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月
那些灰尘
在村子里常能闻见海味儿,却看不见海。爬上奎山就能看见海了,还能看见山上的海眼,柠说,海眼连着宇宙呢。
宇宙是什么样,它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围,我无法在脑子里去创造一个具体的形象。抬头即见的奎山,已令我摸不着头脑——它东视如虎,西看如旗,南望如狮,北观宛如笔架。奎山已经很大了,随便一站,就能挡住大片的海和村庄以及田野,但它依然是宇宙落下的一粒灰尘。与这粒灰尘相连的这个小村庄,像一个摊开的包袱,房子、人、树、禽畜、池塘、路、田,都朝天裸露在外,经年累月接受日光月影,承受雨打风吹,而生生不息。我出生了,不知算不算一粒灰尘落地?和我一起出生的还有奎山上的一株野菊,东墙角的一窝蚂蚁,以及那颗具有特殊使命的红皮鸡蛋。它从母鸡的肚子出来,接着进入我母亲的肚子。
母亲难产。接生婆十奶奶让母亲反复跳床。母亲双手捧着大肚子从一米多高的床上跳下地,再爬上床,再跳下来,跳了一夜,精疲力尽,也没接到我要降生的通知。日上三竿的时候,十奶奶望望面无表情的天,用一种斗法失败的腔调说:等着吧。然后就回家睡觉了,是我破坏了她妙手接生的美誉。
一个生命不愿面对人间。我坚守在母亲的子宫。
母亲低下头,说:真是任性啊。这句话成为我以后人生中最熟悉最亲切的一句。我会在这句话面前自豪、羞愧、反省、沉思,或者一意孤行,抑或三思后行。
小孩子都喜欢玩具,我的玩具是奎山。母亲抱着我站在家门口,她指着东边的山告诉我最高处是莲花盆,莲花盆下面有石屋子,有聚奎庙、玉皇殿,有海眼,有九级楼台,有老母猪洞,有宝孤石、狗耳朵石……一景一个故事,我的人生就在这些神奇的讲述中展开了。
村里的庄稼就种在山坡上,人们管它叫石山子,那是奎山根脉破土的地方。父母在地里耕种、拔草、收割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捉蚂蚁、赶蜻蜓、摘酸枣。我不断地发现着新事物懂得新知识,比如,蜥蜴断掉的尾巴不停地摆动,那是在给它的大舅写信,它大舅是蛇,收到信的蛇会火速赶来替外甥报一尾之仇;比如,彩色的蘑菇千万不能碰,越是红的绿的带花纹的毒性越大,容易让人歪鼻子斜眼;比如,覆盆子好吃但不要随便伸手摘,最好先用木棍打探一下,因为赤链蛇往往盘伏在里面等等。
对于奎山,我从不厌倦,我反复在他身上翻找、搜寻,有时候失望有时候惊喜。我把奎山的呈现自诩为我的发现,我就在这种自我激励下一天天成长起来。
我不断地长大,不断地抛弃曾经最喜爱的衣服鞋子,不断地跟昨天告别。可奎山,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改变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始终如一。
我家隔壁住着同岁的柠,她总是不出屋,咳嗽哮喘,胸口里咝咝响。我从口袋掏出奎山上熟透的赖葡萄给她吃,她总是笑着接过去,剥开那黄皮,露出血红的籽肉,用整齐而雪白的门牙勾一粒到嘴里,一边咳一边吃。她的眼睛又深又黑,瞳仁里点燃两束火炬。她向东望望,说:真好啊,你们爬奎山。有一次她告诉我,奎山上有个海眼,趴在海眼上看,能看到宇宙。我说:大人们只说能看到海,没说能看到宇宙。宇宙是个啥?她咳嗽了半天,气喘吁吁地回答:宇宙大得很,整个地球都包括在里边,那肯定也包括海。你去看一看到底啥样,回来告诉我。于是我就去看。海眼自然是找到了,可那只不过是一个被沙土填平了的圆坑,我用树枝子抠了半天,也没能抠出宇宙,只好放弃。
柠最终没能听到关于宇宙的消息,她永远住在奎山上了。
村里去世的人,都会住在奎山上。
奎山用无尽的怀抱,接纳着村里人祖祖辈辈生老更迭。
没有幼儿园,又不够上学的年龄,我四处游荡。大人们指着锦衣玉带的奎山告诫:不准进去,太危险。于是我更要跟着几个大孩子进去,他们点着自行车的废弃轮胎钻山洞,我不想钻,独自上了山顶,却就此走散。可那次登山是我第一次“开眼”。莲花盆太高,上不去,我站在旁边往东望,不料却是另一个世界——大海怒吼,耍杂技一样反复吞吐着“霸王鞭”,岩壁上翻起巨大的白色浪花,红爪子的海鸥成群结队,一边尖叫一边在脚下盘旋,蓝天上白云松软,绿色的风像穿过单薄的小树林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海阔天空。
