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上山

2024-06-21 18:37孙焱莉
山东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墓碑

孙焱莉

1

二铁从宝根手里买了一只羊,牵着往外走,边走边说:大哥,晚上来家喝羊汤啊!

没空!宝根应答得坚定有力。他咋能吃自己的羊呢!

羊是早上就挑好的,留在了家里,没有放上山。媳妇秀灵走后,他特意给这只羊加了豆饼,饮了点玉米面水,还给了两根胡萝卜。要走了,总要给吃顿好饭。

二铁出门时,小二就在他身后撵着叫,声音尖锐,急躁,尾音都劈叉了。直到铁门“咣当”一声被关上,它才停下来。它说着什么,宝根听不懂,可能是抗议或者骂人,或者还有告别的话。他知道小二不喜欢任何来买羊的人。

小二是只有灵性的山羊,八岁了,要论年纪和他差不多,都是中年。

从门口跑回他脚下的小二眼里有悲伤,宝根是看得出来的。他就蹲下来,抚摸它,他说:“没办法呀,总有这一天的!别说羊,人也是啊!”小二就用头拱着他,一下,两下,三下,然后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咩咩地叫了两声,这两声语气平和,看来它听进了自己的话。要到晌午了,他想着该回屋睡一会儿。连着一个月,每近晌午他就迷糊、头微疼,睡一觉能好一点儿。秀灵心疼他,让他歇着,这十多天都是她在放羊。

睡梦中,宝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起身去开门。是二铁的女儿小焕,她急切地说:“大爷,我爸他们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他就赶紧穿上衣服,往外走,边走边问缘由。小焕说我也不知道,一放学就看屋里乱糟糟的,玻璃都碎了。小二听到大门响就从自己的窝儿里起身蹿出来,赶紧跟上他,因为着急,小尾巴差点没让他给掩在门里。

刚进二铁家院子,宝根就听到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他进了屋,看见大铁二铁哥俩扭打在一起,镜子碎了,一只啤酒瓶子也碎了,还有两只倒在地上的桌子,啤酒洒了一地。他赶紧上前去拉扯二人。但是两人缠得死死的,宝根硬是没拉动。这时,有别人也赶了过来,几人合力才把两人拉开。

两人不打了,开始骂,他骂他妈,他也骂他妈。邻居李叔说话很有分量,他吼道:“你们两个畜生玩意儿,骂娘算什么能耐,咋不骂你爹、你爷、你祖宗呢!啊?你们还明白是一个爹一个爷的,是吧?”大铁和二铁这才闭了嘴,不再互相对骂。但是开始说着各自的理,声音一个非要高过另一个,愤怒爬满他俩的周身,脖子与额头上的青筋都绷起老高。

原来二铁找大铁杀羊,两人忙到中午时,整了点酒菜开始喝。其间,二铁跟大铁说起他妈和他爸合葬的事。二铁的妈年前二十九去世的,正赶上年初一不能出殡,因为他妈是在医院没的,就直接被送到了火葬场,骨灰也就一直寄存在那里。清明节快到了,二铁想把父母合葬在一起。大铁不同意,说碑我都立好了,没法弄。二铁说墓碑钱我出,重新刻。

大铁说那也不行,一个墓里三个人多挤?再说你妈不是跟我爸离婚了吗?二铁就说是咱爸。大铁说甭管谁爸,就是不行,你家只有一个姑娘,你争这个干嘛,你在外面重立一座多好。二铁突然就火了,就说,我妈还有儿子,我有爹,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两人因此就吵翻了,吵到激动互相骂娘就干了起来。

大铁和二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大铁的妈在大铁十岁时就病死了,大铁的爸又娶了二铁的妈。大铁就在姑姑、舅舅、父亲、姨姨家这混混那待待,够当兵的年纪后就走了。二铁出生后不久父母就成天打架,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战火中度过的,后来他妈一生气跟他爸离婚了。再后来两人的爸也去世了。那年大铁已经成家了,他把父母合葬在一起埋在了西山的坟茔地里。二铁他妈离婚前总说,我一想到死了也要和他埋在一起就恨得牙根都痒痒!可见她对自己的婚姻是多后悔。但是近些年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这些日子,宝根常在西山遇到二铁,二铁说他妈催他来,晚到一会儿都不行。前年七月十五,宝根来上坟,二铁也拿了一叠纸过来烧。他们虽然是一个太爷爷的,但是二铁的爹早就把自己父亲的遗骨迁出去另立了祖,开出了一片新的坟茔地,就像家族大了要分家一样,在村子里这是常有的事。二铁烧完纸就对他说:“大哥,你看这墓碑上其实还是两个名字才顺眼。”宝根当时就明白二铁话里的意思,他妈病了快一年了,他肯定想到了下一步的事情,便说:“三个也是一样的,这在过去是很平常的事。”二铁得到了肯定点点头。

