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

2024-06-19 06:05杨键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乌桕树枯枝空空

杨键

发生在宋代的事情

放寒假的时候,

我们坐两三个小时的轮船,

(那时候还有轮船)

来到舅舅家江中心的小岛,

江水退下去了,

我们在江边挖泥鳅,

一锹可以挖出好几条,

仿佛现在还在眼前摇头摆尾,

傍晚的时候,有牛角

冲着我们的肚子顶过来,

赶紧躲开来。

早上四点来钟的样子,

舅妈用柴火熬起白米粥,

我们都在梦中被那米香香醒了,

翻个身又睡着了。

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

好像都是发生在宋代的事情了……

一片乌桕树林

动物园的乌桕树跟山上的乌桕树一样好看,

也许比山上的乌桕树还好看,

它不是一棵,而是许多棵,

如果是一棵还看不出它的好看,

成群的乌桕树,冬天越黑,它们越美

黑色的冬天好像它们上等的肥料,

很难想象有哪个人比这些树更美。

正好下雨了,雨如金箭一般射下,

它们更美了,因为它们更弯曲了,

这是世上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的虬曲之美,

这些树就生活在本市的动物园里,

它们的背景是给我们这个城市所有人看病的医院。

那些树太远了他们看不见,

如果在近处他们更看不见。

墓 地

墓上的草儿嫩,

有几只羊低垂着头,

从上午吃到暮色来临,

没有挪窝儿。

金黄的暮色为它们缝边,

那边儿毛茸茸的,

它们醉心在这金黄里,

还要在这里吃上一会儿。

那墓地里埋的是谁?

为何草儿这样嫩甜?

看着它们忘我地吃草,

不用去想它们的结局。

可是在过了许多天以后,

脑海里还是常常浮现,

它们文弱无声,

在金黄的暮色里吃草的样子。

清澈地看着

它清澈地看着,四十年前

就这样清澈地看着,

居然一点没变,

还是那样清澈地看着他,

就像小时候家门口的小河一样。

但那小河早不在了,

如果还在也一定脏了,

不可能再清澈了,

它居然没变。

连你都老了,

离那一天也越来越近了,

它却没变,

谁能想到呢?

居然还有不变的,

在他出生之前就这样清澈地看着。

一粒种子

在隆冬的寒气里,

有一粒种子迎着寒冷向上,

哦,向上,向上。

还有叫不上名字的种子也在向上,

我看不见它们,

但是它们向上,向四周,

哦,在四周,有许多鸟儿在吃种子,

它们吃种子的声音就像蚕豆在铁锅里噼啪作响,

那声音太好听了,又如茫茫一片雨声,

一惊之下,它们立即飞走,

即使飞到半空,

那些在它们肚子里的种子,

依然在向上,向上,

即使那些种子,

在它们落到地面的粪便里,

依然在向上,向上,

不止不休。

马文祥

我的名字叫马文祥,

在本市重名近500,

在全省重名近5000,

在全国重名不计其数。

我从来没有爱过身边的人,

我爱着遥远的远方,

后来也不爱了。

我这一生,

在小时候,

遇到了善的原型。

在中年以后遇到了恶的原型。

还有一个原型,

他在她前面犁地,

她跟在他后面播种,

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一只猫

我听见深山里的一只猫叫,

恍然看见它的白眉毛拖到脚上。

那叫声飘忽诱人,忽远忽近,

我看不见它,它能看见我,

虽然它的白眉遮住了它的眼睛,

但我依然感受到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

我听见了一种如猫一般的柔软思想。

枯 枝

我走到哪里枯枝就跟到哪里,

在大风吹了一夜,

枯枝早已落满的山路上。

有人用绳子拴住那棵枯死的大树。

我的清新是将要来临的秋风的清新。

当那些枯枝被清理干净的时候,

我也跟着干净起来。

但是有一根枯枝还在树头上等着,

人所从未见过的一只鸟的到来。

座位儿空空

人潮涌动,可那座位儿空空,

所有的位置都坐满了人,只有那座位儿空空。

那座位儿空空,一切才成为遗迹。

只因那座位儿空空。

岁岁年年分分秒秒,

所有的位置都坐满了人。

只因那座位儿空空,

一切才成为遗迹。

1500米的道路

在这里,

每天来那么多人,

好像一个也没来过。

在这里,

新建的如潮退去,

损毁的重新再现。

在这里,

一条世界最美的道路,

只有1500米,

看到这样的道路,

从前发生的事儿都没必要发生。

在这里,

有一辆孤独的婴儿车,

可是推车的人和车里的婴儿都已经不见,

只有那婴儿车还在向前,

在那威严的氛围里,

在那世界最美的道路上。

在这里,

曾经的妈妈乔装打扮成一个服务员,

为每一个人开门,

为每一个人端盘子。

在这里,

碑靠着碑,

碑压着碑,

我们在山谷里,

互相拜下来。

在这里,

傍晚的时候,

所有的光都来到树叶的背面,

巨大的黑夜正在到来,

比黑夜更大的光明也在到来,

它们是孪生子,一娘所生。

在这里,

自古及今,所有的故事都写在白纸上,

可那白纸静悄悄的,

上面一个字没有。

在这里,那人消隐不见,有乌鸦在古柏间穿行。

有黑色和红色的鸟飞在群山里。

忘了爹,也忘了娘。

画 画

我喜欢死去的人画的画,

虽然他还活着,

跟我们大差不差,

但他确实死了,

在他家的条案上,

他一笔一笔地画着,

已一口气没了,

他是一个死人,

那么干枯,

最重要的,

那么无力地,

一笔一笔画着,

他不能忍受很有力气的画,

他的每一笔都是僵而硬的,

他不能忍受柔软飘逸的画,

他的头,

吊在一个细脖子上,

那黑乎乎的墨仿佛直接从脖子灌进画里。

他画画,

形同一个死人所为,

他画下了最不像画的一张画。

没有来过

一壶水烧开以后,

如果没人把它装进水壶,

它将在那里冷却,散发,

最后成为一把空壶,

如果这空壶没有人移动,

它会一直在那里,

一动不动,

落满尘埃,

最后成为尘埃,

也是迟早的事情。

如果那空壶是一个人呢,

结局应该一样。

但是有一个人,

当他离去之后,

在他的房间里,

床铺整整齐齐,

被子整整齐齐,

仿佛从未动过,

水杯安安静静,

一切如新,

他好像没有来过。

舅 舅

我有一个舅舅,

我从未听他说过话,

他从来没有说过话,

我们绕着他走,

因为他不说话,

不是他不会说话,

而是他从不说话,

像家门口的大树,

不,不像大树,

树遇风有声音,

遇春天生绿叶,

舅舅一言不发,

他是一个沉默的人。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沉醉在他的沉默里,

就像一间有灰瓦的平房沉醉在细雨里。

万花丛中

哦,在那万花丛中,

有一团蜷曲的白色,

那白色不是别的,

乃是一个骷髅架弯成的月牙儿,

它在笑,

蜷曲在万花丛中,

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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