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2024-06-23 11:01杨亦頔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2期
关键词:庾信颜之推葡萄

杨亦頔

在石窟里看见葡萄。

时间会让一切都变得透明,比如葡萄皮。曾经酽紫的泛着琉璃光泽的葡萄,现在,它透明的皮囊包裹着一千多年前的汁水。

下午四点,抻成了线的光从石龛造像的右腋下穿过,它是一条悬挂在壁上的细瘦的河,微波粼粼,蜿蜒而下,而水声被扔了,扔在洞外峡谷中榆树覆盖的地方。

不受控制的眼睛和耳朵合谋,诱骗躯干和四肢蹚进那条即将消失的通往壁画中的光河,它们逆流而上,蹲坐在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下,抬头,辨认着河流的去向。它们看到赭褐色的树干在缓慢生长,葱倩的叶片像花瓣一样张开,成熟的结串的果实被暴露在河岸的上方,像是……葡萄?菩提树上的葡萄。

对,确实错了,北地的画匠没有见过南方的菩提树,他们只能在菩提树的枝头点缀另一种熟悉的读音相近的果子。视觉和意念上的朦胧让他们决定,从龛壁的中央开始起笔,只有这样,黑色的轮廓模糊的果实才会安全地躲在造像身后。黑色的果子像几只怯怯的眼睛,盯着画工的指腕,上面有闪逝的金色光斑,但,几乎等同于光线抽离的速度,如果视线有知觉,它会被那些自信的手拽得生疼,那些大唐画匠的手像树的枝杈,向四周率性伸展,他们画出一颗颗饱满、浑圆的葡萄,着上琅玕紫的料彩,那是酒后美人面的熟粉生香,也是天边霓虹始现的起色。

但是,错了,错了,乌糟糟的果子闭了眼,鎏金的河水断了流,有一只手从暗窟里伸出来,指着葡萄说,错了,错了呀。

石洞空空,回声重重,一句“错了,错了”在公元六世纪的那场饮宴上显得格外刺耳,怪只怪,不知是哪张嘴提起了葡萄。

淡淡的灯影是幔帐上洇染的酒渍,它的边界曲折、颜色不均,像舆图。言笑的声音小了,就看看掉在地上的青釉羽觞罢。

南北朝,像宽长的大河在长夜中流经了畸弯的谷地,肆虐横流,泥沙俱下。裂土分疆,王朝更迭,比畛域更尴尬的是南北对视时心理的软肉上突生的隆起。

《北齐书》载,自梁、魏通和,岁有交聘。甲骨文中殷人燎祭焚人以求雨,交,是所有虔诚祭祀的媒贽。两国交聘,是笼络也是牵制,而交聘之时人情多伪,过江即弃。

东魏使者尉瑾、崔肇师出访南梁,国宴就在梁都建康(今江苏南京),与勘界、交战、盟约一概无关,能够晾晒出来的只有琐絮的语资牙慧。

尉瑾,这个雄辩如流的鲜卑人,他的口唇正在被酒液撩拨,上一回到建康,他们的车架就停在端门前的阙楼下,脚底松软,像是踩在舌头上。

那次酒宴,梁朝主客郎中有些聒噪,他对尉瑾说,我到贵国国都邺城(今河北临漳),看到双阙极高,纹饰华美。我们这里的也不差,我用前代铜尺丈量了一下我朝的石阙,足有六丈。

尉瑾倒是不紧不慢,他说,我国都城的阙楼本就是中天华阙,贵国地势低洼,想来双阙也不会有多高的。再则,你们的铜尺是用来调定乐律的,音域本就不广,与我大魏沿用的周朝玉尺相比,确实是太短了。

阙是国,尺是华夷之辨,一番机锋,尉瑾已经挈了酒壶在手上,他要用主客郎中的窘相佐酒,他那张焦干的脸,五官是怪异的彩绘,像应门下的画鼓。尉瑾说,但,贵国的酒极其甘美,譬如醽醁。有人接话,方才家中送来 几坛醽醁酒,泥封未开,斗胆敬赠给您。不对呀,这声音不对,青油幕是新置的,乐舞百戏蠕蠕将动,这次宴聚分明才刚刚开始,席上,甫一坐定就半靠在曲几上的高大身影不是庾信又是谁。

尉瑾闭口,随行的崔肇师举杯,每有珍味,我们就叨扰,惭愧惭愧。

美酒,佳果,庾信看向尉瑾说,我出使贵国,在邺城饱食过葡萄,奇有滋味。

魏使们没有答话,空置的时间本身就像某种不闻于世的奇果,旁人不敢吃,不知道该吃它的皮还是肉。

第一口,被梁朝陪宴的陈昭吃了,他的声音不大,他嘴角的剔亮像是颜色不明的虚造的汁水,他说,葡萄是什么形状?