邻居李叔说:“两个方案,一个是三人合葬,墓碑和清明起墓所有花销都由二铁承担;另一个是重起三座坟,各睡各的,所有费用也由二铁承担。二铁小声说第一个我干,第二个……凭啥他妈的也让我来承担?大铁腾地站起来:“嘴巴干净点,跟谁他妈他妈的呢?”二铁脖子一下抻起来说:“我说你妈的凭啥让我来出?”大铁脸瞬间又红涨起来“你妈的!你再骂一句?”两人火力十足,又铆上了劲儿。

宝根忙说:“不是他妈的,也不是你妈的,他说的是我大娘的。”

大铁说两个方案我都不同意,谁也别想动我爸妈的坟。

宝根就劝:“亲哥俩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都看淡一点,其实要我说埋哪都一样……”他放羊把附近的山都走遍了,荒坟到处都有,随便一场大雨都能把平地冲出一个窟窿,那都是一些弃坟。他躺在西山坡上放羊时就想过,从古至今,一茬又一茬人,总不能就西山上眼见的这些个坟头吧,总有一天都会夷为平地的。大铁打断他的话说:“大哥,我有儿有女啊,我和你想法可不一样,这也关乎孩子今后的时运。”宝根心被扎了一下。大铁也感觉自己说得不妥,又补了一句:“大哥别多心。军庆那孩子挺好,也能给你养老送终的。”

争吵继续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宝根被吵得头开始疼,他在他们的争吵中听到了小二凄厉的叫声。他顺着声音找到下屋里,发现小二正在一个羊头前站着,羊头立在羊皮上,那张羊皮里面朝上摊开在地上,上面有的地方血迹斑斑,有的地方洁白如玉。那只羊头半睁着眼睛,目视前方。四只蹄子被随意扔在旁边的编织袋上,羊的肉和骨头都不在这里。早上还是一只能奔跑、会跳跃的羊,一转眼变得七零八落。

宝根一把搂过小二的头,领着它快步出了院子,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待着了。

2

清明节那天,宝根去上坟,还带去了几棵树苗,他把坟地周围用土培了一道浅壕,把小树苗栽在壕堎上。他家的坟地现在只有四座坟,依次为:祖坟,太爷太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还记得当初二铁他爸把大爷爷的坟起走时,那个位置还留着一个浅坑,如今这个坑已经平了,看不出半点痕迹。

这些坟包从上至下排列,像一棵树的分叉。他找到了自己将来睡的位置,挺不错,地平缓,背靠山,面朝东南,能看到日出,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二铁给他妈下葬的事依然没有着落,他和大铁打完仗后常跑到他家说起这件事。作为堂哥,他只能劝和。二铁四处扬言要把他家祖坟给掘了。大铁说他要敢掘祖坟我把他家的房子点了。现在,哥俩儿已经形同水火。

从二铁家劝架回来后,小二情绪低沉了好几天,蔫头耷脑,连给的小零食也不爱吃了,整天躺在自己的小窝里。有几天,他去田埂挖土,它竟然都不跟着了,这可是大事,要知道小二是不离自己左右的,放羊时,它都黏着他,他在山坡躺着,它就拱着他的腰,拱起他的脸,把底下的草吃掉。他要有事在家,它就不跟羊群走,他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哪怕去小卖店买袋酱油,它也紧随其后。村里人都说:“人家都养只狼狗,宝根,你是养了只羊狗!”小二睡觉也不在羊圈,记得它小时候,总试图和他一起睡,他就单独给做了一个窝儿,它也不爱去,撵了好多天才养成习惯。它的窝儿和家里大黄狗的窝挨着,他吃的零嘴,大黄没尝过的,它都尝过。现在,看着小二忧郁的眼神,宝根坐不住了,他得让它欢实起来。

宝根领小二去河边玩,捧一把清水给它喝,跟它说话,给它讲故事;领小二上山,跟它赛跑,站在山顶向山下眺望,给它唱歌,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发现小二慢慢欢实起来,不知道是听了歌的缘故,还是它吹到了山上的风,看到山下辽阔的原野。这只小羊是在山上生的,记得它降生那天很冷,他把它弄干净,揣在怀里,裹紧军大衣抱回了家。大羊生产完第二天就死了。他就用奶粉把它喂活了。买奶粉的钱是从军庆的零钱里省出来的,军庆也喜欢这只羊,管它叫小弟,小二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

