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次在林地边野餐,突然的,一只碧绿的翅膀飘落在野餐垫上。我先抬头向天空寻找,什么都没有,连一丝丝声音都没有,就那么凭空落下一截残肢。心里一凛,我知道刚刚在头上方一处不知道的所在,发生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厮杀。低头拾起那只翅膀细观,它必定属于一只昆虫,蝉翼一样透明,精致复杂的网络纹路接近无色的绿,根部肌肉部分又翡翠一般的碧。
这是一只很美的昆虫吧?也不会很小,被攻击的翅膀得有一寸长,像一页古雅的玉片。到底发生了什么?翅膀之外其他部分呢?我脑子里幻化出一个模糊的战斗场景。但重点是,我在看到这只孤独的翅膀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想到生死大战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悠闲地品着美食看着美景,心中陡然有一种莽苍苍之感,什么都不好把握似的。
在山上,森林里,相似的隐喻并不是孤例。有一次我在一条人走出来的山中小路上,遇到一只苍蝇。它就停在一片叶子上,被阳光关照了的蒙古栎叶子,碧绿明亮。黑色的苍蝇落在上面很醒目,就像在舞台上聚焦的灯光之下。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那一对小小的翅膀清澈透明,我这个角度还看到两只半圆的大眼睛和大眼睛后方小小的红色圆点,就像两个俏皮的装饰物。也能全景观赏到它卵形的脊背,那脊背有着优美的弧线,让你觉得不管里面是肌肉还是脂肪,都极为饱满有力。这漆黑的甚至黑到闪烁着蓝绿色光的一小只,看起来健康又干净,仿佛它不是在繁华街市上乱飞的苍蝇同类,一点儿也不腌臜。绝对是一只健美、正派的昆虫。难道它不是你认定的永远讨厌的家伙吗?就这样,根深蒂固的苍蝇印象瞬间瓦解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森林的缘故,因为它博大,所以包容,它欣然接受所有的生命样式,也可能保持了所有生命的真相,并给予它们平等的环境和爱。但有时候我也想,或许森林并不屑于让人们这样归纳它吧,不管怎么说,森林都是开放的,你给它下任何定义可能都是偏执的。
有一次遇到两个蚂蚁窝,它们就建在林中小路上—该死,这个视角也是根深蒂固的吗?那小路可是人踩出来的,是我们入侵了它们的世界吧!两个窝很近,像两个互相拱卫的小小碉堡。蚂蚁们总是倾巢出动,忙忙碌碌的大场景啊!我需要做的只是小心绕过,尽量不要伤害到它们。也会遇到孤单独行的小小昆虫,当我注意到它并让过它的时候,心里挺高兴的。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我想我乐意善待所有的生命,无论它们看起来多么微小。
二
从远处,从高处看森林,其实很难辨析出一棵棵的树,森林给我们最初的印象就是一片绿,朝气蓬勃的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是谁教给我的,我确定这绿色是一种力量。越是澎湃的森林,给我们的力量感越强烈。有一个没有被深想的错觉,以为树木代表着蓬勃的不可阻挡的生长力量。但一旦走入森林,情形就不太一样了。林下有很多孤独、幼小,甚至无助的生命。
走在森林里,很容易见到破土而生的蒙古栎、野樱桃、山柳树的幼苗,还有很多我认不出来的树苗。这些小苗也和别的生命的幼崽一样又萌又可爱。比如一株一尺高的蒙古栎,纤细的枝干顶端,肩挨肩长着三片翠绿的大叶子,就像一个大脑壳的娃娃那般可爱。它们在森林中的最低处,接受命运的安排,自行发芽出生,看起来没有任何外来的照顾。每个见过它们的人都知道,生长,是它生命的全部,而且只有坚韧地生长,它才能保持住自己的生命,这是显而易见的,也必定是十分艰难的。因为森林里面阳光是稀缺之物。我注意到,在不同的时间里,阳光会最终落入森林罅隙,照拂树下最低处的生命,这时候,它们闪闪发光,就仿佛它们感知到被上帝选中的骄傲,并享受其中。
