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页之间

1

奥黛丽蹑手蹑脚地踩着楼梯往上走，裙子在走动间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城堡墙外风在呼啸，而远处天际，雷声轰鸣。在她下方的华丽前厅里，厚重的窗帘随风鼓起、飘落，阴沉的天空就在其间怒目而视。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奥黛丽双臂交错环抱住自己，但睡袍单薄的布料无法让寒意减轻分毫。

母亲会为了她不穿拖鞋到处乱逛而训斥她，但是脚被束缚住的感觉真是太令奥黛丽厌恶了。当然了，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不得不穿着可爱的小拖鞋—否则就不合乎真正的公主所应有的举止。奥黛丽对此嗤之以鼻。哼，真正的公主！

当她到达楼梯尽头，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她前方的主走廊，随后走廊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奥黛丽转过拐角，沿着另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走向了图书室。

母亲也会为此而责骂她。真正的公主不会浪费一个又一个小时用来读书。人们总是告诉她，不必费心费力在脑子里填满知识，也不应该费心费力地在脑子里堆满虚构的故事。

她用力拉拽脖子上的金项链。这冰冷的金属在她胸骨上滑动，直到从领口掉出来。项链末端挂着一把黄铜钥匙。奥黛丽把项链从头上拿下来，打开了图书室的门，然后又戴回去，闪身进了房间。

“噢，噢，是奥黛丽公主。你今晚来得比往常早了点儿，是不是？”从她右边传来了低沉沙哑的声音。

“噢，嘘，马库斯，给我点儿光亮照明。”

她旁边墙上的灯笼里燃起了烛火，照亮了圆形的房间。一尊滴水兽石像从墙体里凸显出来，明亮的灯笼就安置在它的背上。滴水兽眨了几下眼睛，皱了皱鼻子，说道：“你要知道，我本来可以再多睡一会儿的。”

“你除了睡觉就没别的事了，马库斯，”奥黛丽叉着双臂说，“会来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有一整天和大半个晚上呢，所以就别抱怨了。”

滴水兽听了窃窃发笑。奥黛丽转身走开，沿着弯曲的墙壁缓缓前进，开始浏览起书架上的书。

熟悉的皮革书脊整齐地叠放在一处，其他地方的则竖立堆放着。这些书都没办法适当地排列起来。奥黛丽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圆形的房间会被选中用作图书室。

她爬上脚凳，在头顶上的书架间搜寻。

“这里所有的书你不是都读过了吗？”马库斯问道。

奥黛丽耸了耸肩：“差不多吧。但还有一些没读过。我也不确定自己今晚有没有心情看书。”她的眼睛扫过一排书，直到她注意到一线金属的闪光。一本薄薄的小书夹在两本厚实的书之间，书脊上装饰着华丽的银色字母。奥黛丽伸出手指，在两本皮面大书之间拨弄，把那本小书的书脊上缘拉了出来。

她盯着封面，从凳子上爬下来。“《寻找安吉尔》。这个书名真奇怪。”

2

安吉尔闭着眼睛，由妈妈领着穿过走廊。“为什么非要我闭上眼睛？不过就是爸爸和那几个男孩，还有一点儿礼物和蛋糕而已。”她让自己听起来好像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兴奋极了。

她妈妈捏了捏她的胳膊：“好吧，如果你不在乎你的生日聚会的话……”安吉尔感到妈妈在拉着她，好像在把她往来时的方向带去。

“别—我会闭嘴的！”

她妈妈笑着又把她往前方领去。

当她们走进厨房的时候，安吉尔听到了一阵兴奋的尖叫。一个娇小的身体撞上了她，随后，两只细小的胳膊环住了她的腰。

“生日快乐，安吉尔！”扎克喊道，“你会爱上我送的礼物的！”

安吉尔闭着眼，伸手摸到了自己五岁的小弟弟，她拨弄着他的头发说：“我已经喜欢上啦！”

环着的手松开了：“可是你还没看到呢。”

她听出来他声音里的怀疑，说道：“这不重要，小家伙。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知道我会爱上这个礼物。”

这时，乔西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快来吧，小妹妹，我今天晚上还有个比赛。”

“耶，”雅各布插话说，“家里有大日子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哼！幼稚的青春期男生！安吉尔很高兴自己还没有上高中，要是乔西和雅各布显露出任何要她在学校里忍受他们的迹象，她会去求妈妈让她像扎克一样在家里上学的。

