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平:见证日本投降的中国记者

2024-06-23 06:54
读报参考 2024年17期
关键词:祖国日本

1945年9月2日,日本东京湾灰云四罩。在美国军舰“密苏里”号的甲板上,日本代表重光葵、梅津美治郎相继签下投降书,日本正式投降。一位中国记者目睹了签字投降仪式的全过程,感慨万千,当晚就挥毫写下了一篇打动千万同胞的文章《落日》。他就是我国著名的战地记者朱启平。

投身运动,弃医从“闻”

朱启平,原名朱祥麟,1915年11月出生于上海。因社会动荡,朱启平在童年时期伴随父母辗转于浙、沪、苏三地。1931年,朱启平迈入南京金陵大学附属中学的大门。作为一所现代学校,金陵附中运动场、体育馆、图书馆、教学楼一应俱全,并且非常重视英语教学,朱启平良好的英文基础和文学素养就是在这个时期打下的。其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三省沦陷的噩耗相继传来,朱启平思考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立志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此后,他如愿考入北平燕京大学医学预科。

1935年,日寇侵略日甚,将魔爪伸向华北大地,迫使南京国民政府先后签下丧权辱国的《秦土协定》和《何梅协定》,北平学生和各界群众群情激愤,开始示威游行。朱启平全情投入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并成为学生运动的骨干。12月9日,朱启平冲在游行队伍前头振臂高呼,高举和同学们连夜赶制的横幅标语,直奔西直门,不料城门前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朱启平和同学们顿时义愤填膺,发出怒吼,冲破层层阻碍,来到了新华门前。经过此事,朱启平深感当局无视抗日民心,又以北平学生代表的身份赶往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却被冷漠的军警押回北平。

这些经历让朱启平感受到了团结的力量,他迫切地希望团结人民一致对外。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弃医从“闻”,转入新闻系就读。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朱启平辗转流亡到重庆,以燕京大学学生身份转入当时迁至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新闻系借读。

一笔在手,烽火无惧

从复旦大学毕业后,朱启平先后在《新蜀报》《国民公报》担任编辑,于1940年秋考入《大公报》,担任夜班编辑。次年,朱启平作为《大公报》,外勤记者被派往昆明,采访新建滇缅路通车情况,并发表长篇通讯《滇缅路上》,引发热议。随后,他又奔赴鄂西前线,冒着枪林弹雨,和战士一起匍匐在战壕里,目击并报道了鄂西会战中以弱胜强、惨烈异常的关键之战——石牌保卫战。其间,他目睹了日寇“三光”政策下的农村:“步行数百里内,几无人烟,时值溽暑,尸臭难当,熏人欲呕。沿途没有一所立着的房屋,没有一个水面干净而不残留血色的池塘,敌人杀我同胞往往把尸体往塘里扔。遇见一个活着的男人,撩起上衣,让我看敌人在他背上用刺刀捅的伤痕,诉说他如何死里逃生。他特别提到妇女的惨遇,无论老幼,悉遭强暴……到长江边,一座有城墙围绕的小城,可以看见其他三个城门,城里所有的房屋都已夷为平地。”一路上,朱启平强忍悲愤,用客观质朴的文字记录下种种惨象,待日后公之于众。

“到战场采访,工作第一,生命第二。”长年的战地采访生涯将朱启平磨炼成一名成熟坚毅的新闻战士,紧张的工作特性也让他具备了前瞻敏锐的新闻眼光。1944年,盟军开启反攻,朱启平自荐担任随军记者,前往战场前线报道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实况,鼓舞国人抗日决心,这也使《大公报》开了中国记者驻外的先河。此行千里之外,远渡重洋,更有战火硝烟,朱启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忍痛与父母辞行后,远赴海外战场,接连来到菲律宾雷伊泰岛、美国关岛、日本冲绳岛等前线跟踪采访。

驻外期间,朱启平深知自己的新闻使命,并时刻将祖国的国际形象放在首位,“对日寇的疯狂要有足够的估计,作为一个到美国舰队中当随军记者的中国人,自己的言行无可避免地随时随地被人认为是国家的代表,特别在生死关头上,我决心在采访任何战斗中不落在美国战友的后面”。朱启平身着军装,腰佩手枪,与普通士兵一样穿越火线,英勇向前。在美国航空母舰“泰康提罗加”号上,朱启平与战士们同吃同住,写下当时唯一一篇由中国记者采写的反映美国航空母舰的报道《鹰扬大海——随美国航空母舰出击纪实》。而朱启平坚毅勇敢、吃苦耐劳的新闻精神,令时任太平洋舰队司令切斯特·威廉·尼米兹也对他高度赞赏。刚到战场一个月,朱启平就将《万里浮影——从加尔各答到关岛》《漫谈关岛》《塞班行》等一篇篇战地佳作发回国内。

