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们

2024-06-24 14:15瑛宁
散文 2024年6期
关键词:架子榆树叶子

瑛宁

每次乘坐汽车去阿尔山,都路过一段陡峭的悬崖,有人叫它白狼大坝。白狼大坝下面是一块低地。低地里杂树丛生,茂茂盛盛。杂树丛中散落着北方特有的民居,都是平房,有红顶房屋,也有蓝顶房屋。要是下过了大雪,整个低地便覆满了白雪,半个冬天都不能完全融化。杂树和民居,便像童话世界一样,使这块低地充满了神秘色彩。

坐火车路过白狼镇的时候,看见的则是另一群民居。散落的平房,家家都有个大院子。大院子都是木板围的。高高矮矮的木板,自自然然地排列着,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灰黑色。最好看的是房前屋后的木头柈子。林区人烧火不愁,有的是木头柈子。木头柈子放久了,也呈一些灰黑色。陈旧的灰黑色,使这群民居洋溢着烟火气。白狼大坝底下的人家,和火车道边的人家,全都带着神秘色彩。这些神秘色彩,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我,使我常常怀想这个地方。

这一次,我和家人终于来到了这个小镇,在朋友的带领下,我们先去了白狼峰。

白狼峰地处大兴安岭中段,据说海拔一千五百米。朋友说上山的坡度太陡,怕我们不习惯,于是开车在前面带路,我们的汽车跟在后面。我扎好安全带,一路忐忑着,生怕汽车会倒仰下去。

什么事也没发生,顺顺利利地上去了。

山顶上空荡荡的,山下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山丘上覆盖着高高矮矮的树木。几间彩色的房子和一汪白亮亮的湖水,在杂树丛中显露出来。远处的山丘,雾气缭绕,迷迷蒙蒙,只露几条蓝色的弧线在天空飘着,仿佛一片蓝色的海洋。

山下郁郁葱葱,山顶上有一块地方却寸草不生,全都是黑色的石头。这些黑色的石头,是火山喷发出来的。当年岩浆喷涌而出的时候,不知是何等震撼,地球上的一切,都在那个震撼之下渺小了。

下山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没有之前那么陡。车窗外一会儿闪过松树林,一会儿闪过桦树林。树木们干净,自然,闪展腾挪间透着洒脱,远离人间烟火的洒脱。森林里不时传出鸟的鸣叫,叫声清清爽爽,也有一种远离人间的洒脱。

汽车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停下来,朋友让我们下车看看河流。

清澈的河水,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汩汩地流着。我们来之前,没有人观看,没有人打扰,它就这么兀自流着。我们来了,它也这么流着。一丛丛嫩绿的柳树,在河水里默默地长着,也没有人打扰。没有人打扰的大自然,简直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不是人间。河水里游着几条黑色的鱼,因为河水太清,站在岸上也看得清清楚楚。道路另一侧,一股暗流在柳树丛里哗哗地响着。我忍不住想:河水就这么在暗处里流着,流给谁看呢?没有人看,不是白流了吗?那种滋味,好像是嫉妒,也好像是惋惜,还好像什么都不是。

遇见一座板夹泥房,朋友说,房子已经废弃了,以前林区人住过这样的房子,就是用泥巴把木板墙夹在中间。

真想去林区人家里看看。不过夏天也没什么可看的,冬天去了才有意思。白雪皑皑的林区里,房顶全都落满了白雪,只有木栅栏和柈子垛是灰黑的。烟囱里冒着炊烟,鸡鸭们咕嘎叫着,仿佛在配合着缓缓落下的清雪。屋子里则是另一番景象:通红的炉火、滚热的火炕、窗户上的雪白的霜花。厨房里摆着腌渍酸菜和咸菜的大缸,还有一大垛秋天积攒的白菜,菜窖里储藏着土豆和大萝卜,或者是一些胡萝卜。所有的东西都看得见摸得着,好像这样的日子才算得上是日子。

德伯斯境内的馒头山,像一个圆圆的馒头,卧在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之中。四周的山都比它高大,只有它小巧玲珑,圆圆乎乎。就像当初地球造山的时候,有个人在指挥,单单把它造成了馒头形状。这难道是要暗示什么吗?

