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智伯伯怒气冲冲进我家小院的时候,多嘎爷爷和我正对着这一地狼藉不知所措呢,我的愤怒和爷爷的沮丧交织成两张面具,绷在我们的脸上,遮住了我们平常的样子。
“多嘎大叔,你毒死了我的山羊!”拉智伯伯一手拖着他死去的小山羊,一手攥着拳头,根本不看我们的脸。
他手里的死羊,我是熟悉的,是他家那一群里最调皮的一只,也算是我家的常客,总来,而且是走它专用的通道—自从它在我家围栏一角拱出一个刚够自己通过的洞,便再也不用它新长的尖角敲大门了,它进了院子,像个没有握枪的小匪,横冲直撞,撵都撵不走。它头顶那对黑色的小角,此时狼狈地贴在地上,毫无生机,但在此之前,它可没有少在我家的围栏和泥墙上抵触摩擦,泥墙上的一道道划痕新鲜饱满,就像是它刚刚创作的抽象派画作。
多嘎爷爷站在东倒西歪的网帘旁边,没有说话,仿佛并没有听到拉智伯伯的责问,网帘上半干的纸浆几乎完全破损残败,没有一片完好。让人无法怀疑那只行凶的山羊对多嘎爷爷辛苦做成的藏纸是临时起意的破坏,那明明就是早已心怀不轨蓄谋成熟才从容施恶的,不然,那些纸不会无一幸存,全部落难。
如若还余下那么几张,我们的脸色大概也不至于这样难看。
“多嘎大叔,您看啊,它真的死了!”
拉智伯伯把手里的死羊扔出两米,死羊啪的一声落在多嘎爷爷脚下,羊的一只死蹄正好砸在多嘎爷爷的左脚背上,像是它死了还要再狠狠踹别人一脚才罢休似的,这只曾经精力旺盛、活得奋不顾身的小山羊,此时,稀泥一样,软烂无骨,死了。
多嘎爷爷依然不抬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身对我说:“阿布,去拿钱。”
我可不想给拉智伯伯赔死羊,明明是它自己挤进我们的小院来的,明明是它毁坏了我爷爷的心血的,明明应该是它的主人赔偿我们的损失的!
这些狼毒纸,原本计划就是多嘎爷爷最后的作品了,多嘎爷爷老了,病了,他的手指因受狼毒花的侵蚀,痛得已经使不上力气了,他的眼睛也因狼毒花的熏染,视力越来越差。为了这些宝贵的狼毒纸,他这一次做得格外用心,从去草原上挖狼毒花根那天算起,这是多嘎爷爷几个星期的劳作成果,是他的心血。
现在,这些心血却被毁于一旦,而酿成这出惨剧的罪魁山羊死了,山羊的主人还无理地要求我们赔偿!
我站着不动。
拉智伯伯眼睛红红地望着我,他眼睛发红,肯定不是因为失去了山羊而伤心地哭过,而是他刚刚喝过酒,他喝酒之后眼睛和皮肤都发红,听人说那是酒精过敏,但是他却毫不在意,依旧每天喝,身上的皮肤常年都像烂果子一样猩红不洁,还散发着一股腐果一样酸臭的味道。我每次去他家,拉智伯伯的小女儿美拉措姐姐都在熏柏香,但是,美拉措姐姐就是白忙活,因为拉智伯伯的味道永远清晰,就说这味道也调皮,非要从这柏香中单另跳出来,像山羊从围栏的洞里钻进我家院子一样钻进你的鼻子。
我眼睛里大概有忍不住想要迸射的子弹,使得拉智伯伯有了一丝的犹豫,胖胖的身体向后退出一步,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扫了扫我家那一片狼藉的院子。当然,狼藉的某一部分就是他那只死去的山羊,这山羊的尸体大概又给了他信心,他挺了挺腰,对多嘎爷爷说:“大叔,这可是我最棒的一只羊,是我未来的种羊。”
“我爷爷新造的纸,都被您那最棒的羊给毁掉了!”我大声地说。
“这有毒的纸,就不该做,”拉智伯伯倒是声音小了很多,仿佛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话不太妥当,有点儿理亏,但还是再次强调,“它毒死了我的羊!”
