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
六月二十三日 晴
如今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对我指手画脚了,就因为我是新来的。
车间的李师傅说我观察汽车零件的X光扫描图像时不够严谨,而他自己却对零件表面东非大裂谷那般宽的裂纹视而不见,就连同宿舍比我早来几天的工人也对我颐指气使。我初来乍到,行事如履薄冰,断不曾得罪他们,因此不明白他们为何以如此态度对我。直到今晚我上铺的河南工友陈国栋告诉我,新人进厂通常是要给老工人发烟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可是我不抽烟啊。”我无奈地说。
“不抽烟也总能买几包烟散给大伙吧,他们进来的时候也是给老工友发过烟的啊。”他的河南口音使我联想到黄澄澄的稻谷。
“我现在连一本书都买不起,哪有钱买烟啊。”
“书?你不是高考落榜才来这里的吗,还买书干什么?”
“买小说读。看书跟高考有什么关系?”
“要不我借你一百,你明天去买几包‘好日子散给他们。”
“算了,就这样吧。”
他不再言语,用手机播放起豫剧《三哭殿》听,我则看从老家旧书摊上淘来的《呼啸山庄》。由于经常在课堂和公交车上看小说,我早已习惯了在嘈杂混乱的环境中读书。
下班后,香烟盒似的八人宿舍中只有我和他,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据陈国栋说,那帮二十几岁的工友(对我没有散烟而耿耿于怀的几人)通常是去网吧上网,和他年龄相仿的两个三十来岁的工友往往约上其他工人去舞厅或KTV。他因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每月都要打一笔生活费回去,所以不愿去外面乱花钱。在厂里工作的两年时间里,他从未想过离开此处,对现在的境况也甚感满意。工资可观,包吃包住,半个月休一天,每天工作十小时,不用三班倒,最多偶尔加加班,比起以前在工地上日晒雨淋,这里简直就是桃花源。
而我打算干一段时间就走。存一些钱租房,然后找一份书店或出版社的工作,端茶送水打扫卫生我都能干,只要能在工作间隙偷偷看会儿书。或许夜班保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高二那年,我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一来是因为我读完了学校西南角图书室的所有小说,对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二来我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考不上大学。家里想让我去专科学校学电子电气技术,但我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于是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乘火车南下来到了这破厂里。苦日子现在正式开始了,而这正是成为作家的先决条件。
我躺在床上读了三十几页书,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陈国栋在戏曲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的手机放在床边,我拿起来关掉了声音,随后从床下的行李箱中翻出笔记本和中性笔开始写日记——这一习惯是从我想当作家时开始的。写到第三行时,几个年轻工友从网吧回来了,房间里顿时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我心想我宁愿把钱扔给路边的乞丐,也不给你们买烟。
其中一个染黄头发的瘦小子凑过来看我写的东西,我立马合上了笔记本。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吐了口烟,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就开始准备明年的高考了?”
我没搭理他,把身子朝墙边挪了挪,继续写日记。他们几人在那儿聒噪地嚷了一阵后,各自爬上床躺下,再度钻进手机中令人心醉神迷的网络世界。快十二点时,宿舍其他人也回来了,熄了灯,房间霎时安静下来,唯有陈国栋海浪般的鼾声连绵不绝。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借着微弱的白光,在他演奏的此起彼伏的睡眠交响曲中写完了今天的日记。
六月二十四日 阴
在这里打工,我没法再写我的小说了,但能抽空读点书也是好的。小说家有三种常态,要么在读,要么在写,要么就在遭受苦难,三者必居其一。如果谁大半生都同时处于这三种状态下,即便生前未能成为声名显赫的作家,死后作品也会流传于世。但目前的我,每晚在碎片化时间里看书很难称之为阅读,潦草而仓促地完成日记也算不上写作,就姑且当自己在经受生活的磨难吧。
每日在烟尘弥漫的燠热车间里站上十小时,我感觉双腿像不堪重负的细竹竿一样,随时可能咔嚓一声折成两截。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是吃午饭的时间,去食堂的路上,我贪婪地呼吸着仿佛用有机纤维过滤过的户外新鲜空气,就像它们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暗沉沉的天空如同一块金属板,太阳杳无影踪,空气潮闷,在室外走一会儿便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以至于到食堂后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好在今天的菜品还算丰盛,平日多是白菜、土豆丝、豆腐和冬瓜等素菜,今天却有番茄鸡蛋和酸菜鱼。我喝了两碗寡淡的绿豆汤后,才勉强咽下几口饭菜。
吃完饭工人们都在食堂里休息,有的趴在餐桌上,有的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有的干脆直接将工作服铺在地面躺了上去。我左臂抵在桌上,手托着下巴,怔怔地盯着两桌外聚在一起的女工们。放眼望去,她们中大多数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但再缓缓扫视一遍,也能找到几张活泼鲜灵的年轻面孔。一股敬佩之情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们的身躯那般柔弱,却和我们干着相似的工作,吃着同样的饭菜,而眼前的她们脸上还洋溢着爽朗的笑容,在恶劣环境中艰辛地劳作不仅没有磨灭她们对生活的热爱,反而造就了她们健朗的体魄和乐观的精神。
她们围在三张长方形餐桌拼成的大桌旁,我的目光掠过面朝向我的女工,最后停留在最左侧的女孩脸上。她二十岁上下,扎着丸子头,鼻梁高而窄,双眼像两颗水嫩的紫葡萄,清癯的脸庞晒成小麦色,竟比白净细腻的肌肤更为动人。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望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同伴,宛如一株玲珑的绣球花。我一时看得入迷,被陈国栋突然从身后拍了下肩膀才回过神来。
“晚上想去超市吗?”
