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埃尔利希的文学素养

2024-06-21 02:21余凤高
书屋 2024年6期
关键词:可卡因福尔摩斯

余凤高

今天大部分人已经不知道“606”这种药物了,虽然梅毒仍在一部分人群中传播。但在七十年前,人们对它的印象是异常深刻的,因为在取代它的青霉素被发现之前,它是治疗这种可怕传染病的特效药,人们说起它,没有不翘大拇指的。它这“606”的名字也很特别,实际的名字是砷凡纳明(Arsphenamine),商品名为洒尔佛散(Salvarsan)。取这名字,显然具有做广告的性质,商家介绍它的时候,总是不忘说它是经过六百零六次正式的实验,好不容易才研发出来的,可见这种药物的价值。六百零六次的实验,确也是毫不夸张的事实。

外行人可能觉得难以相信:正式实验就多达六百零六次,加上实验前的准备工作,得耗费多长的时间呀!不过这也只能是外行人的想法。一部1984年出版的著作,说到德国医学家保罗·埃尔利希(Paul Ehrlich,1854—1915)花三年多时间来实验研究这一药物时,这样写道:“虽然三年时间对埃尔利希和他的合作者们来说,或许是太长了,但是按今日的标准来说,它还是比较短的。如今,开发一种重要药物,大约要花十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对试验品可能要作八千至一万次合成。”

但就是这六百零六次,在外行人看来,也已经够烦、够忙的了。想想那些参与研究的科学家们肯定个个都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心无旁骛地在做他们研究工作了。关于保罗·埃尔利希,常见的他的几幅照片:一个白胡子老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木木地坐或者站在实验室里,通过厚厚的眼镜片,对着显微镜,一动不动地察看镜片上的细菌;要不就是手里拿着试管,或者握一支笔,垂着头,处于沉思冥想之中,对别的事物,则是什么都不感兴趣。不就是一个老学究的形象吗?!

再联系埃尔利希的一生,作为免疫学和血液学的主要奠基者、190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他的业绩可以列出一长串,如:发明结核杆菌的染色方法,发现亚甲蓝能治疗神经病,发现伤寒病人尿液中的一种特殊性化学反应,发现不同的组织中氧消耗量不同,发明让抗血清发挥效力的方法,发现血清对原虫病有些疾病无效,等等。当然还有在1910年发明砷凡纳明,才会给人留下这样的老学究印象。

但是,一次,当别人在议论他老是忙于他的研究工作、从来不知道休息的时候,埃尔利希申辩说:“人们总认为我是一个工作狂,其实,他们错了,我实际上可以说懒得像一条巨蟒。”

当然,埃尔利希并不是真的懒得整天都无所事事地躺在那儿睡大觉。实际上,埃尔利希非常懂得处理工作和休息的关系,他知道如何调和自己的专业研究和业余的兴趣爱好。

人们往往会认为,一位大师,除了他的专业,不会有别的兴趣,而且时间也不允许;却不知,往往是正因为有广泛的兴趣,才大大有利于一个人成为一位大师。美国哈佛大学数学系主任,曾获菲尔兹奖、沃尔夫奖、克拉福德奖等世界顶级大奖的数学大师丘成桐,同时还是一位诗人,出版了一部诗集。读他的《秋景》诗“昨夜秋风紧,号我小庭端。枯叶怜衰草,落英委玉阑。丹枫红渐褪,青松翠不残。岁寒华枝在,凛凛若龙蟠”,不难看出他心中的秋日之美,也不禁惊讶于他的文学修养。平时,丘成桐院士喜欢读《红楼梦》和中国古典诗词。他认为,良好的文学修养“对培养做学问的气质和修养很重要”。他深刻地指出,数学与文学两者有相通之处。文学的最高境界是美的境界,数学也具有诗歌和散文的内在气质,达到一定境界后,也能体会与享受到数学之美。

类似的例子很多,如190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罗纳德·罗斯(Ronald Ross,1857—1932)写过不少诗和小说;又如梅毒(Syphilis)这个名称,来自意大利医生吉罗拉莫·弗拉卡斯托罗(Girolamo Fracastoro,1478—1553)的一部用清新秀丽的六音步诗体写成的拉丁文诗作《梅毒或法国病》,那个患有此病的主人公的名字正是Syphilis。

埃尔利希最喜欢的休闲方式是沉浸在书中。他读的书涉及面很广,从古希腊的文学名著,到当代艺术作品和哲学著作,尤其是文学作品。他还很有鉴赏能力,能随口谈论对名画的理解,而且对许多文学作品都非常熟稔,能随口背诵出一些诗中的句子。

斯海弗宁恩(Scheveningen)位于北海海岸,属荷兰西部南荷兰省,此地的海滨沙滩广阔,远眺海面,景色十分壮观。1818年,这里建立起第一家浴场,此后不断发展,一直是荷兰最受欢迎的海滨圣地,还吸引大量国外人士来此游览。埃尔利希就喜欢去那里旅游。一次,他见到海滨上美女如云,来来往往,陶醉之余,便随意吟诵出《绿衣亨利》的作者、德国著名作家戈特弗里德·凯勒(Gottfried Keller,1819—1890)《凝视》(Im Nachschaun)中的诗句:“被西风轻轻吹拂,百合微微摆动纤小的身躯。”其传记说,在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上,保罗·埃尔利希曾引用德国大诗人和剧作家弗里德里希·黑贝尔(Friedrich Hebbel,1813—1863)的故事。黑贝尔在诗歌和历史剧创作上有伟大成就,有人为表达对他的赞赏,送给他一支钢笔。埃尔利希便以这事来比拟他被授予诺贝尔奖,他诵出了黑贝尔的一句诗:“我虽拙笨,但因有你,我诉说永恒。”平日里,同事们也常听到埃尔利希自言自语般地吟诵诗歌或哲理警句。埃尔利希很喜欢哲学家尼采,一次就背了尼采集大成的散文诗体杰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描写“欣赏寂寞”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几句:“至于幸福,一点点便够幸福了!”“刚刚是至微小者,至低微者,至轻淡者,一蜥蜴的窸窣声,一嘘呼,一闪惊,一瞥眼——很少造成那种最高的幸福。静!”