我握着拳,准备向拉智伯伯冲过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出我家的院子。
就在这个时候,小姐姐美拉措跑进院子,拉起拉智伯伯的衣袖:“阿爸,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拉智伯伯像一块顽固沉重的石头,一动也不动。
多嘎爷爷叹出一口气,转身进屋,拿出钱匣。多嘎爷爷放钱的匣子其实是一只炒面盒子,这只雕花的木头盒子是寺院的仁登师父送给我们的,当时它里面装了满满一盒炒面,仁登师父常常送给我们一些东西,茶叶、黑糖、羊肉之类,表达对爷爷制造狼毒纸的感激之情。仁登师父每次见到多嘎爷爷,都会虔诚地拉起他那双丑陋的手捧到自己的额前,说造狼毒纸是一种跟刻玛尼石、印经一样的修行,感谢他用这双手制造了这世界上最纯洁的纸张。只是多嘎爷爷吃完盒子里的炒面之后,却并没有再用它来装炒面,它闲置了很长时间之后,偶然一次爷爷把一把不知该往哪里放置的钞票丢到了里面,自此,它就成了我们家的钱匣,居然也毫不违和,就像它天生是一只钱匣。
多嘎爷爷打开钱匣的盖子,递到拉智伯伯的眼前,说:“拉智,你自己拿吧。”
拉智伯伯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上去,抓起一把面额大大小小的钞票,数也不数,转身离开我家的院子,美拉措小姐姐跟在他身边,企图从她阿爸的手里抢过那些钱来还给我们,但是,她的努力终是白费,即使面额最小的一张票子也没有抢到手。
我的心都快要碎了,眼泪涌出眼眶。那些钱,是多嘎爷爷努力积攒的,他每放进去一张纸币,就意味着,我们的餐桌上几天也见不到肉,炒面里没有糖和曲拉。那一刻,我觉得拉智伯伯跟他的山羊一样令人讨厌。
2
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收拾我们的院子。
是先去埋掉那只惹祸的山羊,还是清理那些被山羊毁掉的狼毒纸的残骸。
我和多嘎爷爷都站在原地,半天没有挪动。
多嘎爷爷的手里还拿着那只钱匣,不过他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看不到愤怒沮丧,也看不到伤心失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多嘎爷爷两步走到我身边,用那双丑陋粗糙但温暖的手抹掉我脸上的泪,把手里的匣子递给我,示意我把它放回屋里。我听话地接过钱匣,把它放回爷爷床边的那只小柜子上。
我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多嘎爷爷扛着那只死羊,出了院子。这是一只饮毒的山羊,不能吃,它还是一只身惹是非的羊,也不能献给寺院。多嘎爷爷一定是去埋葬它,埋它的时候,多嘎爷爷一定还会为它念诵超度的经文。
眼前的这片狼藉,实在让我难受,我的眼泪又流个不止。
制造狼毒纸是多嘎爷爷的手艺,他是我们村子唯一掌握这门技术的人,甚至,也是这一大片地区唯一能够制造狼毒纸的人。
狼毒纸也被叫作藏纸,它最特别的地方就是造纸的原材料十分与众不同。它是用生长在我们青藏高原上的一种叫作狼毒花的根纤维制造的。多嘎爷爷说很多汉族人把狼毒花叫作断肠草,谁听到这三个字都能猜到它有大毒,人和牛羊误食都会丧命,而且它根系发达还会抢占牧草的水分和营养,所以长在牧场的狼毒花一般是不受牧人们喜欢的,但是,这种不受欢迎的狼毒花却是制造纸张的好材料。人们把它发达的根挖出来,剥掉表面那层黑色外皮,再用石头或者锤子砸碎,取出最里面的硬芯丢掉,那洁白的根纤维就是最棒的藏纸原料。手工制造的狼毒纸,拙朴纯净,而且也正是因为它身藏剧毒,不受虫鼠侵扰,永远保持着它的纯洁无瑕和美好心性,寺院里的僧人用它来抄写经文,以期经卷保存得更久,它便载着菩萨的智慧箴言千年不腐、不朽、不消失。
我见到多嘎爷爷的时候,他正在卓兰草原上挖狼毒花根。
那年我大概六岁,在六月一个温暖的午后,我饿着肚子走在那片迷人的狼毒花丛中,看到多嘎爷爷的两只袍袖都束在腰上,从袍子里解放出来的双手挥着一把铁镐在卖力地挖狼毒花根,他身边丢着一只破旧的氆氇袋子。
我那时又饿又累,便静静地坐在离他几米的地方,他看了看我,继续工作。他一镐一镐地挖土,声音很有节奏,我坐着坐着就躺下了,最后竟然缩进我那件虽然笨重又破旧但还很能保暖的皮袄里,睡着了。
等我醒来,多嘎爷爷就坐在离我不足一米的地方,那只氆氇袋子里装满了狼毒花肥硕的根茎。他打量着我,估计已经打量我很久了。
我望着这个可以令我丢掉一切警惕放心安睡的人,也细细地打量他,他头发和胡子凌乱地缠绕在一起,几乎看不清他鼻子嘴巴的轮廓,他那双骨节巨大的手正捧着一只木碗拌糌粑,炒面和曲拉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使得我全身的细胞都几乎在瞬间活跃起来。
我在青草上滚了两圈,靠近了他,并坐起身来,他把碗里拌好的糌粑递给我,我三下两下就吃掉他给我的美食,又喝了他皮囊里的水。然后,我们并排坐在柔软的青草上,我们的样子很像,都是一头蓬乱的头发,都是一身肮脏的皮袍,都是一脸的沧桑,都是仿佛有一肚子的话却又绝不让它们轻易跳出嘴巴的模样。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
“你阿爸和阿妈呢?”
“不知道。”
“你一个人?一直是你一个人在草原上?”
我点头。
我们就这样并排坐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向静寂又有些苍凉的草原望了望,说:“又是一个丢了大人的孩子,好吧,跟我回家吧。”
我点头。
多嘎爷爷扛着那袋狼毒花根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
他说他叫多嘎。我说我叫阿布。
我结束了在卓兰草原流浪的日子,他跟我说:“在你阿爸阿妈找来之前,这就是你的家。”我点头。多嘎爷爷住在尼日村最偏远的那个角落,两间简陋的屋子,是他的家,这时起,也成了我的家。
六年了,我的阿爸和阿妈一直没有来找我,所以,这里一直是我的家。
我喜欢这个家,依赖这个家。我们的两间泥墙房子,一间供我们起居,一间供佛祖静坐。院子西面还有一间独立的小屋,那里面堆放了多嘎爷爷做纸的原料、工具和其他跟狼毒纸相关的家什,小屋的旁边,有一条小河,小河从美丽的雪山走来,流经这里,日夜泠泠轻唱,奔向远方,多嘎爷爷在小屋斜左靠河的位置砌了一个水塘,这只方方的小水塘是多嘎爷爷用来淘滤纸浆的地方。
屋子和院子的一切,我都喜欢。院子外面的邻居,我也喜欢,小姐姐美拉措以及她可爱的阿妈达娃阿姨,都待我很好,总是会给我和多嘎爷爷送些她们做好的食物,牛肉包子、酸奶或者油炸馃子。当然,她们一般不来我们的院子,因为,达娃阿姨到我们的院子里就会头痛,那是狼毒花根的气味所致,只有她家那只山羊不怕,来得又勤又执着。不过,照此时看来,勤力和执着,也并非百利无害,有时要命。
多嘎爷爷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残乱但还未沾染尘土的那部分纸浆小心收拾在一起了,我认为这些纸浆还可以重新放到小口的桶里加以搅拌,重新浇到纸帘里,重新从小水塘的清水里轻轻地洗滤、晃匀、提起、晾晒,得到完整的狼毒纸。
3
“阿布,我们重新做。”多嘎爷爷轻声跟我说。
“重新去挖狼毒花根吗?”