“等这个月发工资了再去吧。”
“没事,想买什么就告诉我。”
最终我没和他同去。我是那种不愿欠谁人情的人,但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他让我在这异乡如金属零件般冰冷的工厂里感受到一丝温情。
下班时,我再次在蓝色的人流中看见了她。这次她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走在一起,似乎是从隔壁总装车间出来的。我穿过人群靠近她们,跟在她们身后进了食堂。她们打完菜对坐在一张无人的餐桌旁,我端着餐盘走了过去。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我指了指她同伴身边的座位。
她们幅度极小地晃动脑袋,我便坐了下来。
由于年纪相近,加之她的那位朋友性格外向,我们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扎丸子头的女孩叫杜娟,她的朋友姓陶名丽华,两人来自四川东部的一座村庄,初中是同班同学,毕业后都曾在家务农三年。去年六月陶丽华经亲戚介绍,来到这家工厂上班,今年春节回家过完年,便把杜娟也带来了。虽然穿着工作服,但能看出陶丽华是个爱时髦的女孩,她戴着银色的四叶草耳钉,栗色头发的发梢如弹簧般一圈圈卷起,换身衣服便是都市商业街上随处可见的新潮女郎。而杜娟依然一脸稚气,文静腼腆,眼神中流露出乡村姑娘初入大城市时所特有的坚韧劲儿。聊天期间几乎都是我和陶丽华在讲话,杜娟很少主动开口,只有我问起她什么时她才简单干脆地回答一声。我想加她的微信,于是先加了陶丽华,而后假装漫不经心地顺带加了杜娟。
吃完饭我回宿舍冲了淋浴,躺在床上看书。陈国栋逛完超市回来,分给我一根香蕉一个苹果。我原本不爱吃苹果,但这次吃起来感觉格外甜爽。晚上十点左右,我读完了《呼啸山庄》,明晚没什么书可看了,这让我心里很是失落。手机上的电子书我一行也看不下去,指尖没有书页的触感,就仿佛人生不由自己掌控一般。我想找陈国栋借些钱买书,但终究没能开口。
写日记时杜娟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我停下笔想找她聊天,想了许久却不知说什么好,就盯着她的微信头像发了阵呆。那是张色彩明丽的风景画,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蓝天,河岸草地上点缀着朵朵红色的郁金香,远处的哥特式建筑在郁郁葱葱的树丛掩映下隐约可见,几只斑鸠在尖塔上方振翅翱翔。我想象和她在这里漫步的情形。我们沿着河岸并肩走向下游,波光粼粼的水面间或跃出一条鲫鱼,在空中划出二次函数般的拱形曲线,继而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反射出明晃晃的阳光,宛如破碎的水晶。走累了躺在草坪上眼望浩浩的苍穹,微风扑面而来,我们在花香中浅浅地睡去。
想到这里,困意骤然而至,眼皮重量陡增,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六月二十九日 阴转雨
早上出门时,陈国栋提醒我们带好雨伞,说是今日有雷阵雨。我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把长柄伞当拐杖拄着,睡眼惺忪地到食堂就着鸡蛋咸菜喝了碗水一样的白粥,步入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车间里异常闷热,很快汗水就浸透了工作服,背后像贴了张膏药,机器嗡嗡不止的轰鸣催人欲睡,我站在两台显示屏前机械地重复手里的工作,渐渐进入半醒半睡的状态。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时乍然惊醒,一瞬间似乎回到了高中因早自习迟到而在教室门口罚站的清晨。李师傅背着手从我身旁经过时,破天荒地夸我干活比以前仔细了,从他那张总是朝下微曲的嘴中说出中听的话,这还是头一次。经他如此一说,我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睡意仿佛被抽水机抽得一滴不剩,竟真的开始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个零件。
傍晚时分,车间顶棚上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山崩一样的巨响在天空回荡。南国六月的暴雨,仿佛天宇破了个窟窿,伴随着电闪雷鸣,天河的水如瀑布般泻向地面。今天下班后我没再去书店,径直跑回了宿舍。虽然打着伞,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处干的地方,鞋子吸足了水,走起来像踩在淤泥上一样。其他人也陆续回来了,大雨把我们困在了这逼仄的空间里。斑驳的墙壁散发出雨味。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在雨声中酣睡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潮乎乎的梦境中慢慢浮现出一间窗户朝南的宽阔书房,天花板上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马卡龙吸顶灯,灯下是一张胡桃木办公桌,上面摆着一盆罗汉松盆栽和一盏台灯,桌后的实木书架上像士兵列队般整整齐齐地立着各类小说。右上角最显眼的那排白色书脊是村上春树的书,旁边的绛黄色书脊是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往下五彩斑斓的书脊是川端康成的文集,接下去是封面古朴淡雅的四大名著、幽蓝神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黑色肃穆的卡夫卡和马尔克斯小说集……我在这里流连忘返,最终却不得不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去。
晚上九点,雨声渐小,南风仍旧不依不饶地摇曳着楼前的榉树,这时电话响了,父亲打来的。我走出宿舍,在楼道接通了电话,他冷冰冰地问我在哪儿,并以命令的口吻让我立刻回家,没说两句我们就吵了起来,我随即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母亲在微信上发来语音,嘱咐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还给我转了两千元。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收下了钱,打算等发了工资后再还给她。有了这笔钱,不仅能买许多早已心仪的小说,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约杜娟一起吃饭看电影。我当即在网上下单购买了存在购物车里的小说,这一瞬间成了我近几月来最愉悦的时刻。
卡夫卡说,心脏是一座拥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而在我心脏的另一间房中蛰居着的似乎也是痛苦,欢乐偶尔作为客人前来拜访,事务性地说上三言两语后便匆匆离去,仿佛怕染上某种传染病一样。不得志的痛苦,孤冷落寞的痛苦以及疲于奔命的痛苦紧紧包裹着我,使我呼吸都不顺畅。宿舍里的其他人却怡然自得,他们或躺在床上谈天说地,时不时开怀大笑,或聚在一起玩手机游戏,或是和恋人在电话里卿卿我我。在这无书可读的雨夜,我成了全世界最孤独的少年。
“这么大的雨还是第一次见,明天得游去车间上班了。”我实在耐不住寂寞,便打开微信找杜娟聊天。
几分钟后,她回复了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然后说:“我明天正好休假。”
“打算干什么呢?”