有两天他的头不那么疼了,就想让秀灵在家歇两天。但秀灵不同意,说你还是在家歇着吧,身体要紧。他便继续在家干点零活,喂喂家里的小猪崽和鸡鸭鹅狗,垒砌去年夏天雨水泡倒的墙豁子。

那个人来的时候是上午,那时,他正收拾羊圈,小二低头吃着草料。大门开着,那人探头探脑地就进来了,他衣着崭新,皮鞋锃亮,腋下夹着一个皮包。他仔细看,不认识,再看看,感觉似曾相识。这时那人开了口,说:“还记得我吗?”他疑惑地摇头,但看那人的额头,他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念头。“我是军庆的……”他停下来,没有把话说完。宝根一下子想起来这人是军庆的亲爹。曾经在好多年前,他来过一次。军庆不是自己生的,是秀灵带来的。他从军庆四岁就开始养着这个儿子,像亲的一样。刚结婚那几年,他常抱着他,他一个小伙子也没感觉到多害羞,他不在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后来孩子大了,他常领着去小卖部买吃的,常骑自行车、摩托车驮着去赶集。再后来上了高中、大学了,离开他俩身边飞走了。这些年,他这个继父做得尽心尽力,从小到大没动过军庆一根手指头,没给过一次坏脸子。他和秀灵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在他们结婚第三年时,但六个月时摔了一跤,流产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怀上,药没少吃,医院没少去。宝根想:也许这就是命!他认了。

在军庆六岁那年,这人来过,那时他还挺年轻,头发浓密,脸上长满痘子。现在眼前这人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脸上满是褶皱,看起来像六十多岁,但确实是当年那个人,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额头那个白色的像花生角形状的疤痕。那人当年也是在秀灵不在时来的家里,他几乎是冲进他家的大门,人很狼狈,衣服脏,头发长而乱,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才结了痂,周边还有没擦净的血迹。他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家里来强盗了,他甚至抄起手边的锄头,那人急切地说完自己是谁后,说想见见秀灵和军庆,宝根说他们去赶集了,要下午才回来。那人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后露出绝望的神情。他说:“我等不及了,我摊上了人命,估计活不成了,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儿子!”他的语气几乎在哀求,还给他鞠了一躬,他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一直都把军庆当成自己的儿子养。最后他说:“你跟秀灵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别恨我。”然后跳兔似的离开了他的家。那次会面前前后后不到十分钟,他却常常想起来。秀灵从集上回来,他没有说这件事,更没有转达这句话,他不想看自己的媳妇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怎么还活着!宝根心里想。

这次见面,这人神闲气定,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说:“没想到吧,我没死,我的事结束了,坐了二十五年大牢,提前出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就问:“你来是啥意思?”“我想让秀灵跟我回去。”他的语气平缓,不像商量,像是通知。宝根有点生气,“那不可能!”他果断地回答。那人在院子里,也不进屋,也不问秀灵在哪,军庆在哪,他似乎知道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有备而来的。他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有三十万,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我的老房子动迁了……”宝根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他把大门打开,指着外面,对他说:“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走!”并愤怒地看着他。那人脸上现出一些尴尬,也有气愤,更多的是带着失望离开了他的家。

已经有两个晚上,他睡不好觉了,脑袋更加的疼,越疼越反复出现那人的嘴脸。这件事,他不知道应该咋办。秀灵放了一天羊,累得头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这阶段她黑了也瘦了,在朦胧的月光里,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感觉有一丝愧疚爬上来,这里她才是那个关键的人。当年自己不说,是怕秀灵伤心,或者担心,那是无用的烦恼,说了也与事无补,还有那人在逃亡中,没有时间找到秀灵,他怀着私心和侥幸。现在不一样了,那人是自由的,他能找到他,也能找到秀灵,估计已经找过军庆了,毕竟人家才是真正的父亲。

第三天一早,他跟秀灵说了此事,也把多年前的事也说了。秀灵沉默不语,起来抱柴禾做饭。吃饭。这期间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临放羊前,秀灵说:“以前的事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从那一刻开始,宝根真的放心了。

