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医学搭建一座通向友谊的桥梁

鲁建文

1910年4月，湖南长沙爆发了一场针对奸商和洋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抢米风潮”。在这次风潮中，外国的店铺、洋行、教堂大都被捣毁，但作为美国人的爱德华·胡美却得到了市民的保护，不仅一家五口安然无恙，而且他所创办的雅礼医院也完好无损。究其原因，恐怕与他最初确立的发展思路不无关系。

1905年6月，有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博士学位的胡美，受美国雅礼协会的委派到中国湖南发展现代西医。在从上海到长沙的轮船上，胡美遇到了一位能说英语的湖南乘客，一路上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当轮船驶入湖南境内时，这位湖南乘客指着对岸已被石头堵得严丝合缝的石拱门对胡美说：“虽然清朝政府已经签订了湖南给外国人旅居的条约，但湖南本地的官绅富商依旧强烈反对，你看这就是标志。”接着他又告诉胡美，在一年前，一位英国人曾两次试图在长沙购房兴业，最终都被强行赶走了。轮船到达长沙之后，胡美便与这位萍水相逢的湖南乘客告别，然后随前来迎接他的美国朋友席比义坐轿进城。胡美一路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座古老而陌生的城市，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当轿子前进到城门口处，一张挤满围观群众的布告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他叫停了轿夫前进的脚步。席比义连忙上前向他解释说：“这是城里的官绅富商贴出的告示，他们强烈反对外国人到长沙来购房租房兴业，要求巡抚下令对其契约一律不予承认。”正是这段不寻常的旅程，让进城安顿之后的胡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发展思路。他决定充分发挥自身特有的优势，“用医学搭建一座通向友谊的桥梁，”让长沙市民接受自己，欢迎自己，支持自己的事业。

在“抢米风潮”到来之际，胡美随即意识到，检验自己这一发展思路成功与否的关键时刻到了。由于部分洋行一起参与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城里早已流传起了“驱逐洋人”的风声，不少洋行开始关门停业。但胡美仍然坚持每天照常开门应诊，由于患者络绎不绝，工作十分繁忙。他耐心细致地为患者进行检查诊断，同时也从患者的口中，及时掌握着城里的动向。一天，南门口靠挑水为生的黄贵荪，劳累终日，却无法换回一升大米，在绝望之中，他带着两个孩子与妻子投河自尽。胡美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久久难以平静。第二天，患者又给他带来了一条不幸的消息：一位老妇在邹氏碓坊买米不成反遭辱骂，木匠出身的刘永福打抱不平，带领一群饥民捣毁了邹氏碓坊，抢空了所有存米，事后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将刘永福抓走，一时杳无音信。局势升级，众怒难平，成千上万的市民宛如潮水一般地涌向巡抚衙门，要求释放刘永福，平抑粮价，巡抚却下令开枪打死了二十多名请愿的群众。在场的人无不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火烧巡抚衙门”的口号此起彼伏。中午时分，胡美从患者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随即感到，即将有一场更大的运动爆发。他抓紧完成了在座患者的诊断给药，接着停止了当日的接诊，回到了“永隆钱庄隔壁”的家中。

四月的长沙，仍然有些寒意。当天胡美一家早早便入睡了。但他不知道的是，不仅城里大多数的米店被抢，而且在一些好事者的唆使下，饥民还放火烧了巡抚衙门、大清银行、警察局、关税局以及外国领事馆、洋行、教堂等。凌晨一点时分，正在睡梦中的胡美突然听到门人急促的叫喊声。进屋后，他急急忙忙地告诉胡美说：“先生，你得赶快逃走。街上已经很乱了，旁边挪威人的信义会教堂被烧了，美国人的内地会福音堂也被砸了。”胡美感到事态严重了，于是把妻子、小孩以及同屋居住的四个美国人一同叫醒，大家分头进行有关准备。他一面自己将钱和食物带好，一面叮嘱妻子为三个孩子准备御寒衣物、炼乳和开水。然后，他从书房拿出三张红名帖，请唐师傅分别给英国轮船船长、英国领事馆领事以及驻地清军杨将军送去。临行前，他忽然意识到，临街的前门肯定是不能再走了，只能选择后院的太平门。这是一道中国旧式建筑中预备不测的暗门，与后墙浑然一体，平时很难分辨。妻子认为走太平门亦有风险，如果后院邻居对他们有敌意，就等于自投罗网，但胡美这时十分清醒，两者权衡只能取其轻。他毅然从仆人袁师傅手中接过劈柴的斧头，将太平门几下就劈开了。然后，让大家依次从这里通过。