“好了，男孩们，够了。”她爸爸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安吉尔的控诉，“今天是你们妹妹的十三岁生日，而且一生只有这一次。你们要是再捣乱，一会儿就在家里待着，别想去比赛了。”

她的哥哥们把抱怨憋了下来。安吉尔焦急地问：“我能睁开眼睛了吗？”

妈妈笑着说：“哦，可以了，亲爱的！来吧。”

桌子上摆满了包装精美的各种礼物。乔西、雅各布还有她爸爸坐在桌边—三双碧绿的眼睛，还有三头浓密的黑发，但是只有一个微笑。不过哥哥们满脸的没好气完全被安吉尔无视了，她微笑地看着爸爸。

她又转身看妈妈打开厨房台柜上的一个盒子。盖子被抬起，盒子的四面顺势倒落在台面上，露出了一个覆盖着乳白色糖霜的蛋糕。在妈妈点燃蛋糕上的蜡烛时，安吉尔走过去，偷偷瞄了眼蛋糕。绿色的茎上盛开着精致的粉色玫瑰，在蛋糕边缘缠绕了一圈。蛋糕的表面用优美的字体写着“十三岁生日快乐，安吉尔”。

“你是在安妮蛋糕店给我订的生日蛋糕，对不对？”

她妈妈点了点头：“我原来想亲自给你做一个蛋糕的，但实在没有时间。”

“你在开玩笑吗，妈妈？我喜欢你做的蛋糕，但是安妮家有很棒的覆盆子果酱—你订的是覆盆子味吧？”

“当然了。”妈妈微笑着点头，示意桌上的蛋糕，“继续吧，让我们先拆礼物。”

安吉尔撕开一个又一个包裹，已经去掉了包装的衣服、艺术用品，还有她乞求了很久的CD。随着一份份礼物被拆开，她的微笑越来越大，直到……

“扎克，你的礼物在哪儿呢？”

扎克躲在桌子后面，从爸爸身边溜过来。他向安吉尔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用恐龙印花礼品纸包装起来的长方形包裹。

“妈妈说我可以随便挑我想送你的东西。”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都皱成了一团。

安吉尔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纸，她屏住了呼吸。

这个礼物是一本皮面精装的书，封面上有着金色的凸印图案。它看起来像一本真正的古典故事书，还配有丝带书签。一种梦幻般的字体印着书名：《寻找奥黛丽》。

“这是一个关于公主的故事。”扎克说。

夜里，安吉尔的妈妈来到她卧室的门口，问道：“亲爱的，你觉得这个生日过得怎么样？”

安吉尔正靠在床头，她把速写本放在身侧的床垫上，笑着说：“简直完美极了。”

“那就好，别睡太晚了。”

“我不会的。”

妈妈离开了，安吉尔又拿起了速写本。但是她叹了口气，没有心情继续画下去了。她下床把本子放到书桌上，又开了灯，房间里瞬间充满了光线。瞬息后，雷声轰鸣，随即雨水如鼓点般击打在窗户上。

雨总是能让安吉尔放松下来，水滴击打的力量就像在给她的精神做按摩。放松，但不犯困—正是阅读的完美状态。她拿起扎克送给她的书，关掉卧室的灯后，她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又一次靠到床头，蜷起身子开始读书—

“奥黛丽蹑手蹑脚地踩着楼梯往上走，裙子在走动间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城堡墙外风在呼啸，而远处天际，雷声轰鸣。在她下方的华丽前厅里，厚重的窗帘随风鼓起、飘落，阴沉的天空就在其间怒目而视……”

安吉尔很快读得入迷了，她想象自己就是遥远国度里的一位公主。如果真的能体验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当然了，如果成为公主意味着不被允许阅读，她可能还要再重新考虑一下。不过，她应该也会像故事里的公主奥黛丽一样偷偷溜出去，跑到城堡的图书室里去。而且那将会是多么有趣啊，在午夜……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堡里……

安吉尔叹了口气：“还有会说话的滴水兽！”

“是什么？谁在那里？”

女孩的声音差点儿吓得安吉尔从床上蹦起来。家里除了她只有另外一个女性，并且那个声音绝对不是她妈妈的声音。

安吉尔环顾四周，心脏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没事的，她对自己说。只是有点儿太沉浸在故事里了，小女孩。现在再听听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听着哗哗的雨声，她放松了下来。这只是她的幻想而已。她睁开眼睛，继续从中断的地方开始阅读，奥黛丽公主来到了图书室里。