正当我在自己的身体里自由奔跑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说话声:你这个小孩怎么在这里?我一回头,是二姑!两天前,她像烟雾一般莫名其妙地失踪,八奶奶一家子都找疯了。她说:抓紧下山,我送你,天黑就麻烦了。
山下,大人们焦急的吆喝声如在耳边,奎山帮着扩大了音量。我们顺着奎山的脖子、肩膀、肋骨、腰,一路往下,到了小腿肚子那地方,二姑停下了:你现在大声喊,说你在蛤蟆石这里等着,待会儿他们就找来了,等他们来你再说我在奎山顶上,别忘了啊。
终于和爹娘接上了头,他们还没来得及骂,我就把二姑教的话说了,结果大家激动不已,喊来八爷爷一起上山。果然,二姑和小杨哥在一起,他俩一起失踪到莲花盆上了。他们立着搂在一起,仿若迎风怒放的莲花里伸出的两根长蕊。二姑说:我们已经向奎山起誓了,就算死也死在一块儿。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现在就从北边跳下去。八爷爷一头雾水:你和小杨很般配呀,我们为什么不同意?你说是不是老杨?他把脸对着身旁的老杨头。老杨头满脸怒气,胡子一撅一撅地,仰头朝着儿子:我说呢,怎么人家丢了闺女我紧跟着丢了儿,平日里一兜本事,关键时候来这么一出!他儿子说:要不是差辈儿,我哪会来这么一出?八爷爷哈哈笑了:到底是年轻了,咱两家差的什么辈儿,又不是一个姓。老杨头喝一声:你赶紧死下来回家结婚!住在石屋子里像个什么话!
世世代代桩桩件件,石屋子为很多人提供过帮助,帮了也就帮了,没什么稀奇,奎山忙得很,没空去记些这个,但人不会忘。后来二姑的儿子取名奎生。
致富是人类生存不变的主题。有头脑的外地人便来奎山上开了石子厂,放炮震得家家户户乱抖,奎山在炮声中飞砂走石。村民们带着铁锤去敲打碎石,敲成更碎的碎片,每天挣五分钱。如同用锤头去敲一块吃净肉的光滑猪骨,骨头放在门柱石上,一锤砸去,骨头碎裂成块成粉,喷香的骨髓就会被吸干咂净,骨渣喂了鸡,可补钙,以防鸡下软皮蛋,这时候的猪才真正地最大限度地发挥完了自身的价值。难道人对山也是这种想法?瘦弱的手臂抡起铁锤,好像打烂了贫穷的过去,再举起铁锨把石子装车,仿佛装满了幸福的未来。欢声笑语溢满了山谷,没人听见山的痛吟。这段日子孩子们不敢上山,怕不小心被石头崩着。奎山露出了大片白色骨茬。我清楚地看到奎山站不住了,他趴下了,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身子蜷缩,呼吸粗重。这呼吸升上天空又在村庄投下阴影。
不知道宇宙会不会在意一粒灰尘的身体状况。
几个土里刨食一生的老人靠墙坐着,他们对来自宇宙的阳光越来越亲。那曾经翻山越岭铁块一般的身体乱抖,在岁月的侵蚀下如同锈透了的一堆铁屑,仿佛风一吹就要飞散。他们敲敲腐朽的双腿,擦擦浑浊的眼睛,发出空洞洞的叹息,到底把话咽进肚子里。他们不是降落为尘,就是正走在化为另一种灰尘的路上。
石子厂终于被勒令停工,然而那块伤疤却永不愈合,它在告诉人们,有些失去终将失去。
十二岁的我挎一个竹篮,母亲装上米,让我步行送到七里之外的姨家去。去的时候很顺利,可回来却迷了路。我犹疑在岔路口不知要往哪里迈脚。路长得都差不多,喊一声也不会答应。于是有的人走错了路,越走越远。有的人无意中抄了近路。有的人无意间创造了新路。有的人原地转圈。而恐惧此时充斥着我的头脑,我只想回家。家好啊,家从来不嫌弃人,只有人嫌弃家,可很多努力挣脱老家的人漂泊半生住遍了高堂广厦,最后又回了老家。十二岁的孩子初在歧路,怎么去分辨那条回家的路呢?还好,我看到了奎山,就像西游取经遇难时总是会出现菩萨一样,它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这是对我的引领和召唤。我知道,奎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后来,我爬过很多山,它们都比奎山高,也比奎山有名,但那又怎么样呢,它们无法给我指引家的方向。
奎山,镇子因此而得名,有人经常问我老家哪里?我答奎山,他们就知道是奎山镇(现改为奎山街道),可我指的不是镇,而是山,它的身上有一个海眼,通往宇宙。我任性地坚信这一点。
一个人睡在旷野
夏天,夜晚,爹会带我到大地瓜窖子顶上睡。