“对。”
多嘎爷爷说完,开始把我整理的那些纸浆收集在一只桶里,挖土坑将它们埋掉,然后把那些纸帘搬到小河边,把它们洗净。
我一边帮着多嘎爷爷晾晒他洗好的纸帘,一边在心里惋惜。
“太可惜了。”我说。
“脏了,就不要了。”多嘎爷爷的语气平静清澈得如同那小塘里的水,“阿布,抄写经文的纸,要像莲花一样纯净美好。”
“爷爷,您看,这一帘还不错,至少有一半是完好无缺的。”我拿了一帘几乎已经快要晒干的纸给多嘎爷爷看。
多嘎爷爷轻轻摇头。
可是我心里还是舍不得,我觉得它已经是一张完好的纸了,只有一侧有一些破损,它享受了今天的完整阳光,再晾一夜,等明天揭下来,裁掉一侧的小残缺,它就是一张无瑕的纸。趁爷爷不注意,我悄悄地把它藏到屋后,让它在我们的小屋后慢慢成长,成为一张真正的狼毒纸。
“那我跟您一起去挖狼毒花根。”我跟多嘎爷爷说。
“阿布,明天你不是要期末考试吗?”
是,明天是期末考试的日子,村里的小学校虽然学生不多,但是,老师还是严格的。多嘎爷爷把我带回家没过多久,村小学的一年级招生,他就把我送到学校去了,虽然我并不太情愿,但还是做了一个听话的孩子,顺利地读到了四年级,并且功课不错。
我只想陪多嘎爷爷去挖狼毒花根,我可是他的好帮手,我眼睛可好了,能够准确地判断哪一棵花下的根茎最肥硕且是十五年以上的花根,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我也是在多嘎爷爷反复教授下渐渐练成的本领。我也能帮多嘎爷爷抡铁镐,多嘎爷爷比起我认识他的时候老了些,自他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挖狼毒花根就成了他最困难的一项工作。被山羊毁掉的这些纸浆要是以前,他只需要十几天就可以完成的,但因为身体的原因,他这次居然用了一个多月才做完,没有想到,几乎就要成功的时候,跳出一只可恼的羊。
狼毒花长在草原,无论叶子多么青碧、花朵多么娇艳,牛羊都会自动绕行,它们的基因里自带与之切断一切亲近的信息,绝不会误食而死,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当这些被人们称为“断肠草”的植物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就会让某些无畏又自大的家伙吃到肚子里,后悔也来不及,拉智伯伯那只“最棒的山羊”就是这样。
这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奇妙,这些有毒的植物,会害死羊,也令人头痛,还让多嘎爷爷的双手骨节变形,眼睛浑浊,但它却可以造出这世间最圣洁的纸,用来抄写佛经。
多嘎爷爷造的狼毒纸,一般都会分成三份,最大的一份送给寺院,少的那份卖给商人以维系我们的日常生活,但多嘎爷爷每一次都会留下三张,用来自己抄写经文。多嘎爷爷有好几支他自制的竹笔和木笔,这种笔头宽扁的硬笔,是藏文书写最好的工具,可以很完美地呈现藏文字的美感,多嘎爷爷几十年不间断地抄写经文,所以,把字的每一个横平、竖直、斜曲和光圆都表现得饱满匀称,细腻又工整,多嘎爷爷笔下的琼氏乌金体藏文显得纯朴雅致和庄重大气,当然这也跟多嘎爷爷抄写经文时的专注和虔诚有关。
我们学校里没有藏文课,所以,我只会读写一些简单的藏文,这些简单的也都是多嘎爷爷教的。他说:“阿布,我们不能丢掉伟大的吞弥·桑布扎留给我们的宝贝。”所以,除了用钢笔写汉字考好成绩,我这两年也跟着多嘎爷爷用自制竹笔抄写经文,如果我再学会造狼毒纸,那就完美了,所以,我格外想跟着爷爷全程参与这项工作,我心里隐约地感觉,这种机会未来也许不会再有。
“我可以不考,没有我,您可找不到最好的狼毒花根。”我说。
“哈哈哈,阿布,我开始挖狼毒花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一世的轮回路上呢!”多嘎爷爷被我的话逗笑。
我绷着脸不笑。
“好吧,阿布,那就等你考完试,我们一起去吧,反正,你明天后天考完,就放暑假了。”多嘎爷爷不笑了,认真地跟我说。
“我不仅可以挖草根,我还能帮你煮草根、捣捶、打浆、晾晒,最重要的是,这次,我会一刻不离地守着它们,直到晒干。”说到这里,我心里实在不能再掩饰我的愧疚了,其实那天,行凶的山羊能够得逞,跟我的疏忽有关,我就坐在这些晾晒的纸浆身边,但是我被手里的故事书吸引,山羊从围栏的洞里钻进来,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因为阳光太强,我便背过身去用身体挡住了照在书页上的光,还把校服顶在头上,所以,山羊掀翻纸帘的时候,我才惊觉并回过身来,但一切都晚了,我试图去撵走那只捣乱的山羊,但我的努力适得其反,让山羊慌不择路,余下的纸帘子也被打翻了。我心里是多么愧疚又懊悔啊,我真诚地说:“爷爷,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它们。”
“阿布,不怪你,也不怪山羊,一切都是菩萨的指引。”多嘎爷爷眯着他那双视力越来越差的眼睛,慈爱地望着我,“阿布,像不像电视里的一个情节,唐僧和徒弟们取了真经驾云回长安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风把他们打下云端,是九九八十一难的劫数不够啊。”
爷爷说的电视剧我是常看的,藏语版和汉语版的我都看过无数次,他所说的那个情节,我当然也是看过多次的,爷爷用它来做类比,我心里一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布,狼毒纸是用来做什么的?”
