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丽
莫问天心出生于山东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在田野和庄稼的一岁一枯荣中成长,自然风物和乡野趣味浸润了她的童年,也形成了丰沛的情感,给予了她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她的文字充满了对乡村童年时光的描绘和想象。正如莫问天心自己所说的:“我身上有土地的性格。我在农村出生、长大,那十几年的时光给我留下了绵长的精神源泉。” 在莫问天心的儿童文学世界里,乡村的童年是长满鲜花、充满欢乐和奇趣的,她以一颗永远对童年充满热爱和赞美的心,用文字继续装饰和渲染童年的理想国度,因此她的诗歌和散文里面传达的一直是乡土内核的纯净美好。不仅如此,她的作品中洋溢和充盈着对过往、对生活爱的力量,字里行间充满温暖的阳光气息和真切的人文关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儿童诗,她的儿童诗,用源自内心的爱召唤人们内心深处的温润情感,同时用淳朴的语言和情感勾连儿时的记忆和当下的生活,因此具有纯真、质朴、坚韧的乡村生命体验。
一
作家的创作一般都带有很深的成长烙印,童年的生活环境和经历很自然成为作家写作的第一手资源,童年的莫问天心在广袤的乡野中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鲁北乡村浸润了中原文化的温润和包容,从历史上的刀耕火种绵延到现在,人们在长久的农耕生活中,形成了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活态度。乡村生活的宁静安然、朴实舒缓成为她创作的“地理原乡”。乡村元素作为一种标志性符号融入她的诗歌与散文作品之中,这些乡村元素包括乡村生活、农事活动、乡亲乡俗与风土人情。在她的笔下,农耕的作物、乡村草木、亲人伙伴、童年趣事都自带瑰丽的滤镜,呈现出一种明净灵动的诗意氛围。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本人的成长和心性的真实呈现,她也因此成功保持延续了八十年代乡村女孩的童心和质朴。
诗集《翅膀》收录了莫问天心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前8年的80首诗,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土地和家、阳光下的故事、天空是个游乐场,共同组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一路风景。土地和家这部分描写的是对乡村土地的深情与眷恋,也是乡村元素运用最密集的一部分。《乡下的土地》中:“黄土扑落满头满身/心就伸进了故乡深处/村路上回荡的方言/把黄昏拉得长长的/归乡的心/在飘动的麦穗里涨潮”。黄土、村路、方言、麦穗作为乡村最为普遍的存在,在诗中代表了作者对乡下土地的眷恋。同时以通感的修辞运用,将作者思乡的心融进风吹麦穗的起伏之中,不仅让人身临其境感受到乡村土地上的安宁与悠闲,同时让乡情有了具象化的表达。在《挂钟》中:“它的走动/像一个农人背着手/在秋天的场院里巡视/检阅着岁月的收获”。挂钟是老家的一个老物件,作者单独将挂钟作为一首诗来描写是因为挂钟背后有作者珍贵的回忆,因为挂钟“曾是农家最鲜艳的亮色”,因是“那年父母从县城/买回一个挂钟”。作者通过挂钟来追忆童年的过往,追忆乡村蒸蒸日上的生活,诗中以“农人”作为意象,来指代挂钟指针的行走,挂钟的钟盘就成了农人巡视的“场院”,指针走过的时间最后都成了“岁月的收获”。这里的“农人”形象与作者父亲的形象是重叠的,在挂钟指针的行走中,一个父亲形象的“农人”完成了一场乡村秋收的仪式。