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曾国藩佚诗《题青松红杏图》

2024-06-21 02:21:50王澧华
书屋 2024年6期
关键词:红杏青松曾国藩

王澧华

从曾国藩的诗文与日记中得知,他多有题图之作,最后一次,应该就是同治九年十月十三日(1870年11月5日)的《题青松红杏图》。在当天的日记上,曾国藩留下了如此记载:“阅看崇效寺老僧智朴《青松红杏》手卷,将作诗而不果……二更后作七绝一首,写于《青松红杏》卷子之上。”

但是,这首七绝当时应该没有存稿录副,因此,在他去世后,从1874年首次编印的《曾文正公全集·诗集》,到2011年岳麓书社修订增补的《曾国藩全集·诗文》,包括民国文人刘声本1929年辑刊的《曾文正公集外文》,以及我自己标点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曾国藩诗文集》(2005、2013),都没有这首诗的踪影。

2023年8月,我终于找到了这首题图之作:“春花犹是昔年红,烂漫繁枝照碧空。定惠道人无一事,独依松下听清风。”

题诗为曾国藩亲笔,真真切切“写于《青松红杏》卷子之上”。除了“同治九年十月曾国藩”的落款,还钤盖着两方印章,阴文“国藩印信”,阳文“涤生”。左边更有小字一行:“甲寅三月十九游寺,得读先祖集外诗。曾广钧谨志。”曾广钧为曾国藩三子曾纪鸿之子,清末翰林,著名诗家,本轮甲寅为民国三年(1914),“得读先祖集外诗”,也就是说,这首未曾收入《曾国藩全集》的集外诗,连曾广钧都是在几十年后第一次意外获见。而其机缘,则是春游佛寺,得见寺中藏图,因此特意在祖父手迹之旁,手书小字一行志之。

两三百年间,崇效寺先后以枣花、丁香与墨牡丹享誉京城。春夏之际,文人士大夫结伴而游,赏花吟诗,而达官名流,更能受到寺内高僧出示珍藏画卷、恭请题笔留名的礼遇。曾国藩年轻时,曾在北京城生活十五六年,日记中却不曾见到游历崇效寺的记录,尽管他当年租住的南横街千佛庵、达子营关侯庙以及绳匠胡同、碾儿胡同等处,其实都与崇效寺相去不远。等到有缘“阅看崇效寺老僧智朴《青松红杏》手卷”之时,他已经是官居一品的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方从直隶总督卸任,回任两江总督。

1990年9月,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从湘潭大学来到北京师范大学,在刘乃和先生指导下做访问研究。我当时正参与整理《曾国藩全集》,所以与刘先生商量,以《曾国藩诗文系年》为研究课题。

此后一年,在北京大小图书馆查阅文献,我先后获得曾国藩散佚诗文若干,其中劳而无功、无功而返的,就是这首散佚一百多年的七绝《题青松红杏图》。

明清名寺崇效寺,在1900年的“庚子事变”中遭到毁坏,《青松红杏图》一度流出寺外,十年后辗转回归。历经多年战乱,寺庙终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荒败解散,《青松红杏图》去向不明。刘乃和先生告诉我,这幅画卷,她的好几位师长都见过,但都是在“卢沟桥事变”之前;电话询问北师大赵光贤等先生,也都语焉不详;我又带着刘先生的介绍信,两次去中国佛教协会所在地广化寺,两次访问周绍良先生。第一次,周先生因有外事接待,匆忙中把我介绍给静慧法师,佛教文化研究所副所长,但我俩各说各的,一点都不沾边;过几天再去,周先生说:“没见过,只知道‘卢沟桥事变前,(画卷)还在崇效寺。”刘先生又两次打电话,询问中国历史博物馆史树青先生。第一次,史先生在合肥开会,未能详谈;一个月后再去电话,史先生告知,“《青松红杏图》当时收归北京市文物局系统收藏”。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已经访学期满,随后便返回湘大,投入紧张的《曾国藩全集》整理工作。直至1993年4月,《曾国藩诗文系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对于曾国藩《题青松红杏图》,我也只能遗憾出以“今未见”三字。

2018年2月,在香港大学图书馆,我看书看累了,伏案坐久了,立起身,信马由缰,走到书架,漫无目的翻书,随心所欲而已。随着手指划过一册册书脊,一本很普通的书——《北京市东城区文史资料》映入眼帘。一般来说,登载在这上面的文章,大都是第一手历史资料,更有当事人的亲身经历与口述回忆。我不假思索就从书架顶层抽出了这本书,顺势翻开,浏览目录。突然眼睛一亮,心头一热,《崇效寺变迁》一文会不会涉及曾国藩“到此一游”的笔墨?