“抄经。”
“是啊,是用来抄写经文,保存菩萨殊胜智慧的。”多嘎爷爷双手合十,说:“狼毒纸,就是盛放这些经文的庙宇啊。”
经文的庙宇!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爷爷那双此时抵在额前的双手,丑陋粗糙,变了形的巨大骨节,像梅岭山上古柏的树瘤,这双手,这半世,不知修建了多少座经文的庙宇!
可是,这双手正在迅速地,失去力量。
我望着这双大手,心潮澎湃。
“爷爷,您可以教我学做狼毒纸。”我轻声地说。
“你,阿布,你想学吗?”多嘎爷爷一脸的惊喜。
我点点头。
“还是算了。”多嘎爷爷脸上的欣喜一闪而过,马上恢复了一脸的平淡,说:“你好好读书。”
“我读书读得好,做纸也会做得好,我也可以给经文建造庙宇。”
“阿布,以你的聪明和心性,你会造出这世界上最好的狼毒纸,可是,阿布,我不想,让你变成我。”多嘎爷爷语气伤感。
“成为你,不好吗?”
“我的手,我的眼睛,都坏了。”多嘎爷爷把双手伸到我的面前,“做狼毒纸,你的手和眼睛也会坏掉。”
这双手,我当然熟悉。它无数次亲昵地抚摸过我的头和肩膀,让我觉得温暖;它也无数次为我切肉煮饭,让我觉得幸福;这双手还不惧牺牲自己制造出许多这世界上最神奇纯洁的纸张、这世间看得见的“经文的庙宇”。
“我不怕。如果我不成为你,谁还比我更合适呢?”我倔强地说。
“不要成为我。路太难,心太痛。”多嘎爷爷指指自己的心,一脸沉痛,仿佛,胸腔里的心脏,已支离破碎,正在让他承受巨大的疼痛。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想象不到多嘎爷爷心里的疼痛源自哪里。
4
收拾完院子,我去煮饭。
从前年多嘎爷爷生病的时候起,我就学会了做饭,会炖肉,会揪面片,虽然我和多嘎爷爷都不喜欢吃米饭,但我也会用电饭煲蒸米饭,炒个土豆片我也行的,土豆丝我切不好,所以,最常做的就是炒土豆片或者焪整个儿的土豆。
我热爱土豆,只要有土豆,就算没有肉,我也可以吃得很饱,且开心。甚至,我会用有没有土豆来衡量它是不是一餐好饭。要是村里谁家摆宴,如果席上没有土豆,我也不会觉得他的大席办得圆满。
多嘎爷爷常常笑我,话说得相当委婉,但是我知道,他调侃我口味卑微,上不得台面,纵使有一天,我可以坐到城市里最富丽堂皇的餐厅吃饭,也是个只能欣赏土豆之美的乡巴佬儿。
哈,我才不在意呢,有土豆吃,就是幸福,我甚至常常在佛龛下跟菩萨悄悄许愿:愿您赐我终身够食的土豆,我将永远善良。
我知道不应该跟菩萨许这样无理又贪心的愿望,但是我忍不住,我在卓兰草原流浪的那些日子,饥饿让我变得很没出息,也没有树立起远大的理想,这份小气大概会伴随我一辈子。
今天我给爷爷做 “破布衫”。破布衫不是真的破布衫,它是一种食物的名称。它其实就是一种汤面片,只是,面片不是用小麦面粉做成的,而是青稞面,青稞面加少许水和好,用擀面杖擀成薄片,由于青稞面不像小麦那样有韧性和筋骨,所以,基本擀不成大片,下锅的时候,也只能随手撕扯成一片片丢到汤里,这种不成形的面片被人戏称为“破布衫”,它名字虽然不雅致,但却是多嘎爷爷最近很喜欢的饭食。爷爷最近胃口愈加不好,肉和不好消化的食物他都不愿多吃,尽管我不喜欢这些汤汤水水的饭食,但为了爷爷,我可以忘却自己的喜好。当然,我还会额外地给自己烤一盘土豆。
破布衫一样的青稞汤面片已经熟了,我又往锅里撒了一把香菜叶子,盛出来,给自己和多嘎爷爷一人一碗。多嘎爷爷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前,正准备吃的时候,我家的院门被轻轻推开,小姐姐美拉措和她可爱的阿妈达娃阿姨进了我家。
多嘎爷爷热情地请达娃阿姨和美拉措姐姐坐在桌边的小石凳上。
达娃阿姨把一块包着东西的淡蓝色手绢放到小石桌上,往多嘎爷爷跟前推了推,“多嘎大叔,对不住您啊,拉智喝醉了,您千万不要怪他。”
“唉,达娃,山羊的确是被我的纸浆毒死的,应该赔。”
“多嘎大叔,我们没有管好自己的羊,毁坏了您的心血,赔偿的应该是我们啊,如果再要让您赔钱,菩萨会降罪的啊!”达娃阿姨说。
“达娃,把钱拿回去吧,再买一只羊。”多嘎爷爷把那只手绢推回达娃阿姨跟前。
“多嘎大叔,买山羊的钱,我这里有呢,您要是再不收下,就是我们的九九八十一个不吉祥啊。”达娃阿姨语气恳切。
多嘎爷爷懂得达娃阿姨的真心,便不再坚持。
我请美拉措姐姐和达娃阿姨吃我刚刚烤得焦香的小土豆,她们也没有推辞,美拉措姐姐赞叹小土豆的美味,还装了两只带回去给她的小妹妹梅朵。美拉措姐姐喜欢我的小土豆,这让我很开心。
达娃阿姨和美拉措姐姐离开之后,我和爷爷开始吃碗里温度正好的汤面片,爷爷吃得格外少,剩了半碗。
吃过饭,多嘎爷爷把手绢里的钞票重新丢回钱匣,把黑糖包进手绢,让我再给达娃阿姨送回去。
小姐姐美拉措在我去她家还手绢的时候,送了我一支新钢笔,说让我明天用这支笔,会考得更好。美拉措姐姐比我高出两个年级,她有高挑的身材,合身的衣裤,看上去端庄大方,我最喜欢小姐姐那一头长长的头发,平常编成两只辫子垂在圆脸的两侧,美丽可亲。
我并没有推辞美拉措小姐姐的好意,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钢笔,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推辞过美拉措姐姐给予我的种种好意,无论是食物还是学习用品,我都照单全收,只需要跟她说谢谢,她就会特别高兴。
拿着新钢笔回家,我用热水彻底地清洗了钢笔的里里外外,吸饱了墨水,留到明天用。我得考个好分数,爷爷会开心,美拉措姐姐也会高兴的,每次考好,美拉措姐姐都会捏起我的脸蛋,说:“哟哟,阿布这小家伙真是厉害啊,又考一百分啦!”以前还好,她捏我的脸很轻易,今年,我长得格外快,几乎都要高出她一个头顶了,她要是再捏我的脸,胳膊可得抬高啦。
我喜欢美拉措姐姐,要是她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
可惜我没有姐姐,家里只有我和多嘎爷爷。
那个每次都溜到了嘴边又被我硬吞进肚子的问题,此时又涌到我的嘴边—多嘎爷爷为什么也跟我一样没有家人?一直没有?还是后来丢掉的?