而第二部分阳光下的故事则是作者回忆乡村童年过往,有兄弟姐妹间的相处,有儿时玩伴间的游戏,也有乡村人物景物的各种变迁,《小河》写道:“作业本在书包里跳跃扑腾/不管它/鱼儿游得痒人的心 /蝌蚪会在春天/准时到来/伴着跃动的少年憧憬”。对于乡村的孩子,小河和河里的小鱼、蝌蚪们才是他们的天然玩具,大自然赐予了他们最丰富的游戏资源,于是小河和水里的鱼儿们成了乡村童年生活的一种意象,这里童年童趣是“痒人心”的,这里的童年是饱含着孩子们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的。《春天的故事》中:“咬一截春天在嘴里/柳笛第一次启开了春天的音节/把明媚的阳光/大把大把地拥进怀里/小羊在青青的草丛里/娇嫩地咩咩叫/野花散落在田野/装点这个季节最细微的美丽”。在莫问天心的诗歌里,春天永远是清新明丽的乡村式的,柳笛、小羊和野花作为春天的主角,整首诗就充满了清新活泼的韵律。诗集的第三部分是童趣,尽管莫问天心已经在城市生活,但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童年仍然是记忆中的鲁北乡村,诗歌中依然大量运用大树、小鸟、蝴蝶这些乡村元素去展现幼时的纯真天然。
二
莫问天心的作品大多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书写,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都是以一种回溯视角进行创作,呈现“记忆叙事”的特点,岁月深处的乡村童年景象在她的笔下是一种诗意的自述性表达。每一种植物、每一种物件、每一个场景、每一种思绪都在不断的回顾中涂上了浓重的岁月时代感,描写《老杏树》:“我小时候/它就这么大/大得遮住了院子/我长大了/它还没有老”,对于作者来说,家中的每一处景物都是深刻脑海的,老杏树和作者一起成长在院子里,老杏树不仅是一种存在,更像一个朋友或亲人陪伴着作者慢慢从孩童到成年,因此作者在描写老杏树时,用一种俏皮的口吻和老杏树比年纪,带有一种孩童式的撒娇。描写《娘和娘的竹筐》:“竹筐是娘劳作时的伴儿/乡间小道弯弯折折/一路拾取晶晶亮亮的露珠和星光/小时候我跟在娘身后跑/儿时的故事是茅草根儿/放在我嘴里甜甜地嚼”。乡村农人拿上竹筐,割草或是拾取粮食作物,作者记得母亲拿着竹筐去田地的情景,但在作者的眼中这不是普通的劳作,而是带着梦幻色彩的童话,竹筐里面装的不是粮食而是“露珠和星光”,也不是茅草根儿,而是“甜甜”的“儿时的故事”。描写《兄弟姐妹》:“打架,兄弟合伙上/一会儿就和好如初/仍旧把陀螺抽成旋转的云彩/把铁环滚成太阳和月亮/跳皮筋,姐妹们一起玩/叽叽喳喳笑笑闹闹/跳跃的小身影/是灵巧的蝴蝶”,八十年代的乡村儿童,男孩打打闹闹,女孩叽叽喳喳,尽管没有城市的游乐场,但是乡村孩子的童年并不贫瘠,打陀螺、滚铁环、跳皮筋丰满着他们的童年。作者对这些童年的游戏如数家珍,和伙伴们嬉戏玩耍的画面历历在目,最后在她的诗中都变成了云彩、太阳、月亮和蝴蝶。乡村童年的记忆就像取之不尽的素材宝库,在莫问天心的笔下变成了充满诗意宁静的童真世界。
和她的儿童诗相比,莫问天心的散文创作风格则更为平实亲切一些,在散文集《滚太阳》中,作者更是以山东乡村童年记忆为蓝本,用细腻平和的笔触记述农村的风俗民情,带有浓郁的自然乡土气息,同时又有着宁静致远的韵味。鲁北黄河地区是我国农耕文化的发源地,黄河的流淌为鲁北人民沉积了肥沃的土壤,传统文化则塑造了鲁北人淳朴善良的性格,乡村保存着世世代代留下来的生活习俗,农人的生活中充满了与庄稼粮食相关的活动和生活习俗。在莫问天心的眼中,这些乡村日常记忆有着无可比拟的诗意盎然,她将收麦子、蒸馍馍、赶集、拜年、走亲戚、做针线活儿等这些普通的乡村生活赋予了更多情感的温度,让读者能够随之沉浸其中,并体会到乡村日常中的朴实与美好,感受到温暖和谐的乡间氛围。人们都说,我们的胃是属于故乡的,儿时家乡的味蕾记忆往往会相伴一生,每当落寞、寂寥或者思念亲人时,一份故乡的吃食,则能治愈思乡的情愫。一份现在孩子们都不知为何物的咸菜,在天心的笔下则成了至香的美味,“伏天里吃凉面条,更要捞上一个,切成细细的丁,夹起一撮拌在面条里,是不可少的点缀。”