拥有一间装满了书的房间简直太美好了！谁会在乎墙是不是弯的呢？厚厚的石墙，可能是在一座高高的塔楼上，如果能待在这样一个地方该有多美妙。比起郊区的小房子来，这可让人兴奋多了。

她想象着书架上排列着的那些书。它们肯定是皮面精装的，并且装饰着金色或银色的凸印花纹，就像扎克送给她的这本书一样。她的视线又回到了故事上—

“一本薄薄的小书夹在两本厚实的书之间，书脊上装饰着华丽的银色字母。奥黛丽伸出手指，在两本皮面大书之间拨弄，把那本小书的书脊上缘拉了出来。”

“我猜得没错！”安吉尔轻声自语，“图书室里都是像我手上这本一样的古典书。”

“是谁？”

这一次安吉尔真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她的心跳瞬间停拍，然后不规律地怦怦狂跳起来。

“你在哪里？”安吉尔小声喊道。她紧贴着墙，把书牢牢抱在胸前。

“你在哪……你在哪里？”

那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紧张，就像安吉尔一样。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但那是墙。会有人在外面吗？这种可怕的天气？肯定不会。

不过，安吉尔还是从窗帘里探出了头。仿佛知道她需要光线，一道闪电亮彻夜空，白色的光照亮了庭院。雷声滚滚，接着是另一道闪电。安吉尔没看到有人在院子里。她要不要出去看看？

“你在外面吗？”她透过窗户呼唤道。

“哦，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马库斯？你听到了的，对不对？”

身后再次传来了女孩的声音。但是现在，她的身后是房间。

而且她说了马库斯？那难道不是……

安吉尔回过头来重新看了看她读过的那几页。当看到会说话的滴水兽那部分的时候，她的手颤抖了起来。在那里，白纸黑字之间，滴水兽的名字是：马库斯。

“这不可能，”她低声说。没有人回答她，但是她耳边响起了轻柔的呜咽声。她从之前读到的最后一段接着读下去。

“她盯着封面，从凳子上爬下来。‘《寻找安吉尔》。这个书名真奇怪。’”

安吉尔倒吸一口凉气，一根手指插在书页间，翻回封面看到了书名：《寻找奥黛丽》。

这不可能是个巧合。

安吉尔紧紧地抓着书，吞咽了下，逼自己开口问：“奥黛丽？”

“马库斯，她知道我叫什么！”

“奥黛丽，你……你—”安吉尔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要问这个问题了。但她的恐惧很快就转变成了兴奋，“你是公主吗？住在城堡里？”

“你是谁？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奥黛丽，你现在是不是在读一本书，这本书叫作《寻找安吉尔》？”安吉尔的手指放在原处，让书摊开，唯恐书万一合上这个女孩会消失。

“马库斯，你觉得这是魔法吗？会不会是父亲做的，免得我花太多时间在图书室读书？”

一阵寂静。

“好吧，不……我觉得他不会这么吓唬自己女儿的。”

3

奥黛丽公主把打开的书按在肚子上，睁大眼睛四周转了一圈。那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在哪里……还有她的身份。唯一能够让她感到安心的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

但是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那个女孩问她是不是正在读一本书—而且知道书名。如果她不在这个房间里，她怎么会知道？但是等等，如果她就在这里，为什么她还要确认奥黛丽的身份？这根本说不通！

奥黛丽把书从肚子上拿开，低头看着上面的词句。一个小女孩过生日的故事。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尽管这看起来是一个美满的家庭。而且这个女孩很显然是个小画家，因为她收到了艺术用品作为礼物。

还有一本书。她收到了一本书。

奥黛丽快速地浏览故事，直到她发现……是的，就是这里！女孩读的这本书叫《寻找奥黛丽》。

但是怎么会—？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安吉尔？”

“是的！”

奥黛丽的心脏兴奋得怦怦直跳：“你也在读一本关于我的书，对不对？怎么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那里是有魔法存在的，对吗？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奥黛丽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像这样的魔法。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是你那边的魔法。”

“我们这里没有魔法。”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沮丧。好吧，难怪，奥黛丽想象不出没有魔法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一阵沙哑的咳嗽声引起了奥黛丽的注意。她转身向马库斯走去。它盯着她，好像她突然变成了玻璃一样。

