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子远
春拍征集是一项繁复的工作,但往往在征集的过程中可以遇到一些精彩的有故事的藏品,本季广东德辰拍卖中就出现一件极其罕见的明代祭器。该品口径27厘米,无盖,双龙耳,皮壳乌亮,身形如钵形,底起足。肩部及圈足一周饰卍字回纹,腹部一周饰海水纹,中嵌方格款,阴文楷书四行十六字:“顺德县学文庙祭器弘治壬子知县吴廷举命工铸。”
壬子为弘治五年(1492)。遍查馆藏及拍卖资料,顺德县学宫的铜祭器,曾见有一社稷坛祭器铜豆流传,铭文“顺德县社稷坛祭器弘治壬子知县吴廷举命工铸”,出于2014年香港苏富比拍卖。另有两件清代顺德县学宫祭器,一件为顺德博物馆藏一铜簋,形制纹饰与弘治者几乎雷同,上有铭文,铸有:“顺德县学祭器咸丰乙卯阖邑重铸”十四字,另补焊器名曰“簋”。乙卯即咸丰五年;一件为湛江博物馆藏一铜簠,连盖,款识与簋同,旁注器名曰“簠”。(图见《湛江珍藏》下,第91页)。而本品是弘治纪年,应是顺德博物馆所藏咸丰款铜簋的母本。吴廷举是谁,这件祭器为什么铸造,咸丰年间又因何事仿铸?其中涉及多少顺德历史上发生的重要事件,本文一一细述。
顺德的前世今生
顺德位处珠江三角洲平原之上,河网纵横,鱼塘处处,是鱼米之乡,人民殷富,精于饮食,懂得生活,素以美食著称海内。顺德也是广东经济重镇,世界500 强企业,顺德占有其二,中国500 强,顺德也占有其四。顺德更是人文荟萃之地,自古文教鼎盛,衣冠辐辏,人民聚族而居,宗祠古庙遍地,到处都是诗礼传家之族,书香世代之家。大良罗龙二姓,龙江张氏、龙山温氏,碧江苏氏,都是科甲联翩,世不乏人。
明代科举,顺德有传胪梁储、状元黄士俊;清代则有状元梁耀枢、探花李文田。至于进士举人,文人学者,更是繁不胜数。据说以前广州话称吃饭叫做“吔饭”,而顺德话则是“食饭”。斯文儒雅的顺德人到了省城,听到广州人说“吔饭”,觉得非常粗鲁,不堪入耳。后来广州话受顺德话影响,越来越多用“食”来表示吃。
但人们也许不会想到,顺德这块滨海邹鲁之地,其建置晚在明代景泰三年(1452),至今不超过六百年。而且建县的起因,是来自一场令明朝政府焦头烂额的大动乱——黄萧养起义。黄萧养是一名来自顺德勒流的疍民,过着浮家泛宅的生活,而并不是我们现在熟悉的“顺德人”。他因为贩卖私盐而被捕入狱,随后越狱起事,揭竿反抗明朝的腐败统治。
起义瞬间引起各地广大民众的响应。联合起来的反叛队伍集结了船只五百余艘和数万人马围攻广东省城,占据了五羊驿。黄萧养在此称王授官,围城近十个月,才在景泰元年(1450)五月被朝廷镇压下去。这次起义不仅反映了地方上的社会矛盾,也暴露了明朝对岭南地区统治的无能与脆弱。有鉴于此,朝廷在起义平息之后,蠲免税赋,平定民心,缓和矛盾,而且为了加强地方管治,在景泰三年(1452),将南海的东涌、马宁、鼎安、西淋四都和新会的白藤一堡划出,建立了顺德县。
可以想见,明代中叶以前的顺德这片土地之上,民风习俗远非如今我们见到那样敦睦和谐,而其实是一片难以管治的萑苻之区。在朝廷命官的人们眼中,这里的人不服文教,人伦败坏,迷信巫道异端。这种情况直到顺德县建立之后仍没有多少改变。直到44 年之后,一位年仅30 岁的新科进士来到担任知县,才彻底改变了顺德的命运。
