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2024-06-18 12:53崔立
三角洲 2024年13期
关键词:李丽妹妹母亲

赵前开车到崇明岛上的农村家里时,院门又关着,里面的门也关着。赵前在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赵前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又放了回去。不用猜也知道,母亲一定会说,你回去吧,我在乡下待着挺好的,不会跟你走的,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这是赵前这段时间回崇明岛,第三次吃“闭门羹”了。

前两次,赵前都提前给母亲打了电话,说,我接你回上海市区吧。母亲马上说,不去不去,我在乡下挺好的,你不要来了。尽管母亲这么说,赵前还是回了,母亲脸上密布的皱纹、两鬓的斑白,和她迟缓的动作,哪怕是转身都像慢动作。赵前看到了紧闭的院门,以为是母亲忘了他回来,所以不在家。赵前给母亲打了电话,说,妈,你在哪儿呢?我回来了。母亲说,我出去了,你赶紧回城里吧。能想到的好话都说尽了,母亲还是像拉不回的九头牛,固执得要命!赵前在电话里磨了好一会儿,又在院子门口等了老半天,都没等回母亲。第二次赵前回来,事先做了许多思想工作,母亲听起来像是同意了,赵前也告诉母亲他回来的时间,让她把衣物提前整理好。谁知道,又是大门紧闭。苦口婆心打了半天电话,还是劝不来母亲的回心转意。这次,赵前什么都没说,但母亲还是不在。母亲一定在和赵前的通话中觉察到了什么,知子莫若母。赵前只能摇头。

不久前,母亲还在上海市区住着。生活中,母亲和妻子李丽都是挺好的人。但不知怎地,这两个人待在一起,就像一个火星碰到了另一个火星,要出矛盾、出纷争。要么是李丽嫌母亲一大早洗衣服声音太大影响了她休息,还占用了大半天卫生间,搞得旁人进不了,地上还湿淋淋一大片,说,妈你为什么不放洗衣机里洗呢?母亲说,我不习惯用洗衣机,还是手洗好。要么是母亲烧的菜李丽觉得太咸了,原本赵前还想过母亲在家烧菜,他们下班回来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比他们回家再手忙脚乱弄饭弄菜可好多了。母亲一直在崇明岛上生活,口味重是肯定的。赵前长在崇明岛也习惯了母亲烧菜的咸淡,但李丽是在上海市区长大的,清淡惯了。李丽还说赵一成也不能多吃盐,吃多了会影响发育,还会影响智力。赵一成是他们的儿子,今年5岁了,上幼儿园小班。说到赵一成,他们这个家庭的未来,赵前偏袒母亲的想法就一下停住了。母亲和李丽最大的矛盾还是赵一成的教育问题,李丽给赵一成报了培训班,这么小的孩子,天性还是在玩耍,去上课的路上苦巴巴的一张脸,回家路上快乐的笑写满了脸。母亲刚接了赵一成到家,她的宝贝孙儿就被李丽一阵斥责,赵一成,你上堂课的语文作业做完没有啊?赵一成低着头,小声说,没有。为什么没有?老师没和你说清楚这堂课要交的吗?赵一成说不出话来时,母亲忍不住说了句,这么小的孩子,本来就不该这么早补课的,你看他爸小时候……这无疑挑起了李丽心头压抑已久的怒火,说,小小小,就是因为你整天这么说,孩子才不愿好好学习,好好做作业……

这是导致母亲毅然决然回家的主要原因。

母亲毕竟年纪大了,作为独子的赵前也不在身边照顾。虽说老家有乡邻、有亲朋帮着照顾,但母亲一个人生活赵前还是不放心。母亲和李丽之间的矛盾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调和,但赵前还是觉得应该把母亲先接回来。既然两个人在生活中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再难解的问题,赵前相信有他在,终究是可以解决吧?毕竟,这两个都是他这辈子深爱,也是深爱他的人。

谁知道,母亲居然选择了逃避,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赵前。这一下子让他束手无策,找不到任何办法了。