“你在跟谁说话，奥黛丽小姐？”它的声音听起来有所保留，而且很不自然。

奥黛丽看着它，说：“我没疯。”

“我没说你疯了，我的小—”

“哦，别用‘我的小姐’喊我，我没有幻想。是书里的这个女孩在和我说话，而且她有一本讲我的书。我们—”她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这听起来确实很疯狂。尽管面前有一个会说话的滴水兽，还有各种关于城堡的咒语，但是奥黛丽知道，通过一本书和某个人交流是不可能的。

她把丝带书签放在书页中间，合上了这本书。

“安吉尔？”她轻声问道。然后，声音大了一点儿，“安吉尔，你在吗？”

没有回应。

她翻开书又试了一次：“安吉尔，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哦，你还在！刚才我喊了你的名字，但是你没有回答。我还以为这些全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呢。”

“因为我刚才把书合上了。”

马库斯又咳嗽了一声，但是奥黛丽狠狠地瞥了它一眼。于是它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就像被按下了开关一样，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滴水兽了。

好吧，就让它噘着嘴好了。

“奥黛丽，这太让人兴奋了。你生活的地方的一切我都好想知道！我想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从书里过来，比如门或者别的什么。”

安吉尔的话听起来太奇怪了。她肯定对魔法的限制一无所知。

“我觉得那不太可能，”奥黛丽说，“我的意思是，这是一本书。我怀疑你能不能进得去！”奥黛丽讨厌成为坏消息的信使。如果能通过书穿越到安吉尔的世界，她也会同样兴奋的。但是这不可能。

“可是我说话能传到你那边啊。”

不过话说回来，直到五分钟之前，她还觉得通过一本书对话绝无可能呢。奥黛丽笑了起来，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我准备试试看。”奥黛丽爬到图书室中央的巨大橡木桌上，抓起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正当她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找羊皮纸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安吉尔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现在好安静啊。”

“再等一下……”奥黛丽匆匆写下她的名字，把墨水吹干，“安吉尔，我需要你合上书，大概数到五就好。”

“但是为什么？”

“拜托了，只要数到五就行。”

“好的，我现在把书合上。”

奥黛丽把羊皮纸夹在那两页之间，也合上了她的书。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太过激动，然后打开了书。

那张纸不见了。

4

合上书的时候，安吉尔紧紧闭上了眼睛。她的心跳恢复正常了，但她觉得胃好像要浮到胸口一样。她数到五，然后呼出一口气。

她咬住嘴唇，打开书，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书页之间，一张奶油色的纸正飘浮着。她捏住纸张边缘拿起来，看见上面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个名字—“奥黛丽”。当她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搓这张纸的时候，安吉尔再次听到了奥黛丽的声音。

“安吉尔，你拿到那张纸了吗？”

“奥黛丽，我拿到了！魔法成功了！”

奥黛丽满心雀跃，踮脚跳了起来：“哦，安吉尔，我简直没法相信！我太—”

“等等……纸……哦，奥黛丽，纸裂成碎片了。”

安吉尔声音里的绝望传进了奥黛丽心里，她靠着桌子，抱着翻开的书压在胸口。

“对不起，”奥黛丽开口道，“我真希望是哪里错了。但是魔法有魔法的规则，我们无法改变这一点。”她叹了口气，瞥了眼马库斯。它异常沉默，静止不动。

奥黛丽走到它旁边说：“都不说一句‘我早告诉过你会这样了’，嗯？也不对听到声音的傻兮兮小公主翻白眼了？”

它一动不动。

“马库斯？”

寒气自脚下的石头攀到她的腿上，从她身上席卷而过。

“奥黛丽？你那边都还好吗？”

“是马库斯。它好像冻住了，好像又变回了正常的石头的样子。我担心是不是因为我刚才施了魔法的缘故。”

安吉尔在床尾坐下，书就在腿上摊着。“我很抱歉。都是我的错。”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是我把纸送过去的。”

“但是如果我没有提出从书里穿越过去的想法……”

安吉尔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但是不确定是来自奥黛丽还是她自己。随后卧室门被敲响了。

“有人在我门口，奥黛丽。不过，我不想把书合上，所以我们安静一分钟，好吗？”

“好。”

安吉尔把打开的书放在梳妆台上，走过去打开了门。是扎克，他把双臂藏在身后，眨了眨困倦的眼睛说：“刚刚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怎么说？”她的心跳加快了。他听到她和奥黛丽说话了吗？