“先睡个懒觉,如果雨停了就去外边转转。”
“一个人吗?”
“是呀,丽华要上班呢。”
“要是我明天也休假就好了,还能请你当下导游。来这座城市之后还没怎么逛过。”
她发来一张英国短毛猫仰头微笑的图片,我回复过去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她说自己对这里也很陌生,只去过附近的公园和商业广场,不过陶丽华先来大半年,并且晚上下班后经常出去玩,更适合做向导。我问她为什么不跟陶丽华一起去玩,她说曾去过一次酒吧,受不了那种喧嚣的环境,在里面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自己跑回了宿舍。我对她说,要是下班后想出去走走,可以叫上我,她礼貌性地答应下来。十一点时,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她要去睡觉了,孤独苦闷的情绪又涌上了我的心头。
宿舍里依然沸反盈天,连已经睡着的陈国栋也不忘制造出几十分贝的鼾声,仿佛是对吵闹室友的强烈抗议。百无聊赖又毫无困意的我在网上找了部电影看,伍迪·艾伦的《赛末点》。“有人说,‘我情愿做个幸运儿,而不是优等生,这才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质。”这句台词如闪电般击中了我的灵魂。我并不为过往失去的一切而懊恼,命运最是奈何不得的,它若是想捉弄你,你就只能俯首就范。那些生前籍籍无名,死后百世流芳的伟大艺术家们,在天国得知身后盛况时,也只能对命运的玩笑露出一丝悲戚的苦笑。
我想起高考前夕我写的几篇短篇小说,从投稿到现在已两月有余,仍然渺无音讯。我想,如果在我死后,它们能像尸体一样浮出水面,也算是不幸之幸了。
七月一日 晴
每月的第一天,总让人心底燃起重整旗鼓的火种,只是这星星之火,很快就会被生活的洪流浇灭,连灰烬也无处可寻。
早上收到快递的短信,网上买的小说到了,但车间主任突然宣布要为一批订单赶工,中午晚上都要加班。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知今天能否赶在快递点关门之前取回它们。我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脑屏幕,盼望着X光的扫描速度能更快一些,取放零件的工友似乎也心浮气躁,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了零件身上。终于,晚上八点半左右下班了,我匆忙跑向快递点,门市的卷帘门已经拉下一半,在我的央求下,快递员勉为其难地俯身钻进店内,开灯找出了我的快递,我赔着笑脸向他说了一堆感谢的话。
我像抱着几块金砖一样将包裹搂在怀中,大步流星地朝宿舍方向走去,在女工宿舍前的拐角处,远远望见了刚下楼的陶丽华。她提着黑色手提包,穿一件黑色露脐吊带背心,配一条短得出奇的白色百褶裙。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经济学家提出的“裙长理论”来看的话,我国的经济似乎已经繁荣至极。离她五步远时,我看清了她那带着精致妆容的脸庞,简直像变了个人,说不上是变漂亮了还是变丑了,仅仅是换了张脸。再往前走,就能隐约闻到西柚味香水和洗发露的清香羼杂在一起的味道了。
“打扮得挺漂亮嘛,去哪儿玩呀?”我向她打招呼。
“去夜店蹦迪。”她欢快地说,“你要一起吗?”
“我不怎么喜欢喧杂的环境。”我笑着摇摇头。
“哎,跟杜娟一样。”
“是吗?她现在在干吗呢?”
“在宿舍洗衣服。”她说,“你买的什么啊,看起来沉甸甸的。”
“买了几本书。”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或许我告知买的零食她会更淡定一点。
“现在还看书啊?”
我没能理解她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便默默地点点头。
我们没聊几句就分开了。到宿舍后我拆开包裹,将几本包着塑料保护膜的书排在床上,仿佛它们是一个个裹着羊膜囊的婴儿。我把每本书拿到手中抚摸一番后,拆开了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读到第三页时,手机响起微信消息提示音,竟是杜娟发来的信息。
“刚才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你和丽华了。”
“取完快递回来,刚好遇见了。我们还谈到你了。”
“说我什么呀?”
“说我们挺像,都不爱去吵闹的地方。”
“也不全是。小时候我总是盼着逢场赶集,现在也喜欢去夜市、步行街等有烟火气的地方,只是对酒吧这种地方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抵触感,何况我讨厌喝酒。”
“要不明天下班后我们去逛逛附近的小吃街?”