5
卓兰草原很大,几天几夜也走不完它,骑马大概也很难走到边界。
属于多嘎爷爷的那一片草原不大,但草长得极旺,绒叶蒿草和垂穗鹅观最多,花儿们也仿佛格外喜欢这片草原,不论是浅紫的翠雀和紫菀、幽蓝的龙胆和沙参,还是柔黄的雏菊、委陵菜、蒲公英和铁线莲,都开得好,不过,六七月粉红的狼毒花和七八月洁白的珠芽蓼会更加强势,它们会铺满整个原野,变成一望无际的花海。
此时正是狼毒花最旺的花季,狼毒花在风中热情地招摇,它们一簇簇一片片,有股企图横扫天涯的气势。我能从那些粉白可爱的花球长势中准确地判断它们藏在地下的那部分是不是最适合用来造纸,这是多嘎爷爷教给我的本领。
我把两匹驮我们来到草原的马儿丢在草地上,让它们自由地吃草。
让多嘎爷爷休息,我用那把较小巧的洋镐工作。这把小洋镐爷爷不喜欢用,他嫌它太轻,挖得太慢,干不出活来,但是现在那把曾经在他手上轻盈飞舞的大洋镐让他倍感吃力,几个上下就会让他气喘吁吁。我现在却可以很持久地做这项工作,我十二岁,我已经长大,我很有力气。爷爷常说,十二岁是最棒的年纪,格萨尔十二岁就已经赛马称王,在雪域高原降妖除魔造福众生了。
我一边挖草根,一边回想多嘎爷爷的那番话。制造藏纸,是在为经文修建庙宇,所以,我的心变得格外虔诚,每一镐下去,都很稳当。爷爷不能挥动洋镐,但是他可以帮我判断工作的方向,挖完这棵,他就说“这里”,我便按他的指点下镐,一次也不会失望,挖出来好些肥硕的草根。爷爷要做的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把我翻开的泥土重新填回地上,踩平实,再把挖出的草根慢慢地整理好,拾到袋子里。其实我希望多嘎爷爷休息,就坐在我身边的草地上,喝点儿我们自带的茶,看看我,看看天空和远处,再随便给我讲点儿关于造纸的事,我就会感觉这是无比美好的时光,事实上,和多嘎爷爷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美好。
我和多嘎爷爷在草场上工作了十多天,总算收集到够用的草根。制造狼毒纸很费原材料,因为从地里挖出来的这些草根,需要用锤子把它砸碎,把里面的淡黄色硬芯取出,还要把表面的褐色外皮刮除,只留下芯和外皮中间那部分又洁白又有韧劲的纤维来做纸。多嘎爷爷说过,做出一张长一百厘米、宽六十厘米的纸,大概需要用二十五斤的狼毒根。而因为每一道工序都是纯手工,所以,整个过程很慢,很耗费精力,多嘎爷爷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忙碌,但一年也生产不了多少张这种世界上最神奇又昂贵的纸张。
前年开始,他做纸的数量就越发少了。前年做了一百三十张,去年一年总共才做了五十张,这些纸本来都捐给了寺院,但寺院的仁登师父却把这些纸卖给了西藏的一个大寺院,得到了一笔钱,这些钱给多嘎爷爷看病用完了,其实,还不够,仁登师父去结的账,多嘎爷爷的病到底花了多少钱,我也并不知道。而我们那只钱匣里的钞票,多嘎爷爷说是攒来还给仁登师父的。
6
新挖的狼毒花根含着新鲜的水分,我和多嘎爷爷盘腿坐在小院的水塘边处理这些新鲜原材料。我负责用锤子在一块平坦的石礅上砸破它们,多嘎爷爷手里拿着那把锋利的小刀负责去掉它们的芯和外皮。狼毒花根特有的清香味道在空气中绽开,但这香味有毒,它会损伤我们的鼻腔,多嘎爷爷非让我戴上口罩,可他自己却不戴,他说,他的鼻子早已习惯了这些味道。
这项工作对我来说唯一的苦恼就是盘腿坐得久了,双腿又酸又麻,很难受,我一会儿就得起来活动活动双腿,但多嘎爷爷却坐得格外稳当,可以好久也不动一下。
我和多嘎爷爷专注地工作了几天,其间除了美拉措姐姐送了一次达娃阿姨新做的焜锅馍馍、一次酸奶之外,再没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也没有什么人来拜访,仿佛这世界上只有我和多嘎爷爷两个人。
我们开始架锅烧大火煮这些草根纤维的那个午后,拉智伯伯突然进了我家的院子,他比那只没有礼貌的小羊还要鲁莽,直接推开我家的院门进来,又高又胖的身体像一堵移动的墙。我和多嘎爷爷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他,揣测着他的来意。
拉智伯伯没有喝酒,皮肤不红,身上的酒味也淡,他站立了半天,似有很多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拉智,有什么事吗?”多嘎爷爷起身。
“多嘎大叔,今天放羊没有遇到达日嘎村的扎拉,别人说……”
多嘎爷爷的脸色在听到“达日嘎村的扎拉”这个名字时突然就发生了变化,问道:“说什么?”