当即回座,一目十行,“寺内旧藏的《青松红杏图》为明末清初智朴禅师所绘”文字之下,抄录北京市档案馆“J2-8-470”号卷宗,让我心跳加快:“……卷后清代大儒题咏殆遍,若王阮亭、朱竹垞、孔芸亭、孙渊如、李世倬、查初白、桂小山、祁嶲藻、伊墨卿、朱竹君、法梧门、鲍桂星、曾涤生、翁覃溪、翁叔平、李莼客、康长素、梁任公诸诗跋,尤为该卷生色不少。”

既然是档案馆文件,就很可能是最初档案整理者之笔,“题咏殆遍”“生色不少”,尤其是列举题咏者姓氏字号,如此口吻,显然是亲睹《青松红杏图》及其题跋之人;操文言而非白话,看来这份档案也是很有年头了。不管这些了,至少《青松红杏图》没有毁于无情战火,没有毁于“文革”动乱!它封存在文物部门档案室!

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目光移向篇末最后一段:

新中国成立后,根据北京市宗教部门的指示,要把崇效寺珍藏的《青松红杏图》《训鸡图》等五幅图卷交到民政部去。而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崇效寺末代监院惟明和尚的头上。“田师傅(惟明和尚俗姓田)马上把这几幅图卷整理包裹好,自己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奔当时的民政部,亲手将这几卷珍贵的图画交给了相关负责人……(原引如此)半个多世纪又过去了,这几幅珍贵的图卷,直到田师傅永远地闭了眼睛,他和关心这些图卷的人士,再也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些画。”

看到这里,我心一沉:“完了!真没了!”难怪当年在北京,面对我的殷切追查,刘先生、赵先生、周先生无不各有隐忧,而法源寺内,中国佛教文物图书馆资深馆员更有两句令人心灰意冷的话:“我五三年进馆,从来没有见过。……六六年,这里烧了三天三夜,西厢西廊的字幅,如唐伯虎的画、藏经楼的经卷,如金写《金刚经》,全都付之一炬,最后只剩下三个书架的书。”却原来,这么多“关心这些图卷的人士,再也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些画”!看其脚注,这段引文见于《北京晚报》2003年3月27日《惟明和尚与崇效寺》,作者舒乙,老舍之子,这就几乎是明摆着的了,失踪了。

然而,就在下一行,《崇效寺变迁》的作者、北京市古代建筑研究所文博馆员刘文丰先生再亮底牌:“而《青松红杏图》《训鸡图》等也并未丢失,经笔者调查咨询,这几幅画就收藏在首都博物馆的文物库房里。希望这些珍贵的画卷早日展出,定能成就文物文化界的一段佳话。”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雨过天晴,喜从天降,这可真是一点不假!

接下来,我满怀希望,“希望这些珍贵的画卷早日展出”,守着等着“文物文化界的一段佳话”,进而向几位京内学界朋友透露消息,争取一臂之助,但他们各自的反馈,都是“一入侯门深似海”。

2023年8月初,趁着陪护老亲进京游览与休养之便,临行之前,我冒昧投书首都博物馆接待信箱,陈述个人的求学经历与访书之忱,咨询馆藏《青松红杏图》的可能展期,自谓“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更有得陇望蜀的奢望”。时值暑假,文博展馆一票难求,网上预约屡屡受挫,直至离京返沪,我也无缘进馆。可是,不曾想到的是,8月下旬,电子邮箱闪现首博回信:“出于保护珍贵纸质文物的考虑,原则上书画文物不提供观摩服务,但基于对科研工作者的理解与信任,在遵照规章与程序的基础上,展示这首曾国藩佚诗,期望对您的工作有所助力。”如此真诚的工作作风,如此高度的敬业精神,如此严谨的专业水准,令我深受感动,同时深受教益。

现代著名掌故家邓之诚《骨董琐记》,收有一篇《宣南名迹》,其中说,“《青松红杏图》,为康熙庚午(1690)僧智朴自作像,立青松红杏间,寓意松山、杏山,智朴盖洪文襄部将,兵败为僧”。两百多年之间,二尺宽的画幅,因题咏者络绎不绝,装裱篇幅逐年增多,现为一正二附的三大卷帙,长达一百多米。而据首都博物馆藏品部刘晓梅等人考证,明崇祯十四年(1641),明清两军松锦战役,智朴只有四岁,战败落发之说,显然是附会。但智朴落脚的盘谷寺,却因为康熙、乾隆的多次到来,连带《青松红杏图》受到垂青。先是康熙皇子胤禧、皇太子胤礽之孙永儆留下题跋,智朴晚年驻锡城内名花不绝的崇效寺,从而招致更多的名流追崇。从清初王士祯、朱彝尊等人题诗咏叹,到清末民初名公政要皆慕名而来,一睹画卷,题咏留迹。