像夺食果饵的稚童,第二口竟还是被梁朝的另一个郎官徐君房抢去了,他的嘴咧着,甚至能让人看到齿缝间可能存在的异果的残渣,他笑,葡萄嘛,就好似软枣一样。

错了,错了。

庾信大笑,他的指节敲在几案上,一下一下,像鼓点,拱动催请着魏使们的舌头逾过牙城,速速叛降。

崔肇师终于开口了,他整襟安坐,双手抱在腹前,像是捧着所有关于葡萄的味觉记忆。对于梁朝的人,它们疏远而陌生,南梁与葡萄,二者间隔着北方阔大的地理空间和衣冠南渡一百多年后的历史罅隙。站在心理的高地上,崔肇师的声音舒缓、从容,魏武帝说过,夏秋之交,暑热未尽,宿醉醒来,和着露水吃下葡萄,甜而不腻,酸而不醡。这些话啊,一提起就让人垂涎三尺,何况是亲自品尝过。

在如烟似雾的松弛感中,崔肇师放任自己隐藏的游思随意繁殖,所以,他触了壁。席间这些衣冠楚楚的文士们都颔首而笑,他们都太熟悉崔肇师口中关于葡萄的诏文了,只不过,它是魏文帝曹丕说的。当然,这无关痛痒,最致命的是,曹丕在意满之下说出“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这句话,在情绪迷药中餍足的崔肇师多半也说了。他方与本邦,对,对,葡萄是北朝的珍果。哪怕是碰翻的杯盏,淌落在地上的酒浆也有流向,流向,此时是庾信说了算,他要让这条难以言说的河流流向北方,去灌溉葡萄的灵根。是啊,西域的葡萄极好,它青青的枝蔓可以像丝网一样缠绕在中原的天际,它陆离的果实可以像紫色花瓣一样漂浮在中原的河川,但是,它的根,绝对不会扎在中原的土壤中。而北朝,就是遍植着葡萄的域外之地。

尉瑾开始反复把玩一只鹦鹉杯,这种出自南海的大螺,腔室迂回深长,不知像是谁的肚肠。他打断了自己的同僚崔肇师,他说,葡萄这种东西实际上是出自大宛,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

张骞带回葡萄,司马迁可没说,《史记》中的原话是:“宛左右以蒲陶为酒……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在两国交聘的宴会上,尉瑾随手揉捏出一小绺史事,轻飘飘地抛了过去。大宛,数百年前西域通道上可见的端口,就像大汉嶙峋的骨架上依然历历可辨的骨节。

尉瑾又说,西域多用葡萄来酿酒,每年都有进贡。

在话语的顿挫中,西域,重新变得模糊,像藏身在黄沙的披帛下干枯的芨芨草。而比西域更迷离的,是西域的另一头,大汉时外邦每来岁贡的,东魏臣子尉瑾不太好描述的另一头,长安,现今的西魏都城长安。

所以,尉瑾只能伪装成一个薄醉的文人,用舒漫的语调追忆着大汉长安,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滑动,似在辨认园圃的桩界,从长安城中策马出青门,浐河边的高亢之地,软曲的葡萄藤缠绕在杜原壮硕的胸脯上,盈盈紫房附雨垂,疏疏青幄向风开,风从西域来。

庾信只说,不,莫说长安,现今北地的葡萄已是园种户植,接荫连架了。

是啊,莫说长安。说酒,说葡萄,还有橘柚。

舌辩,只听两军叫阵,不见血光,城池上,总要有悬门吊起放下,终结,甚或是延续战争,陈昭就是那道忠实的悬门。他状似无意地问庾信,葡萄和南方的橘柚相比,如何?