在莫问天心的乡村童年记忆中,乡间美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煎馍馍、炒燎豆这些食物在作者的记述中像有温度、有气味一样随着文字被端到了面前。在《炒燎豆》中作者说“这种顶好吃的东西,就是燎豆,是我们童年不多的零食之一。”乡村童年的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在作者的眼中这些童年记忆中的美食则是极美味的。正如作者在《中国披萨》中坚定地认为德州的韭菜合子味道远远超过外国披萨。除了美食记忆,莫问天心还在《放蜡》中无限怀念童年正月十五放蜡的仪式,然而“一年年的,小蜡烛把时光点亮。渐渐地农村普及了电视,之后又大都安装了有线,也没小孩子放蜡了”,包括放蜡、拜年等很多童年热闹的活动都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消失了,但莫问天心通过对这些童年记忆的回溯,传递了对乡村生活深深的眷恋与怀念。
三
童年的乡村生活里有最真实纯净的自然风光,也有最淳朴善良的乡邻伙伴,这些都一直长久地影响着莫问天心看待世界的方式。她一直以孩童般真挚的态度去思考,去创作,再把作品献给那些和她同频的孩童。在文学接受中,儿童文学必须具有符合儿童需要的想象、思想、情感和心理,这种需求通常表现为童趣和童真。在莫问天心的作品中,季节、花草、昆虫,甚至是一阵风、一颗露珠都具有灵动可爱的性格,“田野一下子就绿了/倾听春天的笑语/走出故乡的人/漂游在哪里/窗前一粒露珠/晶莹剔透/偷偷走进/季节深处/风趴在窗台/一种思绪从远方/悠悠而来/能不能把童年/握在掌心/让往日的心情/在清晨晾干/把阳光糅杂”。在这首《和春天一起上路》的诗中,春天里的所有景物仿佛都跟随春天一起苏醒,欢欣雀跃地开始动起来,有了仿佛人一般的鲜明灵动,春天在笑,田野在倾听,露珠行走,风在思考,于是春天在诗中变得生动而有画面感。与此同时,作者还将自己独在异乡思念故乡的情绪铺散开来,这种思念在田野的倾听中、在露珠的晶莹如泪中,也在风吹过的思绪中。作者想把童年“握在掌心”,以表达对故乡和童年最深切的怀念和向往。在《天空是个游乐场》中:“小星星/小星星/我们是快乐的小星星/每天晚上做游戏/天空是个很大的游乐场/里面闪动着我们的身影/嘘,仔细听/你能听到我们的笑声/行星太调皮/恒星太懒惰/哎,流星/你输了就耍赖逃跑呀”。小时候在农村生活夜晚会看到很多星星,也窥探过星空的神秘瑰丽,这些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流失,而是带给作者更多关于星空的想象和憧憬,于是在作者的笔下,星星变成了可爱的小孩子,天空成了星星们游戏的场地,并将星星赋予调皮、懒惰和耍赖的形象,仿佛每个星星都是有生命的,嬉戏玩闹跃然纸上。而在莫问天心的散文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童真不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对乡村生活习俗充满童心的叙述和解读,单从物质丰富的程度来说,八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是相对贫乏的,但在莫问天心的眼中,那些需要辛苦完成的工作,都像是童话故事里设置的游戏环节,收麦、蒸馍、拜年、放蜡、打囤等传统农事活动是那么欢乐、那么热闹,大人和小孩一起忙活收秋,忙活一起蒸过年馒头,“而白天疯跑了一天,又帮着忙活过年馒头的我们,早就在不断出锅的馒头的香气中,蜷缩在炕的另一头睡着了。”