扎克咬住嘴唇，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进了房间。他绕过她，好像在隐藏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当走到房间中央的时候，他说：“把门关上吧。”

她照做了，然后转身看着他。

“怎么了，小家伙？”

他试探性地把双臂伸出来，然后抬起手。他的手心里是一个三英寸高的树脂雕像—一只滴水兽。这是他们去华盛顿特区国家大教堂旅行时买回的纪念品。

它眨眼了。

“扎克，它刚才—”她顿住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我睡不着，所以就拿着这个玩。我用手电筒照着它，它眨了眨眼睛。我以为是我幻视了，但是它又眨眼了。”

安吉尔瞄了眼书，然后转头对着扎克笑了笑，希望她的紧张没有那么明显。

“好了，最好让我来拿着这个雕像。”她伸出手来。

扎卡看着她的手掌，又看了看滴水兽雕像，又看向她的手。他做决定的这几秒是如此漫长。最后，他把雕像交给了她。

安吉尔呼出一口气：“谢谢。现在你回去睡觉吧。”

他的眉毛皱在一起，说：“但是，安吉尔……”

“抱歉，小家伙，你得回床上去了。至于它，我来想办法。”

扎克点点头，慢慢走出了房间。安吉尔在他身后把门关上，拧上了锁。

她走到书旁，轻声说：“奥黛丽，你听到了吗？”

“我只听到了你的声音，安吉尔。但是我听见你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你还喊某个人‘小家伙’。是怎么一回事啊？”

安吉尔拿起书，走到床边坐下。她把书放在腿上，拿起滴水兽雕像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刚才是我弟弟。他发现了一件怪事。这个东西是他的一个玩具，一个滴水兽雕像，它—”

“首先，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活的。而且我绝对不是小屁孩的玩具。”

安吉尔倒吸一口气，差点儿没拿住滴水兽。她颤抖着手把它放回掌心。

“发生什么事了？”

奥黛丽的声音因恐惧而显得嘶哑。

“她听不到我说话，”滴水兽说，“就像我在那边的时候你听不见我一样，我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告诉奥黛丽公主，我很抱歉之前没有相信她？”

“奥—奥黛丽，”安吉尔吞了下口水，“我觉得这是马库斯。它在扎克的玩具里—我是说，一个小雕像身上。它说它很抱歉没有相信你的话。”

奥黛丽盯着滴水兽石像，她慢慢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石头表面，毫无生气。泪水从脸颊滑落，她赶紧擦掉。为什么我会哭？它没有死，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我们会把它带回来的。”

“你能告诉它我也感到很抱歉吗？”

安吉尔的声音传过来以后显得有点儿低沉。

“她说她很抱歉。”

奥黛丽转身开始扫视图书室墙上的书。她向陈列着魔法书的区域走去，说：“告诉马库斯，我会找到办法扭转局面的！”

这一次，安吉尔的声音更加模糊了。奥黛丽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转过身，恐惧侵袭了她的内心，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正把书抱在胸前。于是她把书放在桌上，继续搜寻。

“它说试试看，嗯，《纳扎尔之书》。”

奥黛丽停下来，不再扫视那些书名，而是皱了皱鼻子：“那本积了灰的旧书？那只是本古老的账本，一本枯燥的人口普查记录。这是它亲口告诉我的！”

“哦，这个小女孩！”当安吉尔转达了奥黛丽说的话，马库斯这样惊呼道。

安吉尔对它恼怒的表情报之以嘲笑，它就眯起眼睛看着她。

“请一字不差地重复我对她说的话，拜托了。”

安吉尔照它说的做了。

“这本书不是人口普查记录。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离它远点儿。这是你父亲的命令。”

“但是我父亲甚至从没提起过这本书。而且，这本书我打开看过，里面除了名字和数字就没有别的了。”

马库斯翻了个白眼：“因为这是句咒语。说真的，如果我还在那边，我会给那个公主的蓬蓬头—哦，这句话就别说了，安吉尔。”

安吉尔笑着转达：“奥黛丽，马库斯说这是句咒语。”

马库斯接着往下说，安吉尔复述它的解释。“这本书看起来像一本账本是因为马库斯是这样告诉你的。这就是咒语生效的原理。它知道你会偷看—这是它的原话！—所以它让你父亲保护这本书。马库斯是真正说出咒语的那个人，所以必要的时候，它也能够逆转咒语。”