“好呀。”
由于和杜娟聊天的缘故,我读一页书花的时间比平时要多好几倍。手机一响我便抓起来回复她。我希望她能慢一点回复我,好让我多看一会儿书,但看了几行后还没等到她的消息,心里便焦灼万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像蝙蝠一样竖了起来,眼睛虽然盯着书页,精力却全放在了手机上。直到十一点她去睡觉后,我才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得以重新投入书中的世界。
但宿舍的工友很快便把我从这一美妙的世界里拽了出来。染黄头发的工友和他的一个同伴因为手机游戏发生了口角,两人在宿舍里大打出手,扔过来的矿泉水瓶砸在我床头的铁柱上,把陈国栋都惊醒了。我们六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们拉开,分开后他们隔了三米距离依然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着。过了十来分钟,这场冲突才算彻底平息下来,宿舍里出现了短暂的前所未有的宁静。没有人讲话,没有鼾声,没有手机视频外放的声音,连长脚蚊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日光灯惨白的光芒仿佛变得明亮了。片刻之后,床位靠门的工友起身关了灯。我拿起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七月二日 晴
我们住的宿舍是两栋灰白的五层建筑,与工厂大门一街之隔。这里属于城乡接合部,楼下时常有许多小摊小贩叫卖。我站在左边的女工宿舍楼下,闻着夹在晚风中飘来的煎饼果子香味,胃里一阵蠕动。没等几分钟,杜娟便从楼里出来了。她穿一件灰色T恤衫,下身是浅蓝色牛仔裤和黑色帆布鞋,平日扎的丸子头束成了单马尾辫。褪去了臃肿的工作服,我第一次看见她那瘦削的身材,如同一只没有翅膀的蜻蜓,被残阳镶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面带歉意地说。
“我也刚到。饿了吧?”
“是呀,平时一下班就去食堂吃饭了。”
“今天换换口味。”
我们沿着工厂门前笔直的公路并肩而行。马路对面是一排陈旧的砖瓦厂房,我们一侧则是疏疏落落的杂草丛,数不清的夏虫藏在里边啾啾唧唧地鸣叫。夕阳还未完全沉下去,一痕上弦月已隐约浮在东方淡紫的碧落中。走了十来分钟,在一处三岔路口向右拐去,路上的行人和电瓶车多了起来,抬眼就能看见一大片居民楼,住在那儿的多是附近几家电子厂和服装厂的工人。这一带最繁华的市廛便是居民楼后的一条狭窄的长街。这里聚居着五湖四海的打工人,自然也荟萃了全国各地的饮食——至少从招牌上看是如此——兰州拉面、沙县小吃、重庆老火锅、成都干锅、隆江猪脚饭、柳州螺蛳粉、山西刀削面、湖北家常菜、东北饺子馆……甚至还有韩国烤肉、日本料理以及和麦当劳类似的美式快餐,简直就是一个小地球村。临街门店的楼上开着网吧、台球室、洗浴中心、KTV、发廊、宾馆等,吃喝玩乐面面俱到,热闹程度丝毫不逊成都锦里、武汉户部巷、上海城隍庙、南京夫子庙、西安回民街等旅游景点的小吃街,而劳动人民实实在在的朴素生活,更为这条街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味。
在街口处,目光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缝隙,我看见正前方三米处的几个年轻室友,昨晚打架的两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黄毛工友一只胳膊搭在另一人肩上,朝着网吧方向挪动。为了不碰上他们,我停下脚步,朝街两边扫了一眼,然后转向杜娟问:“你想吃什么?”
“还没想好。”她略微扬起脸,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我们先往前走吧。”
黄昏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涌上街头巷尾,小贩的推车上和搭在路边的雨棚里都亮起了灯,街头许多霓虹灯招牌上的字残缺不全,“金色港湾洗浴中心”只留得孤零零的“洗谷”二字发出蜡烛一般微弱的黄色光芒。
“你有想吃的吗?”大概走到这条街的中心位置时,杜娟问我。
“我都行。”
“那我们吃火锅可以吗?好久没吃了。”
“可以。”
“你能吃辣吗?”
“没问题。”
由于常吃食堂里清汤寡水的饭菜,这不甚地道的重庆火锅吃起来竟也十分美味。吃饱喝足后我付了账,出了店门,我们慢腾腾地往前,一直走到了街的尽头才掉头折回。杜娟看上去心情愉悦,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谈笑间那两片薄薄的樱花瓣似的嘴唇向上抿起,令人尤为心动。月亮已飘至中天,周围几丝云絮被照得透亮,白天的暑气渐渐散去,郊外清爽的空气里充满了狗尾草的气味,远处黑黝黝的田畴中蛙声四起,一派夏日祥和的气氛。杜娟弯腰采了一根狗尾草,用它的圆锥花序蹭了蹭我的胳膊。
“小时候总是和弟弟在田埂上摘狗尾草编戒指和小兔子,现在都忘了怎么编了。”她将狗尾草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你会编吗?”
