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钱永第三次上白云山了。
他知道,如果他再不去,他可能就再也去不了了。
钱永要死了。
他肚子里一定是住了一个很厉害的“鬼”,连镇上最好的老郎中,用了最狠的药,也撵不走。
他吃饭,那个“鬼”就张大了嘴,所有吃进去的饭啊菜啊汤汤水水啊,便都进了那个“鬼”的嘴里,导致他越来越瘦,几乎瘦成了一个影子,走路都是一飘一飘的。他睡觉,那个“鬼”偏不睡,化作了无数马蜂,一只只扭着细细的腰,舞动着乱七八糟的腿,用它们的毒针在他身上乱钻乱刺,让他从头到脚,连指甲盖头发丝都在疼,一夜一夜睡不着觉。
更严重的是,他产生了频繁的幻觉幻听,恍惚中总有一张雪白的脸在他眼前晃呀晃,他甚至还清晰地看到那脸上挂着的亮晶晶泪珠,也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嘁嘁喳喳,颠来倒去就是一句话:“哥哥,带我走,哥哥,带我走……”
这样的情况,让钱永非常着急,他担心突然有一天,他睡着时就被那个“鬼”也变作了一个“鬼”,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做啊!
倘若不去做这件事,钱永就真的是枉对了这一声“哥哥”,死也无法闭眼了。
所以,趁着还有气儿,趁着还能走路,钱永决定立刻动身,前往白云山。
第一次去白云山是什么时候呢?
钱永现在脑子有些迷糊,很多记忆都只有碎片。他只记得那时他还是个精壮的青头小伙子,浑身是劲儿。一天走百十里路,歇下了,还能笑嘻嘻地挤到火塘边和姑娘们唱歌,跟同伴们喝酒。而他赶着的那匹白马还那么英俊,那么强壮,浑身白得像云朵,跑起来脖子上的鬃毛如白色焰火漫天飞扬,就像天上的马。那时它多有劲儿啊,每天驮着两大包货,嗒嗒嗒翻过一座座大山,腿脚都不打晃晃。
那次去白云山,他和白马,马不停蹄,近三百里地,硬是一天一夜就走了个来回。
当然,那次去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的。
一个他永远也没法从心里抹去的人。
那次,钱永跟着马帮去昆明,在马店歇下,卸了货,给马松了肚带放下驮架,喂过料饮过水安顿下来,又跟着老大和伙计们收拾着,将驮来的货做了交接,将下一轮要驮运的货清点、捆扎好,大家这才匆匆洗漱一番,赶快上床睡觉。赶马辛苦,能歇息时就要赶快歇息,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也要抽空打个盹儿,养养精神,才有劲儿应对接下来的路程。
半夜,钱永睡得正香,老大推醒了他,说临时有个急件,要送去白云山。货主派头很大,也很急,而且交代了,只许一人一马,只许走小路,这就出发。
本来这样的“独活”,一般马帮是不能接的。
驿路凶险,单人独马携带急件,就意味着危险系数太大。“急件”之所以“急”,就“急”在它的重要和特殊,其间也许牵涉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会是一个惹人垂涎的目标,引发多方觊觎或试图夺取,它的存在及去向,都与送达的人和马性命攸关。如若真的被抢、遭袭、损毁,那么,与“急件”一同遭殃的,就是你的人和马。
那货主却执意盯住老大,非要他接下,并说,除了运资以外,还有一笔很丰厚的酬金。
对于马帮来说,每天这样辛苦奔波,就是为的多挣一点儿钱,倘若担一次风险,能换来不菲的回报,估计还是会有人想冒一次险的。
现在的情况,却容不得老大多想,因为货主的语气明显带了威慑,老大不了解对方底细,不清楚对方来头,不敢执拗,只好对钱永说,货主出的价,真的高……
“没事,我去!”
钱永笑着接了这个活。他年轻机敏,腿脚有力,而且,枪法准,刀棍也厉害,抓起个石头,想打哪里就能打中哪里。这本事,碰到野物强人是能对付一阵子的。同时,他特地挑了帮子里最好的那匹白马,那马平时就与他亲,听他的话,而且也正年轻,耐力强,走得快。
白云山距昆明不足三百里,正常驿路,要走二至三天。货主却要求走另一条路,那是一条荒废的山茅小路,马帮间都说那路不怎么干净,过去土匪凶,山官土司狠,动不动杀人,该有多少冤孽冤魂?匪贼火并,又留下多少孤魂野鬼?还有就是那种荒郊野岭,树有树妖,山有山鬼,还有路鬼、草鬼、崖子鬼、瘴气鬼,各种妖魔鬼怪,肯定也多得很呢!
但这条路却近很多,快人快马,现在出发的话,明天晌午时分就能送到。然后钱永再接着赶回来,马帮在这里等着他。
马帮不等也得等。
那个货主说了,钱永回来,马帮才可以走,否则,你们出不了昆明城。
这明摆着是搞连坐,将整个马帮扣押在这里当了人质啊!
大家顿时就有些紧张,这是撞上了硬主,摊上大事了,关系到马帮的生死存亡呢!
钱永不敢怠慢,立刻就跟老大去接件。
待见到那个“急件”,钱永才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孩儿,顶多十六七岁吧,感觉还是个女学生,低眉垂眼,脸儿白白的,穿一件月白色旗袍,梳了两条辫子,整个人像一朵栀子花,素净淡雅,怯怯弱弱。
搞什么鬼呀,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柔弱如水的女孩儿,趁天黑走山茅小路送到白云山?
女学生呀,那可是钱永最景仰的人了。每次到昆明,只要有时间,他都爱去那些学堂门口逛逛,看那些女学生笑吟吟去上学,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明亮新鲜。这个女孩儿,也该是坐在学堂里念书的呀,而现在却要被急送去白云山,而且要做得这样隐晦,连大路都不能走。她是去亲戚家?还是去看朋友?或是去游山玩水?都不像,她家大人呢?……
老大就说:“不该问的别问。你要做的事,就是把她完完整整送到那里,交付给人家,然后你也完完整整地给我回来。一帮子人和马的命,都攥在你手里呢!”
钱永就不敢再说,急忙牵出了马。
担心黑夜看不清路,他特地准备了一小把松明子。
担心那女孩儿骑不惯马,他细心地在马鞍子上加了一片厚毛毡,这样让她坐得舒适一点儿。
担心女孩儿骑马害怕,他在马鞍前绑了两根木棍,这样女孩儿骑在马上,两个手可以握着,车把手一样,就很稳妥了。
那女孩儿上不去马,钱永就把她抱起来,这才发觉她真的好小啊,那纤瘦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轻轻一托就上去了。
他把她放上马背,没等吆喝,那白马就轻快地走起来。
趁夜出了城,那马儿走得如一阵风,很快就离开大道,踏上了那条山茅小路。
小路很静很静,空寂无人。小路两旁全是树,深不见底。
月亮出来了,又圆又大,将大山映照得明晃晃的,能望见远方山间的灯火,也能望见天边更多的山影。
那女孩儿一身月白色,骑着白马,融在月光里,便也成了一抹月光,冷冷的,晶莹的,若有若无。
月光下,那路也是冷冷的,晶莹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女孩儿骑在马背上,一动不敢动,看上去特别紧张。无论白马怎样走,或快或慢,或上坡或下坡,或颠或簸或踉跄,她始终抿紧嘴不吭一声,也始终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钱永也特别紧张,生怕路上这个“急件”出一点儿差错,害了自己,也害了她,还连带害了马帮和老大。
这个事是一点儿也大意不得的。
一路上,钱永高度警觉,耳朵辨别着风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树叶子的飒飒声,以及树林里传出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他的眼睛也变得比山猫还犀利,盯着马儿盯着四周的树木石头鸟窝和草丛。
也盯着那个无声无息的月白色身影。
他不能不警惕。
这样的大山,草深林密,野物最活跃,黑熊豹子野猪野狗毒蛇毒蜥都有可能碰到,这些家伙见到活物,那都会下死口的。
这条山茅小路人迹罕至,这样的荒芜偏僻,正好是强盗歹人最好的藏身之处或藏宝之地,你要不幸撞上,他们是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去的。
还有,钱永很相信那些关于妖魔鬼怪的传说。这小路两旁的大山,全是黑森森的老林,那里头的那些老树,起码都长了一千年,每一棵树上都覆满青苔,树丫上长出了兰草,树枝长得像动物爪子。俗话说,千年精万年怪。钱永相信,但凡什么东西,年岁长了,沾了日月天光风霜雨露,便有了灵性,聚了精气,便会作妖作怪。这样的老树,活得长了,早就会像人一样思考,会有喜怒哀乐了,它们要是真的变作一个山妖树怪跑出来,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两个人一匹马,就这样紧紧张张、磕磕绊绊地走着。
沿路杂草丛生,树影幢幢。
树棵子太密时,钱永便在马前,挥着长刀,砍去挡路的杂草刺蓬,或是扯开蹿到路上的藤蔓,不让它们绊到马蹄。
路段坎坷时,他又跑到马后护住女孩儿,不让她跌下马。
那女孩儿不说话,也不看他,任由他马前马后奔来跑去。
小路时断时续,在山谷里盘旋,忽而隐藏到深深的谷底,暗夜中只听见湍急的流水声,如虎豹咆哮,格外吓人。忽而伸进一道箐沟,里头暗无天日,钱永举着一支松明子照路,那一点儿微弱的光,照出路两旁的危崖悬石,形态狰狞,犬牙交错,让你觉得就像走在一张獠牙森森的巨大兽嘴里,那嘴巴只要一咬下来,就会把他们嚼成碎末。
有时那路被挤成一根细线,贴在崖壁上,人和马都得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会滚下深涧。有时那路倏忽跃上山岭,蜿蜒着消失在夜色里,人和马都得仔细辨认着路痕,摸索着往前走。
庆幸的是,这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什么鬼怪野兽强盗歹人。
凭着年轻气盛阳火旺胆子大,这黑天野路,硬是被钱永顺利闯过来了。
天亮了。
晨光里,那山茅小路也渐渐清晰了,能看到那路像捋着云头,影影绰绰,蜿蜒着伸进一条云带里……
那里就是白云山。
钱永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看看那女孩儿,很高兴地告诉她,快到了。
女孩儿低着头,依然不说话不理他,仿佛被冰霜凝住一般。
最后这一段路平坦舒缓,白马走得很轻松,钱永也不累。听到路边叮咚作响,他拨开杂草一看,就看到有泉眼,那泉眼汪成一个小水潭,清冽透亮。钱永摘片大树叶,窝成一个小杯子,舀一杯水递给女孩儿,等她接过去,他便拉马停下,等着她小口小口地喝完,再继续赶路。有时在路边山坡上看到一棵野葡萄或什么野果子,他就跑去摘来好多,洗干净了,捧给女孩儿,看着她一颗一颗吃下去……
有一会儿他看到女孩儿神情窘迫,在马背上局促不安,便贴心地在路边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将女孩儿抱下马,让她躲进树丛里去……
太阳才升起一根竹竿那么高,他们就到白云山脚了。
白云山很高,云雾缭绕,云雾深处,一片房舍,黑压压的瓦顶,丈高的白墙,楼宅毗连,壁垒森严,像一爿青石,沉沉地压在山上。
那是黑佬的山官府。
从山脚起,就有一千多级青石台阶,一直通向那里。
那就是上白云山的路。
由于走过的人太多,每一个台阶的青石板上,都有着深深的马蹄窝和人的足迹印。
青石台阶的尽头,是一个阔大的平台,平台上,耸立着山官府飞檐斗拱的显赫大门。
只要踏上青石台阶,走上平台,你就会发现,你刚刚是从云海深处钻出来的。
那云海浩瀚无垠,直达天际,云海的海面,刚好与平台齐平,那云浪就在最后一级台阶边徘徊,再也不往上漫。
随着太阳升起,云海便往低处退,太阳越升越高,云海越退越淡,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站在平台上,天上地下一片透亮,能看见白云山脚下很深的峡谷,看见谷底奔流的河。
等到太阳落山,山谷渐渐模糊,荡起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霭,那是酝酿中的云海。它在夜间会迅速汇聚、膨胀,到天亮时,就会成为新一天的云海。
黑佬是白云山最大的山官。
据说,这人长得像一个黑石墩子,皮肤黝黑,脸色阴沉,爱穿一身粗布黑色裤褂,外套虎皮坎肩,蹬着一双麂皮靴,手里随时拎着一根长长的马鞭子。
这是个喜怒无常、狷狂暴戾的男人,手指甲长得很长,眼睛会像野兽一样闪出绿光。
凡是看到他的人,心里就发怵,不敢看第二眼。
这女孩儿是送去山官府的呢。
钱永看着那女孩儿,此时她一脸惊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好像要跌下来一样。钱永忙搀扶着她,握住她的手,那手很小,很薄,很凉,抖得厉害。
钱永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可能是山官府的人啊,也不是普通民家女儿,她明明就是昆明城里的一个女学生嘛,我把她送到这里做什么?