安吉尔试着把喉咙里的紧绷感吞咽下去。随着她越来越理解事态的严重程度，各种思绪在她脑海里转个不停。奥黛丽是一位真正的公主，这意味着她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国王。国王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委托给了马库斯，而现在她们正逼着它打破契约。

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马库斯的话上，把接下去的话转达给奥黛丽。“它说《纳扎尔之书》是一本古代魔法书。书里面有关于扭转过去之事的内容。”

安吉尔没有告诉奥黛丽的是，马库斯在最后绝望地低声说了句“希望如此”。

5

奥黛丽走到《纳扎尔之书》跟前。它侧放在架子上，就在视线正前方，老旧，破损，满是灰尘，看起来无害极了。这不是一本账本还能是什么呢？她的指尖在书脊上划过，突然觉得被刺了一下。

奇怪。

她张开手平放在书的前面，顿时整个手掌就因为密密麻麻的刺痛而感到灼热。实际上并不很痛，但她马上缩回了手。这样的能量意味着有魔力存在。它一直就在这里，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奥黛丽叉着双臂，喘了口气。

“你找到那本书了吗？”

安吉尔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奥黛丽只能想象这个女孩正在经历着什么。安吉尔的世界里不存在魔法，但是此时此刻她正通过一本书和自己对话，复述一个困在雕像玩具里的滴水兽说的话。

“哦，马库斯，你耐心一点儿！我确定奥黛丽公主已经尽她最大努力在找了。”

奥黛丽从书架上抓起《纳扎尔之书》。把书翻开看着第一页时，她的手心里响起了嗡鸣声。“是的，是的，我找到了。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不再是一本账本了。现在我该看哪里？”

“马库斯说在最后的索引部分找类似于‘运输’和‘灵魂’这样的词，还有你觉得跟它现在的处境相关的任何词语。”

奥黛丽抬起了头：“你的意思是，它不知道咒语在哪里吗？”

因为担心马库斯会永远离她而去，奥黛丽奔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里，把《纳扎尔之书》在自己面前摊开。

安吉尔看着床对面的马库斯，她把它放在脚踏板旁摊开的书上了。她问：“如果奥黛丽在那本书里找不到咒语，我们该怎么办？还有没有别的可以让她找的地方？”

马库斯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安吉尔咬了咬嘴唇。这个树脂小玩具获得了生机和情感，一个真实而万分惊恐的生命正身居其中。

“不，我不这么觉得。城堡里的其他魔法书里都是些基础的咒语，是简单的日常魔法。只有《纳扎尔之书》里面有足够强大的可以让我回去的魔咒。”

安吉尔咽了咽口水，手指轻轻地在腿上敲击：“但书里总该有些能用的东西吧？”

“我真的不知道，”马库斯说，“但我很有信心。尽管我的话是通过你而不是由我直接说出来，但这本书变得很不一样了。这告诉我，我仍然与我的世界有所联系。”

安吉尔在胸口感觉到了一丝希望的萌芽。

在等待奥黛丽的时候，她和马库斯都安静地坐着。时不时地，书里会传出“嗯呃”的声音，偶尔则是“哦，愚蠢的咒语书”。安吉尔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她的家人们在其他房间里活动的声响。她有点儿希望扎克能再次来到她卧室门口。中间有一次她悄悄来到走廊上，往他的房间偷看。他闭着眼睛，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

终于，在近乎凝固的一小时后，奥黛丽说话了。

“安吉尔，马库斯……”

安吉尔原本一直靠在枕头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缓缓旋转的吊扇。闻言她朝前坐起，看向马库斯。它的眼睛唰地睁开了。

“在，我们在这儿。”安吉尔回应道。

“我想我找到一个有用的咒语了。它很复杂—有点儿超出了导师阿米森教过我的范围，不过我觉得我能搞定它。”

随后是一阵静默，安吉尔觉得好像有一根冰冷的手指在她的脊椎骨上划过。奥黛丽的语气里有些东西告诉她这不仅仅是咒语太复杂的事。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马库斯垂下了头：“让她快点儿说。”

“奥黛丽，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安吉尔听到了一声深呼吸和低沉的抽泣。

“呃……这个咒语……有个副作用。实际上，是两个。”

马库斯点点头，问：“是什么？”