报道冲绳战况时,朱启平可谓九死一生。由于地势原因,战士们无法构筑防御工事,朱启平只得无数次钻入坟墓,暂避暴雨般的子弹激起的泥浪,在骨灰罐的震动声中奋笔疾书。有一次,朱启平乘坐军用吉普车赶往前线。车刚停下,一枚弹片忽地袭来,正好击中他刚刚离开的椅背。而此时,朱启平一只脚刚下地,另一只脚还在车上,一摸弹片,还十分烫手。试想若是晚起一秒钟,朱启平恐怕就要倒在这里。这样的危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但朱启平鲜少在通讯中透露自己惊险的经历,把“惊心动魄”的报道都给了战士们。有的战士,“那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包在紫黑破烂的制服里”;有的战士,“伤病(口)包扎后送往后方,躺在车上抽烟说笑”。朱启平的目光时刻跟随着战士,“我的同伴虽然时常变化,这个倒下去,另一个补上来,但他们的热情和英勇却是相同的”。他在《硫磺地狱》《冲绳激战》《塞班行》《琉球新面目》等一系列通讯里如实展示了太平洋战场生灵涂炭的惨烈场景,记录下战士们为了正义英勇献身的壮烈事迹,以亲切生动的语气和坚定乐观的精神大大鼓舞了祖国军民抗战的士气。

状元之作,见证“落日”

1945年9月2日,日本无条件投降签字仪式在日本东京湾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当天早上7点多,主甲板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有两百多名各国记者到场。朱启平就站在一座二十毫米口径机枪上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距离签字桌只有两三丈远。

“在‘密苏里号军舰上,有各国记者参加受降仪式。我想我必须以一个中国人的立场、中国人的感情来写好这篇报道。”朱启平郑重提笔,就在横须贺港的一艘军舰上动笔撰写这篇通讯,记录下这一永载史册、庄严神圣的历史时刻。

“全体签字毕……看表是九点十八分。我猛然一震,‘九一八!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寇制造沈阳事件,随即侵占东北;一九三三年又强迫我们和伪满通车,从关外开往北平的列车,到站时间也正好是九点十八分。现在十四年过去了。没有想到日本侵略者竟然又在这个时刻,在东京湾签字投降了,天网恢恢,天理昭彰,其此之谓欤!”标题《落日》巧妙地运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既代表了文章完成的时间,也意味着日本军国主义的“落日”。洋洋洒洒四千字,朱启平一气呵成,饱满情感跃然纸上,如实记录下投降仪式前后他的所见所闻,字里行间流淌的拳拳爱国之情与历史责任感,动人肺腑。

尤其是结尾,朱启平怀着对艰苦抗战的深刻思考和对祖国未来的无限祝愿写道:“可是,我们别忘了百万将士流血成仁,千万民众流血牺牲,胜利虽最后到来,代价却十分重大。我们的国势犹弱,问题仍多,需要真正的民主团结,才能保持和发扬这个胜利成果。否则,我们将无面目对子孙后辈讲述这一段光荣历史了。”《落日》一经刊发,一时间洛阳纸贵。这篇通讯也被当时的业界誉为“状元之作”,众多记述抗日战争和二战的书籍文字都对此进行转载,成为永载史册的经典作品。

然而,这些赞誉和喜悦并没有让朱启平停下追逐真相的脚步。基于多年的战场经历和投降仪式上的观察,朱启平认为日本并没有真正悔罪,因此,他立即赶到横须贺、横滨、东京等地调查采访,想要了解日本国内关于投降的舆论情况。踏足日本国土,不论沿海防御工事,还是军人与民众对待采访的态度,又或是日本新闻界的观点,朱启平明显感到到处弥漫着“决战”的阴云。

经过深入观察,朱启平写下《日本是投降还是临时休战》《驶入东京湾》等通讯,告诫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祖国,日本“拒不承认今天的失败是多年侵略错误的结果,而冠冕堂皇地硬说他们的投降是由于避免人类间大屠杀”,并呼吁全国各界“民主团结以求国内和平,全民奋发,建设工业国家”。这些发人深省、立足长远的言论,足见朱启平对事实真相的执著追寻、独树一帜的观察角度和对祖国未来、民族未来的深深关切。