钱永不敢往下想了。
钱永也来不及想了。
一阵牛角号嘟呜嘟呜,穿过云雾传来,随着号角声,就见几匹马冲破浓雾,朝山下奔来,眨眼就将钱永和白马团团围住。
马背上几个黑衣黑裤扎黑色包头脖子上系着黑巾的粗蛮汉子,目如鹰隼,很放肆地盯着那女孩儿。
钱永伸出手,要将女孩儿抱下马,这时那女孩儿突然抓住钱永的手,贴着他的耳朵,急促地说:“哥哥,带我走,带我走,我要回家……”
女孩儿眼泪哗哗,满脸惊悸,浑身抖个不停。
还没等钱永说话,一个蛮汉手一伸,那女孩儿就像只兔子一样被拎起来,放到他的马上,一幅黑披风一裹,钱永只看到女孩儿哀怨的眼睛一闪而过,一团浓雾卷过来,那些人和马就不见了。
有什么东西在钱永脸上砸了一下,丁零当啷滚落一地。
那是银圆。
钱永愣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回去的路的。
他骑着白马,怀里揣着一小袋银圆,木然走在那条山茅小路上。
白马记性好,走过一遍的路,就已经记住了。走过为女孩儿舀水的小水潭,它会站一站,走过给女孩摘果子的树下,它也会站一站。
路上依然空寂,不见人影兽影山妖鬼怪影。奇怪的是钱永老觉得那女孩儿还在马背上,就坐在他前面,就像怀里拥着的一片月光。
他朝身后看看,白云山隐进云里去了,层叠的山峰,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那雾墨黑墨黑,把什么都捂得严严实实。雾里有些隐约的影子,像古堡,像碉楼,像一群张牙舞爪、随时就要扑下来的怪物。
不到天黑,钱永就赶回了昆明。
一看到他,马帮老大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钱永走后,他们便不得出门,在马店里憋得慌,又担心延误了人家的货物,又担心钱永和那个“急件”遭遇不测,心惊肉跳待到现在。
钱永完好无损地回来,说明那个“急件”已顺利送到,大家的担心立刻就变成了欢乐。
伙计们都围拢过来,关切地问这问那。
钱永嗯嗯应着,突然就很烦,他将那小袋银圆掏出来扔给老大,牵着白马去饮水,再也不说话。
老大接过那钱袋,一摸,顿时惊喜地“啊哈”一声,说:“赚了,真赚了,小子,这是给你的赏钱啊,都够买几匹马了,走啊,伙计们哪……”
众人纷纷嚷嚷着给马匹架上早已捆扎好的垛子,挤挤拥拥就出了马店,一路上真是欢天喜地,走得格外轻快。
只有钱永高兴不起来。
他总觉得那女孩儿送得蹊跷,想到那山官府,想到那个恶名在外的山官黑佬,想到那些粗野的山里蛮汉,想到女孩儿那无助而绝望的眼神,那冰凉的小手,和那一声哀哀的“哥哥”,他的心就仿佛被小刀子划了一下,丝丝痛起来。
他不知道女孩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她被送到那里。他也无法想象女孩儿将会遭遇什么,以至于她那么恐惧。他只是心痛,没来由地心痛……
为了一个被他当作“急件”,亲手送进山官府的陌生女孩儿,钱永第一次打不起精神,走不动路。马儿走得慢,钱永懒得催,马儿走得快,钱永也不管。
他的脑子很乱,总是浮现着那女孩儿雪白的脸和满脸的泪,耳边总是回响着她急促的声音:“哥哥,带我走,我要回家……”
那声“哥哥”,伴了钱永一路。
钱永虽然只是个赶马伙计,但从小就跟着老大,被老大调教得非常能干,而且为人实诚,做事舍得下大力,老大从来都是把他当儿子看待的。
老大本来就不是个一般的赶马人,而是一个经受过千锤百炼、阅历丰富的大马锅头,他的帮子最大的时候,有几百匹马呢!这样的帮子,伙计都配了武器的,长枪短枪大刀小刀梭镖弩弓,在驿路上威风得很。
后来年岁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了,可以不用赶马了,但老大不愿闲着,他说,人闲下来,会死得很快。所以,他还是带了十多匹马,七八个伙计,在驿路上奔走,不为赚大钱,就为的打发时间。
没想到的是,这些年,钱永跟着老大,跑境外,跑内地,跑昆明,跑滇西,居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每年能赚好多钱呢。
人们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小子以后肯定会比老大厉害。
那天在驿路上,钱永没说一句话。到了晚上,来到马店歇下,伙计们忙着牵马卸垛,钱永却走进房间,一头栽在铺上蒙头大睡。
在梦中,他看见四周都是云雾,云雾中有个白色的影子飘飘荡荡,云雾里有许多亮晶晶的小镜子,都映出一双汪着泪的眼睛,深潭一样,哀哀地望着他。
一阵寒意冰入骨髓。
他好像真的跌进了深潭,有很浓重的暗影在潭里涌动,明显地感到潭底有一股力量,想将他拖下去。他扑腾着,挣扎着,跃出水面,身后稀里哗啦响,一个声音在追赶着他:“哥哥,带我走,带我走……”
电闪雷鸣。
一个霹雳震响,砸到他身上,周身顿时绽出一团团蓝色的火花……
他抽搐,说胡话……
他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只见老大和伙计们都围在他床前。
老大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郎中,他摇摇头,伙计们问他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多歇一会儿,他也摇摇头,用被子捂住了头。
大家权当他是做了个噩梦,便都不说话,叹息着,躺下睡去。
半夜里一个伙计起来撒尿,就发现钱永不见了,他睡觉的地方,放着那一小袋银圆。
等伙计们去喂马时,发现白马也不见了。
众人着急地四处寻找,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有见到钱永和白马。
老大心里一紧,这小子,莫不是……
钱永这时正在去白云山的路上。
那白马仿佛知道钱永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它驮着钱永,走得特别快,唰唰唰,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闪过小路,闪过草丛,闪过密林,闪过小河,闪过山峰……
闪过一大段山路,就到了白云山下,站在那一千多级直达山官府大门前的青石台阶前。
此时白云山依然云遮雾障,上山的台阶路上,却人马喧腾,很是热闹。
钱永打马挤在人群中,问旁人,才知道,今天白云山大山官黑佬娶新人,这路上很多人都是给他送礼的。
那个人说:“这方圆几百个山头,都是黑佬山官的地盘,听说他娶亲,那些小土司小山官小头人,都忙着备了礼物送来呢。山民百姓也都是必须给山官送礼的,这两天,从天亮就有人送礼,到天黑还有人来呢。所以,这路上才这么挤……”
钱永听着,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想往前挤,那个人慌忙提醒他说:“你得赶快下马,这台阶,是山官的‘官道’,山民在这路上是不能骑马的,而且,等到了最上面那一段路,都得跪着爬上去……”
钱永跳下马,牵着缰绳,踏上了青石台阶,一下就跌入人群中,直往前挤。
雾气重,那青石板上潮湿黏滑,两旁树叶上水珠滴答,眼前的人和马,浑身都罩着一层雾。钱永在雾中撞来撞去,满脸满手都湿漉漉的,全是雾水。
挤在驮马和马垛子、各类人和各种箩筐背篓之间,钱永走得非常吃力。浑身湿淋淋的白马,铆足了劲儿,像一个犁尖,从人群中犁出一道缝,拽着钱永直往前钻。
走着走着,猛地眼前大亮。
原来他们已经钻出云雾,站到云端了。
太阳很亮地照着,天低得伸手可触。
回头看来路,是一片浩瀚的云海,路上那些纷纭的人群马群,都沉浸到海底去了。
此时高天晴朗,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官府。
那是一大片的房屋。
大门很高,门头上的几重飞檐,如牛角般翘着,厚重的黑漆大门,正对着河谷。两边是高耸的碉楼,排排枪眼,虎视眈眈俯瞰着大片山野。
大门前是一个大平台,那云海就在平台边缘翻涌,仿佛一抬脚就能踏进海里。
此时平台上十分热闹,就如赶街一样,熙熙攘攘,人吼马嘶。所有的空隙处,都摆放着沉甸甸的马垛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各种箩筐、背篓和好多鼓鼓囊囊的麻袋。山官府的家丁仆役,鱼贯穿梭,忙着搬运东西,卫兵则吆吆喝喝,不时驱赶着行人和驮马。
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出出进进,没人注意到钱永。
钱永将白马拉到平台一旁,那里竖着好几根拴马桩,拴着很多马匹。白马站到马群里,钱永特意把缰绳绾起来,挂在它的脖子上,又在它耳边轻声叮嘱了几句话,然后扛起地上的一只装满杂七杂八东西的箩筐,混在人群中就进了山官府。
一进去,钱永就傻了眼。
那里头实在太大了,重重门楼,层层照壁,一眼看不到头。
他踏进门厅,门厅进去,是前厅,然后便是过厅、大厅、正厅……厅堂过道,回廊水榭,迂回转折,绕得他头晕。
当走过一处挂着“议事”匾牌的大厅时,钱永听到里面有声响,大厅里有人。
他悄悄贴近门缝,就看见大厅正上方是一把阔大的木椅,很高的椅背上,栖着一只目光锐利的兀鹰。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裹着一件黑披风,庞大的黑包头压住了半个脑袋,钱永只看见一张尖瘦的脸和一撮翘着的山羊胡子。
老头的眼睛发绿,如他身后那双鹰眼,阴鸷而犀利。
两旁的两排座椅上,坐满了人,他们正在很热烈地说着什么。
那就是山官黑佬和他的手下了。
原来那令人谈之色变的黑佬山官,并不是什么穿虎皮坎肩麂皮靴子的黑石墩子,而是这么一个看上去风都吹得倒的干瘦老头啊。
钱永鄙夷地想着,掉开眼睛。
“嘿,你,滚!”
