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七修
1
薛梅萍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用手摸了摸枕巾,枕巾湿了大半个枕头,一夜流下的泪水苦甜参半。儿子白大强考上了鲁东地区话剧团,而且是农转非带户口,扔下了泥饭碗捧上了金饭碗,苦日子熬到了头苦尽甜来……
她听见了儿子大强卧室的门轻轻响了一下,她拉开了灯,五斗橱柜上的老座钟敲了6下,急忙起身穿好了衣服。儿子大强明天就要到地区话剧团报到,今天还要到镇上和县里去迁户口办手续,这是大事可不能耽误。
屋外传来儿子大强的话,妈,你再多睡会儿吧,这几天把你忙活得够呛,早饭你就别做了,我到村馄饨部买点油条和稀饭回来就行了。
薛梅萍心里一热,儿子大了知道心疼娘了,你到县里集上买条好鱼多割点肉,今晚把妇女主任和邻居婶子和大妈请过来吃顿饭,这些姊妹这几天忙着给你缝被褥不说,每家还送的鸡蛋和桃酥馃子,妈不想欠人家的情,今晚请她们过来吃顿饭就算了了心事。
白大强站在薛梅萍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妈,准迁证户口手续昨天下午都办好了,今早上吃完饭我想到坟上给我爸磕个头烧点纸,跟他告个别。
薛梅萍的笑脸沉了下来,有那个必要吗?等清明的时候再说吧!
白大强指着椅子上的供品说,妈,纸和香我都买回来了,这次离家外出工作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爸坟上的草太多我去收拾一下培点新土,别让村里人看到笑话。说咱白家没有人啦。
薛梅萍觉得儿子说的有一定道理,儿子明天就走了也不想惹他不高兴,嘱咐了一句,那就早去早回,注意防火。
白大强来到老爸的坟上,用镰刀把坟上的杂草清理了一下,用铁锨往坟上培了些新土,将供品摆上,把一瓶白酒绕着坟墓浇了一圈,他记事的时候就记得老爸好喝酒,他跪在老爸坟上边磕头边念叨着……老爸,儿子告诉你个好消息,从明天起我就不是农民啦,吃公家粮啦,你听了一定很高兴。你在那边还好吗?等寒衣节的时候我多给你烧点纸送点衣服,我小时候,记得你总嫌冷,说喝点酒能暖和……白大强说着说着不由得潸然泪下……
白大强总觉得父母之间一定有什么事。他的童年是在父母吵架声中度过的,甚至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吵得昏天黑地。父亲在公社担任党委书记,公社驻地与家里不到二里路,父亲怕总吵架影响不好,最后干脆在公社自己的办公室安了个行军床,不过年不过节常年不回家。
父亲是在公社水库大坝决口指挥村民转移时被洪水冲走的,母亲赶到公社医院太平间,掀开了盖在父亲脸上的白布没有号啕大哭更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活了一辈子,这次像个男人。
父亲走了多年之后,好心的邻居见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大强过日子不容易,劝她再走一步,母亲马上翻脸,我不是为了那个死鬼守牌坊,我是怕儿子受气……
白大强长大后,更不想去触母亲和父亲那些心酸往事。
第二天早上薛梅萍起来包了饺子,看儿子吃了两大碗,心满意足地送儿子到村头公共汽车站点等车。
白大强将小推车上行李卸下后,薛梅萍拉着他两人坐在公共车站的长凳上,薛梅萍眼圈红了说,儿子从小你就不愿看村里和县剧团的吕剧,说那是娘娘腔是演给大闺女小媳妇看的,你打小最爱电影,只要县里到咱村打麦场挂起白幕布,你就饭也不吃拿着小马扎早早在那里占座,看完电影后拿着棍子和笤帚,就在炕上学着电影里的鬼子和八路军表演起来,能把电影里的话背个八九不离十,好几次把炕都蹦塌了,害得咱娘俩睡门板,为这没少挨娘的揍……
白大强接过话茬,记得你常骂我的那句话,小兔崽子,不好好学习吆喝着舞枪弄棒将来能当饭吃?
薛梅萍笑着说,谁能想到如今还真吃上这碗饭啦!
公共汽车远远驶来,薛梅萍紧紧握着大强的手说,儿子,到了单位好好干,听领导的话,咱农民找这么个工作不容易,记着吃亏是福。
2
白大强是在鲁东地区公共汽车站的门口遇见王荣红的。
白大强很是意外,荣红,你咋不提前告诉我,咱俩坐一趟车来多好。
王荣红看了他一眼,俺可不像你早就接到了通知。我的政审表在大队书记那里耽误了两天才盖上了章,昨天才把所有的手续办好。我是今天凌晨4点坐村里到海港运沙的车来的,没想到刚下车就碰到了你。
白大强望着头扎绿色围巾的王荣红说,咱们宣传队的大美人现在打扮得像农村赶集卖鸡蛋的妇女。
王荣红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摘下围巾在肩膀上拍了拍,坐在这拉沙的车上面风太大了,这次政审多亏了你在公社当文教助理的那位亲戚,他拍着胸脯跟剧团搞外调的人说,俺家不是上中农是下中农,并在外调材料上盖了章按了手印。
白大强点点头,是有那么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舅,多少年也没走动。
王荣红接着说,他好像也知道你考上了话剧团,去公社拿证明材料的时候他跟我开玩笑说,将来说不准你也叫我舅,你这个舅挺幽默的。
白大强笑了笑,我这个叔伯舅爱开玩笑。咱俩这么多的东西,公共汽车是挤不上了,你在这儿看着东西,我去雇辆三轮车。
王荣红插了一句,团里应该给报销吧?
不一会儿,白大强领着一辆三轮车走了过来,三轮车师傅看了看堆在地上的行李,又瞅了瞅他们二人,伸出来一巴掌,5毛整。
白大强刚要说什么,三轮车师傅摆摆手说,小伙子,你不用跟我讲价,我算给你听听,从这到话剧团是4站地,坐公共汽车两个人车票是两毛,你们这些东西上了公共汽车至少占三个人的座,售票员也得收你们两毛。坐我的车连人带行李直接送到话剧团门口,我要你5毛还多吗?说完摆出一副爱坐不坐的架势。
白大强觉得能省一个是一个,师傅,要不就4毛5吧,我不坐车,上坡还可以在后面帮你推着车。
三轮车师傅无奈地摇摇头笑了,小伙子你比我还能算计,把账算到骨头里啦,我拜你为师。我今儿还没开张呢,就图个开门见财吧,上车!
三轮车师傅边蹬着三轮车边夸白大强,小伙子你将来成家准是个抓家宝,我要是有个闺女准招你当倒插门女婿。
白大强仗着年富力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4站地的路一直跟着三轮车在后面跑,遇到上坡的时候在后面用力地推,三轮车师傅乐得一路哼着小调。
话剧团的门口是个小下坡,白大强不知道仍然还在后面推,三轮车师傅急忙踩着车链子喊着,别推了,别推了……差一点与迎面驶来的北京吉普车撞上。
吉普车司机是个当兵的,下来看了看车前面没有受伤,对三轮车师傅说,老师傅悠着点,撞坏了领导的车可不是小事。
三轮车师傅并没搭理兵司机的话,边卸着行李边说,解放军是钢铁长城撞不坏。
白大强将4毛5分钱递给三轮车师傅,师傅,把钱收好。
王荣红提醒道,师傅,给个票报销。
这时吉普车上下来一位身穿军装绿裙子、头戴塑料红发卡的高个女青年,见了白大强和王荣红热情地说,原来是你们俩。
见白大强和王荣红没有反应忙自我介绍道,我叫张雅风,复试的时候,我在第一组,你们俩在第二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位叫白大强和王荣红,是渤海县的。
两位军人走了过来,男的身材魁梧四方圆脸,一看就是个领导,女的短发圆脸,皮肤细腻白净,军帽下的一双眼睛威严有神。
张雅风介绍道,这是我们家老爷子,地委级干部,这是我老娘,解放军401医院副院长。
张雅风父亲红光满面,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不用介绍得那么复杂,我叫张冶,她妈妈叫刘淑卿。你们以后和雅风在一起工作,要相互团结帮助。雅风这个孩子有不少的缺点,你们要多包容她。说完主动与白大强和王荣红握手。
刘淑卿见女儿脸色有些不悦忙说,当政委职业病,走到哪都想做思想工作,让他们忙吧,我们上去拜访一下团领导。
白大强提着行李来到话剧团男宿舍时,发现宿舍只有两个床,是上下铺铁架床。床的两个下铺已经有行李,一位躺在下铺戴着眼镜的长发男青年捧着书正看得聚精会神,直到白大强走到床前,他才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也是学员吧,我叫纪思昨天来的。
白大强一听纪思说话的腔和广播里放的天津快板一个调忙说,我叫白大强,纪思老师是天津人吧?