“不会。小时候我总在街机厅。”我摇了摇头。“我还记得那些街机该怎么玩,只是街机厅已经快绝迹了。”
“童年真令人怀恋啊,真希望能永远如此。”
“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
快到女工宿舍楼下时,她问我今晚吃火锅花了多少钱,我说不多,这次我请吧,但她执意要转一半的钱给我,我说就算你用微信转给我,我也可以不接收嘛。她听完这席话脸颊忽而变得绯红,一泓清泪无声无息地从她清澈的眸子里流了下来。我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了,她沉默不语,泪眼蒙眬地盯着我的脸。我感到脸发烫。
“一共……大概……一百六十。”我低声说。
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摁了几下,之后又抬头凝视我。我慌忙掏出手机,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她给我转了八十五元,我点了收款。她仍然一言不发,轻微地吸了吸鼻子,随即转身跑进了宿舍楼。我兀自立在原地,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茫然不已。何至于因为这种事哭呢?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心绪不宁地朝宿舍走去。要是能像川端康成一样了解少女的忧郁与情思那该多好啊。
颓然躺在床上,无心看书,我不得已打开手机问她:“为什么突然哭呢,今天不是很开心吗?”
“可能是我太过敏感,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同在厂里工作,我知道这钱赚得并不容易,又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花你的钱呢。退一步讲,就算你不缺钱,对我来说这也像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施舍,无论如何我都难以接受。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大概可以。抱歉,我不该自作主张。”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愈加欣赏她。女孩的自尊心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也不能全怪你嘛,好意我心领了。今天确实挺开心的。”
“但愿这样的欢乐时光常有。”
她回复了一个眨眼吐舌的表情,我脑海里便下意识地浮现出她做这一表情时的可爱模样,而这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极有可能延续至今夜我的梦境中。
七月五日 晴
吃晚饭时,我本有机会与杜娟和陶丽华同坐一桌,可惜正准备过去时被陈国栋叫住了。陈国栋一面吃饭一面欣慰地讲起他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说他本学期的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二,并给我看他的妻子在微信上发来的“三好学生”奖状照片。刚开始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絮絮叨叨,眼神一直往杜娟那桌瞟,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心扫了他的兴,于是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他身上来。
“这小子以后一定能考个好大学,光宗耀祖。”他满怀信心地说。
一想到河南的高考人数,又想到我的几个小学成绩优异的同学上初中后很快变成了抽烟打架厌学逃课的叛逆少年,我就情不自禁地向他泼起了冷水。
“他现在还小,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我说,“如果到了高中还能经常保持这样的成绩,那或许能上个不错的大学。”
“这娃聪明得很,看一遍书就能记住,是读书的料。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对他有信心。”
“哦……不错……”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平淡如水的一天。我的上下眼皮如磁铁一样相互吸引着,脑子仿佛成了熔炼炉……还能睡六小时……
七月六日 晴转雨
近来的日记写得愈发简短仓促了。
每晚和杜娟的聊天已习以为常,这成了我灰暗工厂生活中的一抹亮色。等她睡去之后,我才能安心读一阵书,而又因为一天的劳作,到了十二点左右我就双眼迷离、昏昏欲睡了。合上书后,只得像梦游似的挥笔写上几句潦草的日记,第二天再看时许多字自己都辨不出来了。
夜已经深了,陈国栋平稳的鼾声、空调的气流声和窗外的虫鸣振动着我的耳膜。现在的我在午夜寂静的空气中精神抖擞,因为明天是我盼望已久的休息日,不对,就是今天——现在已经是七月七日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了。自从进厂后,我每天的日记都是在第二天凌晨写下的,姑且就将躺下睡觉的时间作为每日的零点吧,又不是解什么数学题,不必太过严谨。今晚我特意去超市买来两罐咖啡喝了,为的就是驱走困意,熬夜多看一会儿书。我一口气读完了《一位女士的画像》剩下的部分,而后感觉人生又进入了新的阶段。过去的几年中我都是以当时所读书籍来划分人生阶段的,读《且听风吟》时立志成为小说家;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时和班主任发生激烈冲突,被父亲领回家反省了一周;读《伊豆的舞女》时向暗恋的隔壁班女孩表露心迹,结果无疾而终;读《在路上》时戴着棒球帽,背着旅行包独自远行,一个月时间横跨三省……
明晚我将要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尽管此时我还没想好接下来读哪本书,但这无关紧要,总之迎来的是全新的人生时期。在此之前,当务之急是睡一个没有闹钟的懒觉。
七月七日 晴
不知是谁的闹钟吵醒了我。我像个重病缠身的患者,面目狰狞地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一个个窸窸窣窣地离开后,又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煎熬了一阵,才重新陷入昏迷般的睡眠中。