一个家丁怒冲冲地喝骂着,一枪托就打过来。
钱永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箩筐,捧起滚了一地的东西,匆匆离开门缝那儿,又跑进了一个门。
一进去,钱永更是蒙了,只见庭院深深,长廊曲折,天井数进数出,到处是门,到处是墙,到处是窗,大小房间不计其数。
钱永走过一个个房间,偷偷透过那一扇扇花木格子窗朝里看去。
那些房间里,几乎都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有的在梳妆打扮,有的在说笑聊天,有的在带孩子,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兴冲冲忙活着,有的在骂人打人……一直看到最后一间,也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钱永又拐进了一个大院。
那里是一个阔大的厨房,有一个巨大的水池,大概刚刚在这里宰过牛,周遭水渍血渍碎骨残毛一片狼藉。
那个灶台也高大无边,上面坐着巨大的铁锅和巨大的蒸笼,要踩着灶旁的台阶才去得到锅边。
灶膛里火舌呼呼,大块木柴燃得正旺,灶上也呼呼响,铁锅和蒸笼都腾着热气,整个厨房弥漫着一阵肉香。
好多个屠夫厨子小佣女仆都在忙,根本无暇顾及走进来的钱永。
钱永离开厨房,循着来路往回走,不知不觉进了一道隐蔽的门。
这是个很大的院落,四周是阁楼,到处树荫葱茏,花影绰绰。
就在他从一棵葱茏大树下走过时,从被大树掩映着的一个小房间里,传来一阵呵斥,透过那个花木格子窗,他终于看见她了。
还是那件月白色旗袍,还是那样白白的脸,那脸上还是如同被冰霜凝住一样,毫无生气。
她面前站着一个黑黄脸的老女人,正对着她大声呵斥着,周围是一群丫鬟老妈子,有的端着盆子,有的抱着红衣绿裙,有的捧着金银头饰、珠环玉佩……
这硕大的山官府,除了那个女孩儿神情黯然,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亮。
钱永目不转睛地看着,心又开始痛,恨不得冲进去将那个老女人扔出去。
这时听到那边有人过来,钱永忙隐到暗处,就在他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女孩儿抬起眼睛看向窗户这边,那目光竟然与钱永的目光一碰,电光石火间,四目相对,那女孩儿的眼睛亮了亮,立即又垂下了头。
钱永心里哆嗦了一下。
她认出我来了。
她知道我在这里!
钱永按捺着怦怦的心跳,左右看了看,那些长廊通道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屋里的人还在忙着,钱永想立刻闯进屋去,趁屋里人愣怔的当儿,冷不防扛上女孩儿就跑。只要跑出大门,白马随时都在那里接应着的。
他边想着,握起了拳头,跃跃欲试。
这时,只听咣当一声,他脑袋上就遭了狠狠一击,他捂着头疾步躲开,屁股上又遭了狠狠一脚,差点儿被踢趴在地。随着一只耳朵一阵剧痛,他扭过头来,只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拧着他的耳朵,边骂边扯着他往外走。
到了大门前,那家丁又是狠狠一脚,钱永就被踢出大门,栽倒在台阶下,耳边顿时灌进一片喧哗。
只见大门头上,此时张灯结彩,平台上也热闹非凡,天还没完全黑透,无数支巨大的火把早已点燃,将山上照得雪亮。
平台上还燃着几堆大火,火上都架了大锅,锅里沸腾着,各种混杂的气味溢满平台。
一只牛皮铜钉大鼓,高高耸在粗木鼓架上,一个赤裸上身的黑汉在擂鼓,咚咚的鼓声震得大山嗡嗡嗡响。平台上还摆开了无数张饭桌,桌上碗盏盆钵,盛满酒肉,很多人在喝酒,一排排大土碗斟得满满当当。更多的男女则围着火堆又跳又唱,他们有的穿长袍,敲打着皮鼓,有的着短裙,赤裸的身上绘着各色花纹,边扭边唱,有的头插鸟羽,腰围兽皮,手持长矛,边舞边跺脚……
一个巫师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长袍,戴着一顶同样五彩斑斓、插满羽毛的羽冠,手里叮叮当当摇甩着一个穿满铜片和银铃的铁圈,在火堆间绕圈子,浑身飞舞的彩色布带和铁圈在浓烟里,绕得眼花缭乱。
钱永还没爬起来,人群就沸扬起来,鼓号声雷动,震得地皮直打战,跳舞的人群激越而疯狂。
光焰灼灼中,他看见一群人,推推搡搡拥着一个人过来。
是那个女孩儿。
她被裹上了一件金丝披风,头上缀满钗环翠玉,苍白着脸,站在火光下。
她是被灌了药吧,整个人迷迷瞪瞪,眼神空洞,像个木偶,乖乖地任人牵着走。那个巫师围着她,忽而跪下,忽而站起,绕着圈子,做着种种古怪的动作。她神情麻木,似乎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
钱永的心,就像被刀子扎了一刀,实实在在地痛了起来。
突然一阵静息。
黑佬出现在门洞里。
正是那个尖瘦脸山羊胡子,眼睛发绿的老头。
只见他大摇大摆走出门来,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腰都弯到了地上。
他昂着头,倨傲地走到那女孩儿跟前,一只干瘦的,戴了好多个银箍和木珠串的手伸过去,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女孩儿突然哇的一声尖叫,使劲推开了他,跳了起来,疯了似的四处乱窜,披风头饰散落一地,人们纷纷让着,挤着,平台上一片纷乱。
有人去捉她,她嗷嗷叫着,乱抓乱咬。一群家丁拥过来,将她团团围住,黑佬怒气冲冲拎起一只凳子用力砸过去。
也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一闪,一匹白马突然冲了过来,还没等众人看明白,马上的人弯腰抓了一把,就见那女孩儿离开了地面,一阵马蹄疾驰,只留下一溜烟尘。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有人竟然在黑佬眼皮子下,掠走了属于他的女人。
黑佬拔出枪对天砰砰打了几枪,家丁们一窝蜂就朝路上追去。
很快,前头的家丁气喘吁吁跑来报告,说那白马跑得太快,眨眼就冲下山,这会儿恐怕早就翻过前面的大山了。他还说,他清楚地看到,那匹白马,那个骑马的人,应该就是送那姑娘来的人和马。
黑佬飞起一脚,那个家丁就滚到了一边,他鼻孔里哼了几声,几皮鞭抽打得家丁下人四处逃窜。
他夺过那个家丁的马,骑上就跑,其他人也纷纷上马,一时间,人啊马啊,全都跟着跑去了。
钱永一口气冲下白云山,没敢在山脚停留,又一口气冲上了那条山茅小路。回头看去,只见白云山上火把乱窜,枪声阵阵。
他知道是黑佬带人追来了。
白马也听到那些纷乱,它驮着两人,在杂树乱草中七拐八拐,很快就隐没到黑暗中。
等他们再出现时,已经是在一片老林里。
周围全是黑沉沉的老树,深不可测,抬头也是一片黑,层层树冠就像一幅厚厚的被盖,遮住了天,遮去了星星。
钱永在林隙间砍出一小块空地,生了一小堆火,让女孩儿坐到火堆旁,他则和白马很安静地站在一旁。
那女孩儿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坐在地上,看着钱永关切的脸,她掉开了眼睛。
钱永走到她身边,细心地将她散乱的头发梳拢,细心地扎好了辫子,然后才问她:“你为什么会被送到白云山?”
她脸色发白,绞着双手,那双手在微微颤抖,低声说:“我不知道,不知道……”
钱永也想不出原因,也许她真的不知道,可无论是被骗、被卖、被逼,白云山都不应该是她去的地方。
女孩儿眼泪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她擦了擦泪,看着钱永,哀哀地说:
“哥哥,我害怕,我要回家……”
钱永摇摇头,说:“不,你现在不能回家,虽然我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被弄到这里,但一定有人会去你家找你,黑佬山官一手遮天,你回到家里他照样能把你弄回来。所以,那个家里不可能再容留你。我也不能回马帮去了,他们一定会去找老大麻烦,我回去会害了他和我的弟兄们。我带你走,我去过好多地方,昆明、大理、梅里雪山、西藏、四川、陕西……我还去过印度、尼泊尔……我们还能走水路,从元江出去,直接就到越南了,从澜沧江出去也可以的,去老挝、越南、泰国、缅甸、柬埔寨……别怕,大道通天,各走一边,我们与黑佬死也不会撞到一条路上的,无论去到哪儿,哪怕就是天边,我们都有活路……”
是这个哥哥把她送到那个可怕的山官府的,也是他,那么手疾眼快,又将她从黑佬的眼皮子底下救走。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又出现,而且还来救她。女孩儿心里充满感激,可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也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办。
钱永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话,说:“现在我们就待在这里,这里是老林深处,平时没有人会来的,估计黑佬也想不到,更找不到。先藏几天,等这阵风头过了,我们再想法逃走。”
这里?
女孩儿看看四周,除了树还是树,每棵树后面都黑漆漆的,还有点点荧绿的光一闪而过。那一定是野兽吧……
她双手抱膝,缩作一团,似乎想尽量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
钱永安慰她说:“别担心,有火,野兽不敢来,天亮后,我再去找点儿吃的,找点儿水……”
他说着,走到一旁,两手窸窸窣窣忙了一阵,就抱来一大捆山茅草。他将茅草铺在火堆旁,要女孩儿躺下,又从马背上拿下毛毡,给她盖着。他自己则给白马嘴边放了一把草,把马鞍子取下,自己钻了进去,露着脑袋,说:“我和马儿就在这里,你别怕,放心睡……”
阵阵夜雾从树缝里渗出来,贴着地面萦绕,小火堆不明不暗地燃着,映出一小团光晕,光晕里,是一个惊恐不安的女孩儿和一个满脸警觉的赶马小哥。
是白马拱醒了钱永,他一跃而起,就听到林子里发出一种唰唰声,像有人拨开草丛,踩断树枝,朝他们走来。
钱永迅速踏灭余烬,拖过白马,那女孩儿也坐起来,钱永飞快地放上马鞍,铺上毛毡,把女孩儿抱上马背,打马就跑。
没跑几步,白马站住,焦急地原地踏步,转起了圈。
夜幕下,四周黑影憧憧,那是长枪的枪筒,是反射着寒光的大刀,是骑在马上的人……
“糟糕!”
钱永低低咕哝了一声,一匹黑马横了过来,截住了他。
马背上杵着的人,正是黑佬。
那老头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丝假笑,狠巴巴地说:“想逃?做梦!告诉你,赶马小子,和我斗,你还嫩了点儿!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白云山,能逃得出我的手心……”
他发出一串干笑,特瘆人,钱永不禁打了个寒战。
黑佬追出白云山时,那个巫师拦住了他,说:“别去,别去,会有灾祸!”