“干的是为祖国人民服务的工作”

1947年,朱启平以《大公报》驻美特派员兼驻联合国记者的身份,偕妻子孙探微远赴美国纽约,报道战后国际动向。其间,朱启平结识了杨刚、龚普生、谢合赓、陈翰笙等活跃于文艺界、科学界的爱国人士,进一步认清了国民党的丑恶面目,决心拥护共产党和全国人民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要回祖国,为深受战争苦难的老百姓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在百废待兴的祖国建设中,投入自己的一份力量”。

1949年,朱启平不顾家人挽留——彼时其三弟朱书麟、四弟朱炳麟已在台湾政商界站稳脚跟,与孙探微怀抱襁褓中的儿子远渡重洋,经香港辗转回到内地,并受邀到北京担任国际新闻局资料办公室主任,主编《英文参考消息》。朱启平每天选编来自世界各大通讯社的英文稿件,供相关部门掌握国际形势。在北京的生活清贫而艰苦,家中花费基本依靠积蓄维持,但朱启平甘之如饴,因为“干的是为祖国人民服务的工作”。

1951年,朱启平自愿报名参加中外记者团,远赴朝鲜战场担任战地记者。此时停战谈判已经开始,但朝鲜战场依旧硝烟弥漫。美军飞机多次轰炸记者基地,导致大部分记者被迫撤离。而朱启平咬牙坚守了整整两年,还在美军战俘营做了许多工作,并向世界报道了美军最高军阶战俘、陆军二十四师少将师长迪安尚且在世的消息(而此时美军已公布迪安战死沙场),全球哗然。1953年7月27日,中、朝和美国在板门店签署《朝鲜停战协定》,朱启平成为目击全程的唯一中国记者,并写下数万字报道,为国内传来了第一手消息。回国后,朱启平担任《大公报》驻京记者,还在业余时间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如《天方夜谭》《孤筏重洋》《查利·卓别林》等。

1957年,朱启平被错划为极右分子发配到北大荒劳改,后于1960年被调往张家口解放军第一外国语学院教英语。1978年,在国务院侨办主任、党组书记廖承志安排下,朱启平调回香港《大公报》,重返他心爱的新闻事业。

年过六旬的朱启平再次回到夜班编辑的岗位,依然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很快成为编辑部副主任。次年,朱启平的错划被改正后,随国家代表团访问欧洲四国,写下了纪念法国戴高乐将军的《伟大的平凡》一文,通过戴高乐的不凡经历与埋骨普通墓地的对比,体现真正的伟人不愿也不会高高在上,更不愿脱离人民的高尚情操。

身处香港的朱启平依然时刻心系内地。1982年8月,日本文部省篡改教科书,公开否认侵华罪行。朱启平得知后,当即凭借战时采访经历和对日本的深入了解,带领新闻界占领舆论高地。他奋笔写下《烽火当年 血海深仇》《追忆日本投降前后》《中日应当友好合作》三篇通讯,回顾日本的滔天罪行和给东亚人民带来的苦难,呼吁中日两国人民应当警惕并坚决抵制军国主义,“天塌不下来,大家把心一横,较量到底”,并号召海峡两岸的中华儿女“团结一致,自强不息,有备方可无患”,令无数读者热血沸腾。

离休之后,他仍以新闻人的敏锐触觉捕捉着祖国的变化。1988年春天,年逾古稀的朱启平游览三峡,感慨万千,洋洋洒洒写下近万字的新闻特稿《三峡工程纵横谈》,在香港《文汇报》连载。全文分为十九个小标题,朱启平从政治、组织、工程、环保、经济、舆论等各个角度对三峡工程的筹建与发展进行了深刻思考,饱含着对祖国未来的无限期盼。

“作为记者,一笔在手,胸中要有亿万人民。”这句质朴的话,既是朱启平恪守一生的职业信条,更是他作为一名优秀记者的真实写照。他享誉至今的名篇《落日》更成为一代代新闻工作者的启蒙之作。1993年11月12日,朱启平在美国旧金山去世,终年78岁。家人将他安葬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半月湾,以遥望他眷恋一生的祖国。

(摘自《名人传记》朱梓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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