我才疏学浅,而是鼓励我多看看传统医学典籍,说祖国中医博大精深,比西医要更贴近民生,只要留心,生活中的那些草木,随时都可能用来治病救人。
后来,我去无锡念大学,长久不回家。父亲害上腰肌劳损,去找顾先生看病,顾先生还记得我,还特意向我父亲打探我念书的事情。父亲后来与我通电话,说:“顾先生今天提到你,问我你念的是什么书,我说你学的计算机,他说‘也好,也好……”
从电话中,我尚能感觉到顾先生的遗憾。后来我回家,在我们镇子上的卫生院里看到二楼专门设立了“国医馆”,“国医”即中医,但国医馆基本上处于半歇业状态,很少有人进去看病,就连我也未曾踏入半步,也不晓得顾先生在不在里面望闻问切。
很多时候,想到婆婆纳这个名声很大的野草,我就想起举世皆知的中医,想起默默无闻的顾大龙顾先生。我在一个晚上,问母亲:“你还记得婆婆纳?”母亲笑道:“怎么不记得?说起婆婆纳,我就想起你小时候那种傻乎乎的样子……”我问母亲关于顾大龙的事情。母亲和顾先生的交集很多,她也常常提到顾先生怎样神通,医术如何高明,母亲说:“顾先生,是个好先生,我们找他看病,他都非常和蔼,能不收钱就不收钱,能少花钱就少花钱。”
婆婆纳扎根在乡村土壤,贴地而生,它开出的花,是一种美好的象征。
想起婆婆纳,我就想起那些乡村往事,想起乡村里面的人。想起乡村里面的人事,我就想回家,想到回家,我就情不自禁地要落下些泪,可我又不敢在有人的地方让泪水漫溢。我知道,人可以沉浸于往事的追忆中,却不可以回到过去。人这一辈子,是行走的动物,我们走着走着,早已走出了乡土的范畴,唯有一声“且行且珍重”聊以自慰。
好在,我还记得一种野草,它叫婆婆纳,想起婆婆纳,我就想起我生命的原点。
“贱鱼”虎头呆子
每年插秧前,田里要放水灌溉。农家娃最舒服、最野蛮生长的时节,就是这段农忙时间,大人们忙忙忙,忙得团团转,忙得昏天黑地,哪有时间管束这些皮实的兔崽子?久而久之,孩子们都爱上了灌溉。
洲上人家灌溉,都是从大河里用水泵抽水,抽到小沟渠中。那水泵成“S”形,一头伸进大河,一头高昂着,发动时,水就从深埋于大河中的管道涌进来,从高昂着的一个管道轰隆隆喷出来。数小时后,原本干涸的水渠就变得格外丰盈,或浑浊或清澈的水流中漂浮着绿茵茵的水草,很有诗意。虎头鲨想必就是这时候乔迁的,它们从大河之中意外地迁居到了小沟里。当秧苗插好,田里多余的水要想办法回流到沟渠里,人们便将田坝头用泥土堵塞起来,假以时日,沟渠里面的水也渐渐蒸发、渗漏掉之后,那些小鲫鱼、小龙虾以及虎头鲨就滞留于此了。
虎头鲨这个名字简直就是灰色幽默!不知所以者,往往会骇然,以为是个多么大的鲨鱼。实际上,虎头鲨非常小,我从没见过超过一扠长的。里下河最常见的鱼,比如黑鱼、鲢鱼、草鱼、鲤鱼,哪一种不比它肥大?虎头鲨真真是里下河鱼类里面的侏儒。
且不说它是不是侏儒吧,单说它的长相,倒挺独特。它的身形有点儿像黑鱼,头略尖,腮帮子部分较臃肿突出,鳍也有几分相仿,最大的不同是身上的花斑和体型。黑鱼的花斑是黑色的,而虎头鲨则略微泛灰色。虎头鲨肉质饱满、细腻,没有鱼刺,而且杀起来非常容易,有人直接从它下巴那儿以手指用力一捅,然后向肚子方向撕扯,就会将内脏给掏干净。清水洗净后,最佳的烹饪方法是红烧。先将锅烧热,放入葱姜和自家酿的豆瓣酱,待煸香时,倒入虎头鲨,再干煸片刻。从水缸中再舀上半瓢水刚好漫过虎头鲨。先大火烧开,放入盐和少许的糖调味,再用小火慢炖。里下河地区有句俗话,叫做“煮鱼要浸功”,这浸功其实就是让鱼在浓郁的汤汁中长久浸泡,更为入味。还有一句俗语叫做“咸鱼淡肉”,说鱼适宜煮咸一些,肉呢滋味淡一点,和“煮鱼要浸功”,说的实为同一个道理。