黑佬手拐轻轻一弹,巫师就滚到了一边。他跳上马就跑,这周围的山头岭脚,都是他的地盘,他咳嗽一声,大山都会发抖,能有什么灾祸?这些山旮旯路角落,他都烂熟于心,要找到那两个逃跑的人,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果然就找到了。
钱永勒住白马,迅速换了一个方向就要跑。
几个家丁拥过来,拽住了他的马笼头马尾巴,让白马动弹不得。
钱永慌忙护住女孩儿,她却推开他,尖叫起来:“快跑,哥哥,你快跑啊—”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亮得出奇,如两汪深潭。她的手拼命推着他的背脊,那细细的手杆和手巴掌居然那么有力,手指甲几乎掐进钱永的肉里去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佬的马又横了过来,突然就前腿直立,像一坨大黑石头一样朝下一扑,那马背上就像长出了两只鹰爪,朝白马背上伸过来。
那是黑佬的两只手,一只手钳住了那女孩儿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枪就顶在钱永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要扣响扳机时,几匹马旋风般卷过来,围住了黑佬,一道寒光闪过,他握着的枪和握枪的手都飞了起来,接着那黑佬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叫,摔下马背,抱着手在地上打滚。
有人朝他砍了一刀,砍飞了他的枪,连同枪一起飞走的,还有他的一只手掌。
那只手的断茬口血溅起老高,黑佬痛得只是干号,在地上滚来滚去。
一溜长刀,闪成一道青白的弧,团团围住了他。
“想死啊你们……”
黑佬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砰砰!
一杆枪喷出一团火光,在黑暗中砰然溅开,一群家丁哇哇叫着,边放枪边挥刀扑了过去,与那些人短兵相接。
一堆人、一堆马,顿时纠结在一起,黑地里只听见铿铿锵锵,乒乒乓乓,黑暗中,人的惨叫,马的嘶鸣,呻吟声,谩骂声,一阵接一阵,根本看不清是谁打谁。
地上隐约有人在挣扎,空气中弥散开浓重的血腥气。
打,打,打死他们……
黑佬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使劲号叫,那声音因疼痛而变了调,就像从喉咙口挤出来的,还夹杂着串串打嗝和串串大骂。
几个家丁七手八脚拖起他,将他抬起来。
这时,山上冒出了一串串火把,还有马蹄声和喊杀声。
是山官府的援兵来了。
只听一声呼哨,几匹马同时跳出家丁的包围,旋风般卷进黑暗中,呼啦啦一阵风响,就不见了。
那是马帮老大和他的伙计们。
就在黑佬的枪口顶着钱永胸口的刹那,正好马帮老大他们赶到,老大眼疾手快,长刀一挥,救下了钱永,并与家丁们打了起来。
见到黑佬的援兵,老大他们不敢恋战,立即撤出包围圈,纵马奔逃。
直到跑出好远,确信山官府的人没有追来,他们才停下来,慌忙清点人马。
这一清点不要紧,有伙计惊叫起来,钱永呢?
不是已经救下来了吗?他到哪里去了?
几个人忙分头寻找起来。
这时的钱永,被捆得像一束柴,横搁在马背上,骑马的人打着马,直往白云山上跑。
钱永被黑佬用枪顶在胸口上时,没想到老大和伙计们及时赶到,老大一刀,黑佬的枪和他握枪的手,便一同飞了出去。钱永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老大和伙计们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便趁势往下一缩,摸黑抱起滚落在地上的女孩儿,趁乱骑上白马就跑。
才跑了没多远,耳边就听到那边的喊杀声,这时,那白马后臀猛地往下一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和女孩儿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原来是一个家丁跳上了钱永的马背,而其他家丁一拥而上,将他和女孩儿拎上他们自己的马,策马狂奔。
白马挣扎着跳起来,没等他们伸手捉它,便一溜烟逃开了。
午夜,月黑风高,山官府大门前,几堆大火依然还在燃烧,火上架着的大锅里,依然热气直冒,只是没有了人,也没有了歌舞。
大门楣上,几只灯笼在风中一晃一晃。很快,阵阵马蹄击响,几十匹马,一长串拥上了平台。
被家丁们簇拥着的黑佬,呼天喊地痛叫着,身上脸上全是血,一只手紧抱住受伤的那只手,那只手蜷缩在袖筒里,不断有血从那里涌出来。
一个家丁捉住他的手,露出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他安放在床上,有人立即请来了巫师。
那个巫师冷冷地在一旁看着,然后将一个巴掌大的,气味十分难闻的草药饼糊在那还在冒血的伤口上,嘴里念念有词,对着他喷了几口酒,黑佬这才安静下来。
黑佬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那个草药饼在第三天掉了下来,露出一截光秃秃的手杆。
一看到自己那个手杆,他就蹦起老高。
那个女孩儿明明已经被他抓到自己马上了的,竟然被那个骑白马的赶马小子拦截了,他本来可以一枪崩了那个赶马小子的,却又偏偏来了那些多事的赶马汉,让他没能打死那个赶马小子,还害他丢了一只手。
这不等于要了他半条命吗?
山官黑佬的手啊!
是他最重要的右手,平日里骑马打枪,弹无虚发,想打脑袋绝不会打在腿上,想打死谁就可以打死谁,可今天却让他赔上了一只手掌,而且竟然丢得那么快,快得只是一眨眼,那只手掌就飞了。
从今往后,他不能再打枪,再挥刀,就是连马鞭子,都不能随便去抽人了吗?不然呢,除非他重新长出一只手来。
黑佬是什么人,黑佬是皇帝敕封的山官啊,一向高高在上,霸道凶狠,这样的一山之王,竟然会被人偷袭,竟然有人敢对他举起长刀,这人到底有几颗脑袋,真的不想活了。
奇耻大辱啊!
白云山大山官黑佬,何曾遭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黑佬越想越气,越想越恨,那恨憋得他就要炸了。
巫师说:“我警告过你的,这次出去会有灾祸,可你不听……”
巫师真是料事如神,但黑佬却嗤之以鼻,不等巫师说完,就一把将他推开了。
尽管黑佬痛得浑身发抖,可想到了什么,他停止了号叫,厉声吼道:
“她呢?”
一个人被扔到了他面前,是那个女孩儿。
她已经吓坏了,软绵绵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黑佬顿时满脸狰狞,飞身上前,恨恨地冲着女孩儿踹了几脚,踢得那女孩儿滚了几滚。他又将她拖了起来,那女孩儿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一团散发遮住了她的脸。
黑佬阴险地说:“你以为你跑得了?你以为有人救得了你?那个赶马小子,自己也栽啦,等着,我会剁了他。告诉你,来到山官府,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告诉你,你家的人以为你早死啦,他们给你砌了坟,碑上刻着你的名字,你是个鬼,是个鬼啦!”
接着,黑佬又喝令几个家丁将她拖走,关进黑牢里去,让她去跟那些臭虫、蟑螂、老鼠、蜈蚣、蛇和鼻涕虫在一起,把她吓死把她吓疯……
又一个人被扔到他面前,黑佬一看,顿时嘎嘎怪笑,手也不疼了,一步就蹿到那个人跟前。
那正是钱永。
他被捆成了个肉卷儿,难以动弹,只能挣扎着一拱一拱,想要站起来,一个家丁死死摁住他。
“好啊,赶马小子,你还是被逮住了,想带走我的人,你做梦,这山官府里,你连一片树叶子都带不走的。现在,连你也走不了啦,我不打你,不杀你,我要折磨你,让你慢慢地死,拉马来,拉马来……”
黑佬嘶声叫着,旁边的奴仆慌忙拖了好几匹马进来,黑佬冲着那些马啪啪几鞭子抽去,马儿受了惊,顿时乱蹦乱跳起来,它们被驱赶到钱永身边,那马蹄疯狂地踏来踏去,一脚脚踩到他身上。
钱永在地上扭来扭去,躲闪着那些马蹄,突然,他感到浑身一松,捆绑的绳索被马踏开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还没站直,头上就遭了狠狠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栽倒在地。
这时一匹马被挤到他身旁,四个大蹄子刚要往他身上踏,他一把抱住马脖子,屁股一沾马背,揪着马耳朵使劲一扭,那马一纵,驮着他就跳出马群,没命地跑起来。
一群家丁立即跳上马,跟着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冲着那个黑影砰砰砰开枪。
那枪子儿像苍蝇一样,在奔马的左右乱舞,钱永驱赶那匹马,拼命躲来躲去,在马上颠簸了许久。四周一片漆黑,只模糊看见稀疏的星点和隐隐的山廓。很快,马儿冲进了山林,山林间腾起一阵黑气,黑气后隐隐有火光,一闪,又一闪。
突然,那马一个趔趄,前腿一跪,钱永从马上一头栽出去,狠狠砸到一个很高的土坎下,就不动了。
那些追赶的人冲过来,对着土坎下砰砰砰砰打了几梭子,又扑哧扑哧扔了好多石头下去,听着土坎下再也没有动静,这才呸呸着,打道回府。
天逐渐亮了,东涌西拱的雾团,从云端泻下,在山垭口那儿流成雾的瀑布。那雾瀑像一头怪物,不停地延伸,壮大,直至漫成一片云海,淹没了山野和丛林。
钱永没死!
那些惊马没有踩死他,只是身上已是蹄印斑斑。那一棒也没有要了他的命,只在脑袋上凿出馒头大的一个包。身上、背上、腿上被枪子钻了好几个血洞,但都没在要命处。摔下土坎,只是昏了过去,那些人扔了那么多石头,在他身上又砸出好多伤口,可他没有死。
不知躺了多久,他悠悠缓过来,试试手脚,还能动,挣扎着爬了一段,就晕死过去。
几个人来到他跟前,那正是老大和伙计们。
是白马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老大是在发现钱永不在,而他们遍寻不见时,才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他被山官捉住了。
老大顿时明白了,狠狠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小子,连命都不要了,硬是一根筋呀!你几个,快,上马!”