3

今天四月初八,是下大酱的日子。早上,宝根把酱块子都掰好,刷洗干净,放进了缸里,刚才他又烧了水,化好盐,等凉后就可以倒进酱缸里了。

这些天他的头疼病又与以往有了变化,主要表现为一阵疼痛之后,有几分钟的麻木,然后就是浑浑噩噩的感觉。必须睡一觉才能好一些。他想里面会不会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怀疑,他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临午睡前,他用手指试试盆里的盐水,“嗯,凉了。”他自言自语地把水倒进缸里,然后用白布蒙上,用绳子系紧。大约三四天后,酱块子慢慢泡化后,便开始每天打耙的活计。打酱耙是一件特别解压的事,他喜欢做。酱耙是他自己做的,用起来很顺手。打的时候要握紧酱耙的最上端,先自上而下用力搅动,等大酱翻起花后,在酱缸里形成惯性,就轻松多了,那时可以随时慢慢改变方向,横向,竖向,打圈。听着酱耙轻轻撞击缸底或者缸壁,心里惬意得很。特别是天气暖和后,温度上来,阳光再晒一晒,大酱发酵得咕嘟咕嘟冒泡,一打耙,酱香飘满院子,这时就可以吃了。每年的这个日子,下大酱儿的活儿都是他的。说来也怪,媳妇秀灵是个干净的人儿,做饭做菜有滋有味,家里家外归置得井井有条,可唯独做不好这个大酱。结婚头两年,他家的大酱不是没有发,就是味儿不对。第三年时,他自告奋勇地说今年我来下酱。按照媳妇告诉他的流程,放盐的比例,结果大酱发得特别快,酱也特别香,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开始吃,蘸着从园子里拔下来的水灵灵的小葱,小嫩白菜,那真叫一个香。连着两年他下的酱味儿都是绝佳的,到吃饭点儿左邻右舍的常拿着碗来要点酱吃,特别是二铁,缸里三分之一的大酱都让他家给吃了。秀灵不服气,到结婚第五年时,她说一替两年,今年轮到我来,你教我。方法一样,放盐的比例一样,结果那一年酱的味道又变了,到冬天前剩了大半缸,只好用来腌咸菜。从那以后秀灵真服气了,再也没有下过大酱,这活儿成了他每年的专属。

每天午觉都是一转眼就到点儿,可这天他却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赶着羊在山坡上走,天上蓝天白云,地上绿草葱郁,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流水的声音,那流水就在耳边特别悦耳。他的羊在草丛里时隐时现,所有的羊都有小二一样的脸,都是玲珑的小山羊。草地上遍布着黄的、蓝的、粉色的花,风吹过来都是暖融融的,他被浓郁的香味围拢着,他的梦是有触觉有色彩有香味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的舒坦、惬意与放松,这时他对着山上辽阔的村庄河流唱起歌来:

两只小山羊爬山的呢,两个姑娘在招手的呢,我想过去吧,心跳着呢,不想过去吧,心痒着呢;两只小山羊吃草的呢,两个姑娘,在等我着呢,白天过去呢,有人看的呢,晚上过去吧,狗咬着呢……

他反复唱,不知疲倦地唱,仿佛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那么久,他体验到了天长地久快乐的感觉,这美好似乎永远不会过去。后来,他看到山下真的有一位穿着蓝色蒙古袍的姑娘向他走来,越来越近,就在他要看清她的模样时,脸痒痒的,他一睁眼,看到小二一只硕大的金黄色的眼睛,它正双蹄搭在炕沿上舔他的脸。

他说:“小二啊小二!你搅了我的好梦。”此时,他耳边还想着歌的旋律,这首歌是以前去内蒙古打工时跟当地人学的,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没成家呢,常幻想着娶那位骑着马常路过他们厂子门口的蒙古族姑娘过一辈子。他还听过当地人用蒙语唱这首歌,比汉语更加好听。好多年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这样一支歌,还有那样一段经历。

小二看他醒了,就放下蹄子,站在地中间看着他,嘴里开始倒嚼,用一双眼睛盯着他。他就问:“你是不是饿了?”小二抖动了一下耳朵,继续看他。

他起身,坐了一会儿,感觉头脑还算可以,不浑浊了,很清澈。这工夫是不会疼的,每天都是,要过两个小时才开始疼。秀灵说他缺觉,说他太累,就想让他在家多休息休息。养羊十一年了,一直是他放羊,除非有需要他亲自办的事,秀灵才会替他一两天。像现在这样连着十天半个月在家的时候是没有的。媳妇知冷知热心疼他,这一点他真的很知足,他知道村里人背后都说他傻,替别人养孩子,他心里暗想这帮人呀,你们怎知秀灵的好?现在身体这种状况,他也很急,但是没办法他这脑袋就像钟一样准时疼,疼的时候,他常在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不疼,就忘记了。

近傍晚,头痛又袭来,这时间疼,很反常,他强忍着,用手掐掐,按按,这次的疼法特别难受,和每天不一样。这时,他听到羊在不远处叫,还有秀灵的吆喝声,到点了,羊要归圈了。他忙去开大门,推开了一扇,再去开那扇时,他感觉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门外羊群似乎在天边,一阵眩晕,他倒在地上,一只硕大的羊脸在他眼前一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他是第二天去的医院。是秀灵给儿子军庆打电话,军庆大早上雇车来接他。