随着锅中涌起“咕嘟咕嘟”声,香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装盘时,热气腾腾的虎头鲨摆放整齐,再撒上蒜叶,其酱色和碧绿的蒜叶相互映衬,煞是好看,十分诱人。其肉质白而细嫩,鲜美绝伦,吃在嘴里,回味无穷,那真叫“打三个嘴巴子都舍不得丢”。黑鱼肉怎么煮都老,肉是粗糙的,洲上人除了烧汤、红烧,很少像城里人那样做酸菜鱼,他们更爱吃虎头鲨,因为它刺少肉嫩,常捉了烧给孩子吃。淋些汤汁,孩子们能吃得满嘴冒油,家里若孩子多,常常为一条虎头鲨的归属发生口舌之争。
人们平时都节俭得近乎于抠门,不舍得上街买菜,往往就在农忙时抽个空,脱去布鞋,把裤管绾到膝盖处,踏进将近干涸的沟渠里,弯腰就摸鱼。往往大河里面最常见的鲫鱼少而又少,虎头鲨却是一条条,蹶蹶蹦蹦。这鱼,有点儿呆傻,故而,在我们洲上、姜堰、兴化、宝应、高邮等地还有另一个比虎头鲨更为贴近其秉性的俗名“虎头呆子”,或“虎肉呆子”。那些虎头呆子喜欢静静蛰伏于浅水处,懒而怕动,不主动游弋觅食,专享嗟来之食。这似乎给它们最终的命运作了总结:现如今,里下河地区大多数地方,已经很少再见到虎头呆子了。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天中午吃过饭上学,由于沟渠是顺着土路一路走的,我们看到水渠里面的水濒临干涸,而浅水中有虎头呆子在跳动,于是跳进渠道里一捕为快,三个屁大孩子,不花两分钟就捉了满满一袋子,它们被我送回家,晚上就看见桌上满满一大海碗虎头鲨,心神往之,迫不及待地大吃特吃。
农家人对吃相当有讲究,尤其是里下河平原上的人发明创造的菜肴,被称之为“淮扬菜”,行遍天南海北,都能看到“淮扬”二字,真真有故乡的味道。清代袁枚早就在其《随园食单》中大加赞许:“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而从里下河平原上走出来的作家汪曾祺曾作《虎头鲨歌》,盛言虎头鲨之美,歌曰:“虎头鲨味固自佳,嫩比河豚鲜比虾。最是清汤煮活火,胡椒滴醋紫姜芽。酒足饭饱真口福,只在寻常百姓家。”看得出汪老先生是特喜欢将虎头鲨做汤吃的,但虎肉呆子是否真比河豚鲜美,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绝对的。其实,农村人烹饪虎头鲨的方式真是太多了,何止袁枚与汪老所说的那几种?只不过在虎头鲨最常见的时节里,也恰恰是老百姓们最为忙碌的季节,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过分计较肴馔美不美、香不香。
很希望能在“几日桃花春水涨,满村听唤卖鱼声”的时候,再回到里下河平原,回到那泥沙淤积而成的永安洲,再看一看虎头鲨。但我知道那时候,桃花汛来了,卖鱼声一阵又一阵,连绵起伏,可惜卖的不是虎头呆子,因为虎头呆子在所有我们常吃的鱼类中,是个“贱鱼”,是没有人去养殖,任其自生自灭的鱼。
作者简介:
刘鹏,80后,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星火》《美文》《散文百家》《作品》《草原》《延河》《山东文学》《北方作家》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年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