窖子很大,已经废弃,之前用来存放整个村子(六个生产队)的地瓜种。它高高隆起在村前,对空旷的田野坦诚相待。人们来此乘凉,有些人就顺便住一夜。躺在宽阔的窖顶,各种口味儿的风就来了,有玉米味儿的、花生味儿的、黄豆味儿的、地瓜味儿的,每个人都像握着一根凉爽的冰棍儿了。以集团阵容展开的庄稼们,白天忙着配合人的劳动,又是喝水又是扎根,又是吃肥又是蹿个儿,到了晚上也想歇一歇,拉拉呱儿,松散松散筋骨,顺便讨论一下生与死、爱情与收获这些事儿。人和庄稼有了共同的话题,相互交流得亲切。繁星满天,水洗一般,纷纷跳进人间。人把自己从泥地里拔起,和庄稼一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进入了彼此的梦乡。人味儿约着庄稼味儿在寂静的夜晚热闹地游逛在村子各个部位。
睡在旷野,如同尘埃落定。睡在旷野,就是睡在宇宙的天堂。
早晨醒来,爹不在身边,昨晚一排的人都不见了。我搓搓眼爬起来,四下里看看,到处都是静止的,一丝声音也没有。村子还在,奎山还在,昨晚的风不在了。我看到了村子最前面那户人家的黑色大木门,关得严丝合缝。老槐树的影子一声不吭,捂紧了自家门锁。
我是被扔在星光月影里睡着了?就像半截木头,不,一小段树枝,静静地躺在地球的表面。如同一颗灰尘抓住草叶,我紧紧抓住了地球的某根毫毛。我认真地睡觉,卖力地睡觉,调动浑身的能量来睡觉。我等待第一缕阳光翻过奎山来叫醒我。阳光从来不像风不像雨,更不像公鸡,咋咋呼呼。它默默地注视,让我身上越来越暖,让我眼前越来越亮,它用它的注视来撬动我的眼皮,让我睁眼打量这崭新的日子。
向远处望去,我家名下的那块责任田里,正晃动着爹的身影。庄稼也是他的孩子,他有责任把它们管好,就像有责任管我一样。我家是他的另一块责任田。我从来不关心这个忙碌的人每天都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头遍鸡鸣中起床时的小心翼翼,也感觉得到他在庄稼地里时刻对我的遥望。
我在窖顶转了转,发现了几截信纸卷的旱烟头,拾起了一块椭圆形褐色小石头,看见一丛车前草伸长了嫩绿的花梗,从土里抠出了一块璀璨的碎玻璃,捡到了昨晚谁遗落的一枚白色塑料纽扣。我始终低着头踢踢踏踏走来走去,把窖顶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如同一丝不苟的老农来回耕耘着田地,我相信任何土里都孕育着宝藏。
我揉搓着小石头,它很像个鸡腰子。把碎玻璃对着太阳举起来,它的光彩是那么不平凡。这扣子小小的,圆圆的,滑滑的,似乎还带着人的体温,它一定被它的主人轻轻抚摸了很多年吧,它的主人此时一定在找它吧。扣子扣子你别难过,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宝贝装进口袋按一按,然后又去看那一览无余的田野。地瓜、玉米、黄豆,它们也都醒了,小脸儿被阳光擦得鲜亮,和我一样。我很喜欢这种站在高处的感觉,我期待着自己长得和玉米一样快。脚下的蚯蚓思索着,一刻不停地爬去,它在地球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两块高高的玉米地之间的天光像挂起白白的幕布,柠的爹牵着黑牛出现在幕布上,他手里握着细长的鞭子,只是握着,他从来不打黑牛。他说,这鞭是黑牛的爹的皮做的,当爹的哪会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就像他从来都不舍得吵柠一声,更何况打呢。柠虽然生病不能下地也不能上学,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里没有谁家比她家更亮堂更整洁。柠爹比以前更老了,走得和黑牛一样慢了。他俩一步一步默契地走出了幕布,就像走进了剧终。
柠的娘经常会在夕阳似下非下的时候去到柠的坟前大哭,一直哭到天黑透了再挎着菜篮子回家。她总是自言自语,说:可怜……她一个人睡在野地里……一走到大窖子跟前她就不说了,这是进村的标志,她的话其实只想说给自己听。
柠没上过学,但她识字比我多,懂的也比我多。她说晚上睡觉不管被窝里多冷,都要把腿伸直,这样个子就高。她说奎山上有海眼,能看见宇宙。她还说奎安的娘好骂人,转世会托生成驴。
一个人睡在旷野,如同一棵草睡在旷野,如同一个知了猴睡在旷野,如同一只落单的燕子睡在旷野,如同一粒被遗落的纽扣睡在旷野。当夜深人静,月亮星星会看到,地球上横七竖八,所有的人都睡在旷野,所有的房子都睡在旷野,所有的山水都睡在旷野,所有的高楼大厦首饰汽车钞票,此时都睡在旷野,都成了没人认领的孩子。此时,活人和死人是一样的了。那么其实,柠并不是一个人睡在旷野。