其实他全无知觉大约只有三四分钟,醒来时,秀灵跪在地上扶着他的头,哭着呼喊他,而小二边叫边拱着他的手。

大医院里人挨着人,挤着,吵着,伴随着突然崩溃的哭声,压抑得很,人们满脸的愁容和焦虑,在这里看不到笑脸。没有天空,没有草地,没有山上吹来的风,只有密麻麻的人和几乎凝滞的空气。他需要经常咳嗽几声来缓解自己憋气的症状。他本不想来这个地方,得了绝症来了也没用,不得绝症轻易也死不了。但秀灵和军庆还是把他弄了进来。

军庆来接他时带了三万块现金,说是他这两年打工攒的。他很感动,亲儿子对老子也就这样了。他拍拍军庆的肩膀,说不出话来。军庆说:“哎呀,爸,你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他想起了那个人递给他银行卡的神情来,他们俩一挑眉毛的样子可真像。

在被送进那个长形筒里后,听着机器在头上嗡隆隆响时,就知道情况不会太好,因为他又有了那种说不出来的疼。

等检查结果一直等到了日落,他在二楼的窗前坐着,回头看到太阳红着脸隐没在楼的后面,他有些悲伤。日出总有日没,有生总要有死,在山上放羊时,常看到一座座坟丘,他早早就想明白了这些事,他不惧怕,但依然会伤感。

他的脑袋里果真长有一个瘤。说起病情时,医生并没有背着他。医生说:“这个瘤子如果保守治疗,不压迫主要神经的情况下,短期没什么问题,要是瘤子长了,最终会破裂,人就完啦。如果手术呢,这个瘤子位置又不算太好,风险大,弄不好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秀灵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哭着求医生给好好治。医生建议做手术,他说毕竟手术后还有好的几率,若手术成功,按照你现在的年龄,你可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秀灵和军庆两个人询问手术成功率是多少?医生说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之间。

一大半人都下不来手术台,我就能那么幸运么?不信!他在心底想。

还有,一场手术十几万都下不来。他们的家底儿只有十二万六千块钱,是他和秀灵这些年来精打细算攒下来的,这钱准备将来给军庆买房子娶媳妇用的,他知道在大城市远远不够,但他们俩一直在努力干。

他去厕所,回来时听见秀灵和军庆说话,声音很小,秀灵说:“儿子,钱给你爸做手术花了你不怪我们吧!”军庆说:“妈,我爸养我这么多年,没少我一口吃的,一件穿的,大学也供我上了,我还恨自己没能力挣钱给他治病呢。”“那明年房买不上了,小娜能高兴吗?真是难……”他听到了秀灵抽泣的声音。“买不上就先不买,顾着人要紧,妈,我知道你的心,你儿子也不是白眼狼。那人一直打电话说给我拿钱买房,我没答应,从小都不要咱们,现在他老了怕没人管,才想起我来……”他又折回到厕所旁坐下,心里很不好受。

一会儿,秀灵找来,军庆也跟来,他们过来扶他,问他是不是又不舒服,小心翼翼的,怕碰坏了哪里的样子,让他感觉好笑,又鼻子发酸。他现在感觉很好,头也不疼,也不迷糊,医生说的那个瘤子仿佛根本不在自己的脑袋里。

两个人把刚才商量的结果告诉他。秀灵说这个瘤子早晚是个祸害,我问大夫了,现在没长太大,手术风险小一点,再大想做都做不了。“没事,你放心就是瘫了,我也伺候你,但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相信!今天咱们先把住院手续办了,明天我让军庆回家取钱,一定把你治好。”军庆也说:“爸,我明年实习期就过了,工资会涨,你不用担心我的未来。”他眼圈倏然就红了,眼泪差点掉下来,记得不知多少人在他跟前说过,媳妇虽没有远近,但是你们没孩子,儿子又没有血缘关系,等着吧,事上见人心,到老了,有病了,那天你一定得后悔。

现在他在心底对那些人说:看到了吧!媳妇不差事,我也没白疼这儿子!