四
儿童文学理论家刘绪源提出“儿童文学三大母题”的观点,认为儿童文学题材可以归纳为“爱的母题”“顽童的母题”和“自然的母题”。其中“爱的母题”能够通过作品传达爱,培养儿童的爱心,莫问天心很多诗歌和散文都具有爱的母题。这些作品不仅有质朴和童真,而且充满着阳光和积极向上的力量,这些力量来自作品蕴含的浓厚的爱和温暖,从她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应该来自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庭,乡村童年生存的物质条件也许不够富足,但是她所得到的爱却是丰盈满溢的。莫问天心有爱她的奶奶和姥姥,在散文集《滚太阳》中,她以《棉花地里的风》和《去姥姥家》两篇散文怀念了那个曾经在棉田里播种、曾给她带来温暖的奶奶以及给她们石榴果子吃的姥姥,老人已经长眠,但是文章里传达的爱却不会消失,依旧存在作者的内心深处和文章的字里行间。莫问天心有爱她的父母,她从不吝啬表达父母和她之间浓浓的爱与牵挂,在《家》中,她写道:“家是宫殿/爸爸是国王/妈妈是王后/我是公主”,尽管生活在那个时代相对贫困的乡村,但是她依然在父母那里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这是因为她童年的心灵一直被充足的爱所包围。正如心理学家阿德勒所说的那样“幸福的童年给予孩子一生的治愈能力”,所以积极健康的人格和充满爱和力量的精神内核成为她儿童文学的底色,在《香蕉》中写道:“贫瘠的乡村/简朴的农家/一对整天在田里忙碌的父母/满天满地疯跑着成长的我/香蕉,黄黄的/是从素淡的岁月中/飞临的月亮/那抹亮色钻进偷瞄的眼睛/好吃的,父母从不吃/留给奶奶和我/而奶奶,又基本全给了我/一只小小的香蕉/陪奶奶等在我放学的路上/甜了我整个的乡村童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方农村,香蕉是一种并不常见的昂贵水果,在作者的眼中香蕉像月亮一样让人渴望,馋得一直用眼睛偷瞄,这样一种水果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同样具有吸引力,但是大人们都舍弃了香蕉,把它留给了年幼的作者。这首诗写出了一种自然的“隔代亲情”,不仅是父母和奶奶给予作者“我”的,同时也能够让读者感受到亲人之间纯粹的情感。可以说是因为作者本身具有爱的能量,才能够将爱注入到作品之中,传达给读者。因为心中有爱,有爱的人总会有食粮,所以莫问天心对乡村和乡村之外的生活都充满了热爱。她看到蹲在路边吃饭的汉子,就会想到父亲:“脸上的笑是那么欣慰/或许/他是想起了上学的儿女吧/儿女上学很争气”。正是她所拥有的父爱投射到她所看到的世界中,她从风的吹动中就能感受父母的思念:“南来北往的风/匆匆起程的时候/都系着我们/切切的托付/我窗前的风铃摇动/那叮叮当当里/能听出/父母温柔的叮咛/家乡的田野泛起绿波/父母能看见我/甜美的笑靥”。即便长大后在外求学、工作和生活,离开了童年的乡村,亲人间浓浓的亲情却不会被切断。
美国教育家杜威认为“儿童的世界是一个具有他们个人兴趣的人的世界”,莫问天心在乡村出生,在乡村成长,乡村的童年生活构筑了她的创作基石,影响着她的创作基调。她的创作充满自然气息,不断地以乡村生活元素、童年记忆展开丰富的想象,表达对童年美好的歌颂。透过莫问天心的作品,可以看到对儿童个性与审美的双重关照,具有娱乐、教育、认知等功能价值于一身的文学功能。鲁北地域文化的底蕴和人文传统的结合,这样,我们的童年便有了她的出场和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