大地瓜窖子根本没料到自己老朽的怀抱竟然在多年以后重又为生命护佑,不是为地瓜,而是为人。一家四口的突然造访让这个废弃多年的窖子变得不同寻常。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十多岁的儿女,从外地逃荒至此。他们似乎过够了流浪的日子。一切流浪的事物都会有歇脚的时候,比如风,比如云,比如雨雪,比如灰尘。大窖子尽管破旧,但有门有窗,宽阔平整,有六个房间,每人住一间还有剩余,于是大窖子就承担起了为这一家子遮风挡雨的责任。
鸡圈里进了别的鸡,大家都会去啄它,驴圈里进了别的驴,大家都会去踢它。村书记去找这个擅闯大窖子的男人,屁股后面跟了一帮子村民。男人觍着脸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搓手,女人躺在一堆破棉絮里一心一意地喘气,两个孩子身上的土只怕是撒上种子就能发芽。大家谁能忍心赶他们呢。书记叮嘱:你们住这可以,但不准偷不准抢,歇好了抓紧走。
无地,无户口,一家子盲流,这很容易让人瞧不起这家的男人。因为他个头特别矮,姓张,所以村人都喊他“张大个子”。一个男人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往往就在别人的戏弄里被反复强调,一遍遍放大着这个人的无能与滑稽。
村人们夜晚照样会来大窖子顶乘凉,大家粗声大气地说笑打闹,从没看见张大个子一家有谁出来。窖子里总是黑灯瞎火,无声无息,他们就像一窝谨慎的老鼠,活得悄无声息。他们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又与这个窖子融为一体。他们怯怯地呼吸着这个村子里别人吸剩下的一撮空气,小心翼翼走着这个村子里别人踩剩下的一两条路。
窖子的门在最西头,大家习惯站在最西头的窖顶往下撒尿和拉屎,不可能因为新住了一家人而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就像不可能因为住了一窝老鼠而改变习惯一样。大家踩在张大个子一家四口的头顶上,快活地说笑,快乐地奔跑,痛快地拉屎撒尿。连光棍汉五麻子都敢在人群里趾高气扬地喊“张大个子”这四个字,而张大个子却不敢提“五麻子”这个词。张大个子一家的到来莫名地提高了村民们的幸福指数。
没多久,张大个子那个病恹恹的老婆就死了,具体哪天死的没人知道,怎么处理的也没人过问。这让五麻子更幸福了。
张大个子天天带领儿女去很远的不知哪个地方捡破烂,白天出去捡黑天回来睡。捡着捡着,就把儿女捡大了,就把自己的腰捡弯了,头捡秃了。女儿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天突然不见了,后来听说是跟一个造假药的私奔了。紧接着,儿子也离家出走了,因为他知道再不走的话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娶上老婆了,不是担心没有女子愿意跟他住窖子,而是铁定没法用妹妹换老婆了。他们一如田里的庄稼,在某个季节忽然就长高长大了,不用人指点,就都看清了地瓜窖子里的未来。
张大个子是一个人了。他不再日日捡破烂,他爱捡的时候才去捡,不爱捡的时候就不捡,把捡的破烂随时换吃的,吃饱了就去睡觉,吃不饱也去睡觉。他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一个人睡在窖子里了。
有人下地干活儿路过大窖子,会特意去过问他的家庭情况,并好意劝道:你得想想办法呀。他只是不痛不痒地笑笑,说哪有什么办法。来人很气愤:你一个大男人你没有办法!你竟然允许自己没有办法!他反问:那我能怎么办?来人更气愤了:你怎么办你问我?你爱怎么办怎么办!然后扛着锄头走了,从此不再搭理他。
五麻子闲着去找过他几回,结论是: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五麻子说:他不能和我比呀!我有地,我有屋,我有户口呀!我爹我爷爷我老爷爷老老爷爷,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个村的,我扎根在这个村呀!