几个伙计跳上马,跟着老大,有如一道暗流,嗖嗖嗖,滑进黑暗中去了。
他们一直追撵着山官和那些家丁,直到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白云山。
老大知道这一下真的完了。
他再有三头六臂,也没法从山官府里救出钱永的。
钱永这次送“急件”的事,一开始老大就觉得蹊跷,特别是货主那个“急件”,老大总觉得有些不对头,那女孩儿的来路就让他疑惑,后来那货主又将他和马帮困在马店,还派了人来看守着,非得等钱永回来才放行的举动,更让他警觉。但他不想惹事,毕竟现在年老体弱,无力应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少惹麻烦,所以,很多时候,遇到什么事,他都是能让则让,能忍则忍。
可没想到这次这个事,他无法忍,也无法让了。
老大就带着伙计惴惴不安在马店等着,忍着,终于等到钱永回来,看样子还顺利,货主也撤了看守的人,马帮可以开拔了,大家才算放了心。
他很快就注意到,钱永从回来后情绪就不对,可这愣头青什么也不说,半夜里将钱留下,竟然骑着马不告而别。
钱永和白马一离开,老大就知道,他一定是跑到白云山,救那个女孩儿去了。
老大一边骂着钱永不懂事,为什么要卷进货主与买家的暧昧中去,一边就知道大事不好,这小子太耿直,认定了死理就不会回头,此一去,肯定凶多吉少。
没再多想,他带上几个强悍的伙计,快马加鞭就追了来。
当然,老大也猜到,年轻气盛、骁勇能干的钱永,肯定能带出那个女孩儿,也猜到他肯定会带着那女孩儿躲进这片林莽。
他果然找到了他们,万幸的是他和伙计们及时赶到,就在黑佬要扣响扳机,千钧一发之际,他挥刀砍去,救下了钱永,倘若晚来一瞬,钱永早已成了山官黑佬的枪下鬼。
只可惜,那些家丁逃得太快,那女孩儿依然被他们带回去了。
可没想到这小子被鬼摸了头,不但不趁着老大和伙计们与黑佬家丁干仗的时候躲开,反而还念着那个女孩儿,还忙着去救她,结果两人一起被捉。
这样的结果,他俩的下场,可想而知。
老大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也跟到山官府,却又不敢贸然闯进去。幸好这小子脑袋瓜还灵动,居然从那样的鬼门关冲了出来。
白马一直跑到马店,老大一看马背上没人,就知道它是来喊人的。果然,那白马咬着他的衣角,就拖他走。
他一边骂着,一边跟着白马,竟然来到了钱永跌落的土坎。
这小子竟然逃出来了。
老大和伙计们冲下土坎,抱起了钱永。
他还活着。看到老大,这小子竟呜呜哭了起来。
老大将他抱到马上,大声骂着:“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翅膀硬了,你不声不响闯山官府,算你命大,被老子截住,救了差点儿吃枪子儿的你,原本说带回去,给我好好赶马去,可你为什么不跑呢?还要去老虎口中拔牙。我们都在找你啊小子,幸亏这次那些家伙以为你死了,幸亏这白马聪明,知道来叫我们。否则,你就是躺在这里,流干了血,老鹰啄光你的肉,豹子啃光了你的骨头,让你化土化泥,也没人知道的。我算是第二次救你了,小子,唉,我真的老了,没有劲儿了,不能再有第三次了,给我滚回去!”
钱永没有答话,只是忍着痛,趴在马背上,软成了一摊泥。
他们赶回了马店。
老大一跳下马,就忙着吩咐伙计把钱永抱进去,放到一块门板上。
这时的他,血肉模糊,全身像个马蜂窝,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老大一边嘱人去找大夫救治,一边打一盆热水,帮他清洗,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伤口,不由一阵唏嘘。又想想好在人还活着,又一阵欣慰。
给钱永洗好,大夫来给敷好了药,老大便吩咐伙计们,快去邀约人,然后摆开酒肉,大大咧咧地叫着:“今天高兴,我家这个小子还活着,活着就好,来来,为了活着,喝酒喝酒,好好喝一台。”
那天,马店的住客和老板都非常开心,老大很豪气地置办了酒肉,大家都在一起喝得格外尽兴,都为钱永能从山官手下死里逃生而庆幸。
但也有人担心,说这次是惹了白云山的山官,那老山官阴心歹毒,恐怕会遭到报复的。
老大呵呵一笑,说:“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有事了,自然要扛着。当然,我不能让我的伙计出一点儿岔子,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家的,出了事,那就是塌了天,我没脸见人。我更不能让这个孩子出事,他是我的命,他要出事,我也没法活了。所以,我尽量不惹事。惹不起我还躲得起,这驿路走千山过万岭,帮子也是成千上万,他老山官就是像蜈蚣那样,长出一百只脚,也不见得能霸住每一条驿路,能堵得着我……”
有人就劝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时候就是会冤家路窄,偏偏会撞上呢……”
“那是,那是,我们会防备着的……”
那天,大伙儿七嘴八舌,说了很多,喝了很多,夜深人静了才慢慢散去。
那天,钱永自己把自己灌得烂醉,醉意蒙眬中,他看到身旁似有个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人像鱼一般滑溜,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瞬间不见踪影,须臾又在身边出现。他伸手去逮,手上只有一种光滑冰冷的感觉。
“哥哥,带我走,带我走……”
一个声音急切地在他耳边絮絮。
“等着,等着,我来了……”
钱永迷迷蒙蒙,就要去拖马,老大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抢过缰绳,恨恨地说:“你呀你呀,为什么这么倔呢!”
钱永流着泪说:“可怜!”
“可怜?那姑娘是很可怜,你同情她,我也理解。但你想过没有,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女孩,她们的命运甚至比这个还要惨,你救得了吗?你有多大能耐?你就是赔了你这条命,又能对付得了势大力大的山官吗?再说了,山官后面还有更大的恶人,他们杀个人,就跟捏死只蚂蚁那么容易,在他们眼里,你连蚂蚁都算不上,只是颗沙子,随时可以踩在脚底的。所以,醒醒吧,听我的话,小子,攒一点儿钱,回去盖个房子,娶个媳妇儿,然后接了这个帮子,带着伙计们多闯荡些年……”
看着钱永不说话,老大突然抱住他,泪眼婆娑地说:“放下吧,孩子,事不过三,再要去,没人能救你了。求你了孩子,你不能去送死,你也不能死,我要你好好活着,活着!我要你给我养老呢……”
看到一向不善于在人面前吐露真情的老大,一反常态,说出来这样动情的话,钱永一哆嗦,像摔了个跟斗似的突然清醒过来,不由心里一酸,扑在老大怀里大哭起来。
那天,他直哭得昏天黑地,眼泪几乎将他淹没。
从那以后,没人再提女孩儿的事。
钱永每天和伙计们奔波劳碌,燕子衔泥般,一点点积攒着钱,盘算着盖房子,娶媳妇儿,给老大养老……
日子一晃,就是好多年。
钱永一直奔走在驿路上,他很少说话,也不再提白云山,但他添了个爱好,喝酒。每次去到客栈马店,他也不出门,什么也不说,先是蒙头大睡,醒来后就不停地喝酒,喝了又喝,醉了又醉……
直到他老了。
直到他快要死了。
他实际一直是想着那个女孩儿的啊!
那个栀子花一样的女孩儿。
他忘不了那张白白的脸,那冰凉的小手,那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一声声无助的“哥哥”。
他必须再上白云山。
他要把她带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已经不在世上了,但即便她死了,也要把她的尸骨收回来,因为他答应过她,要带她走的……
这次,没有老大拦着他了,因为现在他就是老大,只要他一声喊,伙计们一定会跟着他一起去的。
他没有喊,而是悄悄牵着白马出了门。
白马也老了,毛色发灰,很瘦,那一口又白又大的马牙也快掉光了,草也嚼不烂,每次喂马,钱永得把草切碎,把它爱吃的蚕豆也磨成面,和碎草加米糠一起拌好,它细嚼慢咽,一小捧料也要在嘴里磨上一整天。
这样的老马,也像很老的老人一样,常常是站着站着,咕咚一声,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
所以,钱永去白云山的事,是一点儿也不能拖了。
钱永没有选择那条山茅小路,时过境迁,那小路早就掩埋到大山深处去了。
他和白马走的是大道,步履蹒跚的人和步履蹒跚的马,走得极慢。一摇一晃,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远山的云带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些黑影,像古堡,像碉楼,像一群张牙舞爪,就要扑下来的怪物……
那是白云山。
白云山依旧云遮雾障,上山的路上、青石板上的马蹄窝和人的足迹更深了。
依旧有不少山民,牵牛吆羊,挑担背箩,带着很多东西去山官府。钱永问:“这是做什么?”
他们说,是要给山官做寿。
“是那个黑佬山官吗?”
“是的呀,他大概活了一百岁了,眼睛还像鹰一样犀利,腿脚还像马一样能跑……”
钱永脑海里就浮现出黑佬的尖瘦脸山羊胡子,心里竟哆嗦了一下,“可是,那个……她,白白的脸,月白色旗袍,梳两条辫子的女孩儿呢?”
一个山民慌忙看看左右,再看看他,手指放到嘴边,“嘘……”然后悄悄跟他说,“你说的是那个昆明的小女子吧,嘿嘿,听说是黑佬买来的。那年,有个赶马小哥来救她,本来都逃走了的,可还是被黑佬抓回来了,唉,听说那小哥被活活打死,这小女子则被关进地牢,唉唉,可怜哪……”
那人说着,就看到钱永眼睛发直,有点儿害怕,忙说:“我也是听说的啊,白云山都传说,山官府里有个小妖精,每天晚上飞上山官府的阁楼,坐在高高的飞檐上,一夜一夜地坐着,坐到天亮,就是看啊看啊,人们说,在那高高的阁楼上,能看到山官府前的那片云海,白茫茫的一直漫到天边呢……
她还在屋顶上梳头啊,那长长的头发顺着阁楼一直拖下来,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梳头的声音唰—唰—好多人都听到过呢……”
钱永的心突然就锥扎样的痛,他捂着胸口,离开那个人,慢慢走到路边坐下。
“嘿,你没事吧?”
那个人关切地问着,钱永摆摆手,示意他先走,自己只是想坐一坐,歇歇气……
天阴凄凄的,山上阴云笼罩。钱永脑子浑浑噩噩,似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那幻觉幻听又出现了—
还是那张白白的脸,深潭一样的眼睛,满目哀怨,还是那个急促的声音:“哥哥,带我走,哥哥,带我走……”
他摸摸脸上,竟是满脸的泪。白马蹭了蹭他,他抱着白马的头,摸摸那马脸上,竟然也是泪水涟涟。
再起身走时,钱永的脚步格外沉重,肚里一阵阵剧痛,是那个“鬼”又在作妖了。这么一想,钱永就觉得时间更加紧迫了。
山路云雾缭绕,远远的钱永就看见山官府高耸的青石台阶,在云雾里影影绰绰。
他突然发现,台阶上有个白色的影子,好像一朵栀子花,裹在一团云雾中,飘飘洒洒。
那是一朵栀子花吗,素净淡雅,怯怯弱弱?
