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
金黄的丝瓜花一大早就开,一开就是一天。我摘花时胸有成竹,只摘“谎花”,它那么大那么黄,却结不出丝瓜,开到下午,它似乎知道谎话露了馅儿,又羞又愧地蔫了,蔫成一团,悄悄落下来。落下来后蜷着身子,抱着它的花蕊。地上的蚂蚁有时会看上一朵“谎花”,里里外外爬上一圈,叼住它想拖回窝,实在拖不动,只好作罢。
丝瓜花一开,就有琥珀色的蜜蜂飞来,趴在花蕊里采粉,忙碌一通,又起身飞走。它们在花蕊里拱来拱去,沾了一身的粉,实在好看,飞走时还嗡嗡地哼着歌。要是捉几只放在罐头瓶里,肯定有意思。
捉蜜蜂不容易,它屁股上长着“笛儿”,蜇一下子疼半天。死蜜蜂也不能碰,“死蜂活笛儿”,只要它肚子还软着,死了照样蜇人。我见过一只死蜜蜂,勾着身子躺在地上,那“笛儿”朝外半探着,就等着给谁一下子。为了捉到蜜蜂,我苦守在几朵丝瓜花前,专等哪一只忙着采粉的蜜蜂钻进花蕊,我就捏起花瓣猛地那么一收。果然包住一只,我欣喜若狂地把这朵包着蜜蜂的丝瓜花往瓶里一投,盖上盖子。它晕头涨脑地从花里钻出来,愤怒地叫着乱撞。我看着蜜蜂乱撞取乐,看够了才拧开瓶盖放它出来。
但我还是遭了蜇。一只蜜蜂竟然透过花瓣伸出它的“笛儿”,悄无声息地给了我的手指头一下子。我顾不上捉蜜蜂了,举着指头冲到水盆边,插进水里。奶奶拿起我的手看了看:“没事儿,不厉害。厉害的话那‘笛儿’就留你手上了,还得用针挑出来。”她这么一说,我果然觉得不太疼了。
我从她的针线筐里拿了条棉线,接着捉蜜蜂。我是这么想的:捉着蜜蜂就用棉线迅速扎住花瓣,像给布袋绑上口一样,把蜜蜂密闭在花里,看它怎么蜇人。我可以把它挂在耳朵上,谁见过这种耳坠?
蜜蜂并不因我虎视眈眈就不再飞来,它们忙得很,飞走又飞来,从这朵飞到那朵,又从那朵飞到下一朵。我又捂住一只,飞快地用线扎住口。知道大事不妙的蜜蜂疯了似的嗡嗡响,左扑右撞,击打着薄薄的花瓣。我怕它出来,就使劲勒棉线,希望扎得紧紧的。绑口袋就是这么绑的,越紧越结实。
但花瓣毕竟不是口袋,它又娇又嫩,怎么禁得住细线紧扎呢。我又一勒,花瓣齐齐断开,蜜蜂从突然散开的花里飞出来,迅速没了影儿。余下我抻着棉线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呀!