“别人说……扎拉的阿妈……今天,升天啦。”拉智伯伯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消息。
多嘎爷爷的脸色在拉智伯伯叙述这个消息的过程中几次变化,然后,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我和拉智伯伯一起扑向多嘎爷爷,我们慌乱地把多嘎爷爷抬到拉智伯伯的那辆破皮卡车上,达娃阿姨也跟着上了车子,向县医院飞奔。拉智伯伯的皮卡车破得要命,跑起来声音很大,发动机像是一位终年患有气管炎的老病人,但此时我对这位病患心怀感恩,祈祷它健康长寿,千万不要出什么状况,若能把多嘎爷爷顺利送到医生手里,我愿意给它献哈达。
但是,多嘎爷爷在刚刚出村、破皮卡车正准备拼尽全力奔跑的时候就悠悠地醒来,他强烈地要求把他送回家去,拉智伯伯只得把车停到路边:“多嘎大叔,您刚才可把我的灵魂都吓出了窍啦!我得把您送到医生的手里,他让您回家,您才能回家!”
“拉智,听我的话,我有一件比去医院还要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送我回去吧。”多嘎爷爷说得无比坚定。
我们返回家中。
我从来没有见过多嘎爷爷这样的神情,悲伤,仿佛也不全是。
多嘎爷爷独自进了佛堂,我和拉智伯伯、达娃阿姨都在我家的院子里站着,不知应该怎样帮助多嘎爷爷。
过了很久,多嘎爷爷在屋里叫我们进屋。
佛堂里点满了酥油灯,多嘎爷爷让我们把他写满了经文的狼毒纸抱到拉智伯伯的皮卡车上。
多嘎爷爷做的狼毒纸统一是长一百厘米、宽六十厘米的,平时他抄经时都会把整纸切开用,一整张大纸就变四张长六十厘米、宽二十五厘米的小纸,他每次留三大张纸切成十二小张,这十二小张纸写满,他就开始再造一批狼毒纸,多嘎爷爷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按这样的节奏做着一个看似毫无乐趣的造纸匠。
平时我并没有太在意,现在搬动它们的时候,我才发现,佛堂里居然藏着这么多写满了经文的纸页!这些纸页被棉线一束束整齐地捆扎好,我们把它们搬到皮卡车上。
我和拉智伯伯、达娃阿姨都默默地帮多嘎爷爷搬动这些圣洁的“经文的庙宇”,皮卡车的车斗里装得满满的。
装好车子,多嘎爷爷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坐上拉智伯伯的车子,沉默了好久,才说:“去达日嘎村。”
拉智伯伯发动车子,向达日嘎村驶去。我和达娃阿姨坐到皮卡车的后排,没有说话。我心里暗暗地想,多嘎爷爷去达日嘎村一定是跟那个扎拉有关,或者跟扎拉那位离世的阿妈有关。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多嘎爷爷可从来没有说起过跟他们相关的话题。
我心里有一百个好奇,但又不敢发声去问。
7
皮卡车刚要拐进村子,多嘎爷爷略抬手示意拉智伯伯把车子停下。
拉智伯伯把车子停在达日嘎村口的路边,我们四个人在车子里默默地坐着,都向村里张望,但除了多嘎爷爷,我们三个人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多嘎爷爷表情复杂,他或许是想到村里去扎拉家看看吧,但他又不行动。
终于,多嘎爷爷说话了:“走吧,去梅岭山顶。”
拉智伯伯没有说话,重新发动车子,向梅岭山奔去,老皮卡喘着粗气,显出身心俱疲的模样,像极了此时的多嘎爷爷,我悄悄探半个身子去看他,他整个人都倚在副驾的座椅上,紧闭了眼睛。
车子开到山脚下,我仰头向上,梅岭山顶的经幡在风中舞动,像一群待飞的彩色鸟雀,扇动着斑斓的羽翼,轻盈又美丽。
多嘎爷爷下车,从车斗里抱起几束他写了经文的狼毒纸向山顶走去,我和拉智伯伯、达娃阿姨也跟着搬运余下的那片片经页,这些经页都是用棉线穿起来的,我好像突然就懂了,这些写满经文的狼毒纸其实就是多嘎爷爷自制的经幡啊!
多嘎爷爷的那份用心,我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他全身心地投入造纸并在纸上抄写经文,就是为了把这些经文变成经幡,有朝一日,挂到高处的风中,请风帮他一遍又一遍地念诵,请风把他的祝福和祈愿送达菩萨的指尖,菩萨轻捻指尖便赐福给他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
必定是有一个人,是多嘎爷爷的心头放不下的,我猜,那个人就是扎拉的阿妈吧!