他立刻催马上山。
沿着那高高的青石台阶一直往上走,好容易才钻出云海,看见山官府了。
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似乎房屋更多了。大门前那个平台,边缘浸在云海里,显得更宽了,平台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站着脸色阴沉的家丁和卫兵。
平台中央,燃着几堆大火,火上架着几口大锅,锅里沸腾着,冒着大片的热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整个平台柴烟弥漫,十分拥挤,各种寿礼贺礼,从平台中央一直延伸进大门里去了,还有人陆续从那台阶爬上山来。
平台空处,长龙般摆着一溜溜饭桌,桌上大钵大碗,各种食物满满当当。
周围站了很多人,有人在敲鼓,好多男女随着鼓点拍手跺脚,唱歌跳舞,那个巫师已经老得看不清年纪了,依然浑身五彩斑斓,绕着火堆不停地旋转。
钱永来到大门前,跟着几个仆役进门,可还没迈进门槛,就被几根枪管拦住,几个面无表情的兵丁,不许他走近一步。
他只好退下来,试图再找其他的门。
到处都有端枪的卫兵在梭巡。
他围着山官府走了一圈又一圈,想找到一扇门,想看到人们说的那个阁楼,想看到那个一夜一夜坐在阁楼上眺望的身影,想看到她披散的头发,想听到她梳头的声音,想为她梳一梳头发……
可他走到哪儿都是高墙,都能撞到目光凶狠的兵丁和黑洞洞的枪口。
他颓然坐在地上,仰身一倒,望着天上,不知要怎么办。
“嘟呜嘟呜……”
牛角号吹响了。
一大队骑马的人,穿着黑衣,举着黑旗,吹着牛角号,走上平台。
钱永看见黑佬了。
他是那么老,佝偻的腰,干瘦的脚,一只枯枝样的手,抓着一根马鞭子,另一只手用一根布带吊在胸前。
他的座椅被放在一块厚厚的木板上,椅背上站着一只兀鹰,翅膀张开有几尺长。四个黑汉抬着那木板,他就坐在座椅上,一个大包头包着他的半个脑袋,包头下只看得见一撮山羊胡子。
有人拨了拨那些火堆,一条条火焰轰地蹿了起来,周围顿时一片亮光。
一束强烈的火光射过来,火光中,钱永就看见黑佬尖瘦的脸,细小的眼睛,尖锐的目光有如锥子,冷冷地扫视着脚下的人群。
那个目光一扫过钱永,突然就停了下来,钉在他身上。
钱永忙闪身躲进平台中间的大锅后面,没想到大锅后面也都是人,逼得他一动不敢动。站在那里像根拴马桩。
火焰跳荡着,忽明忽暗,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钱永的脸上也忽明忽暗,那影子也被拉得很长很长。
“你,过来……”
黑佬霸蛮地叫着,那声音就像一只老乌鸦,“呀呀呀”。
所有人的眼睛一齐看过来。
钱永怔了怔,黑佬是在叫他?
钱永还没挪动脚,啪地,那马鞭子就抽了过来,鞭梢扫过他的脸,划出了一道血痕,鞭子却抽到钱永旁边一个小奴仆身上。
那小奴仆哇一声,连滚带爬跑过去,跪到黑佬面前,立刻被黑佬的鞭子抽打得遍地打滚,连声哭喊。
人群有些骚动。
这时,那步履蹒跚的白马,抬头咴咴一叫,就在人群中跑起来,所有的马匹顿时都跟着蹦跳嘶叫,人群顿时大乱,黑佬的皮鞭在空中飞扬着,人们躲闪着,奔逃着,钱永趁乱缩起头,隐入人群,迅速跑进山官府大门。
依然是庭院深深,长廊幽巷,依然到处是门,到处是墙,到处是窗。
他顺着那些房间一个一个看过去,一直走到最后的厨房那里,好多人正在杀猪,他还是没有看见他想看到的人。
他又来到那棵葱茏的大树下,曾经发现她的那个小房间,此时房门紧闭,里面没有灯亮也没有声音。
他又去看那些阁楼,山官府每个院落,都有小阁楼,一个一个,黑黝黝的剪影,映在天幕上,像山官府的尖角和獠牙。
那些阁楼顶上,都没有人。
到处静悄悄的,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恐惧。
这时那楼宇间很突兀地起了一阵尖啸,周围一片迷蒙。钱永陡然看见黑地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他冲了过去,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戳了他一下,原来他扑到了一个花坛上,花树上开着白色花,花枝上全是刺。
周围弥漫着团团黑雾,他揉揉眼睛再看,只看见树影摇曳,没有人影。
月亮出来了,很大很亮,占据了整个夜空。
月光从树缝里洒下来,像落了满地的银币。
钱永很隐蔽地在暗影里一点儿一点儿移动着,夜风瑟瑟,耳畔窸窸窣窣,似乎有人在低声呢喃,却听不清楚说什么。
他走出暗影,凭感觉继续找去,无意间一抬头,钱永就定住了。
他看见她了。
她坐在高高的阁楼顶上,依然是月白色的旗袍,不,不是旗袍,是一件白色长袍,褴褛千结,筋筋吊吊。月光下,钱永看到她白白的脸,头发披散着,像一蓬乱草,投下一团阴影。
她就那么坐着,坐着,突然,她动了动,两个手的手指插进头发间,缓缓地顺着头发捋啊捋啊,将那披散的头发一点一点捋顺,攥拢,又散开,又攥拢,不断地重复着这一个动作。
那一刻,钱永泪流满面,心随着眼泪一点点碎裂,成了一堆碎片。
他四处寻找着楼梯,想爬到屋顶上去。在一个拐角处,他看到一个窄小的木楼梯,他摸黑上楼,脚一踏上,那楼梯就吱嘎一响,黑暗中骇然浮出一张黑脸,凶狠地盯着他。
那是一个家丁,他看着钱永,举起枪托,嘴里骂着:“滚—”
后面的话还没骂出口,他大张的嘴巴就成了个黑洞,随后腰一矬,抱住肚子,颓然折倒,像一块黑色的石头,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啪地掉到楼下。
钱永小心地收起了小刀,继续往楼上走。在楼梯转角处,有一个小门洞,通向屋顶。
钱永钻进去,站在屋檐边,离那个身影近在咫尺。
这时她突然转过了头。
他的眼睛终于触到了她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亮,他将他的话全用眼神传递了过去。
她朝他伸出了手。
月光那么皎洁,那么明媚,钱永走过去,他看见她深潭一样的眼睛,盈满了泪。
钱永拉起她的手,那手很小,很薄,很凉。他抱起了她,那纤瘦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
他抱着她轻捷地踏过屋顶,顺着楼梯走下,然后穿过那些漆黑的甬道和门洞,穿过一道道深重的院墙,穿过一重重张牙舞爪的屋影,很快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着,看得见叠嶂的山峰和飘游的云雾,看得见山上鳞次栉比的土房土堡,如海市蜃楼般在云气中浮动。
钱永试着走出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站住!”好几个士兵冲过来,一个个将枪栓拉得咔咔响。
他噔噔噔就往外冲,一匹白马悄无声息地出现,钱永抓紧缰绳,紧贴着白马,冲出大门,身后顿时枪声大作。
钱永骑上马背,女孩儿就在他怀里,白马突然就来了精神,快步跑过平台。
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卷起团团尘土和碎叶草屑,一只兀鹰嘎的一声,飞扑下来,翅膀尖几乎擦过了钱永的鼻尖。
他惊得往后一跳,蓦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随之一股浓重的火烟味散开,只见一根燃着火焰的劈柴朝他砸过来,一个人也冲到他跟前。
钱永躲过了燃烧的柴火,只看到一张瘦骨棱棱的脸,脸上闪动着两粒鬼火似的眼睛,一撮山羊胡子像条干鱼一样挂在下巴上,黑色衣裾随着火光的摇曳而飘动。
那是黑佬。
黑佬冲着他大喊大叫,钱永听不清他嚷嚷什么,却清晰地看到他狰狞的脸。
钱永一步步往后退着,他的前方,是黑佬和簇拥过来的家丁卫兵,长枪和大刀密密匝匝,他的后面,是平台边缘,一级级青石台阶淹没在云海里,那平台仿佛孤零零地悬在云端。
云海浩瀚,白茫茫连接到天际,云浪在台阶边漫卷,云雾就漫在他脚下,白马的四个蹄子,都淹没在云海里,看起来就像飘在天上。
突然,钱永一个急转身,白马跃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黑佬扑来扑去,却被白马的后蹄踹翻在地。
团团云浪涌来,漫起,罩住了四野,到处响着一阵古怪的呜呜声,天暗下来,树木阴沉地颤动着。山风乍起,踢踢踏踏的像很多人和马跑过,风的呼啸中,大团的云雾骤起,顿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所有人都看见,那白马驮着一个人,这个人抱着一朵栀子花,白马放开四蹄,跃进云海,一团云浪涌来,就不见了。
天又变得明亮了,太阳照耀着,云海茫茫,云浪翻涌,就像有很多马、很多人。
后来呀,人们都传说,在白云山上,一匹白马,驮着一个赶马小哥和一个栀子花一样的女孩儿,跳进云海,到天上去了……
那家“马店”是突然开张的。
头天那里还什么都没有,第二天天一亮,就冒出了几根拴马桩,还有两截用空心树抠出来的饮水槽,里面注满了水,一截饮马,一截人喝。
水槽旁边,是一堆刚割来的马草,草尖上露珠闪闪,很新鲜。
一旁是个棚子,简单得只是四根树棍撑着几片芭蕉叶,里面摆了只竹烟筒,几个做凳子的石头,还有几片用来舀水的大树叶。
这里是一段斜缓的山坡,坡下还有一股泉流,马帮路过时,都喜欢在这里打尖歇晌,附近山民也会来兜售些野味野生蔬果。
这样的“草皮街”或“露水街”,日出而现,见风就散。
没想到有人会在这里开起马店。
开马店的人是个干瘦苍黑的老头,脸上一个明显的刀疤,使那皱缩的五官更显凌乱。一双罗圈儿腿,一看就是习惯骑马的标记,只是他的腿似乎受过伤,走路就像脚底粘了马粪,一拖一甩,脚后跟提不起来。他的两只手瘦骨伶仃,青筋毕露,手指头参差不齐,指甲尖利,形同猫爪。
再要细看,这人何止是脸上手脚受过伤啊,那整个人就像被打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而组装得又过于潦草,使得全身上下哪儿都是那么粗糙,一点儿也不自然。
他披着一件又脏又破的黑色斗篷,蹲在那芭蕉叶棚子前,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耸着双肩,抱着双肘,目光阴鸷地盯着驿路。
看到马帮过来,他便站起来,略略躬了躬身,嘴里咕哝着什么,然后迈到一旁。赶马人便牵马近前,拴好了,卸下垛子,给马喂水,投喂草料。看着马儿很安静地歇息吃草,赶马人呢,就坐在石头上,接过老头递来的竹烟筒或葫芦瓢,喝水抽烟,与他寒暄,那情形就像多年的老朋友,可那看他的眼神,分明都有些畏惧。
歇过一瞬,赶马人便匆匆赶马上路,飞快地离开了,就像逃跑一样。
随即又有马帮走来,他又拦住,于是那赶马人又是拴马给马喂水吃草,人也坐下喝水抽烟,小声唠嗑,只是那目光躲躲闪闪,不与他对视。
也只是一瞬,这些赶马人便放下烟筒水瓢,赶着马飞快地离开了,也是像逃跑一样。
这一整天,那马店前就没有冷清过,马帮来来去去,都这样歇一歇,便又匆匆离去。
终于,天黑下来,山风瑟瑟,人马渐稀。那老头长出了一口气,目光在周遭转过一圈,然后看着不远处,就叫起来:“宝啊,宝啊!”
那沙哑的声音,被山风送过去,那边松树下坐着的一个男孩动了动,却不起身也不吱声。
老头看过去,眼里闪过丝丝温柔,脸上也有了喜色,接着“宝啊宝啊”又叫了几声。
那男孩是听见了的,却不肯起来,反而将身子紧紧挤在树上,似乎想将自己挤进树缝里去。
老头便一瘸一拐走过去,弯下腰,很温和地说:“宝啊,起来,起来好吗?”