纪思点点头,你叫我老师可承受不住,咱都是师哥师弟。你那嘛长得够帅的,你这形象真像电影明星王心刚,这么高的个睡上铺这不是“造改”(天津话受罪的意思)吗?
白大强没听懂“造改”是什么意思笑着说,我在上铺睡觉翻身尽量轻点,别影响你休息。
纪思从床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嘛,一看你就是农村贫下中农出身,老实、厚道,不像是城市人滑头,虚伪贪小便宜。
白大强望着纪思,没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纪思指着他上铺边有一处纸条撕去的痕迹说,原来纸条写的是你的名字让别人撕去了,原来你是旁边的下铺变成了我的上铺,小市民意识没办法……
谁在背后挑拨群众斗群众……话音刚落走进了一位瘦脸高个的人,他将手中的脸盆和拖把放在地上。
白大强知道来人叫郭小聪本市人,复试的时候别人都紧张得要命,只有他混个自来熟,一会儿给考官点烟倒水,一会儿给评委们递扇子,忙得自己差点误了场。
郭小聪叉着腰对纪思说,你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的那样,当面不讲,背后乱讲。
纪思马上反驳他,你这个人真哏,我不是乱讲,我讲的是事实,这床上的纸条是不是你撕下来的,自己占了个大便宜,还说别人犯自由主义!
郭小聪有些下不来台了,我是想把咱们宿舍卫生打扫一下,谁像你那么懒,昨天就来了地也不扫,桌子也不擦,光顾自己扒个窝就钻进去,天津卫滑头光说不练。
白大强见两人越说气越大忙劝道,你们俩别吵了,都是一个宿舍的,别伤了和气,我喜欢睡上铺,干净没人坐。
这时楼下传来喊声,新来的学员到排练厅开会啦!
排练厅很敞亮,木地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大厅墙壁镶的全是大镜子,演员扶着把手可以从镜中看到自己训练的形体动作。
一位留着短发身体强壮的女青年正在整理花名册,看见了她使人想起了大寨铁姑娘队长郭凤莲。
白大强和她是同一组复试的,怎么也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就问身旁的郭小聪,这个女的叫什么来?
郭小聪低声回答,起了个男人的名字叫蒋爱武,形体长得也像个男同志,膀大腰粗的符合工农形象。
蒋爱武见大家都坐了下来,打开花名册夹子说,大家安静一下我开始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请站起来,大家相互间认识一下。
坐在下面的白大强、郭小聪、纪思、张雅风和王荣红纷纷起立亮相。
蒋爱武合上点名册说,下面请剧团曹卫东书记给我们学员队作指示,大家欢迎!
坐在下面的学员人不多,掌声并不热烈。
曹书记从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不高的个,敦实的身材,花白的头发,深深的抬头纹下脸庞呈现着深褐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像是刚从农田干活回来,两手放下挽着的裤腿,清了清嗓子说,我这个人是碾子压碾盘——实打实,客气的话我就不说了,今后我们就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啦。我代表团党支部对你们学员队提出几点要求,听毛主席的话,跟党走。演革命戏,先做革命人。平日苦练基本功,上台演好工农兵。见面要讲普通话,南腔北调进茅坑……
学员队低着头捂着嘴,尽量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只有纪思可能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他这一带头,全场都跟着笑了起来。
曹卫东有些恼火地拍拍桌子说,大家都严肃点,我说的话粗理不粗。纪思同志你还有脸笑,你那满嘴的天津卫话更得好好改改,别张嘴就是“嘛、嘛”的,闭嘴就是那个“哏、哏”的,影响大家说普通话的积极性。
纪思低着头,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他们乐,关我嘛事……这是句带有天津味的普通话。
也许是大家笑声影响了曹卫东讲话的兴致,今天我就先讲这些,下面向大家宣布团里一项决定:蒋爱武同志担任学员队队长。蒋爱武同志是全县知青的先进分子,在知青点就入了党,是全县知青的典型……
说话间,一位身穿白的确良衬衣,浅灰色的背带裤子的中年男子低着头悄悄走了进来,可能怕影响大家,在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曹卫东叫住了他,马川导演,你来得正好,到前面来跟学员们讲两句。
学员队都认识马川导演,考试的时候他是主考官,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马川导演站在原地,曹书记讲得很重要,请学员队认真执行,业务方面的事等上课和排戏再和大家探讨。马川导演讲话的时候,坐在他前面的白大强闻到了一股酒味。
3
曹卫东在晚上9点钟被地区文化局长刘书香叫到办公室的。
刘书香局长望着曹卫东一脸惊诧的表情说,卫东书记实在抱歉,有紧急任务才把你找来,我也是刚从地委王书记那里来。
曹卫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情况,急忙掏出本子准备记录。
刘书香局长摆摆手,不用记,这件事是这样的。地委王书记去北京开会,他在总政宣传部工作的战友请他看了一场由总政话剧团演出的话剧《万水千山》,这个戏把王书记感动得不得了,王书记也是红军长征时的战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期,激动得泣不成声,小手绢都湿了两条……望着曹卫东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刘书香局长直奔主题,长话短说吧,王书记要求我们话剧团马上排演《万水千山》,新年在地委礼堂汇报演出,也算是为话剧团建团汇报剧目。
曹卫东终于明白了刘书香局长这么晚叫自己来的原因。
刘书香局长见曹卫东发呆的样子,强调了任务的重要性,卫东书记,明天就开始布置吧,全团召开个动员大会,我到团里去讲讲!
全团动员大会上,刘书香讲了足足一个半小时,从领导重视到排这个戏的政治意义,再到话剧团建团的深远影响,刘书香局长讲得口干舌燥,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散会后,曹卫东把团党支部委员和团艺术委员会成员召集到办公室,让大家出谋划策想办法。全场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是扔石头打天无法完成的任务。业内的人都知道,首先要到北京看戏,搞到剧本,更难的是要搞到戏的灯、服、道、效化的舞台演出资料,这些不是看几场戏就能掌握的,北京除了天安门再没有认识的人和地方,更何况离地委要求演出的时间只有45天。
马川导演站起身来,走到报架前取下《人民日报》翻看着,突然被报纸右下角一条消息吸引住,他戴上老花镜反复地看了几遍,一拍大腿高声喊道:太好啦,原来是这小子导的戏,问题解决啦!
大家都被马川导演的举动给弄蒙了,舞美队长来了一句,老马一般早晨不喝酒啊。
曹卫东忙问,老马,你这是导的哪出戏?
马川导演念报纸那条消息……由总政话剧团演出的十场大型话剧《万水千山》在北京演出后引起了首都文化艺术界强烈反响,话剧反映了红军长征时期爬雪山过草地克服重重困难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编剧是著名的“红小鬼”红军宣传队长陈其通,现任总政文化部部长,导演是话剧团年轻后起之秀吴少峰,主演是话剧团著名演员黄凯……
曹卫东对这突来的惊喜还是有些半信半疑,老马,你有把握吗?
马川导演胸有成竹地说,学戏肯定没问题。当年我在北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当导演的时候,这小子中戏刚毕业分到总政话剧团,领导派他到青艺跟我学导演,没少挨我的骂,我看这小子很刻苦有悟性,就单独给他开了不少的“小灶”,难道他还不认我这个“师傅”?