醒来时已是正午,空荡荡的宿舍阒无声息,我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静谧的空气分子如同特效药一般安抚着前额隐隐作痛的神经,让我更加坚定了要租一间小屋独居的决心。简单洗漱后,我出门找了家小餐馆,吃了份鱼香肉丝盖饭,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昨晚下过一场阵雨,阳光较前几日温和了许多,地上的灰尘被雨水冲洗殆尽,路旁香樟树郁郁苍苍的叶片绿得发亮,返映着点点日光,大有首夏清和的感觉。在一家理发店剪了头发,接着往市区的方向走去。我仿佛一只刚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鸟儿,体内蕴藏着巨大的热力,一会儿踢一脚路面的碎石子,一会儿伸手摘几片树叶撒向空中,四围的野景源源不绝地涌入眼帘,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样走了一路,口也渴了起来,经过湖滨公园的大门时,我去售货亭买了瓶冰镇可乐,仰头一口气喝下一大半。可乐这玩意儿,喝第一口时你会觉得它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液体。我跟在一对情侣身后穿过闸口,进了公园,顺着绿茵小道到了湖边,悠悠然在垂柳下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柳条随风摇曳,宛如舞女的裙带,湖面也泛起细碎的波纹,荷花开得正盛,粉色的花瓣清莹秀丽,被大象耳朵似的荷叶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远处架着一座白色的拱桥,刚才那对情侣正在桥上拍照。歇息了十来分钟,我沿着湖岸继续踱步。到了拱桥前的一处半圆形观景台,见几个放暑假的小学生在空地上踢足球。湖边没有围栏,我担心他们可能会把球踢进湖中,又想到霍尔顿的愿望——守护在麦田边缘,以防在麦田里嬉戏的孩子掉下悬崖,于是我像湖滨的守望者一样站在观景台最外边,随着足球的位置慢慢移动身体。果然,一个小孩踢疵了,球朝着湖边滚去,球速不快,但他们已经追不上了,只是大喊了一声,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远去的足球。我向前跨了两大步,等着足球滚到身前,右脚踩住球拉向左脚,再顺势一百八十度转身,做了个“马赛回旋”,然后用左脚脚尖将球挑还给了他们。他们略带欣喜地看着我,仿佛被我折服了,于是我又以长者的口吻让他们去公园的中心广场那边踢球。他们听话地抱着足球跑开了。
绕湖转了大半圈,我从西门出了公园。马路对面有一家糕点房,巨幅黄色招牌下排起了长队,我也走过去站在了队尾。我自己不太爱吃这种甜腻的食品,但看到买的人不少,料想味道应该不差,因而称了几斤,打算带回去给杜娟。买完糕点,我感到有些乏了,只想躺在床上看书,也没了闲步折回的兴致,便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宿舍。
拆开杜鲁门·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读了二十来页,饥饿感倏然而至。我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低斜下去,便下楼吃了碗肠粉。时间已近七点,快下班了。我准备给杜娟发消息,告诉她我买了些糕点,让她吃完饭来宿舍楼下取。打开和她的聊天框,我遽然想起上次她流泪后对我说的话,一时又犹疑起来。这一举动很可能又伤了她的自尊心,或许还会招来她更强烈的反感。思来想去,我最终决定给陶丽华发消息。不过要是她们俩在一起的话,同样会出现尴尬的局面。于是我上楼提了糕点下来,站在街边的榉树后,盯着工厂大门见机行事。七点半左右,她们俩一起出来了,穿过马路,正要进宿舍楼时,陶丽华接到了一个电话,她朝杜娟摆摆手,让她先上去了。我见状满心欢喜,缓缓朝她靠了过去,等她手机一离开耳边,我就叫住了她。
“陶丽华。”我向她招了招手,“今天休假出去逛了一圈,顺便给你和杜娟买了些糕点,你带回去吧。”
“哇,谢谢你,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们。”她嫣然一笑,接过了纸袋。
看着她上楼后,我的胸口又紧了起来。不知杜娟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厌恶我呢?我惴惴不安地回了宿舍,屋里只有陈国栋一人。看见他后,我心中忽而生起内疚之情,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杜娟,竟没想着给他留一些糕点。
“今天去哪儿玩了呀?”
他那关切的语调使我更加难堪了。
“哦……去公园瞎逛来着……荷花开了……”我期期艾艾地答道。
“漂亮吗?过几天我也去看看。”
“还不错……值得一去。”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的心也为之一颤。不出所料,是杜娟发来的消息。
“蛋糕味道好极了,你在哪儿买的?”
我松了口气,仿佛做了坏事逃过了惩罚一样。
“湖滨公园西门对面。买的人特别多,所以我也多买了些。”
“好的。谢谢你的蛋糕,我们都很爱吃。”
杜娟说她从小就爱吃这类糕点,但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只有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一次,或是沾弟弟的光,在他的生日时能分到一两块生日蛋糕。说到这里,话题变得沉重起来。我才知道她的弟弟明年就上高中了,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只得让她读完初中就辍学了,现在她打工赚的钱大部分都要存起来供弟弟继续读书。以她的成绩是能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的,但由于重男轻女的思想依然在村子里蔚然成风,家里的决定是供弟弟上学。得知上不了高中的那天晚上,她哭得枕头都能拧出水来,第二天一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提着桶、扛着锄头跟着父亲去了田里。
一整晚我的情绪都很低落。我天真地以为重男轻女和上不起学这样的事情在这一时代早已荡然无存,而杜娟的讲述让我陷入了无尽的哀戚与苦涩中。若是她和我出生的家庭互换就好了,虽然不能让她大富大贵,但顺利念完大学是不在话下的,而我不管在什么环境里都毫不在意。命运真是无情,不仅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还躲在暗处幸灾乐祸。我的言辞不知不觉变得激越,聊到最后,反倒成了她来安慰我了。
杜娟睡觉后,我愣愣地盯着躺在枕边的杜鲁门·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胸中仿佛有一股烈火喷薄欲出。我对着书发誓,无论遭遇多少苦难,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带她离开这里,让她过上不再为物质而忧虑的生活。
七月十日 阴
今晚和杜娟去吃了粤菜,吃完饭我邀请她去看电影,她以身体乏倦为由否决了这一提议。回来的路上,我们徜徉在七月夜晚芬芳怡人的空气中,肩膀几乎挨在了一起。我的左手碰到了她的右手,我们有几根指头似乎像挂钩一样轻轻地勾住了几秒钟,她那温软的小手的触感久久残存于我的指尖。我不经意地用余光朝她一瞥,她的脸颊像烧红的炭一样,我的心跳速度也骤然加快,但我们表面上却如同春日的海洋一般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家厂?”我问。
“暂时没有。等弟弟工作了,我可能才会另做打算。”她细声细气地说,“想去学一门手艺,具体学什么还没想好。你呢?”