娘俩儿在包里找他的身份证,准备去交住院押金。他手心捏着身份证说,你们找,我去那边凳子上歇会儿。

趁儿子和秀灵不注意,他冲出医院的正门,像只山羊一样灵活地几步跳下医院的台阶,飞快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家去。尽管很心疼打车的费用,但他知道一旦住院,那费用够买一辆汽车了。

车开出十多里后,他给秀灵打电话说我哪里都不难受,我不会做手术,我回家了,你在儿子那多住两天吧!军庆在单位附近租个小居室房子,工作很忙,有时吃饭不应时。秀灵常去住两天给孩子收拾一下屋子,做点可口的饭菜,再包一些饺子冻在冰箱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来不把他扔在家里太久。一年前军庆交了个女朋友,她就不怎么去了。

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院子里黑乎乎的,他一开大门,小二就站在门后,它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一直在这里等他。看到他,小二就迎上来,很急切,蹦跳着撒欢儿,到他跟前,用嘴叼了一下他的衣襟。他蹲下来,小二更是高兴,把头插进他的怀里,左右拱着他,撒着娇。

小二的奶胀得鼓鼓的,今天早上没人挤奶喝,两人就匆匆地去医院了。他找来挤奶的小桶,小二就自动站过来。他挤了羊奶,用小铁锅熬开了,又泡了一块馒头,吃得大汗淋漓,他真的饿了。在屋角,小二有一块专用的垫子,供它白天偶尔躺一下。这晚,它又开始不回窝,像小时候,放赖,它躺着,闭着眼睛,一会儿睡着了。他去厨房收拾,去外面抱柴烧炕,它都没跟着,可见是累了。一天没见到他的影儿,小二肯定很急。它是他从小亲手奶大的,现在他又喝着它的奶,他们更像亲人。

那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时,小二跳到了炕上,蜷在他身边,就像小时候那样,赖着他睡。于是他就挨着它睡了一宿。

5

秀灵只住了一宿就回来了。军庆因为单位事多,没有回来,但是电话还是打回来,劝他做手术。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会手术,而且态度坚决。秀灵发火也没用,哀求也没用,哭也没用。他说我也不想瘫,也不想死在手术台上,我想死在家里。

后来,他又安慰秀灵,你别听医生瞎忽悠,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不怕死,我怕不死不活。秀灵也拿他没办法。他开始和秀灵替班放羊。他放了十多年羊,别人认为放羊苦,风吹日晒雨淋,夏天热,冬天冷,其实在他看来,放羊有时是最惬意的事,心里放松,只要跟着羊群流动,眼里是山川田野树木庄稼,耳畔是鸟语风声,心里可以想想从前,可以想想现在,也可能将来,还可能什么都不想,躺在那眯一会儿。神仙的日子过了那么多年,也值了。

当他从医院回来后第一次去放羊时,小二活蹦乱跳地跟在后面,看来它还是喜欢跟着他去野外的,毕竟它是一只羊,对于春天的草有着无比的热爱。当嫩绿的草芽从土里钻出来,叶尖儿上顶着一颗露珠的时候,那种甜,每年才有一次。他听着小二咯吱咯吱吃草的声音,他都想去叼两口嚼一嚼,青草清甜的气息让他感觉做羊比做人要美,他想下辈子做一只羊。

现在宝根放羊不只是放羊,他拿着锛镐,背上一个编筐,如果遇到树根或者粗壮的树桩子,他便劈一筐劈柴。回家后,他便把劈柴放在西边的棚子里码好。他还顺便把棚子捆绑得结结实实,买了水泥把原来的土墙都勾上缝,这棚子使用个十年八年的不会有半点问题。赶上秀灵放羊去,他又去镇子上买了新水泵,新管子,他跟老板说要最耐用的,不怕贵。原来的水泵总是隔段时间就有点故障,他都会拎上来修修,一直没舍得买新的。管子是两根接的,中间的套管总是漏水,还易崩开。他想换,秀灵不让,说管子又没坏,浪费那个钱干啥?他就没坚持,反正抽水时两人都在家,其中一个费点劲儿扶着点就行。

起初他劈柴时,秀灵并没有在意,直到他给水泵换管时,秀灵才明白他的意图,她说你别弄了,他就说本来早就应该换的,秀灵站在那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他的劈柴垛越来越大,装满后,他又觅了一块地方,用石棉瓦搭了一个简易棚子,他告诉秀灵先烧这里的柴时,秀灵跟他吵起来,气得哇哇大哭,他才停下劈柴的脚步。反正现在院子里外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进八月后的一天,宝根的头开始疼,和原来的疼不一样,有一天早上,他去厕所,竟然走歪了,撞到了旁边的枣树上,他不信邪,又重走了一次,虽然没撞上树,但走路还是有点跑偏。这是一个不好的讯号,他在心底暗暗想。还好,只有那一个早上出现状况。但是,不能掉以轻心了,还有一件事他没有完成,看来不能等了,他要给自己刻一块墓碑。