张大个子不愁不忧,妻离子散竟然还照常活着,还活得这么没心没肺,这让很多人嗤之以鼻。现实如此残酷,他就算不上吊,那也应该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并从此得上一种令其瘦骨嶙峋苟延残喘的病,才算合理。更何况,他的儿子中间还回来过一次,要把老爹赶出去由自己来当大窖子的窖主,最后没打过老爹,只好大骂了一场又走了。如此看来,真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人人不理他,张大个子彻底把自己过成了静音模式。
我偶尔会在溜达的时候看见张大个子坐在窖子前,正脱下他的烂鞋倒里面的沙子,用折断的草棍抠耳朵,或者吹着口哨用野麦秸编蚂蚱笼子,要么就是拿着一块木头用小刀子刻,不知道刻的什么。有时候他看见我,会笑着把手里的玩意伸过来,我不接,他就说:给你个好东西玩儿呀。我转身就跑,跑到路口的时候才回头大喊:我才不和你玩儿呢!他还是笑:那我和自己玩儿。
他会和自己玩儿。
冬天下大雪,整个大窖子像一座白色的小山包,门口完全被雪堵住了,张大个子好几天不见人影,门口的雪也好几天没变样儿。我想,他不会是冬眠了吧。可转天,我又看见他提着蛇皮袋子出去捡破烂了。门口堆一个又丑又大的雪人,朝外张开迎接的怀抱。夏天他就在门口的罐头瓶子里养蝌蚪,他说:嘎嘎豆子变小蛙儿,小蛙儿变小孩儿。小孩儿没变出来过,我只看见青蛙蹦进了黄豆地,瓶子里装满了黑色的小虫子,在积水里扭来扭去。
张大个子竟然嫌弃大窖子了。他有时坐在南墙根阳光下睡,有时躺在北墙根阴凉里睡,或者睡在东边玉米地,也许睡在西边地瓜沟。有窝不睡,还非得一个人睡在野地里,真是不知好歹。村人在窖顶上聊天时都这么说。
我问爹:既然他不喜欢大窖子,那他为什么不走呢?爹叹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是在等儿女吧。
然而他终于没有等到儿女回来。大窖子拆了。张大个子一开始还是睡在野地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哪里,就像一粒灰尘,消失得悄无声息,消失得无足轻重,消失得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的人,一个把家随时揣在身上的人。
村里一共280户,人口896人,张大个子一家四口来了,村里成了279户,897人,因为一户老光棍去世了,还有两家生了两个娃。张大个子一家四口陆续不见了,村子繁衍成了290多户,因为几年内结婚的小伙子有好多家,人口倒又增加了不少。他一定还去过很多别的村子,但任何一个村子人口的增减都与他的来去无关,他生活在村外的天地。村外的天地,这无边的旷野,宇宙的门随时为所有灰尘打开。他习惯了一个人独睡,看起来是那样自由。他睡出一个个白日梦黑夜梦,又随手扔下。
一个人睡在旷野,后来的我可没有胆量那样做了。怕蛇怕蚊子怕蜘蛛怕老鼠怕夜露怕风怕雨怕受凉怕不卫生,总之我有许多的怕,它们随便哪一样都会轻易地击垮我脆弱的身体或敏感的神经。为什么人会越大越怕,越不堪一击呢?现在的席梦思又厚又软,空调令室内四季如春,可失眠者却越来越多,人类清醒的大脑到底在黑夜里等待什么呢?
无论如何,是等不来那个无畏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