我想说成为一名小说家,但这未免太不切实际了,因为我得先填饱肚子。于是我告诉她或许我会去学厨艺,进星级酒店或米其林餐厅当主厨,在家里做各式各样的美食给未来的妻子品尝。她笑着说你还真是个浪漫的好男人,以后一定能实现你的愿望的。我们就这样带着不着边际的幻想徐徐穿行在薄薄的夜色中。
分别后,我对她的思念如洪水决堤。我看不进去书,大脑也不受控制,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全然陷入了谵妄的状态。多年以来,我为数不多能引以为傲的成就便是从未让感性战胜过理性,而这次理性眼看着就快到溃败的边缘了。我久久闭目养神,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心绪,心中的波澜渐渐平复下来,但转眼之间,她的残影又纷至沓来。我喟然长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将背靠着的枕头放平,准备睡觉——这是解决世上各类难题的捷径。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七月十五日 晴
“我打算辞工不干了。”陶丽华慢条斯理地说。
杜娟今日休假,中午我在食堂碰见了陶丽华。我和她对坐在食堂的西南角,四周嘈杂的人声让我误以为听错了她的话。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表情,我的眼中充满困惑,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听得真切。
“杜娟知道吗?”我一脸迷茫地问。
“前几天跟她提过可能会走,但那时候还不是很确定。”
“打算去哪儿呢?找到新工作了吗?”
“嗯,去一家酒吧做营销,朋友介绍的。基本工资是这里的两三倍,业绩好还有提成。”她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说,“厂里实在太辛苦了。”
“好吧。”我面无表情地说,“那杜娟要少个伴了……”
“那边缺人,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今晚打算跟她商量商量。”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把我敲得头昏目眩。我顿时胃口全无,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我手指紧紧捏住筷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餐盘,竭力压住心中的怨气。
“你不想让她走吧。你们关系挺好的,你是不是……”
“我无所谓啊。”我打断她的话,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得尊重她的意见嘛。”
“对。作为朋友,有更轻松、更赚钱的好工作,当然会第一时间想着她,但决定权在她手中。她受不了酒吧的环境,很有可能不去。”
我缄口不言,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就找了个借口走了。下午工作时我精神恍惚地僵立在机器前,已然成了它的一部分。我的大脑比无菌病房还干净,对时间的流逝毫无察觉。直到工友们都陆陆续续往车间外走了,我才意识到已经到下班时间了。我没有心情去食堂吃饭,径直往工厂大门方向走去,刚出大门,就听见杜娟在叫我的名字。
“没看见我给你发的消息吗?”她从大门侧边蹦了出来。
“没有,一直没看手机。”
“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她将沉甸甸的袋子塞给我,袋子上印着上次那家糕点房的招牌。我一时语塞,差点哭出来。
“谢谢你啊,杜娟。”我不敢再说下去,怕她听出我的哭腔。
“礼尚往来嘛。”她笑嘻嘻地说。“你先走吧,我在这儿等丽华,她说有事找我。”
我的心情一瞬间又跌到了谷底,不胜依依地凝睇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又向她道了次谢才转身走回宿舍。坐在床沿,只觉得全身无力,高度紧张使我脑中紧绷的弦几欲断开,我躺了下去,任凭黑暗将我吞噬。醒来时已近十点,陈国栋问我是不是身体不适,我说只是累了,然后把杜娟送来的糕点递给他,他敦厚的方脸上绽出惊喜的笑容。我打开手机,给杜娟发了条消息。
“陶丽华和你商量换工作的事情了吗?”
二十分钟后,我才收到她的回复。
“是的,她跟我说了,我正在考虑呢。”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心如槁木。本以为她会断然拒绝的,既然在考虑中,表明她已经心动,那离开此地的概率就一路攀升了。今晚是近半月以来我们聊天最少的一次,我说了几句务必深思熟虑之类的话,她也慢悠悠地简单回复了,只是语气似乎变得冰冷而敷衍。但愿这是我的心理作用。忽而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一种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无关紧要的豁达情绪冒出了头,我便放下手机开始看书。不管怎样,书永远都陪伴着我。
当焦虑和烦躁如涨潮般再度袭来时,书也看不下去了,我破天荒地加入了几个刚从网吧回来的工友们的闲谈中,他们正在聊的是男人之间的一个永恒话题——女人。
七月十八日 晴
杜娟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虽说我已有心理准备,但她亲口告诉我时,我的心脏仍然像被陨石重重地撞了一下。
今晚我、杜娟以及陶丽华三人一起去那条人烟阜盛的小吃街吃了饭,这是陶丽华的主意。席间她娓娓而谈,我和杜娟则相对沉默寡言。看着她娴静的模样,我试着想象她去酒吧做营销的形象,脑中却怎么也无法浮现出具体的画面,而她隐忍坚韧的性格,使我确信她能够在任何方面做得出类拔萃。生活是个出神入化的雕塑家,无论何种原材料,只要经它之手,都能改头换面、焕然一新。原本黯淡无光的东西可以被打磨得光彩溢目,起初棱角分明的物件亦可被改造得四平八稳。