曹卫东和大家一听是这种关系,坚信去北京学戏没问题,马川导演又加了一句,不但学戏没问题,起码这小子在东来顺请我撮一顿。
没想到天大的困难就这么顺利地解决了。曹卫东真是喜出望外,他把马川导演一个人留下说,马川导演尽管总政这位吴导演和你是这种关系,咱团里也得有所表示,我让司务长买2斤海米和4斤花生米给你带上,略表我们的心意,人家可是帮了大忙,我也知道这都是冲着你的面子。
马川导演从北京下放到话剧团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感。
马川导演带着两个主要演员以及舞美灯服道效化设计人员从北京圆满凯旋归来。他在总政话剧团当导演的学生吴少峰,还真给他长了脸,请他们看了两场戏,剧本舞台所有的资料全都准备好了,还安排了《万水千山》主创人员开了3个小时的座谈会,临走的晚上,在和平门烤鸭店请马川导演一行吃了顿正宗北京烤鸭。
送别的时候吴少峰导演握着马川导演的手直表示歉意,恩师这次来太忙,全国省级的剧团来了好多学戏的,没有时间陪你逛逛,十月的北京正是看红叶的季节,下次来一定补上。
马川导演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说,这次来给你添麻烦啦!
吴少峰哭笑不得,恩师,这不是骂学生!
团里赴京学戏的同志见证了马川导演当年的威望,都为他惋惜如果当年不打成右派,现在怎么也弄个师长、旅长干干。
曹卫东听了后嘿嘿笑了两声说了句,那就不是马川了。
学员队的学员,除了蒋爱武给安排了红军宣传队唱歌的女宣传队长李凤莲的B角外,其他全都是红军战士和国民党兵龙套演员。
4
地区话剧团建团演出汇报剧目《万水千山》新年晚上如期在地委礼堂上演。
红军出身的地委王书记推掉了一切公务,提前10分钟坐在观众席8排领导观摩席上。
地委书记亲自观摩一个剧团的演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地委、行署领导及各个部门一把手都赶到了礼堂,观众席好的座排两边都临时加了椅子,有些部委办局一把手得知消息有些晚,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满头大汗地跑来了。
地委王书记向文化局刘书香局长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刘书香局长常陪领导看戏,明白领导的意图,他恐怕自己解答不上领导对这个戏有关方面的询问,就让曹卫东把马川导演叫到王书记右边座位,不等王书记询问,马川导演保证能把领导想知道的问题解答得准确完满。
马川导演当年在北京见过的领导多,可谓是扛着犁具上西天——经过大地的主,越见了级别高的领导他越不打怵,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戏演到高潮和剧情转变的时候,不等王书记询问,抢先把人物关系剧情发展和特定环境讲得头头是道,讲得王书记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谁也没想到,戏的最后一幕,舞台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故。
戏的最后一幕是红军胜利大会师,有一个简单的过场戏,红军战士手握钢枪,身挎大刀追赶溃逃的国民党残余,不知是什么原因,舞台中间的布景做的大槐树倒了,台下观众一片唏嘘。
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王书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带头鼓掌,然后从口袋掏出手绢擦擦眼角的泪迹,走上舞台与前排演员一一握手,走到李有国扮演者面前还亲切交谈了几句,然后和全团演员合影留念,并把马川导演拉到自己的右面。
送走了王书记有关领导后,曹卫东的脸上马上来了个晴转阴,他让蒋爱武通知跑过场的那几个红军战士卸妆后不准离开,在后台开会调查事故原因。
马川导演附在曹卫东的耳边低声说,演出出点小事故都是正常的事,领导还是很满意给予了充分肯定。大家这些日子排戏装台连轴转太累了,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开会调查也不迟。
曹卫东脖子一扭,两眼瞪着大声地说,这可不是小问题,舞台中间的大树干倒了这能算是小事故吗?
马川导演见曹卫东上纲上线了,无奈地摇摇头,那你查吧,我太累了需要回家休息啦。说完夹着包匆匆地离开了。
留下来的跑过场红军战士全是学员队的学员,大家都面面相觑,低着头谁也不敢吱声。
蒋爱武作为学员队长,知道该怎样配合曹卫东的工作,她怕调查冷了场进行不下去便说,曹书记不是上纲上线,树干倒了这决不是一般事故,我们应该总结教训找出原因,以防今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故,我给大家提示一下,树干是在我过场后倒的……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张雅风和王荣红身上,蒋爱武身后是她们两人。
曹卫东把目光转向了张雅风和王荣红,你们俩说说当时是怎么个情况?
王荣红急忙说,蒋爱武后面是张雅风,我在她们俩后面,这事跟我根本没有关系。
张雅风瞪着两眼问,王荣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照你说的树干是我碰倒的?
王荣红头朝着天,我可没说树干是你碰倒的,反正过场的时候你是夹在我和蒋爱武中间。
曹卫东像是听出了点眉目,看来问题是出在你们两人身上,年轻人出了错不要紧,要有勇气敢于担当,如实说吧,别再耽误大家时间。
张雅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曹书记,树干真的不是我碰倒的。说完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曹书记,我知道树干是谁碰倒的!”说话间白大强从人群中走到曹书记面前。
在场的都惊呆了,目光集中在白大强身上。曹书记看了看白大强问他,大强,你亲眼看清楚了吗?这可不是随便说说闹着玩的,你说是谁碰倒的?
白大强说出三个字,蒋爱武!
在场的人一片哗然,尤其是蒋爱武像是没听懂似的。
曹卫东倒是显得很镇静,你说是蒋爱武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白大强肯定地说,跑过场的时候,我在王荣红后面,我清清楚楚看见蒋爱武的大刀红穗头挂在树干上,树干当时没有马上倒,晃了几下才倒下,你们等着……大强跑到放刀枪的架子上拿过一把大刀,你们看就是这把大刀红穗头少了一绺挂在了树干上。
曹卫东拿过那把大刀看看,白大强指了指刀把上写着蒋爱武3个字。
蒋爱武拿刀看了看说,这把刀是我用的道具。
场面所有的人都等着看曹卫东表态,曹卫东则不慌不忙地看了看手表,时间都这么晚了,好在事故真相水落石出,这件事很重要,明天团里写个事故报告,等文化局的领导指示意见吧!
文化局的领导不知是因为忙还是觉得这不算个事,对话剧团送上的演出事故一直没有回复。
5
马川导演讲起课来,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目光炯炯有神,表情神采飞扬,让人听了简直是一种享受。
学员们,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的戏剧文化的文明大国。到本世纪初,中国的剧坛由于引进了西方话剧形式而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中国话剧经过老一辈戏剧家的开拓和经营,展示出生机勃勃的新局面。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中国现代最杰出的剧作家泰斗曹禺先生。曹禺先生在30年代创作了话剧三部曲,《雷雨》《日出》和《原野》,这三部剧作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话剧走向成熟。是中国民族文化传统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土壤中璀璨的艺术花朵。
马川导演讲完课,蒋爱武向每个学员发放了一份油墨蜡版的《雷雨》剧本。马川导演要求每个学员认真地阅读剧本不得少于三遍。然后根据自己阅读剧本的体会报名自己适合演哪个角色。学员队要排演《雷雨》选场,作为学员业务考核汇报。
白大强听得如痴如醉。他从小爱朗诵,爱话剧。真不知道话剧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和手都不够用,笔记记得乱七八糟的,他想借马川导演的讲义来把没有记全的补上,结果发现马川导演的讲义是空空的,马川导演太厉害了,这些知识全都装在他脑子里。白大强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笔记本,把上课的内容全部记下来,有些不明白的慢慢再琢磨。谁也不是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一个大艺术家。
6
女生宿舍里,蒋爱武、张雅风和王荣红三人都在认真地看着蜡版刻的油印《雷雨》剧本。根据导演的要求,看完剧本后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形象特点,报适合自己所演的角色,由马川导演统一考虑,确定之后进行排练作为学员的转正汇报演出。
王荣红是个有心机的人,她趁蒋爱武到传达室接电话的空闲问张雅风,你准备报哪个角色?
张雅风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与社会上接触较少,说话办事单纯一根筋,就如实地说,我还没考虑好,荣红姐你想报哪个?
王荣红说,剧本中女角色反正就三个我想报四凤,导演那里肯定不会批准,根据你的形象报四凤最合适,但导演那里肯定也通不过。
张雅风瞪着一双大眼不解地问,为什么?