同治九年五月,“天津教案”爆发,法国驻天津领事、翻译官以及十几名法俄意等国侨民被杀。直隶总督曾国藩奉旨赶赴天津,现场处理这一棘手外交大案,历时三月,内外交困。适因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身亡,清廷调派曾国藩回任两江。赴任前,曾国藩从天津进北京,觐见慈禧皇太后,先后寓居贤良寺、法源寺,因此得以足不出户,观摩有人送上门来的崇效寺名画《青松红杏图》,而且还受邀题诗。

曾国藩的这首佚诗,览图怀古,绝句题咏,看似淡然无奇,实则大有深意。中兴第一名臣,失意于“天津教案”,在京湖南官员联名写信责备,曾国藩从直隶怏怏回任两江,“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内心很不平静。偏是佛门之人不嫌多事,辗转拿来崇效寺所藏传世之图,而绘图之人、所绘之景,早已被民间秘传为缅怀“松杏激战”之隐喻。而清廷官员,或者吞吞吐吐,来一两句“春来何处无松杏,不见弥天释道安”;或者避虚就实,写个“某年某月,偕谁谁谁,到寺一游”,有无寓意,随你想去。可是,曾国藩此时位极人臣,名满天下,只能有所题咏,这才符合其官品身份、舆论声望与文学时誉。

让我们再一次品味曾国藩这首题图之作:“春花犹是昔年红,烂漫繁枝照碧空。定惠道人无一事,独依松下听清风。”完全就图题咏,杏红松青,犹如昔年,定惠道人,云淡风轻,六根清净,一尘不染,浑然全“无一事”,对“明将”“决战”与“故国”各说,一如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这个推断没有错,那么,这首诗充分体现了出曾国藩久经宦海沉浮的政治历练。

查读有关材料,1992年,王元化从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一书中读到陈寅恪《甲午岭南春暮,忆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二绝),从第二首“红杏青松画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转入自身的一段回忆,却与曾国藩及其《题青松红杏图》大有关联:“抗战后,我曾随先父偕公严夫子出宣武门,游崇效寺,得见此图。图为寺所藏,裱成长卷。住持云庵称,作画者为明末武将,国破后出家。图中绘一僧人、一童子,一苍松、一红杏,以寄抗清忠奸不两立之志……曾国藩有七律一首,我现已不能背诵,只记得大意是以红杏今已花繁满枝来歌颂清廷。当时殊感气愤,曾作七绝一首以刺之:‘青松红杏两相持,公意渊深耐细思。权贵不解孤臣恨,千秋宝卷染瑕疵。”

尽管目前从智朴的生年推论,“明将国破出家”之说不能成立,但于明清改朝换代有决定性作用的松锦战役,主帅洪承畴松山兵败被俘、杏山血战惨败,战争之惨烈,大势之已去,败局之已定,的确给明末遗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十几年前在《青松红杏图》上留下“春来何处无松杏,不见弥天释道安”的王柏心,是曾国藩的京中同僚与诗友,咸丰六年(1856)出关游历,路经松山,就有“明师十四万,王气一朝休”的沉痛感叹,而且诗题就是《松山》,一点不避嫌疑。当代学者张中行早年也曾专程前往崇效寺看图,一看不禁自问:“和尚画青松,取其坚而不惑,意思明朗。兼画红杏,何所取义呢?……总之,这是因怪而奇。”难怪一二百年间,人们要私下里口耳相传,猜测青松红杏就是暗指松山与杏山之战,并且把智朴说成抗清统帅洪承畴的部将,兵败出家,不仕二朝。甚至连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崇效寺住持,对此都深信不疑,而且广为传播。更有我的多年老友邱瑞中,系《燕行录》研究专家,对明、清关外决战多有研究,依据朝鲜使臣的诸多记载,不仅向我详细解说松锦战役,而且指明真有一位和尚在松锦战役中为明军充当间谍,打探军情。为此,他还突发奇想:“那图上怎么是一个小沙弥、一个老和尚呢?如果和尚是智朴,那为何要多出个沙弥来?会不会沙弥才是《青松红杏图》的作者?那个扶着松树的和尚,是不是我说的那个刺探敌情的和尚?如果小沙弥就是智朴,他画的是他的间谍师傅,这是不是就解决‘四岁与松锦之战时间的矛盾了?”

总而言之,宁信其有者,似乎不为空穴来风;不予置辩者,也难辞此地无银之嫌。而曾国藩与王元化,一个是清廷高官,睁眼闭眼只当“定惠道人无一事”;一个是地下党员,坚信确有其事,认定“公意渊深耐细思”。二者恰恰都是站在自己的政治立场,对这同一种传言,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取舍。至于陈寅恪之诗,则不免有点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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