庾信的回答得体而巧妙,葡萄的汁液又多又美,但是香气逊于橘柚。

汁液甘美与否,要用牙咬用舌舔,这太不君子了;而芬芳浓淡得宜,每一只鼻子都闻得到,香远益清,自古就是关乎道德教化的芳香美学。所以,你说葡萄好还是橘柚好?

尉瑾说,橘柚确实好,金色的皮囊裹着晶莹的果肉,外面又被包好当作贡品,但从向齿自消、入口化渣来说,还是不如葡萄。

尉瑾的话很直白,橘柚层层伪装,太隐晦太间离的东西大多经不起推敲。

酒过三巡,庾信赢得不彻底,尉瑾输得不明显,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线头,藏在尉瑾用语丝织就的锦帛里,稍稍扯拽,就是一堆散架的乱线。

尉瑾说的“向齿自消”不是机变的即时发挥,他取了三国曹魏名臣钟会的句章。某日,钟会见堂前手植的葡萄绿叶蓊郁,娇俏可爱,兴之所至作《葡萄赋》,他说葡萄滋泽生津,入口即化,还说“览遐方之殊伟兮,无斯果之独珍”。在大汉尚有温度的薄日斜阳中,钟会与曹丕的心理角度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尉瑾没有底气,更没有胆量,他不敢说,葡萄,他方之果孰能匹之。

橘柚与葡萄,如此不同而又如此接近。互相攻守,双双暴露。

南朝与北朝,他们最不愿碰触的脓肿,早已袒露在赤裸的皮肤上,不对,当他们身处在割裂的各自的时空闭环中,他们更愿意相信,所谓的病灶都是天生异象。

就在那场酺宴的十数年之前,有一个北朝人已经早早地守候在了园圃之外。他走到枝叶青青的棚架下,辨认着熟透的果实,他的手伸向枝蔓,分茎有明显的梗起,一小串一小串,按条摘下,从头到尾,无一遗漏。但暑魃流涎的舌头舔了一下他的鼻头,不过几个时辰,新摘的果实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腐臭。还是在那笼浓荫下,他捋起衣袖,把透熟的果子一粒一粒拣出来,用刀子切去蒂尖,与两分蜜糖一分油脂混合,煮沸,漉出,阴干,制得的果干滋味倍胜。

是的,他在示范怎么摘葡萄,怎么制葡萄干。

北魏贾思勰,在葡萄滴溜溜地滚到中原大地的六百年后,他捏着一枝葡萄穂姗姗来迟,他在《齐民要术》中第一次写下了葡萄的栽培、采摘、贮藏之法。看上去,他比尉瑾要自信得多,所有他“询之老成,验之行事”的草木都是资农齐民的本方之物,就像葡萄。

事实上,他的心绪是芜杂的葡萄蔓,干结在涂抹着雌黄的书纸上。在《齐民要术》的尾部,有不起眼的寄生物,贾思勰为篇目取了一个冗长的名字:五谷、瓜果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他说,这些东西权当存其名目,记录它的怪异罢了,它们就散落在山泽中,任人采食。

贾思勰随手拎过一个半新不旧的粗麻口袋,撑开,把这些乱糟糟的野物扔进去,如果后世的人在史籍的夹缝中生出一个虫的躯体,会咬破袋子钻进去,在复杂怪异的气味中看到那种大如龙眼的紫黑色果实,它是蘡薁,《诗经》中的山葡萄。它们生长在豳地(今陕西旬邑、彬县)的林墅中,甚至还有声音从《山海经》里传来,去找吧,在泰室山,找到那种色泽像蘡薁一样的果实,吃了它人的眼睛就不会昏花;去找吧,在少陉山,找到那种形状像蘡薁一样的果实,吃了它人就不会愚笨。可是,蘡薁还是被请出了贾思勰的园圃,怯怯地望着西域的葡萄在藤蔓上哂笑。当然,还有橘柚,它们似乎就更不堪了,传言说,南康山中橘柚极多,随性所至,任意取食。有人带了果子回去,家人品尝后立即就病了,走路颠倒。醡多,实醡,在反着酸水的怪异空气中,贾思勰一再重申,非中国作物,种莳之法一概不知。