王荣红从床上跳了下来坐在张雅风的旁边,你想想蒋爱武是党员又是学员队长,她告诉我也准备报四凤,导演肯定会先批准她,所以咱俩谁都没有戏,剩下的一个繁漪一个鲁妈咱俩各选一个报上算了。
张雅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我倒是没想得那么复杂,这是业务训练又不是评先进选干部。
王荣红听到了蒋爱武上楼的脚步声,你不信我信,干脆我就报鲁妈吧,我在学校宣传队就经常演大妈大婶的,别说了,她回来了。
马川导演公布了学员队排演《雷雨》的角色名单,女角色出乎了学员们的意外。
白大强—周萍 纪思—周朴园 张雅风—四凤 蒋爱武—繁漪 王荣红—鲁侍萍 郭小聪—鲁贵
马川导演公布完角色后,学员们按照导演分派的角色,对了一遍词,由于学员文化水平不等,所以台词念得参差不齐,马川导演的眉头一上午都没放开。
王荣红心里憋了一肚子火,除了她报的四凤没有批准外,在对剧本台词的时候导演纠正她的错别字特别多,弄得她在大家面前很下不来台,下课后回到宿舍将剧本狠狠地摔在床上,冲着张雅风发起火来,你这个人真会耍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你不是说报鲁侍萍吗?怎么现在却变成鲁四凤了?
张雅风解释道,我的确报的是鲁侍萍,让我演四凤是导演决定的,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呢,你以后说话请不要这么刻薄,给自己留点口德。
蒋爱武走进宿舍,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在楼下就听到你俩大吵大闹的,马川导演也是根据我们每个人的特点反复斟酌做出来的决定,马川导演不是说了吗,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演好了都能出彩。
人不可貌相,张雅风表面长着一副文静的样子,见人不笑不说话,其实她内心性格都有倔强的一面,马川导演这次安排她演四凤,的确是她没有预料到的。王荣红话语对她的伤害从反面激起了她演好四凤的决心,不能让王荣红看笑话,更不能辜负马川导演对自己的期望。
要想演好四凤这个角色,免不了和对手演员周萍的扮演者白大强对词走调度,好在两个人都是单身,业余时间都在磨戏,把马川导演给拍的戏重温复排。
白大强现在是更喜欢上了话剧,觉得话剧抒发其感情能表达得淋漓尽致敞开心扉,不像戏曲越到了关键时刻抒发感情的时候,前面长长的过门把人的激情都耗尽了。白大强也知道这次学员汇报的意义非同小可,第一印象给人太重要了,尤其这次业务汇报还和转正联系在一起。
张雅风和白大强约定每周一、三、五晚都加班排练。
王荣红扮演的鲁侍萍对手演员是郭小聪扮演的鲁贵。郭小聪本来对马川导演分配给他鲁贵这个角色就不满意,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一点不重视没当回事。王荣红约他好几次业余时间在一起走走戏,郭小聪都说家里有事忙推辞了,并对王荣红说,两个老年人的没有什么激情兴奋不起来,王荣红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心里清楚照这样下去,张雅风业务汇报肯定能超过自己。这更引起了她对张雅风的不满和嫉妒。
王荣红见宿舍里只剩下她和蒋爱武两个人便说,分队长剧本里你和周萍的戏也不少,没怎么看你和白大强对戏?
蒋爱武说,我和白大强的戏不算多,业余时间我们对了两次戏,我看他和张雅风的戏多总在加班加点,也就不好意思再打搅白大强。
王荣红冷冷一笑,他俩那么“用功”,可别假戏真做。
蒋爱武摇着头说,那倒不至于,演戏就是演戏哪能成真!
临近学员专业汇报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郭小聪一反常态主动找王荣红对戏走调度,王荣红有些不解地问他,你那些屁事都忙完了?是不是怕坐红板凳脸上挂不住。行啊,浪子回头金不换,咱俩最后一个星期要“冒上去”。不过咱们晚饭后要提前占地方,要不排练厅总让白大强和张雅风他们占着。
郭小聪一副神秘的样子,你放心吧,咱俩排练的地方我早就找好了。就在你们宿舍三楼存放道具景片仓库旁的拐角,我用旧景布都围了挺大的地方,卫生都打扫好了,拉了个灯泡,鲁贵家用的茶几、躺椅茶壶和扇子都准备好了。
王荣红听后说,郭小聪看不出来你是孙悟空他妈怀孕——一肚子猴。
郭小聪向王荣红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记住了千万别让人知道,那是团里的仓库重地任何人不准进去。咱们说好了晚上七点开始,我先到打开灯,咱们悄悄地分开走。
王荣红做梦也没想到郭小聪业务汇报来了个180度转弯的主要原因是什么。那天马川导演给郭小聪和王荣红排鲁贵和鲁侍萍戏的时候,王荣红为了找找演员舞台上的感觉,特地让服装师傅给她找了件老式大襟褂子,褂子穿在王荣红身上又肥又大,王荣红稍微弯下身子就能看见白白的胸部和里面的红乳罩,郭小聪的眼睛都看直了,马川导演好几次批评他精神不集中,没有理解鲁贵这个人物。还表扬了王荣红对鲁侍萍这个角色理解得好,让郭小聪多和王荣红对对戏,找找感觉。
晚上七点,两人如约来到三楼布景道具仓库,王荣红没有忘记郭小聪让她穿着白天排练的那件大襟服装,对起戏来有现场感。
刚坐下对词的时候,郭小聪就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就没离开王荣红胸前那个地方,本来都已经背下来的台词,却上句不接下句总吃“螺丝”。王荣红开始就进入了角色,可越来越发现不对劲,女人在这方面的感觉是准确的,王荣红下意识地将大襟上衣领子向上提了提站起来说,台词不对了,按照白天马川导演给排的戏,咱们走走调度吧!
郭小聪猛地站了起来,将王荣红紧紧拉在怀里,气喘吁吁地说,荣红你长得太漂亮啦,皮肤这么白,让我亲亲你吧!说完没等王荣红反应过来,嘴已经吸住了王荣红。王荣红紧张得浑身直哆嗦,最后身子软绵绵地贴在郭小聪身上。
7
郭爱武对繁漪这个角色理解得很慢,一直没有进入角色的状态。但她很用功,把功夫都下在背台词上,甚至连对手周朴园的词都背下来了。人不可貌相,周朴园的扮演者纪思别看形象不出众甚至是未老先衰的样子,但对《雷雨》剧本的理解却透彻和深刻。甚至能把曹禺的另外两部话剧《日出》和《北京人》的故事完整讲下来,这一点让蒋爱武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有些崇拜了,可能对戏常接触的缘故,她也没觉得纪思的形象差到哪去,反正觉得听着纪思天津话嘛、嘛、真哏倒挺亲切的。
蒋爱武和纪思第一次对完台词后,纪思就坦率地说,那嘛,分队长,咱俩这样对下去,一百遍也进不了戏。你像在背课文,根本不是繁漪这个人物。
蒋爱武问道,那你说怎样才能进入角色?
纪思毫不客气地讲了起来,演员首先要熟读剧本,然后在对剧中你所扮演的人物进行分析,分析她所处的背景,与剧中其他人的人物关系,最起码要写人物的个人小传。
蒋爱武被纪思说得有点晕,我也下功夫了,把对手演员的台词都背了下来,看来是功夫用错了地方。
纪思见蒋爱武还是油盐不进没理解他说的意思,就从塑料夹子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分队长,这是我写的对《雷雨》剧本的理解,周朴园人物自传和他同剧中其他人的人物关系,仅供你参考您那多提宝贵意见!
蒋爱武接过纪思厚厚的材料,真没想到演个角色还要下这么大的功夫,我一定回去好好学习,认真拜读。
纪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表情有些腼腆地说,那嘛这是我想表达的心愿,你回去看了一定替我保密!
蒋爱武感到有些意外,难道是纪思对自己有好感写的求爱信?想想自己除了这次排戏和纪思有接触,平日与纪思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不知为什么促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蒋爱武并没有心慌意乱,她在农村知青点经历这样的事太多了,写给她的信除了知青点的同学外,还有大队书记的儿子、县委书记的儿子都被她有理有节地拒绝了,面对着纪思今后要长期在一起工作的同志,她不能让他今后见了自己处于尴尬状态,何况自己是学员队长,一旦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蒋爱武不愧是当干部的料,她对纪思说,团里老同志有人向曹书记反映,说是咱们学员队有人谈恋爱,你知不知道是谁?
纪思一脸惊诧的样子,那嘛,我可不知道这事,咱们学员队都在抓紧时间准备业务汇报,团里老同志是不是误会啦?