然而,在浩瀚的森林里,是不是每个生命都被太阳选中过呢?是不是都能最终掌握自己的命运长成一棵大树呢?我看未必,无论阳光多么慷慨,总有小树苗被忽视,它的孱弱和无望总是无遮无挡地、孤寂地展示在那儿,任谁都清楚明白,它可能永远也长不大了。所以,旺盛生命力的森林,也会给你悲凉和弱小之感。的确森林里也有悖论存在啊。
我每次进森林都会在某一株小苗身边坐下来,陪它一会儿。它们不一定生长在家族旁边、母亲身边。我在林中见过一棵一米高的槭树,其实它依然是一棵幼苗,但它已经有了可见的未来和格局,就像一个长到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一切都可以展望。它身子骨挺直、强壮,从主干上分出数个枝杈,平层展示的叶子错落出优雅的姿态。我观察了一番,身边并没有发现别的槭树,倒是密密生长着一些高大的松树、中高的橡树、胡桃树和一些别的灌木,我甚至向四周走了一段较远的距离,还是没有找到它的同伴。这一棵小槭树是从哪里来的呢?又是如何生根发芽的?它都遇到了什么?多么迷人的故事!你在这棵小树边,静静地关注着它,但你的内心翻滚着一百种关于它的故事的想象。春和夏我都访问过它,它不动声色,秋天的时候它兀自红将起来,可是因为它如此低矮,完全被森林遮蔽了,它在秋天里的绝美姿态并不为外人所知。然而,它的天性不因为孤独、寂寞而损失毫厘,它静静地,但红得像一团火。我于是对它抱有一个热望,希望某一天可以看到,它不再将自己的秘密只分享给我一个人,而是冲出重重命运的包围,向上长出来,长出森林,成为一棵参天大树!那时候,就会让山下懵懂的行人“嚯”的一声叫出来:“看,那一片红叶啊!”
也有森林的骄子,它一出生就不同了。我曾经遇到一棵落叶松小苗,就生长在三五棵大落叶松旁边。有森林经验的人都知道,松林下的植被总是非常稀少的,具体为什么我不确定,大概还是因为这些高冷大树下,缺少其他植物生活的条件。地下松针堆积成厚厚的腐殖土,看起来就白白积攒着能量了,只有少量的低矮草本植物,和零星的灌木。之前,我不知道松树是如何成林的,直到我目睹了那棵小小的落叶松苗。它的命运这么好,它幸运地落在父母亲身边、祖父母身边、家族旁边,在亲情的照拂下,它生根、发芽、长大,成为家族的一员。虽然它现在还很小呢,但是你已经知道它不会有什么闪失了,它将和它的亲人们在一起,可能永远都在一起,长成一片蔚为壮观的松林。
我也看到过死掉的小树苗,或者干枯的大树,它们最终成为枯萎的一小簇,或者醒目的一大只。显然,这是森林的常态,无论我们多么不忍心,都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啊。
如果一个人在森林里,能够给壮美的大树以赞赏,给弱小的无望的小树苗以怜悯和同情,我猜他在人群中也同样具有赞赏和怜悯、同情的能力吧?
三
春天的时候,森林换上翠绿的衣裳,还要镶上鲜花的衣饰;秋天的时候,叶子金黄,然后叶子飘落。当我们重复经历了很多春天和秋天,我们以为的春天和秋天就是这样的。然而,每一个春天和秋天,是不是还有微妙的不同呢?
一个春天,我在森林中的一个小湖边看到丰茂的绿色水草,就像是一块明亮的镜子镶上了碧绿的镜框。可是第二年春天,还是这个小湖,碧绿的水草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就仿佛这块明亮的镜子换上了洁白的镜框。
有些年份里,森林边缘向阳的地方,紫花地丁引领春天的讯息,而有些年份,一种我现在都不知道名字的小蓝花,简直开遍了天涯。
在我们这里,我知道秋天最艳丽的树叶是接近红色的槭树和金黄的白桦。要说的是,它们也不肯年年都恪守这样的规则,就像秋天的杨树,有时候落下硕大的苦味的黄叶,有时候却宁可被霜打成焦虑扭曲的一团黑色,随秋风四处飘零,也不肯变身黄叶。
今年秋天,我发现某些丁香树的叶子如同紫色的玫瑰一般盛放在秋阳下。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玫瑰一般紫色的丁香叶子,也没有在我读过的任何读物上看到这样的描绘。
森林在让我惊异之后,也让我肃然起敬:一切皆有可能!它好像在告诉你一定要依靠和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最好不要轻易说出“这不可能”四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