站在历史的洼地,贾思勰看到的“中国”就是北魏的疆域,在黄河的岸边,即使他的双手变作河流,他的指掌变作滩涂,他也永远无法邃晓河山的轮廓。

南与北的连接部位像某种动物细细的脖颈,被扭断,或者软软地耷拉下来。

也是在刚刚那场欢宴的数年之前,有一个南朝人站在虚与实的门槛外,轻轻叩响了园舍的门。他看见孩子们迎面跑来,邻人亲友上前道劳,在薄暮向晚温软的气息中,他在庭院中落座。这应该是他行役在外时无数次讬想的情景,他捏着肥美的蟹螯,一次次将虾碗中的酒饮尽,他睁开迷蒙的醉眼,看着妻子的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这一天,他什么都没做,他要放任自己的肢体被故土的酒泡得软软的;他什么都说了,对妻儿的眷爱对家国的恋慕,除了他在外遭逢的一切。

南梁刘孝仪,那年他出使归来,所有不愿提及的事都被他写在了给永丰侯的信里,极有韵律感的文字美得像一首诗,足践寒地,身犯朔风。暮宿客亭,晨炊谒舍。刘孝仪,这个出生在彭城(今江苏徐州)的文官,在经过颠簸不安的旅途后终于到了下榻的毡帐。他说,这里的人颇慕中国,治军仍沿袭着大汉的法度,城上的角楼还是汉时的形制,但,终究是蛮荒之地,酪浆难食。王命在身,时归玉门,荆棘载途,千难万险,我终于持着符节回到了故国。对了,我还带回来一根葡萄藤,我把它种在了故乡的园子里。

玉门、汉节、边塞、葡萄,所有人都会以为刘孝仪出使了西域,像张骞那样。

但是,史书中有轻轻的一笔,是北朝的男子取下蹀躞带上的短剑,在刘孝仪的信纸上划下一道难以言说的破痕。《资治通鉴·梁纪》载,梁大同四年,散骑常侍刘孝仪等聘于东魏。

没有西域,更没有第二个张骞,刘孝仪到达最远的地方是邺城,东魏都城邺城。

浩瀚的沙漠也会干涸,袤远的天空也会萎缩,刘孝仪站在那片不存在的绿洲上,反复吟哦,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在东魏,南梁刘孝仪完成了一次顾盼自雄的精神远征,他困守在谬妄的心理疆界中,用那根虚构的葡萄藤编出一顶头冠,为他们偏安一方的王朝加冕。

当目光交汇,所有人都强悍而无力,傲睨一切而又小心翼翼。

烛泪盘结,珠帘低垂,不知是谁举了酒杯,今日宴散之后,便与诸卿山河阻阔了,想来总是不舍。

是啊,莫论人情真伪,再好的宴席也该散了。所有浑浊或明澈的面孔,此时都泛着真实的光泽,就当他们是藤蔓上那些数不清的葡萄罢。

庾信离席走了,刚刚那场酒宴应是他此生中所剩不多的欢畅了。三年后,大将侯景起兵反叛,南梁内乱,西魏东魏趁势起兵,梁朝尽失江北之地。

铁锁销沉,鲜血结痂,梁朝还在,庾信也仕进到了先达刘孝仪的官职,散骑常侍。不到年余,庾信奉命出使西魏,他们使团的车架经过建康城南的朱雀门,淮水自脚下流过,侯景攻打建康时筑起的营垒残迹还在,乱石间草色萋萋,可是,乌衣巷已经不在了。春寒未了,细风如针,庾信还是忍不住掩着口鼻打了一个喷嚏。

而本应周身漫浸的寒意却徐徐迟迟。

初抵长安,时气和暖,榴花早开,浓绿万枝中的几簇焰苗,静静隐燃在庾信的舌骨上,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果酸和酒香。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写春日修禊,他写石榴聊泛,葡萄酦醅,石榴酒姑且斟满,葡萄酒就要酿成。现在,一切都刚刚好,而向来萧散多情的庾信却昏昏默默。

起风了,凉凉的,他最后一次踏进馆驿,以梁朝使者的身份。

那几天,西魏攻陷南梁陪都江陵(今湖北荆州)的消息与长安街巷中火晶柿子的叫卖声夹杂在一起,甚至在片晌的自我搁浅中,庾信也觉得柿果金黄的蜜浆来得更真实。国破家亡,所有悬吊在枝头的柿子都会被摇落在地上,摔得稀烂,而庾信就是最甜熟的那个。不同角度阳光的充足照射让他身上的涩味并不浓烈,一些手把他摘下来,用灰汁脱水,收放在瓮器中。他是穷南北之胜的天下文宗,他被反复取食,他甜适的浆液流溢在那些尊贵的齿缝间。他是南朝的遗物,在北朝身居显位,确切地说,是战利品,就像西域的葡萄。