蒋爱武说,有风就有雨。团里三令五申学员没转正之前不准谈恋爱,如发现有谈恋爱的一律退回原单位。纪思你也帮我看着点,发现了这种情况及时告诉我,我作为学员队长有责任劝止他们,好不容易考上了话剧团被辞退了多让人惋惜。说完晃了晃手中纪思给她的那封信,纪思却没有在意这些只是点头说,行,我一定帮你盯着,有情况及时反映给你,这太哏啦,我成了地下工作者。
纪思是典型的书呆子式人物,他没觉得蒋爱武对他是旁敲侧击提示他,反而是认真在完成蒋爱武交给他的任务。纪思聪明,他算了一下学员队除了他和蒋爱武外目标只剩下4位了。一次纪思在传达室看报纸时,听传达室范师傅对他说,学院队的小郭和小王真用功,每天晚上都到三楼仓库对戏,十点多才结束,小纪从来没看你加班加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纪思想马上把这一情况告诉蒋爱武,但又一想范师傅老眼昏花看错了人怎么办,这是蒋爱武第一次交给自己的任务,千万不能出差错,为了保证不出纰漏,自己一定要亲眼所见。
晚上差10分钟7点纪思来到传达室,拿起报纸阅览着,眼睛透过传达室的窗户在盯着通往三楼仓库的门口。7点刚过,郭小聪从男宿舍走了过来,临上楼梯的时候,转头前后看了看有没有人发现。5分钟过后,王荣红走了出来,她没穿皮鞋只穿了一双布鞋上了楼,三楼有一丝微弱的灯光,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纪思干脆脱下了鞋赤着脚走了上去,布景片搭起的“排练室”里传来两人说话声:
郭小聪问,荣红,我第一次吻你什么感觉?
王荣红说,开始是紧张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回味起来就觉得挺美好的,你呢?
郭小聪说,我当时就想,要是有个办法把你的嘴长时间挂在我的嘴上才好呢!
王荣红说,你可真能瞎琢磨,怎么现在再接吻就没有那么激动啦?
郭小聪忙说,也有,也有。以后晚上你到这儿来别穿裤子,多麻烦,就穿个裙子,里面连内裤都不用穿,多方便!看你样子挺紧张的,放松些没有人会知道。
王荣红有些犹豫,要不今天就算了吧,俺可是人家说的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千万别弄出事来。
郭小聪说,放心吧,我同学他妈是妇科大夫,她说女同志月经来后最安全,叫什么保险期。
一阵沉默后,王荣红低声地说,小聪你轻点弄疼我了。
郭小聪安慰道,放松些,放松些,怎么样进去没有?
王荣红喘着气说,我感觉到脖梗啦……
纪思没有再听下去,匆匆地下了楼,他的下体有些异样,晚上做了个春梦。
纪思感到男女毕竟有别,他不能当面向蒋爱武汇报他的所见所闻,只好写了一条纸条,本人亲自看见郭小聪和王荣红在三楼仓库用景布自搭“排练室”,说下流话,做流氓事,特此向蒋队长报告。
蒋爱武看到纪思写的纸条,觉得纪思迂腐得让人感到可笑,包括那次给自己的那封信,实际是他要求入团的申请书。
8
学员队的业务汇报团里很重视,专门成立了以马川导演为组长的考核评审小组。
学员队的各组业务汇报让马川导演和曹书记及考核小组都很满意。根据得分排的名次,白大强扮演的周萍和张雅风扮演的四凤排第一,纪思扮演的周朴园和蒋爱武扮演的繁漪排第二,郭小聪扮演的鲁贵和王荣红扮演的鲁侍萍排第三,第二名与第三名之间只差1.5分。
马川导演对曹书记说,学员们的表演精彩纷呈,各有千秋,咱们团后生可畏大有希望。
考核结束后正赶上是星期六,白大强决定晚餐自己去团旁边的“东升灌浆包”铺去犒劳一下自己,然后去马川导演家把那些国外戏剧名著还回去,顺便看看马川导演家里还有什么活需要帮忙的。
快到灌浆包铺的时候,张雅风骑着凤凰自行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大强,你这是上哪儿?刚才我去男宿舍找你来。
白大强说,业务考核取得了好成绩,我准备到灌浆包铺犒劳一下自己,你找我有事?
张雅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取得了好成绩是咱俩共同努力的结果,吃包子为什么不叫上我?
白大强被问得满脸通红,想了半天说,我是想请你到饭店正儿八经吃一顿,到包子铺吃包子喝稀饭吃咸菜那算什么。
张雅风冷笑了两声,快拉倒吧白大强,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我还看不出来,你是怕花钱,骑三轮车的老大爷都算计不过你。
白大强更有些下不来台,你别听他们瞎传的。
张雅风说,说正经的,你没吃饭正好。我爸去开会,听说我业务考核得了第一,晚上让我去招待所吃饭,专门嘱咐我一定请你参加。
白大强感到有些意外说,我可不去,你爸那么大的官,我见了别说吃饭了,吓都吓饱了。
张雅风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什么大官小官,在我的眼里他就是我的老爸,去吧,我妈也来了,就我们四个人,我妈妈也想看看和她女儿演对手戏的周萍长的什么样,你载着我。说完将自行车推到白大强面前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白大强对张雅风的父母有点印象,报到的第一天,在话剧团的门口,他和王荣红租的三轮车差一点撞到了张雅风坐的吉普车上,惹得张雅风的母亲满脸不高兴,军帽下那双严厉冷漠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
当张雅风领着白大强来到自己的父母面前时,母亲刘淑卿一改往日矜持冷漠的面孔,瞪着眼睛将白大强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老张啊,你看雅风这位同事长得怎么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冶也在观察白大强,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过没有像刘淑卿那么直截了当,只是点点头笑着说,有点像,有点像。雅风,还没介绍你这位同事怎么称呼?
白大强笔直地站在那像个战士似的说,叔叔,我叫白大强,是和雅风一起考进话剧团的。
张冶拍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报到那天我们在话剧团门口见过……哈哈,别拘束坐下吧。
张雅风上前把白大强的书包从肩上拿了下来,你这装的什么宝贝还不肯放下。
白大强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借马川导演的书,准备还给他。
张雅风接着说,给我留几本看看。
刘淑卿对服务员说,小李子上菜吧,我们就四个人。
张冶让白大强坐在自己身边,服务员打开了一瓶五粮液,分别给张冶和白大强倒了一杯。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白大强说,叔叔,我喝不了白酒。
张雅风忙说,白大强你可别装了,男学员中属你的酒量最大,喝吧,这可是好酒你闻闻多香。
刘淑卿让服务员打开了一瓶通化红葡萄酒,小白,你千万别客气,这个酒一定要喝,我平日也是滴酒不沾今天高兴破例!
张冶端起酒杯,小白,你阿姨说得对,今天是祝贺你和雅风业务考核得了第一名的庆功酒。说完一杯酒饮下半杯。
刘淑卿急忙说,老张,你悠着点,这一高兴就忘了自己的身体。我这红酒也干了。
白大强站了起来双手端着酒杯,连声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张雅风拿着酒瓶望着刘淑卿在征求妈妈的意见,张冶指着杯子说,满上,满上,我就三杯酒多一点不喝。
刘淑卿说,倒吧,你爸今天高兴,我心里有数。
每道菜上来,张冶边给白大强搛着菜边说,多吃点,多吃点。你们平日在团里吃食堂有钱也买不到这些好东西,地方现在连豆腐都要票。
白大强今天可真又开了食又开了眼,没想到普通的猪肉能做这么多种的菜,至于那些海鲜高档菜他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好在每道菜上桌,服务员都报菜名。他知道了那一碗比农村粉条细一点的叫“佛跳墙”,比蛤蜊大好几圈一半壳的叫“鲍鱼”,对虾和海参他都认识,其他菜都记不清了,他也不想记,记着有什么用平日也吃不起……
刘淑卿红光满面地端着酒杯说,我说几句吧,雅风从小不爱学习就爱蹦蹦跳跳喜欢文艺,现在如愿以偿考进了话剧团,这次学员考核得了第一名,这说明雅风有这方面的天赋,这条路走对了,人尽其才,小白希望你在业务上和雅风相互学习多多探讨,你长了一副工农兵形象,将来在舞台上肯定是台柱子,干一杯!
白大强站了起来,谢谢阿姨的鼓励!
张雅风边给刘淑卿边倒酒边说,我妈现在行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不愧是当家夫人!