这事只能偷偷的做,不能让秀灵知道,她会难受的。他找车把这块石碑运到山上,放在一棵树下,他就在树荫下刻石碑。年轻时在内蒙古做了几年石匠,跟着人做些桥桩或者雕花的石板,早年的凿子和锤子都没扔,这点事还是难不住他的,名字用墨写了擦,擦了写,终于满意了,才开始刻下第一凿。羊群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他叮叮当当的也没人听得见。

一块只有他自己名字的墓碑,两天基本就完成了,第三天他在墓碑的上下刻了几朵云,云朵里隐藏着一只羊,他是照着小二刻的。刻碑的时候他心里并无波澜,刻完后,看着碑,心里甚至有了一丝欢喜。

小二第一次看到他对着一块石头又写又画,很好奇,围着看。当听到刻碑的叮当声,有些惧怕,跑得很远,后来慢慢适应了,一点点靠近,等他把墓碑的名字弄完,它就凑过来闻着这个石碑,或者闻到了什么味道,便一直朝着他咩咩地叫个不停,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墓碑做完后,他把它面朝下放着,心里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走到了自己家的坟地,坐下。培完了壕,栽上了树的坟地像个园子,有了家的样子。索性他就躺在自己要睡的位置,头向着山顶,脚朝着山下。在躺下的瞬间,寂静到来,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山风吹过耳畔,听到鸟儿在不远处鸣叫,听到草丛里的虫儿爬行的声音,甚至,有一刻,他还听到远处湖水荡涤着岸……他还有一个惊喜的发现,他能在这个位置看到自己的家,虽然房子只露出一点,被树挡着,但是相信冬天的时候,他是能看到房子的全貌的。

6

一日傍晚,二铁来找他,进屋后,小二随即跟着进来,它站在二铁面前,眼睛瞪着,使劲跺着右前蹄子,一下,两下,三下,它在恐吓二铁,宝根知道小二是有记忆的。

二铁让宝根帮着打墓。

“为啥要晚上打?”宝根问。“找人算的时辰,打完就下葬。”二铁说话时眼睛不看他,只看着小二,一人一畜互相瞪着眼。

他就拿上工具跟着二铁往外走。小二跟在后面,他感觉天快要黑了,就把小二推回院子去,迅速跑出去关上大门。他听到小二在院子里着急地叫。

一起打墓的还有三个人,在二铁家等着。宝根低声问:“你大哥同意了?”二铁说同意了,他就不再多嘴。

刚出村子,他就听到羊的叫声,由远及近。小二不知道咋出的院子,它竟然找到了他。这工夫几个人都出发了,就不能再把它送回去了。几个人一只羊就往山上走,一路走着,每个人都喜欢这只通人气的羊,都夸它,有时还摸摸它,小二很兴奋,边走边闻闻这个,拱拱那个。

到山上时,二铁让尽量贴着他爹的坟头挖,宝根这才清楚他的意思,看来大铁并没有同意弟弟合墓的事,他是偷着来的。烧完了黄纸,二铁下手挖的头几锹,他对大家说:“放心有事让我爹来找我,是我挖的。”几个人就顺着二铁挖的那几锹挖下去。

二铁跟宝根说:“大哥,尽量贴着我爹的棺材挖。”他答:“我明白,同穴。”几个人你一锹,我一镐的,挖得很快。

这时天黑下来,二铁拿来照明的气灯,他是有备而来的。小二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它的剪影在灯里忽远忽近。

墓穴快要打完时,二铁匆忙回家。一会儿工夫,他举着灵幡,在前面引领着,后面几个人抬着棺材在夜色里上山,有人举灯照着,棺材不沉,里面只是一个骨灰盒子。一行人脚步轻盈。

小二大概没有见过这个阵势,惊慌地叫起来,并躲到了宝根的身后。他放下手里的铁锹,摸索着小二,说:“不怕!不怕,一会儿咱就回家!”以他的经验,这个安葬仪式半个小时就能完成。

就在新棺材紧挨着另一具已糟腐的旧棺材放下后,山下冲上来几个人。走近,是大铁带着儿子、女儿和女婿。

大铁大骂二铁不孝,挖老子的坟,并诅咒今后你们一家子不得好死。他还喝令二铁把棺椁起出来,把坟恢复原样。二铁说:“我给我爸妈合葬并骨,有什么不对,你们一家子才不得好死!两个人瞬间对骂起来。大铁气急,喝令儿子女婿帮他把二铁妈的棺材从他爹妈坟里起出来。因为当时杠子和绳索都套在棺材上,没来得及抽出来,棺材又轻,两个人轻易就能扛出来。二铁看这架势可不干了,疯了似的阻挡,推搡大铁。两人扭打在一起,大铁的儿子女婿也上来拉偏架,二铁被推得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摔得满嘴泥。凭心而论,都是堂兄弟,一样远近。这些年来,他和二铁走得挺近,二铁一直挺尊重他,有什么活儿,他也乐意帮忙。而大铁为人处事常让村人诟病。比如合葬这事,古有传统,三人合葬很正常,而大铁就是容不下一个故去的人,村里人也议论过此事,都说大铁做得不对,难不成让老太太另立坟头,成为一个孤魂野鬼?他赶紧去拉架,几个打墓的人看不过去也去拉。

