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瞳
曾经的直快旅客列车车身是蓝白相间的,从东北呼啸到西北。在我记忆的错觉里,它总是红色,像梦中的兰州中山铁桥,红得仿佛夕云浴火。远在兰州的朋友告诉我那不是梦,中山桥本就是红色,不过百年辗转,油漆剥落,铅华褪尽,令这个兰州的地标变得不再浓墨重彩,反而显得苍凉冷冽。
十年前从锦州初到兰州读大学时,放眼银灰铁桥,桥索坠满铁锁,铁锁上歪歪扭扭刻着情侣的名字,一丛一簇,情愫无处安放,郁结而重叠。后来锁头都被割断了,古老铁桥承受不起那么多琐碎的情感。去掉累赘的中山桥变得清晰、清瘦,长河远去,晓星沉隐,这座古老的城市,这座古老的铁桥,于古河九曲,在寂寥西风中静穆着。
说回火车吧,那时候高铁尚未普及,内燃机车在时间深处碾过,平添古朴,旅途中的心境便多了几分荒芜。从锦州到兰州,二十五个小时,我清晨六点出发,次日七点抵达另一个清晨。西北的七点远比东北昏暗,也不比东北温暖,晨曦尚昏昏欲睡,睡意与雾气一体,浓得化解不开,先进入鼻腔,再是衣褶,最后渗入毛孔。火车站在我身后,鼻腔内是沙尘冷却的过程,如窃窃低语,混杂着拉客的小面包车的尾气。煮洋芋、苞谷的蒸锅腾起滚滚热气,没什么人吆喝,异常的安静。驱净了衣褶中残留的、抵达兰州时车内广播里放的那首歌的余韵。
洋芋是土豆,苞谷是玉米。这些都是老二老三告诉我的。宿舍八个人,六个甘肃人,上下铺,老二住我对面,老三和我头对头。她们瘦弱、矮小、单纯、温柔、美丽。她们是我想象之外的那种人,比我更兰州,比我更与兰州格格不入。她们来自甘肃一些盛产戈壁风沙的地县,省会对于她们来说太遥远,比我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更加遥远。有些距离,是垂直的、虚幻的,比地理距离更加难以跨越。
我常想把她们作为鲜明的人物带进我的小说里,而我的构思却又常常因为她们的模糊而陷入困顿。
一直想给兰州写些什么,四年大学时光细碎蜿蜒,龟行近所,蛇僵远方,却捉不到它们从何而来,欲往何处。我是一个安全感极低的人,永远把自己当作异乡之客。安全感低的人都容易守定她的执着,比如我,无奈离乡,背着井而奔走,便会对异乡生出敌意。异乡在我眼里永远陌生,我对她的审视冷静、客观,倾听重于感受,老二老三们语气中饕餮一般的倾慕与眷恋是我无法感同身受,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的。
我是那样渴望从异乡逃回故园,而她们比我更加渴望,渴望将自己从故园连根拔起。
她们常讲些与饥饿有关的故事给我听。
老二家里有两个大人、四个孩子,人均一棵杏树。果实不是吃的,是卖的,一家长幼都知道。到了杏子落熟的季节,房顶上摊晒杏皮茶。四个孩子里只有老二上了户口,她比我大五岁,是位十足的姐姐,体格却比我瘦小两三个号,头发很长,笔直,足以将她整个背影纳入其中。她没披过头发,没穿过裙子,牛仔裤的长度永远在脚踝以下,扫地僧的派头。我把我的裙子给她穿,袍子似的,露出她突兀的锁骨和细瘦的小臂,她竭力伸展肢体说:老七呀,谢谢你。她说她两个妹妹是双胞胎,都没穿过裙子,长得比她漂亮,弟弟太小,路还走不利索。
老三的父亲不在了,剩下三个孩子、一个母亲,家在陇南,坐在自家屋顶可以窃听陕西信号。她家有一小片土地,种些莜麦,酿甜胚子。军训时她和我坐在操场看台上喝甜胚子,她说她妹妹在加工麦芽的工厂做工,就是那种造啤酒的麦芽。弟弟读初中,学习糟糕,食量很大。日头毒辣,将我和她晒得黑红。她的眼睛那样明亮,颧骨处微微泛红,是红血丝。我夸她漂亮,她笑着说:老七呀,可别取笑人,不好呀。脸变得更红了。
她们聊着初高中寄宿学校的三十人大通铺,聊着礼拜日装进金属饭盒、礼拜三就会发霉的白面馍馍,聊着咸菜和洋芋丝丝,聊着一顿吃一周的面臊子,聊着弟弟妹妹,聊着近在眼前她们心驰神往的比异乡更异乡的兰州。
这世界上有太多吃与被吃的关系。她们脱胎于她们的原生家庭,一点点被蚕食,再渴望着被兰州吞噬。毕业回到东北之后,偶然听长辈提起饥荒岁月抢夺榆树钱吃的日子,胃感觉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吃,是血脉中的遗传,是渴望,是生存,而我们是那样饥饿,人间烟火那样饥饿。那一刻,溃烂于河床的饥饿列车般飞驰而来,冷冽地、残酷地裹挟我。那是独属于我的对兰州的思念,我知道,我的一部分被兰州永远地吃掉了。
感谢她们的诸多照顾,我离开西北时,告诉她们以后来东北找我。火车在等我了,中山铁桥化作剪影,黄河天上来,黄河东流去……城市自船底的涟漪扶摇而出。我知道,我恐怕不会再见到她们了。
那些年,列车自兰州出发,或即将抵达兰州时,都会放一首低苦艾乐队的《兰州 ,兰州》,每次下火车时我都想着要把这首歌告诉她们,可是每次又都忘记了——
兰州,总是在清晨里出走
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
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兰州,路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