张冶接过话,你忘了你妈妈是全医院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经常出去作报告,我这个政委也甘拜下风!
晚上9点多,4个人的庆祝宴才结束。
张冶和刘淑卿站在招待所门口,直到白大强载着张雅风的自行车逐渐走远。
刘淑卿对张冶说,怎么样老张,对小白印象如何?
张冶望着刘淑卿好久,说了一句,不明白你的意思。
学员队业务考核后3个月,6名学员全部转了正,成为话剧团的正式演员。
9
改革开放的春风席卷中国大地,全国行政区域地改市率先展开,原来鲁东地区改为鲁东市,为了适应招商引资对外开放的需要,地区话剧团撤销,组建鲁东市歌舞团。
话剧团只保留少数舞美和行政人员,原剧团人员两个分流去向,干部身份的由人事局分配在机关或企事业工会,工人身份的由劳动局分配到厂矿企业。
学员队是工人身份全都分配到各个工厂。宣布这一消息的当天,张雅风就回到了家。
家里只有张冶一个人在家里,他刚开会回来。
张雅风见刘淑卿还没下班,就先把话剧团解散的事跟爸爸说了,爸,现在是关键时刻了,你赶紧找市领导说说,要不就把我分到工厂啦。
张冶掏出手绢让女儿擦擦额头上的汗,雅风你都多大了,遇上事和小孩子一样沉不住气。分配到工厂有什么不好,别人能去我闺女为什么不能去,你忘了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啦,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张雅风嘴一撇撒娇地说,你就舍得让你闺女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三班倒,说什么我也不去。
张冶见雅风真有些焦急了,我女儿是个有福之人,这次爸爸不在鲁东市给你安排工作,咱们到省城给你找个工作。
张雅风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人家都急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张冶用手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人小脾气大。爸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这次去开会,组织上让我提前半年退休,住到干休所,可随身带一个子女,你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张雅风的脸马上阴转晴,拽着张冶的胳膊,全托老爸的福!
刘淑卿开门走了进来,什么事托老爸的福,就没有老娘我的份啦!
张雅风把刘淑卿拉到沙发上,把剧团解散、爸爸提前退休搬到省城干休所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刘淑卿说了。
刘淑卿听了以后,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张冶对刘淑卿说,今后可有时间陪你啦,全国到处转转,把以前亏欠你的时间都给补回来。
刘淑卿听完这些站了起来,我到厨房做饭啦,搬家这一大摊事还真让人怵头。
晚饭后,张冶一个人在客厅看《新闻联播》,张雅风把刘淑卿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刘淑卿望着女儿问,宝贝女儿,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
张雅风说,妈,本来这件事不想这么早跟你说,我爸这突然退休搬省城,我就不能不说啦!
刘淑卿两眼看着女儿,是不是谈男朋友啦?
张雅风点点头,心里说,难怪人家说母女之间心灵有感应。
刘淑卿紧着问,就是那个与你演戏的白大强?
张雅风低头说,是,老妈你太厉害啦,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刘淑卿笑了,你老妈眼里揉不进沙子,你说起单位的事,白大强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老妈早就察觉到了。多长时间了,挑明了吗?
张雅风说,能有半年多啦,团里人都知道。学员队郭小聪和王荣红谈上了,蒋爱武和纪思也整天在一起,对外说在一起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呗。谁知道!
刘淑卿问闺女,你跟妈说实话,你和他的感情很深吗?家里的情况了解吗,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张雅风说,家在农村,父亲曾当过公社党委书记,抗洪抢险因公去世了,就他和母亲两人,他很少说起自己的家庭。
刘淑卿想了想,这样吧,我有个战友在白大强老家那个县工作,了解一下他们家的情况,再做决定。
张雅风说,妈,这事先别让我爸知道。还要抓紧,团里人员分流的方案马上就要下来啦!
张雅风回到团里,正要准备去找白大强商量两个人的事,王荣红告诉她,雅风,大强昨晚半夜接到家里的电话,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今一早就坐早班车回家啦!雅风,你干脆也请假到大强家看看吧?张雅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请假去白大强家,那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必须弄清大强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团里处于无政府状态,没有什么工作,都在等待再分配,点完名后张雅风骑着自行车来到团旁边的邮电局大楼开始打长途电话找大强熟悉的人,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打通白大强的同学县交通局宫局长的电话。
张雅风急冲冲地问,宫局长,大强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宫局长在电话里说,雅风你先别急,我刚从县医院里回来,大强的母亲是半夜突发心脏病,大强的干妈村妇女主任杨月娥打电话找我,我派局里的车把大强母亲接到医院,既然你来电话,我只好如实说了。
张雅风 松了一口气,就大强一个人在照顾他妈妈吗?
宫局长说,现在还有大强的干妈杨月娥主任。大夫说这种病恢复得很慢,陪护病人需要一段时间,大强一个人肯定不行,我也在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张雅风感动地说,谢谢宫局长,你真是救了大强母亲的命,大强真是有福气交了你这么个铁哥们。
宫局长说,你别拿我当外人,先说到这儿吧,我马上开会有事打电话。
张雅风坐在邮电局营业厅的椅子上,心里难过得很,伺候病号哪是一个大伙子干的事,她焦虑、心痛,看来和大强在感情上已经心心相印连在一起了。
张雅风晚上回到家把大强母亲病重住院的事给母亲说了。说完后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刘淑卿见女儿伤心的样子也舍不得,替女儿擦了擦泪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雅风像是拿定了主意,妈,我准备明天去县里,和大强一起照顾他母亲,人在这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帮忙,何况我是他的女朋友。
刘淑卿停了一会儿说,我闺女心地善良妈支持你,你顺便看看他家里的情况,他母亲会感激你一辈子的。不过,你怎么跟团里说?
张雅风说,理由是我爸要调到省城,搬家整理东西。
刘淑卿点头说,这个理由充分。
10
张雅风来到县医院,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不是探视一下就走,而是让交通局宫局长在医院旁边县招待所安排了个房间,有长期安营扎寨的样子。
白大强的干妈杨月娥见了张雅风到来,拉着手感动得不得了,直夸张雅风不但长得很漂亮,心眼更好,干儿子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找了这么个又漂亮又贤惠的媳妇,比戏中的那个四凤可强一百倍。
白大强对杨月娥说,干妈,你回去也好好歇歇吧,这两天可把你熬坏了,家里和村里好多事等着你。
杨月娥说,我回村两三天就回来,顺便带些换洗衣服。
白大强说,不用了,需要的时候再请你回来,雅风一时走不了,宫局长在县招待所给她订了个房间。
杨月娥问,县委招待所?哎呀,说起招待所,你妈当年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的时候,漂亮得全县委大院都出名。
白大强问,我妈原来还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我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
杨月娥说,这都是多少年陈皮烂谷子的事,不说了,我得去赶公共车去.
薛梅萍意识清醒可以与人交流的第三天,她望着在病房跑前跑后的张雅风脸上露出了笑容,用手指了指张雅风,嘴里喃喃地说,风,是风。
白大强激动得喜极而泣,轻声地说,我妈认人了,我妈醒过来了。查房的邵大夫领着一群医护人员走了进来,邵大夫是心血管科的主治大夫,她走到薛梅萍床前,看了看旁边仪器显示的各种指标,翻了翻夜间值班护士的记录,又在病历上写下了医嘱对白大强说,病人恢复得很好,但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少说话尤其是不能激动。
薛梅萍恢复到第六天,在人的搀扶下可以在地上挪着走几步,她看着张雅风忙得满头大汗时很过意不去,闺女你长得那么漂亮,又是双职工高干子女,在病房伺候我这个农村老太婆真是委屈你啦!