“哈哈哈哈哈!”目睹这一幕的奶奶大笑不止,她用手点着我,想说又止不住笑,就收回手拍着胸口继续笑。突然一道金光从她嘴里飞出,“噗”一声,她新镶的金牙落到了地上。
扣子
那种大大圆圆,中间有四个眼儿的平板扣子最好玩。
用条棉线穿过一个眼,再从这个眼儿的对角穿回,把两个线头接上,一个简易的玩具就做成了。
把线的两端各套在一个拇指上,向里抡或向外抡,两股棉线绞到一起,又松开了。这时你双手一拉一松,扣子就连续转起来,还发出好听的嗡嗡声。
这个玩具适合在冬天玩,外面太冷,没法去街上跳绳踢毽子抓子儿,就坐在炕上玩扣子、吹纸。几个孩子坐在一起,用被子捂着脚,每人手上一个扣子一条绳,比着看谁玩的时间长,发出的声音响。
棉线绞来绞去,很容易断,双手正一松一拉,突然“嘣”的一声线断了,扣子直甩出去。找到扣子,另抽条线,急急穿好,快马加鞭去追别人,似乎别人的扣子多转几圈自己的就赶不上了。
奶奶攒了许多扣子,存在一个铁盒子里。她把这个盒子给了我妈,我妈也往里放扣子,旧衣裳拆下的扣子,路上捡来的扣子,都放到里头。我时常打开盒子,哗啦一声倒在炕上,找找有没有稀罕物。
我发现了三个牡丹铜扣,非常漂亮。我妈说是从前的大棉袄上的,而大棉袄上的这三个铜扣也不是原配,追根溯源,是我姥姥出嫁时穿的袄上的,原来有五个,丢了两个。
我还发现了一个红色半透明的小桃儿,莹洁可爱,上端有个眼,可以穿条线挂在脖子里。我让奶奶看,她托在手里看了看:“是块玛瑙,不值钱,拿着玩吧。”我在脖子上挂了一天,突发奇想要试试它有多硬,能硬过砖头不,就摘下来放到一块砖上,抄起另一块砖砸,玛瑙毫发无损。又放到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砸,砸下了一个角。我抹干净又挂在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给丢了。
还可以找几十个扣子摆阵,觉得怎么美就怎么排列,然后穿到一起,戴在脖子上。或把几个扣子穿到一起吊到耳朵上,扭头顾盼,扣子碰着腮,就十分高兴。
当然扣子最好的归宿还是回到衣服上。衬衫上丢了一个扣子,我就打开盒子找同样的,没有同样的就找差不多的。我常想扣子虽小,却最讲究搭配,一件衣裳上缀四个扣子,出现一个差色的就十分怪异。
扣子最容易丢,脱衣服急了会揪下一个,在树林子里玩会挂下一个,打架时再扯下一个,还有线松了自己掉下的。我得时常补扣子,歪歪地缀上一个,胡乱一扣,衣裳角斜吊着也不管,跑出去又玩了。
也有来借扣子的。家家有个存扣子的盒子或小布袋,做衣裳用到扣子,就在盒里或袋里找,找不全就去别人家借,看有没有合适的。众多扣子中最好配的是小黑扣,正圆,平板,上面四个眼,缀的时候像穿十字绣。这种扣通常缀在棉袄上,不论什么色的袄,缀上四个小黑扣,准配。
蛐蛐儿
姥爷是个非常爱戏的人,他斜躺在小炕上,以手击腿当拍子:“进营来,进营来,有一件大事情我不明白。宗保犯了何等罪,为何辕门把刀哇开?”他特别强调这个“哇”,一定要唱成“把刀哇开”,说这样才有味儿。“命他巡营去瞭哨,不该私自把亲哪招!”这里又强调一个“哪”,一定要是“把亲哪招”。这是河北梆子《辕门斩子》,我马马虎虎学会了,但一回家就抛到脑后,迷上了越剧。
听了几段越剧,我学会俩字:“娘子!”发音很特别,要念“娘仔”,我把对越剧的喜欢全注入这两个字,每天“娘仔”“娘仔”地叫,觉得自己也算会唱了。
小姨向姥爷报告,说我会唱越剧。姥爷饶有趣味地说:“噢?唱来听听!”他不明白我怎么会喜欢南方剧种,河北梆子好听多了,越剧嘛,唧唧唧的,唱半天不知唱的什么。他这么一说,我突然羞涩了,张不开嘴。但旁有小姨怂恿,上有姥爷殷切地注视,我实在却不过,清了一声嗓子,咽口吐沫,拔高声音,念道:“娘—仔!”
那是个夏夜,云彩遮着月亮,砖缝儿内藏着蛐蛐儿,蛐蛐儿“嚓嚓”地叫着。我这一声响过,月亮从云里钻出来了,蛐蛐儿也不叫了,长时间地沉默。我垂下头,盼着月亮还钻回云里,蛐蛐再叫起来。
姥爷催我:“唱啊!后头呢?”他以为这一声念白之后还有唱段,支着耳朵等。
我羞答答地说:“没了,就会这一句。”
他怔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蛐蛐儿也突然唱起来,小姨笑得前仰后合,房上睡觉的小舅惊醒了,扒着房檐问:“笑什么笑什么呢?”没人顾得上他,都笑得肚子疼。
“有点儿意思,有那么个味儿!”姥爷擦着泪,为我的唱下了评语,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又咳又喘,只好勾着腰回屋躺着去了。后来他说,这顿笑让他全身舒坦,好几年没这么舒坦了。
他们的笑不知摁动了我身上哪个按钮,当天夜里我亢奋得怎么也睡不着,躺在炕上一首一首地唱歌,歌唱完了就念曲儿,曲儿念完了讲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不用别人请,像台不用电的收音机,自动连续播放。小姨开始还有兴趣听,后来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又止不住我,打着哈欠说:“原来你是这么一个话篓子!”