埃尔利希特别喜欢读小说,他的阅读范围极广,还是一个“福尔摩斯迷”。德国学者恩斯特·博伊勒在《埃尔利希传》(Paul Ehrlich:Scienyist for Life)中写道:“他痴迷于读近代的法国作家,特别是安德烈·纪德、盖伊·德·莫泊桑和安那托尔·法郎士,他们的作品都可以在他的书架上看到。他对侦探小说的热情,和他表兄卡尔·魏格特共同分享的趣味,是颇为传奇性的。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会兴奋地等待那些每周六出版的血红色封面的侦探丛书。显然,他天真地想象这种阅读会赋予他侦探的才能。格赖夫斯瓦尔特的外科医生乔治·舍恩教授1906—1907年与埃尔利希在一起工作,后来也常去看他。舍恩回忆:‘有个星期天,几个男人聚集在我们研究所。曾报道有一个盗窃案。埃尔利希便和另外几人站在一起,讨论可以通过什么方法和途径来追踪罪犯。所有的人都是无辜的,我自愿作被怀疑对象。于是,埃尔利希转过身,以十分傲慢的表情宣布说:“所有的侦探小说我全读过,我知道它是这么干的!”埃尔利希所喜爱的故事是亚瑟·柯南道尔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柯南道尔听说此事后,送给埃尔利希一张签名的照片。这张照片现在为埃尔利希的一位居住在纽约的孙子所有。”“侦探小说,据埃尔利希的看法,不同于浪漫小说之处是在于会促使读者运用他自己的心智才能。同时,它们还会使他在离开工作后晚上入睡时缓解身心。为了不打扰他的妻子,他只好用一块黑色的幕布把房间隔开,他常常一直不睡,在幕布后读一个小时甚至读到半夜,直至他紧张的神经平静下来。”

文学作品对医学家埃尔利希“心智才能”的启迪,有如丘成桐院士所说,是因为科学和文学之间存在内在气质上的联系。例如《福尔摩斯探案》就曾对埃尔利希的研究产生过具体切实的帮助。

有一种叫可卡因的生物碱,是从古柯的叶子中提炼出来的,小剂量可使人感到愉悦、欣快,使人活力充沛,不觉疲劳,因此很受大众的欢迎。但它却有毒性。亚瑟·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四签名》开头写到福尔摩斯给自己注射百分之七的可卡因溶液,且每天三次。助手华生很担心它的毒性副作用。福尔摩斯则说:“也许你是对的,这对身体有害。不过,我发现它能强烈刺激和清醒大脑,所以,其副作用就不值一提啦。”

虽然很多学者,包括以创始“心理分析”理论为人所知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对可卡因的药性已经研究得很多了,但《四签名》的故事激起了埃尔利希的好奇心:应用可卡因到何种程度时才会产生那种毒性效果呢?通过对小鼠所做的实验,他发现很多小鼠因可卡因死亡,但也有一些幸存,有些小鼠甚至对超过致死剂量数百倍的可卡因毒性也有免疫力。此事启发埃尔利希最终“确切掌握了人体产生免疫反应所需要的毒素剂量”,这是一项重大发现。

与此同时,这一研究又进一步激发了埃尔利希的想象力,他逐渐形成一种关于血液保护人体免受外来入侵者攻击的所谓“侧链理论”(side-chain theory)。

1900年3月22日,埃尔利希走上英国皇家学会的讲坛,就他所发现的人体免疫问题作题为《与细胞生命特定相关的免疫》的报告。在报告中,埃尔利希配用了一系列的图示。医学史家认为,埃尔利希的论述不但站得住脚,而且十分令人信服。美国学者比尔·海斯在他的《血液的故事》一书中谈到埃尔利希的研究时特别指出:“这里应该强调的是,当时在皇家科学学会讲演利用视觉效果作为辅助手段的并不罕见,但埃里希的独到之处在于,它的图示来自想象,是根据理论上发生在血液中的情况描述的。因为在他那个时代,最先进的显微镜也无法看到血液中发生的事情,但他心灵的眼睛却将这些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并且作了演示。一系列景象在我们眼前展开了:首先人们看到一个标准的细胞——它的颜色很淡,像一个海绵体的月亮,喷发着的小水滴就像连环漫画中人物额上流下的汗珠。这些就是埃里希的侧链,它们实际上和链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接下来,一些‘汗珠被邪恶的、呈黑色牛角状的毒素紧紧抓住。而其他摆脱毒素的微小‘水滴则自由了——成为英雄的抗毒素——像柔软的米诺鱼,自由自在地进入我们的血液。”

早在1927年,鲁迅曾在广州知用中学的一次关于“读书杂谈”的演讲中提出:“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人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看来,鲁迅在这方面也是颇有眼光的。事物是互相联系的,自然学科和人文学科必然能相互启发。

本栏目责编:黄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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