我们把这无色的经幡挂好,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我们站在高处,那五彩的霞仿佛就在我们身边。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瑰丽的晚霞,像金子在火里融化,那耀眼的金色肆意流淌,把整个大地和天空,把地上的树和天上的云,都染成了金色。这些金色,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张扬又过于单调,它又渐渐地变化,天边的云,有的浅薄,有的厚实,有的轻盈,有的沉重,它们仿佛都掌握了一个咒语,念动咒语便可催开天上的花,这些花,开在云边,开在天地之间,把这个即将沉入夜色的世界,照亮,照得耀眼而斑斓。
我身边的经幡,片片都被镀上一层悦目的金色霞光,那么美,那么纯洁,上面写的经文被风送到天上,一定也能取悦菩萨的眼睛和心灵。
多嘎爷爷双手合十在经幡旁边,向西而立,那绚烂的霞光把他苍老沧桑的脸映照得沟壑丛生,我原来没有发现多嘎爷爷的脸上居然会有这样多这样深的皱纹。
从梅岭山下来,穿过卓兰草原的一角,我们回到家。
达娃阿姨回家做了饭送过来,但多嘎爷爷沉沉地躺在那张铺了栽毛毯的长椅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刚才在山顶挂经幡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达娃阿姨轻轻唤他吃饭,他无力地摆摆手。
多嘎爷爷静静地躺到夜半,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我看到他满脸的泪水,这泪,在月光里,辫状河流一般静静地汹涌。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感觉到了,多嘎爷爷的心随着那位我从未谋面的老阿妈的离开,碎掉了,死掉了。
多嘎爷爷起身,洗手,到佛堂诵经。
多嘎爷爷在月光下,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扎拉的阿妈,是我的爱人。”
我大吃一惊,原来,多嘎爷爷并不是一个人,他有亲人!
“要是这样,那个扎拉,是您的儿子了?”我提高声音。
“不是。”多嘎爷爷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是我仇人的儿子。”
心里又是一惊,多嘎爷爷心里藏着怎样的故事啊?我沉默着,静静地等多嘎爷爷讲他的故事。
“我是拉萨尼木县人,那里也是发明了藏文字的吞弥·桑布扎的故乡,我们那里的人世代倚仗制造藏纸、藏香和普松雕刻的手艺为生,我的家族就是造纸世家。我九岁就开始跟着我父亲学习制作狼毒纸,我学得很专心,因为我阿爸说我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可是后来,我逐渐开始不喜欢家族的手艺了,我喜欢制作藏香,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儿家就是制藏香的,我常常丢下狼毒纸跑到她家里帮她制香,檀木的味道多么美好啊,麝香的味道多么美好啊,甘松、豆蔻、冰片,这些都是多么美好啊,最重要的是,我心爱的姑娘多么美好啊,她像天上的月亮那么明亮,她身上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香味!
“唉,我是多么讨厌狼毒花啊,它带着毒,带着桎梏,我为什么不出生在制香的家族里呢?我不惜被贴上背叛的标签,我到制香人家里去做学徒,我并不觉得卑微和辛苦,因为我可以每天看到我心爱的姑娘。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她叫卓玛,名字很美,可卓玛的长相实在普通,但她是那么有趣可爱,她笑起来简直像太阳一样灿烂,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真的,我是多么爱她啊!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结婚,因为我们真的如我所愿地相爱了,至少我认为我对她的爱打动了她,我正准备回家去求得家人的原谅,给我们举办盛大的婚礼,但这个时候,一个外乡人,一个到我们尼木县来贩香的小商人,用一张巧嘴加些新鲜的玩意儿就把卓玛骗走了。
“我离开家,到处去找卓玛,那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在各个牧区和城市之间流浪,当我终于得知卓玛跟那个人在青海,我千里迢迢在梅岭山下找到卓玛的时候,她的儿子扎拉已经六岁了。
“我在梅岭山下住下来,我去找卓玛,我希望她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那个把她拐出家乡的坏男人。但是卓玛说她不能丢下儿子,也不能让她的扎拉没有阿爸。
“‘我可以做扎拉的阿爸,你的孩子我也爱的,我们走吧!’我那些日子天天都在跟卓玛说这样的话,但是卓玛总是下不了决心,我多么生气啊,我多么绝望啊,我真是太痛恨那个抢了我的卓玛的坏男人了!
“那天晚上,我打听到那男人白天骑马去集市上买东西,我算好时间,他大概要在天黑时才能回家。我守在那坏男人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有一些可怕的念头。可是我那晚等到天亮也没有见到他回家。第二天,有人到卓玛家报信,说那男人在集市上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他和他的马都摔到悬崖底下,死了。
“他死了,卓玛可以跟我走了!但是,当我欣喜地去找卓玛,她怎么也不肯理我。后来我才听说,有人谣传是我埋伏在她丈夫回来的路上把他推下山崖的。我要给卓玛解释,但是她不理我也不见我,有一次我像个土匪一样闯进她家,我跟她说不是我杀死了扎拉的阿爸,但是绝情的卓玛啊,她用头巾把自己的脸盖住不肯看我一眼,她说:‘就算不是你把他推下山崖,但,你起心动念都不善良,你心里的怨恨和诅咒难道就没有人看得见吗?菩萨会看见啊!’
“我在达日嘎村外徘徊了很久,最后不得不绝望地离开,我回到老家,没有想到还有更绝望的事在等我。我阿爸因为我当年的不告而别,盛怒之后一病不起,在我离开的当年就离世了,阿妈也在我回去的前一个月离开了人世。多么悲惨,我成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阿布,我又开始流浪,就像我和你遇见的时候那样,我一个人,丢了父母和家,像草原上一只可怜的流浪狗。
“再后来,我还是不知不觉回到了卓玛附近的村子住下,我买下卓兰草原最不招人喜欢的一个角落,因为那里牧草不旺,但却生长着无比茂盛的狼毒花。我开始制造狼毒纸,一些献给寺院,一些用来写经,虽然,那男人真的死于意外,但那段时间,我确实是暗暗盼望他能消失。他的死,或许就像卓玛说的,与我的怨恨和诅咒有关。我用余生制造狼毒纸、用狼毒纸抄经的方式来忏悔和赎罪,狼毒花根侵害着我的身体,这是我应得应受的。做纸,尽管我曾经是那么抗拒,但仿佛那就是我的宿命,余生还是要造这美丽又珍贵的纸,要让那些浩瀚的经文有安放身体和灵魂的地方,为经文建造庙宇,这是我对卓玛的默默陪伴,也是我的救赎和修行。
“卓玛知道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活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爱我,肯定是不爱了,她恨我,因为我们住得这样近,二十八年了,却一次也没有再见,卓玛真狠心啊,是不是?!