我们要了一箱啤酒,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举杯对酌。陶丽华举手投足间尽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意气风发,我则沉浸在从此无心爱良夜的感伤氛围中借酒消愁,而杜娟大概把这当成了入职培训,借此来适应酒精,提升酒量。一瓶啤酒下肚,她清瘦的脸庞飞起了彤云,我劝她少喝点,但陶丽华又将她面前的空酒杯斟满了。
“放心,杜娟酒量好着呢。”陶丽华笑吟吟地说。
“我没事的。”杜娟含了微笑,向我举起杯子。“我敬你一杯。”
我无可奈何地和她碰了杯,她仰头一饮而尽,我也咕噜咕噜地喝下了一整杯。她已近微醺,眼神蒙眬起来,又毕力装出清醒的模样,既惹人发笑又令人心疼,我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像抚摸小猫一样轻抚她的秀发,让她安稳地睡上一觉。
“明天就走吗?”我盯着桌上几个如手榴弹般的空酒瓶问。
“嗯,手续都办齐了,明早搬到城里的宿舍去,晚上就要开始上班了。”陶丽华不无欢悦地应道。
“那……祝你们一切顺利。”
“也祝你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杜娟又举起了酒杯。
今天月亮浑圆,皎洁的月华洒在影影绰绰的树枝和屋舍上,像是盖上了一方柔软的白丝巾。路过一段僻静的公路时,四周暗影幢幢,万籁俱寂,唯有我们三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陶丽华突然哼起了小曲,接着就朗声唱了出来,歌曲是周杰伦的《蜗牛》。杜娟也跟着她轻声哼唱,我纵然心事重重,听着她们清澈的嗓音编织出的悠扬婉转的旋律,脸上也露出了柔和的浅笑。
“你们在外面多加小心,不要被别人骗了,有什么事情相互照应一下。特别是杜娟,她没什么经验,可能还要适应一段时间,你多照顾一下她吧。”到了宿舍楼下,我朝着陶丽华嗫嚅。
“行啦,这还用说吗?我们俩在哪儿都是形影相依的。”她乜斜着眼睛看了下杜娟,“你们有什么话要单独说吗?”
我和杜娟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摇了摇头。
看着她们上楼的背影,我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们了。我在宿舍楼下伫立良久,仰望空中的皓月,前所未有的孤独巨浪汹涌而来,将我卷向孤独的正中心——这个本该是花好月圆的浪漫夏夜成了生活对我的又一次莫大嘲弄。直至一群黑压压的长脚蚊出现在我的头顶,我才缓过神来,哀叹了一声。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七月二十一日 晴
杜娟离开后的第三天,压在我身上的悲戚虽然有所减缓,怅然若失之感却仍然在心头挥之不去。长时间的魂不守舍,让我的一举一动看上去像个被输入程序的机器人。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因为在这里人人如此,只要你掌握一点装模作样的技巧,摸清车间巡检员的视察时间,哪怕你将脑子忘在了宿舍,也能安然无恙地度过漫长的一天。
不再和杜娟网上聊天,下班后的闲暇时间自然多了一大截,但目下我还不能很好地把握住这些宝贵的光阴,常常独自坐在黄昏的房间发呆或是在夜晚的街头闲逛。今天好歹回到宿舍开始看书了,没读几页后杜娟的音容就占据了我的大脑,胸中郁积的悒闷心情难以排遣,只得放下书本出了门。明天又是我的休息日,我却丝毫没有兴奋的感觉,没有计划也没有期盼,如果可以,将这一天直接从日历中删除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只想时间流逝得快一点,现在的每分每秒委实令人窒息,就好像我被关在黑黝黝的湖底铁笼里。
绕着工厂四面的围墙走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碰见,我又朝着市区方向踱步。到了城郊一家连锁超市门口,我想进去买瓶水喝,看到躺在冰柜角落里的罐装啤酒,便转念买了一提啤酒。我打开一罐酒边喝边往回走,凉冰冰的啤酒顺着喉咙滑入胃,意外地浇醒了久违的食欲。近几日始终胃口不佳,吃的食物总量不如平时一天的饭量,积累已久的饥饿感此时如火山爆发般迸涌而出。我感觉自己能吃下一车间的肉。
我在离宿舍楼两百米的露天烧烤摊上点了许多烤串,老板问我几个人吃,我说就一个,他睁圆了那双被烟熏得干巴巴的小眼睛,恳切地劝我少拿一些。我顺从地放回了一半的烤串。等待烧烤的时间里,我坐在一张折叠桌前独饮。右前方的桌边围着六人,四男两女,有几张面孔相当眼熟,似乎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他们扯着嗓子划拳,高声谈论往昔光辉岁月,荡漾在空气中的欢声笑语给这沉抑的夏夜注入了些许活力。喝完两罐啤酒,剩下的几串肉筋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便付了账,挺着凸起的肚子上了宿舍楼。由于吃得太撑,我不想就这样躺在床上,便爬上了楼顶的天台。
暮色四合,灰紫的苍穹如流沙般在上空浮动,隐约可见几颗光芒黯淡的星辰。相形之下,华灯初上的市区显得格外璀璨夺目。巍然耸立的摩天大厦绵亘不断,连成壮丽的城市天际线,宛如一片钢筋水泥原始森林。最高的那栋尖顶大楼周身的LED线条灯流淌出绿色荧光,远看像一把青铜铸就的长剑。我站在护栏前,打开一罐啤酒,一边小口呷着,一边凝神谛视那片神秘的梦幻之地,一如《海上钢琴师》中的钢琴家1900站在巨轮的舷梯上茫然自失地望着街市井然的纽约。那些冰冷的灰色方形建筑构成的现代文明中心是无数人向往的梦幻之地,那里既有憧憬也有失望,既有喜剧也有悲剧,那里触不可及、灯绿梦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