这位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知县,名叫吴廷举,字献臣,号东湖。其先祖原湖北嘉鱼人,洪武年间遣戍广西苍梧,而占籍梧州。吴廷举出生梧州,成化十年(1474)考中举人,二十三年(1487)中进士,弘治二年(1489)授广东顺德知县,在任六年,倡兴文教,力改陋习,重修学宫,捣毁淫祠,算得上是明清两代对顺德影响最大的地方官之一。本文介绍的这件顺德县铜器,就和这位影响顺德历史发展的重要人物有关。
吴廷举“毁淫祀”与顺德文庙祭器的铸造
弘治二年(1489),吴廷举担任顺德知县不久,有感岭外边陲之地,光怪陆离,文教不兴,淫祠遍地,尤其崇巫尚鬼,迷信多神。30 岁的吴廷举,新官上任,即锐意扭转,曾亲自召集县人训讲人伦大义,还刊刻成书,每家派发。岂料结果收效甚微。最后他总结原因,认为改变旧习,不能坐而论道,而是得身体力行,不破不立。于是吴廷举在顺德县推行了一场大毁淫祠的运动。
所谓的淫祠,是指不在朝廷祀典内的神祗。古时的岭南,人们崇尚鬼神,“民婚丧嫁娶,多不合礼,尚淫祀,杀人祭鬼。”一些管治薄弱,声教不及之地,尤为如此。弘冶二年(1489),知县吴廷举详列“禁淫祠条约”,以官方承认的祭典取代民间“异端”信仰,共毁“淫祠”二百二十五所。他捣毁淫祠,改作乡学乡社,教化乡民。另外,他“自城郭、官署、宅舍、古迹、寺观,下至乡亭,百废俱举。”顺德面貌,由此焕然一新。
“破旧”的同时,吴廷举意识到要同时“立新”。其中重要的一项举措,就是修葺学宫和铸造祭器。吴廷举意识到,要在地方提倡文教,需要身体力行,先树立起儒学的威严。所以,他开始着手修葺学宫和铸造祭器。修缮儒学,扩大学宫的规模,能令人望而生畏,产生敬畏之心。
铸造祭器,特具象征意义。吴廷举捣毁顺德淫祠,将淫祠内不合正统规范的钟鼓铜祭器销毁之后,聘请良工,使用精湛的手艺,重新铸造了包括铜笾、豆、簠、簋、鉶、登、罍尊、牺尊、象尊等,炉瓶烛台等,一整套总共146 件,置奉在顺德儒学的孔庙内。其中作为主器的铜簋一共18 个,本文介绍的铜簋正是其中之一。
重修拓建后的学宫,巍峨耸拔,气象庄严,震慑人心。大成殿前,祭器罗列,金光闪耀,威仪赫赫,令人见而起敬。想象当年文庙举行春秋丁祭的场景,宰杀三牲,簠簋笾豆,分装祭品。全县诸生整肃衣冠,聚集学宫。知县亲任承祭官,教官及其他佐贰前来陪祭。祀典伊始,钟鼓齐鸣,乐舞生跳起“六佾舞”,承祭官在大成殿前行三献之礼。钟鼓之声,赞唱之乐,自宫墙之内而响彻全县,诗书之道,由此得彰。
吴廷举“毁淫祀”的运动,在顺德引起很大震荡,甚至有人上书朝廷,参奏他把“毁淫祀”没收的田地收归己有。但当他治理顺德的功绩,赢得了百姓的支持和称颂,其事迹载入乡乘,传诵至今。吴廷举在任时期督造的祭器,也保存顺德学宫之内世代相传,成为了顺德县重要的文物。
铜祭器的流传
吴廷举督造的铜祭器,在他去任之后,一直存放在顺德儒学的先师殿内使用。由于当时铸造精良,所以沿用了整整248 年,即使是明清鼎革,也没有太大损坏。直到乾隆五年(1740),顺德学宫才由于朝廷颁赐,而新增了一批祭器。
当年在吴廷举重修学宫铸造祭器的之后二年,顺德乡贤黎暹为了纪念这一盛举,撰写了《文庙祭器记》,并镌刻上石,立于学宫。碑文记录了吴廷举修缮学宫铸造祭器的起源和经过。不仅如此,历代修撰的《顺德县志》也都不厌其烦地一再提起吴廷举铸造祭器的德政。乾隆《顺德县志》更是详细清点了这批祭器的在当时的流传情况。其中发现铜爵缺少了三只,铜豆缺少了一个。而铜簋明确列明——“铜簋一十八個”。