“现在,阿布,卓玛去了极乐世界,我再没有牵挂的了。”
多嘎爷爷讲完他想讲的话,便不再说话,直到第二天下午,都没有再开口。
我不知可以为他做什么,我只能出神地看着爷爷亲手做的、从那场山羊制造的浩劫中悄悄留存的那半张狼毒纸,纸张那粗糙、拙朴又温暖的质感是那样打动人心,那些不规则的纹理仿佛都藏着多嘎爷爷平生的际遇,纸上写满了兰因絮果的悲欢离合,写满了前世今生的兜兜转转。
8
太阳已经收起了午时的那份暴烈,多嘎爷爷让我把家里唯一有靠背的那把椅子搬到院子里,离那清澈的雪水河近一些。我照多嘎爷爷的话做,把椅子放在小池塘和小河之间的地方,整个世界显得清凉又明亮。
我也搬来一只小凳在多嘎爷爷的身边坐下。
“多嘎爷爷,这些纸,不继续做了吗?”
我看着那些煮好的狼毒花根纤维,问多嘎爷爷,我必须要跟他找些话题,我心里害怕又担忧多嘎爷爷的沉默。
那些煮得绵软的狼毒花根纤维就在他脚边的盆子里,盆子旁边是一块平坦的圆石头,圆石头上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多嘎爷爷所有的纸浆都是这两块石头相撞后得到的。
多嘎爷爷盘腿坐在圆石头面前,万千次地用这小石头捶打那些即将成为“经文的庙宇”的狼毒花根纤维,捶茸后,把它们再放到小口的大木桶里,兑上纯洁的河水,用一只头上带有四片小小木翼的棍子努力搅拌,搅拌好的纸浆适量地盛到塘里漂着的网帘上,爷爷弯下腰,探出双手,轻轻地把它们摇匀,像耐心地哄婴儿入睡。
摇匀之后,再慢慢地从小塘里把网帘提出来,这个动作慢到极致了,像是害怕把刚刚哄睡的宝宝惊醒。每当把从小塘里提出的网帘放到太阳底下晾晒,爷爷的脸上就会露出动人的微笑,每一条皱纹都很舒展,洋溢着一种大功即将告成的幸福感。
两块石头相撞的声音,轻快脆爽,节奏明朗,我听了千万遍,那是多嘎爷爷独创的韵律。
笃笃笃,有时清晨,有时黄昏,有时午后;
笃笃笃,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
这声音像歌,像诗,像仪式上的赞词。
多嘎爷爷把我从卓兰草原上捡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听过这个声音。
“不再继续,我不做纸了。”多嘎爷爷低声地说。
多嘎爷爷终于开口说话了,但这话,令我心碎。
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多嘎爷爷不会再捶打那些有毒的草根了,他说他不做纸了。我失神地望着身边的流水和小塘,还有那些待捶打的狼毒根,眼里蓄满泪水。
我的眼泪涌出眼眶的时候,院门轻响,仁登师父带着一个小沙弥进了我家的院子。
多嘎爷爷请仁登师父进到院子,坐在院子里那个小桌前,我去煮茶。
茶砖和青盐遇到干净的水,在火的加持之下,很快就散发出香味,壶里的茶滚开之后,我加进新鲜的牛奶,带着奶香的茶,四散飘溢,令人陶醉。我把茶敬给仁登师父,给小沙弥也倒了一杯。
“身体到底怎么样?”仁登师父问多嘎爷爷。
“很坏了。”多嘎爷爷轻声答,“但是这样最好。”
“唉!”仁登师父叹出一口气,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去医院吧!”
“不去,我的时间到了。”多嘎爷爷语气平静,表情也很平静。
我听到多嘎爷爷的话,心脏仿佛被猫爪子狠狠地抓了一把。
“这些纸,还是做出来吧。”仁登师父看着院子里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不做了。”多嘎爷爷虚弱地说。
“那,也好。”仁登师父呷着奶茶,淡淡地说,“你做得太辛苦了。”
“我的心,已经破碎,不会再好了。”多嘎爷爷深深地看了那些即将被遗弃的狼毒根一眼,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陷入长久的沉默。
仁登师父也不说话,只是喝茶。
我给仁登师父和多嘎爷爷添茶。
“唉,这世间最神圣又珍贵的纸,以后还有谁来做呢?”仁登师父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仁登师父的话,仿佛刺中了多嘎爷爷那本已破碎的心,他紧皱了一下眉头,像是重重地疼了一下,眼泪从多嘎爷爷的眼角串串滚出。
我的心也跟着重重地疼了一下。多嘎爷爷不做了,那些盛放经文的庙宇,不会再有人去建造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也从眼里滚滚涌出。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从我身体里跑出来:“我来做。”
多嘎爷爷和仁登师父都怔怔地望着我。
这项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手艺,不能就这样消失,无论未来怎样,我愿意成为多嘎爷爷那样的修行者,勤劳又虔诚。
9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此生制造的第一张狼毒纸从纸帘上揭落下来的那一天,多嘎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
九月,我把我做的狼毒纸大部分也送到寺院,只余下三大张,我也学多嘎爷爷的样子,把纸裁成小张,也挂到了梅岭山顶的经幡上,那纸上没有经文,但写满了我想对多嘎爷爷说的话,它们会随着风送到天上,让多嘎爷爷听到。有一句,我特意请求风一定要替我带到—我会好好地生活,还会建造出更多的多嘎拉康。
“多嘎拉康”是我为我的狼毒纸起的名字,以多嘎爷爷的名字命名。
十月一个清冷的早晨,达日嘎村一个男人来到我家,要我此后跟他一起生活,他说,他叫扎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