我接着唱。
一只蛐蛐儿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跳到炕头,突然在我耳边极其急切地叫起来:“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像抄着两把菜刀磨来磨去,吓得我闭了嘴。
我想它是恼了,才跳进来朝我叫板。
葱娃娃
天暖之后,把冬天没吃完的大葱种进土里,就能长出很大的葱娃娃。其实葱娃娃早就藏在葱肚子里,不种进土里它也要长,不过是越长越蔫,越长越小,结不出葱籽。我家每年冬天都要买捆大葱,放在小西屋的房顶上。葱不怕冻,哪怕大雪厚厚地盖住它,哪怕冻得邦邦硬,拿进屋里暖一暖,切成葱花,一样扑鼻的香。
葱可真是好东西。春天的小葱通体嫩绿,长长的叶子笔管子似的,掐下一段,去掉首尾,噙在嘴里轻轻一吹,葱叶子就嘀嘀地响了。小葱还不辣,洗净了裹着莴苣叶蘸酱吃,别提多好吃。冬天的大葱嘛,也不辣,那种矮脖子的大葱疙瘩还甜呢,它们蹲在小西屋房顶上,大头朝下挤在一起,大人伸胳膊就能抽出一棵,我得爬上枣树,跳到房顶,再抓着葱从树上爬下来。没人想到我会把大葱当零食,扯掉干枯的葱叶,撕去纸一样薄的葱皮,一个洁白饱满的葱疙瘩露出来,剥下一层,轻轻一咬,甜汁四溅,冰凉可口。
但我更喜欢让大葱结娃娃。每当看到小小黄黄的葱娃娃缩在葱肚子里就下了油锅,我总是可惜,如果让它们长大该多好啊。可我家的大葱总能按时吃完,一棵也剩不下。但今年剩了一棵,很小,藏在乱纷纷一堆葱叶里,我妈清理西屋房顶时看到了,递给我:“它长出了娃娃,种着玩去吧。”
我飞快地在院子向阳处挖个坑,栽上它,浇上水,从此一天三看,早上看,中午看,黄昏又看。一个小手指头大的娃娃从两片黄绿的葱叶中间探出头,真是见风就长,我都能听到它嗖嗖长高的声音,还梦到我搂着葱娃娃在天上飞,它越来越大,长到气球大,“啪”一声爆了,无数葱籽随风飘散,蒲公英种子似的飞向四面八方,落地之处就长出青绿的小葱,而我快乐地在毯子似的小葱上翻跟头打滚。
谁都没想到这个寄予我无限期望的葱娃娃会毁于一旦。某个金黄的黄昏,我领着两个同学来看葱娃娃,却见大门里踱出一只红公鸡,看见我,它慌里慌张张开翅膀连飞带扑地跑了。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我冲进院子,果然,它啄下了无比饱满的葱娃娃。我能想象出它昂首阔步走进来,左左右右歪着头打量这一朵蓬松的绿花,然后不紧不慢地啄起来。这只公鸡像与葱娃娃有仇,院里的青菜韭菜它一样儿没动,只看见了这朵即将种子飞扬的葱娃娃。我真想逮住它问一问:喂,大公鸡,你知道你啄了什么吗?你啄了我一个春天的快乐呀!