我注意起周围的山。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形状。圆顶、尖顶,缓坡、陡坡……各式各样。这些形状,也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它们似乎想用自己的形状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可惜我们不懂。我们在不懂的天地间生活着,跌跌撞撞,绊绊磕磕,活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我们的汽车在一个高处停下来,四周依旧是各种形状的山。此时的馒头山,像一个大土堆,矮矮地趴在山脚下。早春的山上,青草还没出来,灰黄仍旧是主色调。背阴坡上,时而有一小片一小片残雪,告诉着人们,冬天还未完全撤离。有人指着几棵干枯的灌木说,这就是杜鹃花。

灌木上,铁红色的叶子还在树枝上挂着,一片一片风韵犹存。杜鹃花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生存了多久。它们在这里且开且落,与人类毫无瓜葛,是人类找上门来,与它们发生关系。赏花倒在其次,它们的枝干可是烧火的好材料,于是渐渐地,山上的树木稀少起来了。

纯粹的赏花是近些年的事。保护它们,也是近些年的事。吃饱喝足了,才有人想起来,馒头山还有那么多好看的花呢。人们把这片山都叫馒头山,山脚下的村庄就叫馒头山嘎查。一到春天,朋友圈就有人晒馒头山的杜鹃花,才知道这花离我居住的城市不远,就在科右前旗管辖的好仁苏木。

馒头山于我并不陌生。往里走十几华里的五家子,住着我的叔伯兄弟。每次去五家子,都从馒头山下经过。叔伯姐的儿子,叔伯二嫂的娘家,都住在馒头山。

二十多年前,我和法律服务所的同事孙波到这里办过案子。

那时候还没修路。我和孙波从德伯斯乘坐一辆农用三轮车,一路颠簸着,到馒头山寻找一个证人。回来的时候,走到一半天就黑了。那是个阴郁的秋夜,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路上没有人家,没有路灯,连个鬼火都没有。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黑的世界。我和孙波坐在车上不敢出声,害怕惊动了外边的黑暗。那时候想事少,并不会害怕开车的老乡,只是单纯地害怕黑夜。

就是那次黑暗之旅,加深了我对馒头山的印象。

叔伯姐和叔伯兄弟,没有人说过杜鹃花的事。我在家族微信群问他们,他们说:杜鹃花呀,山上有的是,以前都没有人看。

阿力得尔法庭门口有几棵老榆树。每次到那里开庭,都要领略一番。当地人说几百年前这里都是大榆树,村名海力森,蒙古语榆树的意思。自从住进了人,榆树就少起来,现在只剩下几百棵了。它们不是树林,只是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角落里,在不碍事的地方悄悄地活着。那些碍事的榆树,早被人们砍伐掉了。

这些幸存者,七扭八歪,形态各异,没有一棵是直的。而它的美,也正在七扭八歪上,越老越歪,越歪越美,就连残肢断臂都是美的。

这么形容树的美,好像有点残酷。可它确实是美的。你看南方人养的盆景,都是七扭八歪,形态各异。好的盆景,据说需要上百年的时间,才能培养出那种形态。

海力森的榆树,是大自然培养出来的。风来了,雨来了,太阳来了,都能改变它们的形态。最粗的榆树,五个人都抱不过来。它的身体已经倾斜了,仿佛就要摔倒的老翁。我总以为这样的树是有灵魂的。我说的灵魂,是和我们人类一样的灵魂,要是它开口说话,就能与我们交流。

一些年老的榆树,树干上系着红布条子。村里人说,有的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就给孩子认一棵年老的榆树当作干爹或者干妈。他们在树干或者树枝上系上红布条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布条,做个标志。谁有为难的事情解不开了,也找一棵年老的榆树祭拜,祈祷榆树保佑他们心想事成。

他们认为树是有灵魂的,神的灵魂。

其实他们赋予树的,和我也差不了多少,都是肉眼看不见的。

我好像忽然理解他们了。

我给榆树赋予灵魂的时候,说是文学想象,他们的赋予,就说是愚昧,我觉得这样判断不太公正。他们也有他们的精神世界,想象出来的世界。我在我想象出来的世界里活着,他们在他们想象出来的世界里活着,大家的权利是平等的。

樵夫给海力森的三棵榆树写了一段故事。把一棵迎客榆写成一个年轻的后生,把迎客榆对面的榆树写成一个姑娘,把中间的榆树写成一个富家子弟。樵夫让他们三个发生纠葛,产生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三棵老榆树,便在樵夫的笔下获得了艺术生命。