历仕三朝,从南梁到北周,日暮途远,岁岁复年年。在那个寂长的夜晚,庾信提笔的手腕有些僵冷,该怎么写,天道的迂回变幻隐含着生民命运的荣辱沉浮,就写写家史罢。

我的先祖曾在西晋为官,后南渡江陵,到我这里已历经七代了。无奈遭变举家北迁,提老挈幼,渡过条条大河,越过重重关山,个中的生死离合已不敢叩问苍天。家族草木凋零,而我自己却岿然独存。岁将复始,我就说说自己的近况罢,我出入宫廷内外周旋豪门之间,也会到城外游宴踏青,我是将军的上宾丞相的贵客,我蹈足钟鸣鼎食之家,往来弦歌纷扬之地,可,谁知道啊?我这个在霸陵夜猎的闲人也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思归故国的,又岂止是那些梁朝的宗室子孙!

独饮易醉,问月赊心,天明酒醒,庾信又笑了。

很多年前,在魏都长安,梁使庾信吃下一颗甜甜的葡萄;很多年后,还是在长安,周臣庾信再也没有吃过葡萄。缠绕、连绵、结实,他好像只对作为意象的葡萄有近乎偏执的迷恋,他亲手种下一株株永不枯萎的葡萄,在墓穴里。

北朝达官显贵尽知,如果能延请庾信为故去的亲人吟写一篇墓志铭,是大幸。庾信写的碑序大多是女人的,庾信抚着她们丈夫、子孙的手,说,稍待,冥河的岸端会长出向死而生的藤蔓。她品行端方,像笼盖在《诗经》中的葛藟,枝蔓伸展绵延,如君子一般求取福祉而不行邪僻;她与夫君琴瑟相谐,像葡萄的枝条盘绕在树干上,生息与共;她教子有方,像藤条上衍育的累累果实,她的子孙是国之栋梁,而她是联结天地家国的柔韧软蒂。

是她,又像是所有在乱世中恍惑却又不甘的他。

庾信走出坟茔,与一个人错身而过,是颜之推。

他们是同朝臣,从南梁到北周;他们是同命人,无家问死生。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只有一次,颜之推在辞赋中忆起,昔时在梁,他与同僚们校订秦汉石渠阁的藏书,其中一人就是右卫将军庾信。哀江南,庾信恨有去无归,观我生,颜之推恸文明蒙尘。

同在长安,如果有可能,已近暮年的庾信应该会愿意坐下来与颜之推喝一杯,说诗赋,说葡萄,还有橘柚,当然,以庾信的性子,他还会举杯相贺,贺颜之推得了麟孙,后嗣有人。

言及子息,颜之推很难不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思鲁、慜楚、游秦,他们的名字就像颜氏一族与时浮沉的独异映照,鲁(琅琊临沂)是寄怀梓里,楚(南梁江陵)是志思故国,秦(北周长安)是羁旅异乡。至于这个刚刚降生的孙儿,颜之推的手微微抬起,在春夜薄寒的空气中虚虚写了他的名字,师古,法先贤,追远圣。可是,今时今日,这一切空幻得就像退却在昨日暮色中的晚阳,消逝于去岁季春里的鸢尾。也无妨,他只望自己还能再多活几年,把他当年说与儿子的良训再教给孙子。

那年,颜之推看着三个幼子,像施幻术般从《诗经》中抽出一条葛藟藤,繁茂的枝叶托荫着幼弱的浆果,他告诉儿子,兄弟,就是像葛藟这样相携扶持的人,你们的形体虽然分开了但是气息相连,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孩儿似懂非懂,嬉闹着要去找母亲,母亲做了汤饼。也不记得又是哪个清晨,颜之推给儿子们讲了一段故事,春秋时,宋昭公刚刚即位,要翦灭宗族子孙。乐豫上谏,公族是公室的枝叶,若将枝叶除掉木本也就难以存活了。而且,爬藤的葛藟尚且知道庇护本根和枝叶,何况是人。颜之推想拉着孩子们的小手,去摸一摸那根通往血脉身处的藤条,他说,记住,先祖的嘉名美誉才是子孙后代头顶的冠冕和栖身的墙宇,自古及今,修善立名就像是筑室种果,生则获利,死遗其泽。

