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焱
周彩琴(1929-2024),江苏家庭妇女
奶奶走了,那天雨下得很大。
听姑妈讲村里有些老人好像能预知自己的终点,或是整理衣物或是嘱托子女,不久后便从容离去。而奶奶的离世与她的衰老一样绵长,没有预知,似乎接受老天所有的安排。
她出生于1929年,属蛇,终年95岁。最后十多年,时间的刻度在她身上逐渐变慢,衰老一点点往前挪,从还能唠叨我吃得太少,到很少说话;从还能往外走200米,到活动范围只有周围的20米。时常就是坐着,像发皱的苹果,在角落里静静地干枯。起初,晚辈总热情地招呼她上桌吃饭,把她安排在主位,给她夹菜,到后来她总是推辞,大家不再张罗这些事。就像马尔克斯写的老祖母,越老越像家里的一个影子。近两年,奶奶开始不认识家里的人了。但是我们总习惯于她的存在。逢年过节回老家,去看望奶奶是一个固定的安排,她仿佛永远停在那里等着我们。
然而,时间被拉长了不代表它没有往前走。今年过完年离家的时候,我说:“奶奶,我走了。”奶奶抬手说:“再来。”还没到元宵节,奶奶的身体就出状况了。奶奶走后,悲伤总是阵阵袭来。悲伤什么呢?好像惧怕她的离世会带走我们童年温暖的回忆。
小时候,冬日的清晨,天蒙蒙亮,奶奶坐起来披上棉袄,她喜欢在昏暗中坐一会儿再穿好衣服下地,在渐渐发白的天光里,为全家生火做早饭。在那些个清晨,我总记得,她帮我穿毛衣时,粗糙的大手和毛衣摩擦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我也记得,奶奶扛着农具,迎着落山的太阳,走在乡村的田梗上,我跟在她身后长长的影子里,感到无比的安全。
暑假,我与表哥、表妹时常聚在奶奶家消暑。晚上,奶奶把吃饭的桌子搬到屋外,我们躺在桌上,看天上的星星,奶奶躺在藤椅里摇着蒲扇。
对于奶奶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吃”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让全家每个人吃饱几乎是她的一项本能。有客人来,奶奶问的第一句总是“吃了吗”,只要对方说“没有”,或者表情有一丝犹豫,奶奶就会立即张罗吃的,有时候是一碗泡饭,有时候是一碗红糖水泡油面。一个下午,一位远亲因为家务事冒雨骑车来到我家,进门时说自己吃过饭了,含着泪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才委屈地说自己午饭还没有吃。奶奶一听就生气了,责怪她“你怎么现在才说”,马上煮泡饭,热菜,看着这位亲戚吃下。
奶奶不精明,从来不会算计。过去村里集体劳动,奶奶被分配了担水的活,她从不惜力,给人递水时,她甚至会把身子更往前探一些,手伸得更长一点,这样接水的人就能更省力。
我二十几岁时,奶奶听说我在谈男朋友,就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拉住我,再三叮嘱:“找你自己对心中的(中意的),父母是半生半世的,自己的男人是要一生一世的。”谁能想到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大字不识几个、遵从着半个多世纪前的包办婚姻的农村妇女。每每回想起她的这番叮嘱,我总忍不住泪流满面。回忆里的主人走了,但回忆还在。她是我们童年里一个温暖的支点,她为我们的人生抹上了善良的底色。
希望奶奶不管在哪里都能被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