奥黛丽接着往下说，好像想一口气把所有的坏消息都说出来。

“首先，联系会中断，所以我们不能够再通过这两本书来通话了；其次，所有这一切你都会忘掉。”

安吉尔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冰一样。她们只有这一个晚上能用这两本书！而且也不会记得……

“你是说我们都会忘记，还是只有我会？”

又一声抽泣打破了寂静。

“只有你，安吉尔，因为只有你不会魔法。”

安吉尔眼眶发热，泪水随之滑落脸庞：“什么都不会记得吗？比如，我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梦或别的什么？”

“是的，我很抱歉。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奥黛丽双臂交叉放在桌子上，深深低下了头。翻涌的情感让泪水连绵不绝地从她眼中涌出。她既高兴于知道马库斯将会回来，又伤心恼怒于要失去一段才开始不久的友情。为什么魔法非得要有那么多没道理的规则呢？

她坐起身来，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又在睡袍上抹干双手。“你……你准备好了吗？”她颤抖着身体问道，一边用咒语抚平书页。

安吉尔的声音传了过来，忧郁而沙哑。“我猜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奥黛丽听到安吉尔深吸了一口气。

“再见，马库斯。再见……奥黛丽。”

奥黛丽清了清嗓子，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好让自己下定决心。她开始吟诵咒语，把注意力集中在每个词语的意思上，就像导师阿米森教她的那样。措辞和思绪必须完全匹配，否则咒语可能会出大问题。随着最后一个词语从她双唇间滑出，奥黛丽的指甲陷进了木质的桌面里。

能量在房间里涌动，刺痛了奥黛丽的皮肤和头皮。当它平息下来，一阵沙哑的咳嗽声在她右边响起。

她抬头看去：“马库斯？”

“从肉体的角度，”它嘴角上扬，“可以这么说。”

奥黛丽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朝它跑去。她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脸，说：“哦，马库斯，我真是太抱歉了！”

马库斯对她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安吉尔？”她轻声呼唤道。虽然并不指望能听到回应，但是随之而来的寂静却仍然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想念她的。”

“我也是，奥黛丽公主。”

6

安吉尔盯着摊开放在床上的这本书。她一定是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但是为什么她是坐着的？而且为什么扎克的滴水兽玩具压在书上？是他开的玩笑吗？她记得故事里也有一个滴水兽—可能扎克之前也看过。

好吧，无所谓了。她倒回枕头上，听着雨滴缓缓地敲打着窗户。

轻轻的敲门声从她门口传来，随后扎克轻声问道：“安吉尔，你还醒着吗？”

“进来吧。”她回道，重新坐了起来。

扎克走进房间，穿着睡衣，头发向四面八方翘着，眼睛则在四下里搜寻。“它在这儿！”当走到床尾时，他一把抓住了滴水兽玩具。

“不是你把它放在这里的？”

“呃，嗯……是我。”他后退了一步，表情显出一种怪异的紧张。

“扎克，出什么事了吗？”

“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

“什么？”安吉尔猛地向前，双脚踩到了地上，“小家伙，快说！”

他天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一些怪事？”

“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用在意。我回去睡觉了。”

安吉尔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在说什么？快告诉我。”

“马库斯让我别跟你说。你不记得了，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

“马库斯？它不是你送我的这本书里的角色吗？你一定是做了一个关于它的梦。”

扎克困倦地点了点头：“对，我是做了一个梦。好了，我现在能回床上睡觉去了吗？”

安吉尔凑上前去亲了下他的脸颊，然后松开了他的胳膊。“去吧，小家伙，不过别再做奇怪的梦了。”

他把滴水兽玩具握在胸口，飞快地出了房间。安吉尔发誓她听到他说：“马库斯，你真的走了吗？”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想象力过于活跃了。”

安吉尔转身合上书，然后摸了摸封面。她的手心里一阵刺痛，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是扎克的滴水兽玩具眨着它石头一样的小眼睛。还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在她的脑海里轻声低语，“只有你，安吉尔，因为只有你不会魔法。”

刺痛消失了，安吉尔拿起那本书，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尖叫着说书里的故事并不仅仅是虚构。她抬起眼睛看向书架，第一次注意到她所有的书—每一本—都是与魔法有关的故事。

为什么她会对此如此着迷？

“只有你，安吉尔，因为只有你不会魔法。”

她伸手抚摸着皮质封面，沿着金色的字母划下。

“但是我并不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