重蹈故去的时间,此刻活着的时间总会凋亡得快一些,但庾信和颜之推永远无法预知的是,这年的变故会如此冗长而妄诞。

北周静帝禅位杨坚,国号大隋,改元开皇。那天,人们都在言传长安上空出现了数百年不遇的庆云,是祥瑞。庾信并不关心,他只听闻杨坚决意出兵江南,攻打陈朝,随行中有仪同刘臻,他也是南梁旧臣。出征前,庾信与刘臻诗歌相和,他写:“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旧临浦,烽火照江明。”

这一生,他已经绝无可能回到江南了,他只能夺占刘臻的眼睛,去看一眼,最后再看一眼。登上广陵(今扬州),回望建康东北的落星城,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生还故国,山河无言,只有狼烟烽火把江面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在覆灭的前夜,烽烟、落星,身处日夜思眷的江南,只有取代了梁朝的陈朝浸沐在漫天大火中,那梁朝呢?还能去哪里找到那个三春好景、十丈软红的梁朝?

最后的盛放,短暂而绮靡,天地归于死寂,末世焚烧的灰烬泼落在庾信的身上,沉沉的,又轻轻的;在某个暮夜,庾信的鼻腔中吸入最后一口气,轻轻的,又沉沉的。

约是这一年,颜之推辑录教子条训,著成《颜氏家训》。八年后,隋灭陈,南北分峙走向终结,华夏重归一统。

兴亡不可问,提笔落印六朝金粉已焚炀在光色不一的烈火中,只有一切渺小或瑰玮的生命被燃烧殆尽后,人们才在大地的焦土上瞥见一株绿芽,它蜷曲、牵蔓,就像被遗忘在陶瓮里的葡萄,重获、络续,飘浮在永夜上空的文字,是家训之祖,金声玉振。

当然,葡萄,不止葡萄,兄弟,不止兄弟,也有后来的人牵看着重新长出的藤蔓,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那年,颜之推在长安官库中见到一个秦代的铁权,上有铭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颜之推的手指顺着阳刻金文的脊柱走,像在秦小篆的骨缝里埋下某种伏笔。河山一统,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或者,颜之推抬起头,与身边扈从说了一句话,但那个北地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完全听懂,颜之推又说,是语同音。

数年后,颜之推等人集编《切韵》,取南北语音之长,勘古今语言之误,始成华夏正音。

《切韵》成书那年,已为人父的颜思鲁总会想起父亲,想起幼时,父亲跟他们说,绵绵葛藟在河之浒;还有那一次,父亲反复纠正他“莒”的发音,那个刻板严厉的父亲啊,他说,习一字易,正一音难,如果孩童的发音不对,就是父母的过错。此时,思鲁的幼子在旁,他出生在颜之推故世的那年,得名勤礼。他是藤条上微不可察的蘖芽,萌发、生长、繁茂,在一片汁绿的叶蔓下,又长出光华夺目的果实。

唐天宝安史之乱,黄河以北诸郡沦陷,唯有常山、平原两郡困守孤城,赤心奉国。常山失陷,太守颜杲卿与少子季明遇害,巢倾卵覆,取义成仁。数月后,平原太守颜真卿寻回从侄季明尸骨,援笔书《祭侄文稿》,动心骇目,振铄千古。

七十岁那年,颜真卿撰书《唐故秘书省著作郎夔州都督府长史护军颜君神道碑》,在碑文中,他这样追述那位从未谋面的曾祖父,君幼而朗昭,识量弘远。碑成,后世称《颜勤礼碑》,书体骨节分明,浑厚端严,是横槊疆场,更是泱泱大唐气象。甚至,它的拓片是所有蒙童初习书法的第一张字帖,直至今日。

隋短命,但长寿。甚至是那个伫步在隋开皇元年的庾信,他注定会在大唐复生。

远在南梁建康,某个没有喝酒的午后,天气晴好,风丝像女人的睫毛,扑闪着,只不过,这眉睫现在长在庾信的眼眶上。他在想,北漠云起,白昼昏黑,那个像风蓬一样逐飘千里的人啊,你能不能看到寒雁鸣叫向南飞渡辽水,蓟门的桑树落叶纷纷。春分已过,燕将至,蚕欲醒,洛阳风中的游丝缠绵悠长,黄河水面的春冰破碎消融。你看桃花、榆荚,春去无痕,短暂如斯,你再,你再看看我吧。