张雅风听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些天的辛苦总算得到了认可,阿姨,你说得太客气啦,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看的是大强这个人,不是看家庭。我听杨阿姨说,阿姨以前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是县委大院一枝花。
薛梅萍笑笑,别听她瞎说,那都是过去的老皇历。
张雅风说,阿姨,我爸爸曾在你们这个县支左,工作了四五年。
薛梅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张雅风,支左、军代表……
张雅风肯定地说,是呀,我爸叫张冶,当时是师里的副政委。
薛梅萍长叹一口气,晕倒了过去……
薛梅萍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话剧团来电话让白大强和张雅风回团办相关手续,再不回去按辞职处理。
20天后,原来话剧团门口的牌子换成了鲁东市歌舞团,歌舞团门口左边挂了两个正方形的牌子,一个写着“鸳鸯”歌舞厅,另一个写的是“南拳北腿”录像厅。
话剧团学员队的学员们也各奔东西。
张雅风随父母到了省城,被安排在文化站电影队成为部队职工。
蒋爱武和纪思考上了北京一所医科大学。
郭小聪和王荣红承包了舞厅和录像厅。
白大强主动要求回到县城,为的是照顾患病的母亲。用以工代干的身份进了县文化馆。
11
五年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张冶一家搬到干休所后,生活节奏慢了下来,每天都很规律,张冶和刘淑卿每晚散步后,7点准时回家看《新闻联播》,家里不顺心的就是张雅风的婚事。
张雅风相信自己命中和白大强走不到一起,拆散他们的事都赶到了一起,甚至连泪水和悲伤都没来得及倾诉,两个人就这样分开了,尤其是听到白大强和她说的那句话,雅风,我妈说了再见到你她非死不可。她尝到了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滋味。
张雅风放电影有时很晚才下班,向单位要了一间单人宿舍。张雅风的日常生活就变成了两点一线,宿舍——工作站,星期天回家拿换洗衣服吃顿晚饭。
张冶和刘淑卿开始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两人散步在院里碰到邻居和张冶的战友时,都问他们俩什么时候当姥爷和姥姥,女儿是不是结了婚没请我们喝喜酒?
张冶的一个老上级碰到他,贴在他耳根说,小张啊,女儿的婚姻是大事,不得轻视。我家的二闺女38岁才找了个主,对方还是个二婚。现在社会上大龄女青年有两种,一种是长得漂亮挑花了眼,另一种是“学霸理工女”。
张冶听了以后,不亚于伤口上撒了把盐,表面上还得强装着笑脸,儿孙自有儿孙福,缘分不到,缘分不到。
刘淑卿知道女儿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总是在女儿周日回家的时候挑着花样做她喜欢吃的饭菜,送女儿到门口的时候总是那一句话,雅风男朋友的事可得抓紧,我和你爸盼着抱外孙……
张雅风总是不温不火的一句话,正谈着成了会告诉你们的,这一句说了将近5年。
周日的早晨,张雅风接到了刘淑卿的电话,雅风,今天晚饭一定回来吃,你爸在早市买到了新鲜的大鲅鱼,韭菜是头刀韭菜,包鲅鱼水饺吃,这可是你最爱吃的。
张雅风马上要流口水的感觉,好,我一定回家。妈,我爸下个周过生日,我准备给我爸买一套高档西装,他穿了一辈子军装也该换换样啦,你把尺寸量好告诉我。
刘淑卿激动得不得了,闺女,你有这份孝心就行啦,花那钱干吗,回头我告诉你爸,他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
张雅风来到文化站旁边的国贸大厦,想给爸爸挑一件颜色亮丽的羊绒衫配着深蓝色的西服。有一次她偶然见到爸爸的眉毛都白了,她心里一阵酸楚,自己都三十多岁的人啦,再也不能让父母替自己操心啦,他们最大的心愿和高兴的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张雅风正在羊绒衫专柜转悠看,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叫了一声,雅风。
张雅风回头一看,一位打扮时尚的陌生女性站在她身后,浅黄色的披肩发,修的细细眉毛,嘴唇描的最流行的橘红色口红,身旁站着一位很面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性,张雅风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纪思。
那位时尚女性是蒋爱武,怎么啦雅风,连一个住了多年宿舍的都不认识啦?
张雅风又惊又喜,原来是你们俩?你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变成了仙女下凡。
蒋爱武还是原来稳重的样子,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繁漪的大脸怎么能和四凤水灵灵的瓜子脸相比。
纪思在一旁插话,那嘛,人家底盘好。
张雅风朝纪思伸出大拇指,纪思是天下最有手腕的男人,要求入团的青年把团委书记给拿下了。你们就这样悄悄地把事办了,也不请我喝喜酒。
蒋爱武解释道,我们俩考大学的时候,正赶上话剧团解散,学员队的人各奔东西。我们考到了北京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后他没回天津随我到了省立医院。为了单位排队分房子我们俩就匆匆忙忙登了记,结婚的时候去了一趟天津又去了一趟我们老家。你现在怎么样,还一个人单着?
张雅风一本正经地说,早结了,找了个高干子弟,还生了个儿子。
纪思笑了,张雅风你可真哏,别逗了,那嘛你真是结了婚怎么一点没听说。
张雅风见纪思认真的样子笑着说,这样吧,你们先请我把你们俩喜酒补上,我再告诉你们我找了个什么样对象。
蒋爱武马上接过话,哎呀,咱们光顾说话,今晚还真有一场饭局,你一定要参加。
张雅风说,我可不去,别人请你们捎着我,我成了吃蹭饭的。
蒋爱武说,你要是知道今晚谁请客,不让你去都不行,今晚是白大强和王荣红他们夫妻俩请客。
张雅风心里一震,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啦?
纪思摇摇头,那嘛,这狗改不了吃屎。郭小聪和王荣红承包了团里的舞厅和录像厅后,生意特别火,有了钱的男人就变坏,小聪和经常来舞厅的一个女的好上了,这女的那麻男朋友是公安局的,录像厅这边放黄色带让人给告了,最后公安局来检查,歌舞厅和录像厅连锅端了,正赶上严打,小聪被判了15年,王荣红在市里没法待下去了,回到了县里,主动找到大强,在医院端屎端尿伺候大强母亲两个月,他俩就走到一起了。
张雅风听完后,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了《雷雨》鲁侍萍的一句话,这都是命,这都是不公平的命!
蒋爱武见雅风愣在那里,知道她这些年和话剧团所有的人都断了联系就说,大强和荣红有个3岁的儿子,总是发烧,县、市诊断结果不一致,知道我们俩在省立医院,就带着孩子来确诊一下,已经看完了明天就回县里。
张雅风急切地问,检查有结果吗?
纪思说,根据现在化验检查的几项主要指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还有几项指标结果出来才能确诊,要不大强哪有心情请客——
蒋爱武看了看表打断纪思的话,不说了,晚上6点福海大酒楼见,早点开始叙叙旧。
张雅风一定要参加今晚的聚会,她想问问白大强,当初她母亲坚决拒绝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张雅风往家里挂了个电话告知妈妈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刘淑卿焦急地问,闺女这鲅鱼饺子都快包完了,你爸骑车一个小时在渔人码头买的,什么饭局这么重要不去不行吗?
张雅风说,妈,明早上用油煎一下来个香煎鲅鱼饺子我更爱吃!
刘淑卿又问,请你吃饭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雅风知道妈妈问话的用意,不想和她再啰嗦下去,就直接了说是男客,回家能晚点安全,饭局就在咱家不远的福海大酒楼。
白大强没想到蒋爱武在电话里说给他个惊喜是张雅风的到来。
白大强和张雅风见面的瞬间,四目相对,久久凝视,各自内心掀起的感情波浪澎湃汹涌久久回荡——
站在一旁的王荣红察觉到了这一点,上前抱着张雅风说起《雷雨》剧终的台词“四凤,让妈妈看看你”:《雷雨》真是经典,一句台词就把大家拉回到了学员队时期。
白大强坐在主陪的位置上。对纪思说,这大客的位置应该是咱们的学员队长坐的,可她不喝酒你就做代表吧!
纪思忙说,大强,你可真哏,那嘛来省城你们是客人,应该我们做东尽东道主之谊,大强你应该做大客。说着就去拉着白大强。
白大强的儿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得哇的哭了起来,用小手打着纪思,你坏,你坏,不许你打我爸爸!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王荣红抱起儿子说,纪思,你就别再让了。我们这次来给儿子看病,多亏了你和爱武姐,找到了好大夫,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
蒋爱武把张雅风推到白大强左边二客位置说,这顿饭就让大强请吧,我都不稀说王荣红还往我包里塞了2万元的红包,这真是亵渎了我们的友谊。
王荣红被说得下不来台,嘟哝着,俺也不是给你的,是让你去打点那些大夫的。
白大强让服务员打开了自带的茅台酒2两2的杯子慢慢倒了一杯,一瓶价格不菲的法国干红葡萄酒早已倒在醒酒器里。
热菜上了两道,糖煎大虾和葱烧海参。白大强端起酒杯发表祝酒词,今天是大喜日子,第一杯喝个喜相逢酒,做梦也没想到我们学员队除了郭小聪外,在这重逢啦,干杯!