大铁一时没有占到便宜,他开始大骂宝根:“你一个绝户头,跟着拉偏架,你不想活了呀?”有人替他说话,说:“大铁子,你别到处咬!”结果也被臭骂了一顿。人们都有些怒了,真的都来拉偏架了,三个人怎么也弄不过六七个人,两人暂时分开了。

二铁坚定地说:“今天我妈就埋这里了,看谁拦着?”大铁听了这话,东看西找,在不远处看到一把铁锹,马上冲过去,抓起来,连半分钟犹豫都没用,举起来奔向他们。此时,宝根正在二铁前面站着,他看这个铁锹直奔着他的头顶拍过来,赶紧一闪,被旁边土埂拌了一个趔趄,二铁也躲开了,但是没摔倒,就去扶他。此时大铁没容他起身,就又轮起铁锹拍过来。二铁手急眼快,就着坡推了他一把,就在他被推下土坡瞬间,感觉一道白闪到他跟前。咩——地一声,小二倒在了大铁的铁锹下。人群一下静了,谁也没料到突然出现了一只羊。他看到小二一动不动倒在灯光下。他心刷一下凉了,完了,小二死定了。他记得前两年有人跟他闹着玩摔跤,小二就冲上去顶人家的腿,这只傻羊啊!他心里喊。

他疯了般爬起来,一下子扑向大铁,把他手里的铁锹抢下来,抛开,右手一搂脖子,右腿一绊,一下子把他摔倒,随即把他的头按在一堆新掘出来的土上。大铁使劲挣扎,胳膊腿乱划,却没有半点用处,他心里都是愤怒与绝望,下了死手。等大家都反应过来,一起合力把他拉开后,大铁一下子从土里抬起头,瘫软地堆坐在那,拼命地喘气,咳嗽。

村里人谁都知道小二是宝根的命根子,没人指责他为了一只羊对堂弟下死手。黑夜里灯光摇曳,恍惚中,坟地一片寂静。有一个人走过去,蹲下来看羊,用手摸它的口鼻,脖颈,大叫:“宝根,它没死!”他从愤怒的喘息里缓过来,赶紧跑过去。

宝根抱起羊的时候,小二勉强抬起头看着他,并叫了一声,但是那个声音细若游丝,小得只能他听得见。

他下山了,抱着他的小羊,他不管他们的闹剧了,他后悔今天没把小二关在家里,他后悔得直流眼泪。下山的路不好走,他扛着他的小羊,托着他的羊,搂着他的羊。小二的嘴挨着他的耳朵,他听着它的喘息声。它说:咩咩——回家!

小二是第二天上午断气的。他给它买了块小石碑,背上了山,他在上面刻上了小二两个字。下午,他把小二装在一只木箱里,背上了山。那天秀灵把羊赶进羊圈也跟着他去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在上山的路上。他想起往昔小二蹦蹦跳跳上山的情景,在一土壕前歇息,在几棵树下啃了几口嫩草,在一处料峭的石头上站着向远处眺望……

宝根把羊埋在了自家坟地里,埋在自己脚下,那块碑很小,大碑做坏了,重新割的。秀灵帮着他挖土,填土,扶正小羊的墓碑,她从来没有对此事说过一句反对的话,她真的是个好女人。

二铁他妈的坟已经弄好了,在大铁他父母的坟边又起了一个坟头,却紧连着,远看又像一座大的坟。墓碑两块挨着,他们两人父亲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两块墓碑之上,仿佛一个人死了两次。

秀灵发现了树下他藏的墓碑,问这是什么?宝根平静地回答:“是我的碑。”秀灵眼里就开始蓄满泪水了。他说你不要难受,这没什么,你看看我的手艺吧!

秀灵看到宝根一个人墓碑,就问:“我的名字呢?”宝根说:“我不会让军庆为难的。我活着时,你陪着我,我就知足了!”

秀灵继续抽泣。宝根给她擦擦眼泪,说:“我又没死,你看好好的!走,咱们回家包饺子去,我想吃饺子了!”他看了一眼小羊那矮矮的坟茔,搂着秀灵的肩膀朝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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