幸运的是，胡美后院的这家邻居，不仅为人善良，而且对胡美的医德医术都非常佩服。他们早就知道，这些年，胡美在长沙治好了许多中医无能为力的疑难杂症。特别是几月前，他们邻居家的太太生小孩，遇上难产，胡美医生不畏天寒地冻，深夜赶去，通过器械助产，使母子双双获得平安，更是让他们深感敬佩。听到胡美一行从后院太平门过来后，他们随即出门迎接。不等胡美多说什么，男主人便将胡美一行往内屋请，并催促着说：“快！快！如果街上那帮人冲进你们家里，穿过后院太平门，也来到这里就麻烦了。”进屋后，他们将自家的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为胡美的孩子穿上他们家孩子的小棉袄，并将三个孩子一一抱上床，盖好被子。接着，男主人对胡美说：“我们出去打听一下动向，你们大人就都穿上我家的这些旧棉袍，把油灯拧暗一点，安安静静地坐在孩子睡觉的这个房间里。这样，即使那帮人进来了，也不易察觉你们是外国人。”胡美穿上棉袍，坐在房间里一面打着瞌睡，一面想，在这样的大乱之际，自己一行作为纯粹的异族人，却能得到中国邻居如此热心的接待与帮助，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这时，街上的吵闹声开始慢慢变少了，天也慢慢亮起来，忽然邻居家来人对他说，收到红名帖的杨将军派人来了。胡美立马振作起来，将大家一起叫醒。接着，胡美一行随杨将军的派来的士兵从后院邻居家安全转移。第二天，他们便乘船前往汉口。

几天之后，风潮被平息，胡美乘船从汉口返回长沙。一路上，尽管春风拂面，花香扑鼻，但他依旧没有一点心思欣赏两岸的美景，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心爱的雅礼医院，因为这家医院是他这些年汗水与智慧的结晶。他还清晰记得，刚到长沙，在他为寻找医院用房“踏破铁鞋无觅处”时，是一位罗先生主动上门为他推荐了西牌楼的中央旅社。经过仔细考察，他以为这个地方相当理想，正处城中心，一条主要街道由东向西穿过，每天人群熙熙攘攘，而且前院后院各有一口水井，办医院尤为适合。但由于当时长沙的官绅富商为反对外国人购房租房兴业闹得很凶，双方谈妥之后，胡美思考了好久不知所措。最后，他与雇佣秘书刘先生商量许久，找到了办法：以刘先生的名义签订租赁合同，办理有关手续，然后再交由他使用，用这种“偷梁换柱”的方式终于将这个废弃的旅社租赁下来了。手续办完后，胡美夜以继日，仅用了几周的时间就将其修葺成了一所新的医院。除手术室还在考虑中，医院内分别设有接待室、候诊室、诊疗室、检验室和药房。作为一家小型西式医院，此时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1906年11月，医院正式开业。此后四年多的时间，胡美一直在这里工作，与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胡美一下船，第一句话就问前来迎接他的中国医生侯先生：“医院如何了？”当侯医生告诉他完好无损时，他心中那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下。侯医生接着告诉他，他们的医院在风潮中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还得感谢医院的第一位外科手术患者。当天，那帮人到处寻找官府和洋人的财产捣毁，当走到医院门前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这是美国人的房子，我们进去砸掉它！”千钧一发之际，正是这位曾经的患者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边阻拦，一边劝告大家说：“这是一家医院，几年前，他们从我腿上取出了一颗子弹。如果我们这样继续下去，必然会有伤亡，到时肯定有需要它的时候。”他这么一说，大家口服心服，医院便免遭劫难。对这位患者，胡美仍然记忆犹新，那天，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医院，右腿又红又肿，自称姓黄，在与强盗搏斗中负伤，虽用了本地医生的黑膏药，子弹却至今没有取出来。当时，医院还没有开展过外科手术，既没有手术室，更没有麻醉师。在患者的再三要求下，胡美想起了正旅经长沙的爱尔兰外科医生，于是亲自把他请过来帮忙。经过一番准备，胡美架起了一个简易的手术台，通过爱尔兰医生的协助，在几乎没有痛感的情况下，为患者成功地取出了腿部的子弹。患者尤为感激。让胡美没想到的是，几年过后，他竟然受到这位患者如此之大恩。

回到医院后，胡美看到完好无损的陈设，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侯医生给他看之前在大门前发现的一张告示，上面写着：“雅礼医院，实系佃居；见此时局，迁徙空虚；街邻封闭，防备不虞；接行平粜，救荒恤无；筹款十万，共乐捐输；预为布告，断不支吾。药王街、西牌楼公启。”看到这些文字，联想起这些天自己的经历，他深深感到，这些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座用医学搭建的友谊之桥已经筑成，长沙市民接受自己了。顿时，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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