那语气是十分巴结,还摇晃着手里的一个小布袋,说:“来,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叮叮叮……
那是银圆碰撞的响声呢。
“你走开!”
男孩突然一声大叫,推了老头一把,从地上弹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恨恨地看着老头,大声说:“我说了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说完,一个急转身,哧溜一下就钻进一旁的树林子里去了。
老头看着那树林子,皱起眉头,不解地说:“可是,可是,够你买马的钱了呀!”
那小树林里没有一点儿回应。
老头很扫兴地收起小钱袋,苍老的脸抽动了一下,便一瘸一拐走到芭蕉叶棚子前,倚着一捆马草坐了下去,闷声不响地抱起竹烟筒,一张脸几乎埋进烟筒口里。
一缕蓝色的烟雾慢慢萦绕起来,一个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里显得特别响—
“噗噜噜,噗噜噜……”
孤寂就像无边的海,一点儿一点儿漫起来,直到将老头完全淹没。
阿四真是恨死了那个老头。
他怎么忘得了那天发生的事呢。
那是他第一次赶马出门,第一次啊。
在他们那个以赶马为生的小镇上,男孩到了十二三岁,就要跟着大人出门赶马。
十三岁的阿四,也到了赶马出门的年龄。
爸妈砸锅卖铁,硬是凑钱买了匹马,把他送上驿路。
那是一匹山地马,虽说个头小一点儿,但眼珠明亮,身坯挺直,四条腿很有力。爸说,别看这马身矮骨架小,可它是本地马,走山路不崴,爬大坡不晃,驮的货不比大马少,走的路却比大马长,而且,牙口好,不挑食,也不容易生病,真的是很好的马呢!
之所以再怎么难也要买匹马,就是不想让阿四给大马帮老板当小伙计小杂役,只能混口饭吃而学不到真本事。能赶着自己家的马,自己做自己的老板,早点儿赚钱养家,这可是每个即将踏上驿路的男孩梦寐以求的事,阿四当然也不例外。
他们这支马帮是几个人凑起来的,每个人带着一两匹马来入伙,就成了个十多匹马的帮子。这样的组合很重要,驿路艰险,风霜雨雪,强盗贼人随时会出现,大伙儿搭伴走,路上能互相照应,碰到什么事也可以一起对付,总比单人独马安全。
大家推举了一位能干大哥当了老大,阿四则成了队伍里最小的赶马人。
他们走了一条最艰险的驿路,因为那驿路尽头就是一片很大的“坝子”,那里紧挨边境,地势平坦,人烟密集,是各路马帮的集散地和各类商人的交易场,物品非常丰富,南来北往的马帮、生意人、旅行者一天到晚川流不息。
这天,带头的大哥指着远处一片迷蒙的山川,兴奋地说,穿过那片树林,就是“坝子”了。
那“坝子”的集市好热闹啊。
那里每天要杀猪宰牛,煮上大汤锅,汤锅边围满食客,吃得大汗淋漓。街上还挤满了面馆、牛肉馆、狗肉馆子,沿街卖着烧豆腐、糯米饭、荞粑粑、米凉粉,商品也是琳琅满目,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工艺产品,手表、香烟、香皂、雨伞、胶鞋、皮鞋、化妆品,应有尽有,甚至连枪支弹药,铜锭锡块、鸦片烟土都有人敢买卖。
这次,阿四他们的马帮都带了瓷器铁器漆器银器呀,土布绣品衣服鞋帽呀,土烟竹编土杂百货呀,打算来这里换些印度丝绸、金饰,缅甸玉石木雕,泰国的中草药材虎骨香料,柬埔寨的鳄鱼皮具,越南咖啡,来自英国法国意大利的饼干罐头洋烟洋伞洋油洋铁桶……这些东西驮回家,在家乡集镇上,都能卖个好价钱。
那集市上熙熙攘攘,成百上千人在进行交易,如果人马勤快一些,每年多跑几次,就能攒下些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热热乎乎过小日子啦。
阿四的货很简单,马垛子一边是一包布鞋,那都是妈妈做的,鞋底纳得跟铁板一样,特别耐磨,还有妈妈做的童鞋童帽,上面都绣了花鸟鱼虫,有趣可爱。年轻时下过“坝子”的爸爸说,这些东西驮到“坝子”集市上,会非常抢手呢。垛子另一边是一包烟叶烟丝,烟叶是爸爸种的,每一片都很大,金黄金黄。烟丝是爸爸切的,细得跟头发丝一样,捻一撮放到烟嘴上,点燃了烟香四溢,是上等的好货。
马垛子不重。爸妈说,阿四身子骨嫩,第一次出远门,就驮一点儿“泡货”,分量轻,马儿驮着不累,人搬弄起来也不费劲。而且,即便损失了,也还扛得住。
那马果然很乖顺听话,也能走。跟着头马,就它嗒嗒嗒走得最欢,都不用吆喝。吃草饮水也会自己抢吃抢喝,阿四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它饿着渴着。
一路艰难险阻,总算平安走来,真是非常不容易。
现在就快到目的地了,他们最后一夜就住进这个驿站,透透地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个饱觉,明天精精神神上路,午饭前就能赶到集市,那个时段正是商人游客最多、交易最红火的时候,他们的货物肯定都能卖个好价钱。
想着明天的美好,夜里大伙就有些兴奋,躺在驿站的大通铺上,你一句我一句神侃。
这次出门,天清气朗,驿路干燥好走,山水明净,没遇到强盗山匪,驮马平安,没有滚崖,没有被抢被盗,真是天顺地顺人马也顺啊……
原来,这条驿路上,本是有一个盗马贼的。
那是怎样厉害的一个盗马贼呀,身手十分了得,说他是刀枪不入,子弹飞过去都避得开捏得住,还说这贼会拿背脊走路,有一次他盗马时被发觉了,大伙纷纷操刀拿枪,追赶上去,眼看着就把他逼到了一个石崖下,眼看着就是伸手擒来,插翅难逃了,谁知这家伙背靠着崖壁,两肩一耸一耸,两只脚一蹬一蹬,竟像个纸片人一样升上崖壁,一飘一飘,就不见了。
听说那次那盗马贼虽然逃脱了,但也被梭镖刺伤了脚,自那以后,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有的说死啦,有的说瘫了,众说纷纭,也没个定论。
老板则说,要小心呢,那老贼消失了,却又出了小贼,一个小半截子,这小子刁钻顽劣,神出鬼没,盗个马就跟小孩子偷个窝头一样,抓上就跑,然后硬是把马跑瘫、跑死,然后就再偷,再骑,再跑。简直就像恶作剧,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飘忽不定,防不胜防,没人捉得到他……
所有人便都沉默了,暗自祈祷别让他们遇到这个棘手的盗马贼。
阿四听着大伙的话,心里突然就有些七上八下。他爬起来跑到院里,看到他的马好好地拴在院墙下呢,见阿四过来,马儿还亲昵地在他肩头蹭了蹭,打了个鼻息,又用嘴拱着要阿四快回去睡觉。
阿四又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慌得不行,在那个竹子搭的大通铺上翻来翻去,压得那些竹条吱吱嘎嘎叫。有伙计就生气,谁呀,在床上翻粑粑啊,还让不让人睡觉……
赶马人讲究的就是头一觉,那是要睡好睡饱的。因为马帮惯例是半夜上路,意即不露财,不让人知道他们带的什么货,以免遭贼人惦记。所以起得特别早,这个头觉也最重要。
阿四捂在被子里,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整个驿站鼾声一片,此起彼伏。
夜深人静,连树叶都一动不动。
静寂中,突然砰的一声枪响,阿四被震得一哆嗦,就坐了起来。
驿站里一片混乱,有人惊叫:“盗马贼,盗马贼来了……”
有人冲了出去,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刀片子也拍得咣当咣当。
门外乒乒乓乓,枪声四起,有人奔逃,有人尖叫,有人追击……
被吓蒙了的阿四,跟着伙伴们东碰西撞跑出去,摸索了半天,等他冲到院墙下时,就看见马群全散了。
所有的马匹都是拴在院里的,货物都堆放在中间,驿站有人看守,也有人给马加水加料。可现在被盗马贼一搅,全都乱了套。
驿站老板擦着冷汗,苦着脸说:“我们遇着盗马贼了。”
所有人都慌忙清点着货物和马匹,查看着有没有人受伤。
阿四也召唤着他的马,却没有应声。
他在一堆马垛子中找到了自己的马垛子,马却不见了。
这个盗马贼行动极速,只是翻进院墙,冲散马群,掠走了一匹马。
而偏偏就是阿四的马。
那马也是第一次上驿路,经验不足,慌乱中被别的马一挤,就挤到了马群最外头,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那盗马贼一定是趁乱顺手一薅,就给薅走了。
阿四的天塌了。
他哇的一声大哭,边哭边冲出驿站,就要去追。
驿站老板抱住他,说:“你怎么追得到呢,那盗马贼是骑着马来的,这会儿都回他们的贼窝去了,而且,这家伙带着刀枪,你去追,会白白送了命的。”
阿四不听,他挣开客栈老板的手,一头扎进黑暗中,很快就消失了。
同来的几个伙伴见状,也慌忙追出去,一边喊着阿四,一边分头找去。
驿站老板也忙催着自家伙计去追。
眼看着大家都去寻找,那驿站里也是灯火通明,没有人再睡得着,有的忙着吆马捆垛子,有的拿出刀刀枪枪,以防盗马贼再度杀来。
那盗马贼早已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阿四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都说没法找到阿四,那孩子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这荒郊野地,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男孩,能跑到哪里去呢?
驿站老板有些焦虑地说:“这里除了驿路,没有别的道儿,可那驿路也是路路交错,就怕他插到别的道儿上去了,走到别的地方去,那就很恼火了。当然,也说不定他不敢走不熟悉的路,然后在这附近找上一阵,找不到,就会回来了,你们可以等一等的。”
可马帮不能等啊,误了一个时辰,也许会失去商机,也许又得多耽误好几天。驿路上,多待一天,就会增加好多花销的。
带头的大哥想了想,就跟驿站老板说,这样,我们把他的货分散,大家帮他驮去卖。你这里就给他留着门,他来了,要他跟着下一路马帮来集市上找我们。时间再长,你也等着他,他回来了,就要他在这里等着,我们转回来时再带他回家……
驿站老板慌不迭地连连点头,说,他会让伙计继续寻找那个孩子,他也会一直等着。事情出在他的驿站,他也有责任,何况那还是个孩子,对他来说,丢了马,那就是天大的事,而对驿站来说,那孩子真要出了什么事,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天大的事,他没法给孩子爸妈交代,他的驿站也声誉难保呢。
阿四一直在狂奔。
跑啊,跑啊。
这片山野他一点儿也不熟悉,只能漫无目的地疯跑,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爬了多少个坡,拐了多少道弯,摔了多少跤,鞋丢了,一身衣服裤子撕得稀烂,膝盖摔破了皮,黏黏的,一定是出血了。手脚也划破了,碰一碰就痛得钻心,脸上也被刺蓬划了好多口子,汗水泪水一浸,更是痛得要命。
可还是没有见到他的马。
到处都看得见路痕,可又都不像他走过的路,脚下石头沙砾嶙峋粗粝,脚底板痛得就像踩过刀片,浑身也痛得像被人打了一顿。
他走着,摔倒了,又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四下里很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山。天上也很黑,没有一点儿星光也没有月亮。身边是一圈圈树影石影,张牙舞爪,形态狰狞。
阿四心头火气直冒,眼泪哗哗直流,疼他的小马,又恨那个盗马贼,如果这时候那个盗马贼在眼前的话,他想他会扑上去把盗马贼撕碎。
他心爱的小马啊!