放下杯白大强对蒋爱武和张雅风说,你们喝红酒和白酒的比例老规矩2:1。
王荣红用手捂着杯子,我可不敢喝,喝多了孩子没人照顾。
白大强说,今天难得这么高兴,你的酒量我知道3杯红酒没问题。
蒋爱武随和劝道,喝点吧荣红,大家凑在一起不容易,我给你把关就三杯!
王荣红一激动桌子一拍高声喊道:服务员满上!
白大强端起杯又要说祝酒词,被蒋爱武打断了,大强,你在村里当了个主任一个人习惯说了算,今天让我们大家有个发言机会!
张雅风随和着,分队长说得有理,别轮到我们说的时候,喝多了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显得我们没文化!
蒋爱武端起杯说,这第二杯酒,我们共同祝愿大强的儿子病有惊无险,祝小宝宝早日恢复健康!
白大强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说,谢谢,谢谢大家的祝福,我儿子白小军有你们这些叔叔和阿姨呵护,一定健康茁壮成长!说完将剩下大半杯的白酒一口干了。
纪思也跟着干了,然后头低了下来,脸色煞白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蒋爱武责备说,一辈子改不了爱冲动的毛病。
张雅风端起酒杯,这杯酒我希望大家心想事成,都平安健康,每年至少聚会一次,一个都不能少。
大家都异口同声赞成。
蒋爱武放下杯子,今年9月份是我们话剧团建团8周年纪念日,我们都到大强农舍山庄那里庆贺一下叙叙旧热闹一番。
白大强说,我还成立了朗诵协会,全是业余朗诵爱好者,让协会成员和我们学员队同台朗诵,老百姓这次又要说了,全是道白没有唱腔。说完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纪思被大家的笑声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说我出一个题目,那嘛不过大家要讲真话,咱们有了恋爱的萌芽谁先向对方表示的,表示的方式是什么,不讲真话就没意思了。
王荣红怕纪思重提她和郭小聪在三楼服装室那段忙抢先说,纪思男学员中就你属于闷骚型的,胆子最大敢给学员队长写求爱信。
蒋爱武忙说,这可冤枉他了,你们可能谁也不知道,他给我写的不是求爱信,而是入团申请书。
王荣红忙问,那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放在枕头下面?
蒋爱武,开始我也认为是求爱表白信,怕别人知道对他影响不好。
美酒佳肴让人兴奋,往事岁月让人回味留恋。王荣红受到在座各位情绪影响,急忙把儿子喂饱,交给服务员,端起酒杯挨个敬酒,要把少敬的酒补回来——
张冶看完了晚间新闻,准备洗漱一下休息,刘淑卿对他说,老张,这么晚了,雅风怎么还没回来?
张冶说,时间越长说明两人越谈得来,你就别操心啦。
刘淑卿坚持着,我还是放心不下,雅风他们的饭局离咱家也不远,就在福海大酒店,咱们溜达过去看看。两人出了干休所的大门,没用10分钟就到了福海大酒店,在总台前正要问服务员,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见到张冶说了声,爷爷好!
小男孩的喊声吸引住了张冶的目光,他望着小男孩胖乎乎的小脸,感到那么熟悉和亲切,脑子闪过念头,这小孩怎么长得那么像白大强——张冶抱起小男孩亲了一口说,小朋友真懂礼貌,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
小男孩用小手指了指,爸爸、妈妈在里面吃饭。
总台服务员走了过来,小朋友的爸爸白先生在这宴请客人,估计马上也要结束,就在旁边108房间,说着推开了门。
张冶和刘淑卿站在门口,房间里的人都惊叹了,张雅风跑了过来,爸、妈你们怎么过来了?
王荣红走到张冶夫妇面前,我是和雅风同宿舍的王荣红,这是我和白大强的儿子,小军,快下来别把爷爷的衣服弄脏了。
小军两只小手紧紧搂住张冶的脖子不肯松手,爷爷的胡子好扎人!
张雅风向父母介绍道,爸,妈,这都是我们话剧团学员队的,你有印象吧?
张冶每个人端详了一遍,有印象,有印象,只是叫不上名字。指着蒋爱武问,这位也是学员队的?
张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老了,眼神和脑子都不管用了,我们俩散步路过这里就莽撞闯了进来,你们继续叙旧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白大强走到张冶夫妇面前诚恳地说,叔叔、阿姨好不容易碰上了,我们做晚辈的敬你们一杯健康长寿酒!
张冶夫妇盛情难却,不再推辞。
白大强举着酒杯恭恭敬敬地说,我们话剧团学员全体祝张叔叔、刘阿姨晚年幸福、青春永驻!
张冶很是激动,一口将杯中的白酒干了下去,刘淑卿想拦都没拦得住,老张,你可从不喝白酒,今天可破例啦!
张冶放下杯子说,今天见到了年轻人,我也年轻了许多,高兴啊!
刘淑卿举着一杯水,孩子们,我以茶代酒祝你们前程似锦!
小军举着空杯摇摇晃晃走到张冶夫妇面前,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
全场都被小军的举动逗乐了,张冶激动地紧紧抱起他,用胡子扎得小军咯咯直乐。
蒋爱武看了看表说,叔叔、阿姨时间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商量商量话剧团聚会的事也马上结束。
当天晚上12时整,张冶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12
在张冶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发了黄的日记本,年过已久,塑料皮都已风化了,皱皱巴巴的。这是张冶到渤海县三支两军写下的日记。
6月1日
早上醒来,发现床上的被褥很凌乱,奇怪的是洁白的床单上还有一团血迹,枕头上有两根长发。招待所专职给我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小薛没有见到,我找招待所所长白志坚让人收拾一下房间。白志坚自己抱着一大堆床上用品走了进来,他边收拾着房间,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说了一句,薛梅萍请了10天假。
6月4日
晚上下班后,我躺在床上极力回想昨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县招待所举行宴会,两派代表和县里有关人员纷纷向我敬酒祝贺,我来者不拒,喝多了,被人搀回了房间,我倒在床上记得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让服务员泡杯茶送来——
7月8日
我在门口的地上看到了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怀孕了。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认的是服务员薛梅萍的字。
我回想了一下,事情可能就发生在我完全失去记忆的时候,人真怪,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却能干那样的事。
7月10日
办法总比困难多。想要圆满解决这个问题我想到有一个人,那就是白志坚。
白志坚长得很秀气,白净的脸,五官都很端正,有点戏曲舞台小生相,美中不足是缺乏男子汉阳刚之气。他不但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文字材料写得好,每次研究给他农转非的时候,牵扯到海外关系,谁也不敢拍这个板,县里每月给他发12元5角伙食补助,生产大队每年按村里最壮的劳动力给他记工分。
我把白志坚叫到办公室,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像军人一样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我让他坐在沙发上。
我开门见山地说,小白,小薛在我房间发生的事,只有你知道。
白志坚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我,对谁也没说,我敢对老天爷起咒。
我安慰他,你不用紧张,我相信你。
白志坚抬起头看着我站了起来,您有什么指示只管下达,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我装着轻描淡写地说,我想把小薛介绍给你!
白志坚瞪大了眼睛 看我,嘴形变成了个○字,额头上的汗吧嗒吧嗒直往下淌。
桌上的电话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我说了一句,不急,你回去考虑好了再告诉我。
8月1日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白志坚和薛梅萍很快就要举行婚礼。
12月31日
工作结束了,我明天就要离开渤海县,晚上在房间收拾东西,桌子上放着白志坚白天给我的来信,这是他下到公社任职后,第一次给我写信:
听说你马上就要返回啦,抱歉不能到县里去送你,等以后有机会去看你。
我们婚后生活均好,小薛生了儿子,为我们白家续了香火。近期不知为什么,小薛总跟我闹不愉快,见面就吵架,我怕别人说我骄傲自大影响不好,就搬到公社一个单人宿舍,一个月回一次家,她想吵架都找不到——
13
张雅风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把父亲留下的日记有选择地复印了一份寄给了白大强。
白大强看后给她回了信,只有一句话,没想到,现代版《雷雨》发生在了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