吃西瓜
西瓜放进窖里才半天,绿莹莹的皮上就结了一层小水珠,摸上去又凉又滑,很不好拿,但我还是巧妙地掏出了一个瓜。我搂着瓜立在院里,蝉叫得声嘶力竭,它也渴了,可能也想吃块西瓜,我更渴,更想吃。可是在哪里吃呢?独自吃瓜会挨大人骂的呀,我搂着它皱眉苦想,肯定不能在院里吃,也不能在屋里吃,太容易暴露,得找个大人想不到的地方。
蝉还在叫,提醒我:上房—上房—
我左胳膊夹着西瓜,右手攀梯子,爬到中间,换成右胳膊夹西瓜,左手攀梯子。我平时就爱爬梯子,爬到最高处坐下,游目四顾,欣赏欣赏大平原的村子。我抱着西瓜到了房上,放眼一望,一阵狂喜,多么好的地方呀,比院子宽敞多了,还有大槐树洒下阴凉。我把瓜放下,“咚”地一拳,又一拳,瓜皮裂了,红汁流出来,我扒住裂缝一掰,咔嚓一声,西瓜一分为二。我又下房拿了把小勺,挖着吃起来。
半块西瓜下肚,我吃累了,放倒自己在阴凉里,轻抚肚皮,惬意地望着蓝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想着怎么把剩下的一半干掉。西瓜又沙又甜,无论如何也得吃完。我摸着肚子对自己说:你能吃完,你一定能吃完,吃不完太可惜了。
蝉又叫起来,想是吸饱了树汁,叫得格外嘹亮,叫着叫着,它“哧”地撒了股尿。我坐起来继续吃瓜,一鼓作气把剩下的干完了,然后抄起瓜皮奋力向房后的小树林抛去,两块瓜皮流星似的落进林子,砸出两只觅食的母鸡,咯咯叫着扑腾远了。
我妈回来的时候,我已洗净手脸,装模作样写作业了。她说:“天真热,吃个西瓜吧。”她下到地窖里抱出个瓜,疑疑惑惑地说:“我记着是五个,怎么成四个了?莫非我记错了?”她把瓜放到桌子上,继续疑惑:“就是少了一个,莫非是谁偷着吃了?可谁能吃下一个西瓜呢?肯定是我记错了,可能卖瓜的少给了一个。”
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小飞机
小飞机是一种大甲虫,全身乌黑,有两片硬翅两片软翅,飞起来嗡嗡作响,爱落在榆树上。
胡同外有棵矮榆树,长得七扭八歪,树杈上还有个伤口,小飞机爱落在这里喝树汁。当它们喝得起劲时,我踩上两块砖,伸长胳膊,五指并紧弯成勺子,猛地一扣,至少能扣一只,运气好了能扣两只。它们疯了似的在手里挣扎,又叫又闹,强壮有力的腿左蹬右踹,钩挠着我的手心。我必须紧紧攥住、攥住,千万千万攥住,稍一松手,它们就顶出手缝,翅膀一张,狂吼着飞走了。
我想捉几只小飞机。我很轻,风大了就立不住,如果有六只小飞机带着我飞,哪怕只能离地半尺,我就不用走路了,大人们会说:哈,她能飞!
我不知道小飞机是什么虫子变的,我妈说它们原来是大蛆,在地下长一年,变成蛹,从蛹里钻出来就是小飞机。我知道花生地里有种大白蛆,有腿却不走路,只用后背在土里倒着拱,拱来拱去,变成蛹,再出来就是美丽的金龟子。金龟子虽美,个头却小,也不会嗡嗡叫,只爱停在大杨树上发呆。小飞机个大力大,还爱大声叫,玩着更有意思。
我终于捉了六只,给它们的后大腿拴上棉线,六条长线缠在我的左手腕上。为防止它们提前飞跑,我把小飞机们放在罐头瓶子里,它们焦躁不安地在瓶里撞来撞去,撞得瓶壁咔咔响。
走出胡同来到街上,我把瓶盖子挪开,六只小飞机嗡嗡冲了出来,气愤地四散飞开,你拉我我扯你,牵着我摇来晃去,站都站不稳了。我把乱飞一气的它们拽回来,谁乱飞就在它硬如铁皮的脖子上敲一下子。它们老实了,哼哼嗡嗡地向上飞去,我左手高举,轻盈地跑起来,从街这边跑到街那边,如果再来一阵风,我真能飞起来。天真蓝呀,一架大飞机飞过去,留下两道白线,白线越来越松,变成两大条白云,如果有人骑着白云向下看,能看到我快飞起来了吗?
一声雄浑的犬吠让我魂飞魄散。这是条陌生的黄狗,它可能想穿过大街,却见我仰着脖子跑个不停,就叫了一声。我撒腿向家里跑去,六只小飞机趁机挣脱棉线飞远了。我妈从院子里走出来,恰好看见我向家猛跑,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我能跑这么快,像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