庾信叹气,疾疾写下:“蒲桃一杯千日醉,无事九转学神仙。定取金丹作几服,能令华表得千年。”吁嗟世事能几何,饮一杯葡萄酒,且醉去罢,要么服下金丹,让美丽的容颜留驻千年。

那时的庾信不知道,泼洒的葡萄酒是诗谶,他的余生是思南的羁客,与望北的征妇拼凑成了奇异的镜像。庾信也不会知道,《燕歌行》中的女人没有成仙,他自己也没有,只有葡萄酒流走了,流向天的尽头,有多少人跣足踏进这条绵长的酒河,长啸而去。

即将飒踏而来的大唐,大唐的诗歌,它的长篇巨什需要一任诗笔纵横排荡的广袤大地,它的苍茫怀思需要听凭战马驰风骋雨的辽阔疆土,至此,《燕歌行》与初唐七言古诗发生了宿命般的狭逢。六朝绮靡的文风是大唐诗歌羽化时艰难脱下的蝉蜕,直至腾空飞去,才见下方的墟土中有一人兀自独饮,且歌且舞。白色的尘埃纷扬而下,在后世的《诗概》中寻见雪泥鸿爪,庾子山《燕歌行》开初唐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

公元七世纪的一天,诗人武元衡送友归鄂州,孤云、梨花和酒,他写“青油幕里人如玉,黄鹤楼中月并钩”,归南,是鄂州,也是江陵。

武元衡不忘隔空逗弄了一下躺卧在时间荒河里的庾信,他对友人说,你此去鄂州,庾公应该会向你打听江南的情状吧,他一定是千里归心切,驱驰如车马。

听到言笑声,庾信残留在天地间的灵识赤红着脸,尾随武元衡去了。

在桥上,武元衡又是去送行,他说:“莲唱蒲萄熟,人烟橘柚香。兰亭应驻楫,今古共风光。”朋侪此行的抵止是明州(今浙江宁波),与两百年前举行那场交聘之宴的建康不远。就在兰亭盘桓片刻罢,没有南北,只有橘柚、葡萄,还有华夏千古一辙的绝丽风光。

庾信的心神愕然一怔,须臾之间,含笑隐去。

百年后,武元衡外孙段成式著奇书《酉阳杂俎》,书中有篇,载录了南梁台城中那场因葡萄而始的宴会。

回到大唐长安的街头,诗人李颀与一个高眉深目的黄须儿同行,他叫康洽,自西域康国来,他入京是为了进献新谱的乐府歌,与所有怀揣梦想奔赴帝都的大唐年轻人无二。李颀与胡人康洽相识已有十年了,但康洽向来是个今朝醉卧又明朝的性子,好友李颀只能以诗旁敲:“长安春物旧相宜,小苑蒲萄花满枝。”长安草长莺飞、春和景明,小苑中西域的葡萄早已枝繁叶茂,花开满架了,我大唐华夷如一,多少胡儿入居长安,足涉宫苑,你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通心窍。不知“葡萄”康洽是否听懂了好友之言,即便听懂,他也会嬉笑着顾而言他,错了错了,天上葡萄种,新从大宛来,黄须儿,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错了,错了。

错了就错了吧。

天光收窄,收窄到约等于油灯光束的宽度,它在洞窟的有限空间里匆匆划过,短暂地照亮了一棵树,菩提树,树梢上圆小的果实是葡萄。

现在是下午四点,提着灯的是一只略白的手,他是英国人斯坦因。就在上周,他刚刚离开敦煌,还带走了大量唐代的壁画、经卷、造像。显然,与敦煌藏经洞相比,瓜州的榆林窟并不能让他满意。但是,他毕竟来了,他和随从在石窟甬道的南壁刻下:大清光绪三十三年五月廿一日,湖南湘阴县蒋资生与英国总理教育大臣司代诺当幕游历到此。

黥在中国石壁上的字,他以为,这就是征服。

征服,他们甚至无法征服洞窟里那颗最微不足道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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