咸丰六年(1856),《顺德县志》再次重修,学宫祭器数量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该志卷四“学校· 现存祭器”一节,开列了一份咸丰元年(1851)教谕署的统计册,记录了当时“铜簋一十七”,相较之前缺少了一个。不过请注意,这还只是咸丰元年(1851)的情况。
咸丰年间,岭南进入了一段动荡的岁月。咸丰四年(1854)四月,在太平天国影响之下,广东爆发了洪兵起义,波及四十余县。顺德正处于这场风暴的中心。六月,叛军攻占了龙山乡。七月,顺德县城亦遭攻陷。直到咸丰五年(1855)三月,清朝官兵才率领乡勇克复县城。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城内的衙署等多遭焚毁劫掠,学宫当然也未能幸免,惨遭蹂躏。咸丰五年县城克复之后,顺德学宫经历一次大修。这次重修工程,文献记载简略。后世的方志只是记载到:“邑学宫自道光九年大修殿庑后,至咸丰四年土匪陷城,致遭蹂躏。五年,复城,曾事兴修,完残扫秽。”并没有提及祭器的情况。
“民国”十八年(1929),《顺德县志》再度重修。书中最后一次记载了学宫祭器的保存情况:“文庙现存祭器(贮学内奎文阁)”其中铜簋情况是“铜簋十四”,比起咸丰元年(1851)教谕署册登记的17 件,又少了若干。而乾隆年间颁布的锡祭器更不见记载。所以县志在交代器物数量后,增加一句跋语,称:“其余祭器乐器舞器,郭志所载者,均散佚无存。”
民国《顺德县志》记载的14 件铜簠,是否就是吴廷举铸造流传了三百余年的祭器呢?现根据顺德区博物馆珍藏的一件咸丰款铜簋可知,该簋无论形制纹饰都与弘治铜簋几乎雷同一致,而铭文却刻写着:“ 顺德县学祭器咸丰乙卯阖邑重铸”十四字,另补焊器名曰“簋”。乙卯即咸丰五年。另有一件藏于湛江博物馆藏的铜簠,带盖,款识与顺德博物馆所藏咸丰簋同,而器名则识之为“簠”。(图见《湛江珍藏》下,第91 页)由此可知,咸丰五年(1855)顺德县成克复之后,重修学宫的工程,还包括了补铸祭器一项。而补铸的祭器,完全参照了弘治五年吴廷举铸造的式样,重新开模铸造。这说明,咸丰四年之劫后,学宫传世的弘治祭器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损毁,但没有完全散佚。所以当年人们还能参考旧物,补铸新器。可到了“民国”十八年(1929),方志记载学宫保存的铜簋只剩14 件,大概是弘治、咸丰二者通计之数,只是不知其中各存多少了。
如今大良顺德学宫旧址上的红墙殿宇早已灰飞烟灭,学宫建筑唯有钟楼一处遗存。而遍查公私馆藏,只有顺德区博物馆的咸丰重铸铜簋一件,以及湛江市博物馆藏的咸丰重铸铜簠一件传世。弘治五年(1492)吴廷举亲自督造的一百六十四件祭器,经过数百年人事兴替,战火纷飞,其物已罕见其踪。如今,这件见证着顺德历史变迁的重要器物重新面世,愈显得弥足珍贵,值得我们后人共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