一棵榆树的树干上有三只眼睛,廉亚辉把它写成了二郎神,也给它赋予了生命。

朱连升则把海力森以前的大车店写活了。这对开店的夫妻,一个叫阿力,一个叫得尔,他俩把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战士藏在地窖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追击。这对夫妻和大车店,便在朱连升的笔下获得了生命。

大约十年前,我给海力森的榆树做过一段视频。那是一个寂寥的冬天,榆树的叶子全都落光了。没有叶子遮盖的榆树枝,弯弯曲曲地伸展着,交错着,那份婀娜,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美。它们与寂静的农舍一起,构成一幅恬静的乡村图景。

吃过晚饭,我和叶子到索伦牧场的小广场散步。走到军马塑像前,有人猛地拉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春芳,一个远房堂妹。我知道她住在场部所在地,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了。知道了我的来意,她提议明天去架子山看日出。

来的时候,叶子就说索伦河谷日出好看,这回好了,有人领路了。

叶子是我的文友,一个小说家,此次专程陪我到这里采访。我们回到旅馆早早躺下,预备明天早起。场部小镇的夜静得很,只有几声狗吠偶尔从远处传来。我心想,这样的小镇子,早晨也许还会有鸡叫呢,很久都没听见鸡叫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雷声把我震醒了。狂风卷着暴雨,在窗外急促地呼啸。这个山谷里的场部小镇,被如此暴虐的天气侵扰,真怕它无力承受。似睡非睡中感觉天亮了,风雨也停了,掀开窗帘,朝外看了看,天还阴着,大概看不了日出了吧。正担心着,春芳来电话了,说她已经到了场部,让我们现在就过去与她会合,再晚就看不成日出了。

我和叶子赶紧过去。

春芳穿水粉色裤子、藕荷色上衣,站在场部门口,手里拎了个大西瓜,说路上渴了吃。叶子接过去拎着。三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聊天。春芳说,以前山上有个大架子,说是给飞机引航的,所以叫架子山。我问她是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咱们的飞机,春芳说不清楚。后来有人告诉我是中国的飞机,山上的架子,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前几年又给架子山起个名字,叫圆梦山,可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它架子山。我也喜欢架子山这个名字,因为它有来历,这来历真真切切,不是杜撰。

仰望山顶,果然有两个大架子,不过不是引航架子,而是移动和联通的通信塔。山顶上伸下来一条弯弯曲曲的云梯,粗略看了看,有一千多个台阶。

我有点胆怯了。

以前登黄山的时候我就被吓到了,是下山的时候吓到的。那天下山的索道正在维修,十八里山路,我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下来的。后来膝盖疼得走不了了,只好转过身去倒退着走,一步一步退下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登山了。

心里犹豫着,脚却是登了上去。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登着登着,回头一看,看见哈干河了。

白亮亮的哈干河河水,在不远处蜿蜒着,周围全是绿色。深绿的山,深绿的树,浅绿的草。山腰还有白雾萦绕,似乎在配合流淌的哈干河。

哈干河对于索伦河谷太重要了,为了看见哈干河全貌,累也得登上山去。

腿越来越酸,越来越不听使唤,用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挪几步就歇一歇。歇着的时候,转过身来看着远处。云雾多起来了,几乎每座山上都有云雾,有的在山尖上缭绕,有的在山腰上缠绕。最好看的山,只露两三个黑魆魆的山尖,其他部位都隐在白雾里,感觉好像不是真山,是画在天上的水墨画。于是赞叹起国画艺术来,似与不似之间,太真,反而不像真的了。

远远近近的山丘,都在前方显露出来,一条一条弧线,弯曲而又流畅。大自然的东西,似乎没有什么是不美的。白亮亮的哈干河,屈曲地横在绿野之中。太阳早就升起来了,透过铅灰色的云彩,露出隐隐白光。远处的民居,有蓝色的,也有红色的,在绿野之中显得更加艳丽。

山下上来一个年轻人,身穿一件白色T恤,朝气蓬勃的样子。他反复地哼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受他感染,我也开始哼唱这一句。等他下山了,我干脆大声唱起来了。大声唱歌感觉气息不够用,这才想起,山太高了,可能氧气不太充足。后来场部宣传科的付强告诉我,这座山海拔七百多米,台阶有一千九百八十二个。果然是一座高山。

叶子说:既然又叫圆梦山,那就许个愿吧。

许多时候,人们需要这样的一个地方,交付心愿,接受心灵的安抚。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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