那是他的命,是全家的命,他好像看见病弱的爸爸,看见憔悴的妈妈,他们都在盼望着他,可他,第一笔生意还没开张,马就被盗马贼给盗走了。
他拼死也得把马找回来。
他不知道那个该死的盗马贼带着他的马跑到哪里去了。
阿四流着泪,忍着痛,继续跑着,这时,他突然看见前面地上横着黑黑的一个影子。
我的马儿?
阿四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没想到脑袋仿佛撞上了一堆骨头,嘁里咔嚓一阵响,阿四就倒了下去,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他揉着磕破了的鼻子,好容易爬起身,身边竟拱起一个黑影,像一个人,黑暗中却看不到他的脸。
那是个鬼吧?
阿四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就要跑开。
那个黑影突然伸出两只手,一下揪住阿四,随即那手臂干硬得就像个铁箍,将阿四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一个声音飘起:“宝啊宝啊!”
阿四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一低头,在一只手臂上使劲咬了一口,牙齿硌得咯嘣一声,那黑影一哆嗦,两手一松,阿四趁机就挣脱开来,就地摸起一块石头,朝那个黑影狠狠砸过去,然后转身就跑。
才一起步,他脚下一空,整个身体就悬在空中,随后像颗石头一样,飞快地往下掉。
阿四拼命缩起身子,满心绝望,脑子里腾起一片死亡的阴影。
真的有一片阴影罩过来,好像是只巨大的黑蝙蝠,那黑蝙蝠展开双翼一卷一裹,阿四就如同掉进了一个黑洞,什么也不知道了。
浑身都痛,感觉就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着自己的肉,痛到心底里了。
阿四咝咝吸着凉气,用力睁开了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头上方,悬着一张老老的、有刀疤的脸,那眼睛嘴巴鼻子好像被挪了位,都不在该在的地方。
那是个一身黑衣,披着一件黑披风的老头,老头看着他,扭曲的脸上似笑非笑,嘴里叫着:“宝啊宝啊……”
他叫着,手里则窸窸窣窣忙活着,很快,就有火苗跳荡起来。
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阿四就感到嘴边有个圆溜溜的东西,使劲咬了一口,就有果汁流进嘴里,甜甜的,酸酸的。
接着又有什么东西,贴在阿四脸上、腿上、手上、脚底板上,冰凉冰凉,那些痛楚便渐渐减轻了。
可是,那张脸,那张脸,那个长长的刀疤,这人一看就是那种往事不堪回首的人,才能拥有那样恐怖的伤疤。
他是谁?
阿四脑海里陡然冒出一个词:盗马贼!他就是人们说的那个盗马贼,跛脚,刀疤脸,没错,就是他。
一股怒火在阿四胸中腾起,就在老头要把他抱到火堆边时,阿四一下跳了起来,扑到那老头身上,边哭喊边撕扯着:“贼,盗马贼,你赔我的马,赔我的马!”
在他的撕扯下,老头身上褴褛的衣服碎片纷纷飘落,那老头却并不退却,反而抱住他,扳着他的脑袋,让他往下看。
他们是站在悬崖边上呢。
他刚才是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是老头救起了他!
阿四将手中的石头往前面一扔,颓然瘫坐在地上。
那石头打在火堆上,一个火团嘭的一声,燃起好高。
阿四没有看错,那老头真的是个盗马贼,关于他的传闻,驿路上有很多很多,使他就像个瘟神一般的存在。
后来突然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原来,由于身体残缺,年岁也大了,他早就不干这营生了,用人们的话说,他是立地成佛了。
当然,他也没有成佛,而是成了驿路上的一条流浪汉、漂泊者,过着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日子,即便哪天倒下死了,人们也只当是死了一条老狗或落了一片枯树叶,不会有人在意的。
他一直在找他的儿子。
现在驿路上那个小半截子盗马贼,就是他儿子。
走上这条路,能怪儿子吗?
那小子才有一颗地瓜大,他就用一根背带将这颗“地瓜”往背上一勒,背着儿子盗马了。
那以后,这孩子与他形影相随,将他的本事学了个全套,却又没学对,只是一知半解,很多时候赶着趟儿地玩,偷匹马就像偷只鸡一样。
赶马人都像怕鬼似的,怕死了这个小盗马贼。
唉,也不算是怕,而是烦,因为这小子盗马不成章法,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偷一个马,就在野地里飞跑,要不就挤到赛马场去跟那些骑手比比输赢,马跑不动了,就扔一边去,总是没个正经样。
现在老头老啦,从前的事让他感到愧疚。他体验了太多人们失去马的伤痛和对盗马贼的仇恨,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靠了侥幸,靠了运气,靠了他逃生的本能,还靠了他改邪归正的勇气。
可儿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真要盗马,他是不可能躲过赶马人的报复的。
现在,他想找到儿子,想要把他从盗马的路上拉回来,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小子来说,那是一条绝路,他不要儿子再走他的路。
可那儿子行踪诡秘,他根本逮不到。
今天他却遇到了阿四。
这个孩子的马被盗了。
不用多说,他也猜到那盗马贼就是自己的儿子,只有这小子盗马就像蜻蜓点水,点一下就跑,每次顶多能偷走一匹马,然后到处疯玩。
这些,阿四怎么知道呢,阿四只知道自己的马被盗了,你是盗马贼,你得赔我。
阿四哭着,冲着这个老头恶声叫嚷:“你赔我的马,你赔,你赔……”
阿四哭累了,喊累了,也撕扯不动了,呜呜咽咽,抽抽搭搭睡过去。
老头看着阿四满是泪痕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开始忙碌起来。
他砍来树棍,搭起了芭蕉叶棚子,搬了让人坐着休息的石头,又扛来了一个空心的树皮筒,做了饮水槽,还分了马喝的水和人饮的水,用几片大树叶做成了舀水的瓢……
老头兴致勃勃地做着这一切,天一亮,一个简单的马店就出现了。
阿四一觉醒来,眼前竟然一亮。
面前是一间马店,而且人来马往甚是热闹。
那老头蹲守在芭蕉叶棚子前,不动声色地迎客送客收钱,看到阿四醒了,他冲着阿四眨了眨眼,又去忙开了。
看着看着,阿四看出了端倪,只要老头往那路上一站,所有的赶马人便都走到棚子前,然后给马卸下垛子,喝水吃草,自个儿也坐下,喝水抽烟。
从他们的神情和眼睛,阿四看出来,他们怕他,很怕很怕,他们来这个马店,真的是有些不情不愿也不敢说。
这是在凭过去的恶来弄钱呢,这样强弄来的钱,能要吗?
阿四很生气,兀自走到一边,再也不理睬那老头。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老头一直守在阿四消失的地方,等着他出来。
阿四刚从树林子里伸出头来,老头就递过那钱袋,说,拿着,拿着……
“我不要,我要你赔我的马,赔我的马!”
阿四吼着,眼泪又掉下来。
“呜,呜,赔,赔,马,马……”
老头点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驿路。
暮色里的驿路,像一条青蛇,蜿蜒着伸向远方,远方亮起几点星火,那里是有集镇的地方,这会儿,正是人们吃饭歇息的时候。
老头就那么一直站着,直到星星出来,他还静静伫立在夜幕下,看着远处闪烁的点点灯火。
突然,只见他将身上那破破烂烂的黑披风一裹,唰地就没了踪影。
等到阿四再看到老头时,他是被人捆绑着,横在马背上驮过来的。
好几个人,骑着马,一直冲到那悬崖边,将那老头像捆柴一样拎下马。
阿四躲在暗处,不敢贸然出去。
难道是老头为了赔他的马,想去偷一匹马来还他,结果因为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了,然后被人发现,遭了一顿毒打,又被捆绑起来要扔下崖?
要知道赶马人对盗马贼那是深恶痛绝的,平日里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很难对付,可一旦被捉住,那赶马人都恨不得将他们打死摔死让马拖死踩死的。
还没等阿四想明白,就见几个人抓起被捆得像只粽子样的老头就要往崖下扔。
啊,不要。
阿四冲出去,吊在一个人臂膀上,不让他动手。
那个人的手臂铁杆一样,一甩,就甩掉了阿四,其他人呼啦啦团团围过来,一把把长刀围成了一圈,寒光闪闪。
但一看是个孩子,那些人便都收起了刀,一阵马蹄声响,便都跑开了。
阿四爬到老头身边,只见他全身血肉模糊,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骨头,颓然软作一团。
见到阿四,他挣扎着说:“马,要赔……”
“要你赔马,可没让你去偷马啊!”
阿四责怪着,将捆绑老头的绳子一点点解开。
阿四守着他,想着自己的马,想着这一天的遭遇,越想越难过,竟嘤嘤嘤哭了起来。
有一点光斑在眼皮子上跳跃。老头蓦地睁开眼睛,太阳出来了,白亮亮地刺眼。周围的山峦也清晰无比。
他还活着?
他试试手,能动,伸伸腿,也能动,哦,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
这时他看见了阿四。
他就坐在老头对面,一双黑眼睛很亮很亮。
你为什么要救我?
孩子不吭声,只在火堆里刨呀刨,刨出了一截葛根,拍了拍灰,吹着送到他嘴边。
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去,也不怕烫就囫囵吞下去了。
看他吃下东西,阿四笑了,说,不要偷马,好吗?被打死划不来。
老头连忙点了点头,说,好,不偷马,不偷马……不过,这个……
他看向芭蕉叶棚子,阿四说,这个我来守着,你就在草窝里躺着,千万别出声……
那个白天,阿四一直守在路口,他不吆喝,也不阻拦,有马帮愿意歇下,他就殷勤地递烟送水牵马儿,不愿意歇的,他也不强求,还客客气气地送人家……
慢慢地,好多赶马人都乐意在这个马店歇一歇了。
离开时,他们都会给阿四几个小钱。大家都知道了,这家马店是那老头开的,他是在替儿子还债,他要凑够买一匹马的钱给阿四,然后送阿四回家。
这个马店越来越热闹,芭蕉叶棚子变成了土墙小院,每天人来马来,一片喧哗。
有一次,阿四原先跟着出门的那些伙伴路过,大为惊异,都很羡慕阿四,说他找到了最好的事。
他们还说,下回,要把阿四爸妈驮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呢。
阿四一直没有找到他的马,也不再提买马的事。
老头也没再找他的儿子,这里也很安全,盗马贼从来都不会来。老头的儿子也没有露过面,人们说,那孩子不偷马了,好像也在哪里开马店了呢,养了一匹小马,很乖顺,他照顾得很好。
后来有人在驿路上见到过阿四,与那老头在一起,一老一少,情同父子,笑脸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