在自己家的院子门口又待了一会儿,赵前摇摇头,开车走了。

几天后,母亲打来的电话,像在赵前脑子里炸开了一个雷。

母亲说,你妹妹回来了。

妹妹?我哪门子的妹妹呀?赵前想了半天,依稀记起小时候听父母亲说过,他们还有个小女儿,是他妹妹。但他从没见过这个妹妹,以为是他们和他开玩笑的,因为他们每次说这话的背景,是在他最不听话的时候,母亲就会说,如果你妹妹在,一定会非常愿意听我们的话。父亲还会附和一句,对!但是妹妹呢?赵前自始至终都没见过这个妹妹呀。

母亲说,你这个妹妹呀,是在你5岁的时候有的,那时抓计划生育,刚好有个亲戚家生不出孩子又想要一个,就把你妹妹给了他们。后来这家亲戚搬到外地,联系越来越少,再后来都没了消息。你父亲病重前,我们想把你妹妹找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再一想,亲戚家肯定是故意和我们断了联系,这样去找也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也成了你父亲临终的一个小小遗憾。我本来也想着,这辈子肯定见不到你妹妹了,谁知道昨天我接了个电话,叫我妈,说是我的女儿,还说要来找我。我原本以为这不会是个骗子吧?也没当回事,更没和你说。一个多小时前,一辆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见了我就两眼泪汪汪,叫我妈,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是你妹妹。

母亲已经难掩她兴奋又激动的心情,又说,想不到我比你爸强,居然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女儿……

问清“妹妹”这天留在了母亲那里,第二天一早,把赵一成送到幼儿园,赵前开车和李丽一起回了崇明岛。赵前并没坚持李丽一定要和她回去,毕竟李丽和母亲还闹了不愉快。但这点上,李丽毫无疑问地将她的家庭整体意识放在了首位,李丽还怕赵前担心,说,放心吧,我不会和妈再吵的,我们是一家人。这也是赵前一直觉得娶到李丽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准确的事情。李丽还说,咱妈可以因为突然从天而降的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冲昏了头脑,但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去好好辨别她到底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毕竟这么多年了,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联系了你们,如果不是,她究竟又带着什么企图……一路上,李丽不断述说着这个“妹妹”出现的无数可能性,赵前安安静静地听她分析,也没插话。李丽还说,咱妈年纪大喽,如果仅仅是被骗点钱还是小事情,只要不影响她身体就行,钱财毕竟是身外物嘛。赵前不由感激地看了李丽一眼,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婆,代咱妈谢谢你。李丽朝赵前一瞪眼,说,傻样!说归说,她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

车子在两个小时后到了老家。下车时,从院子里缓缓地走来一个年轻女人,瘦瘦的,个儿不高不矮,脸上带着笑,热情地对赵前说,你是哥吧?这一声哥着实把赵前吓了一大跳,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赵前的默然,又对李丽同样热情地说,这是嫂子吧?嫂子你好呀。李丽的反应状态明显比赵前好,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又张弛有度地说,你好呀。

这个自来熟的“妹妹”竟然指引着往院子里去,倒像她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人,赵前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母亲很舒坦地躺在中间屋的躺椅上,听到走进来的声音,朝他们看了一眼,说,来啦。赵前不经意地看了下四周,发现这个原本堆满各种杂物的屋子被收拾过了,再看旁边几间,也同样被收拾过。看起来比以前顺眼多了。这肯定不会是母亲收拾的。母亲年纪大了,说了好多回,你和李丽什么时候有空来收拾下。赵前也想帮母亲收拾,可真没那么大把的时间呀,李丽比他还忙,而且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扔这个那个的,母亲还会在旁边盯着,说,这个你不能扔、那个我还要用的。赵前会想象到,收拾到最后,少之又少的东西被清理,大部分都被留了下来,房间里还是一大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

这么多母亲弃之可惜的东西居然都没被保留,赵前诧异了好一会儿,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

“妹妹”显然看出了赵前的诧异,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劳”,主动凑上来说,哥,这些都是我收拾并且说动妈的。哥和妈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特别自然,毫不生涩。尽管赵前听到依然别扭,也只能应和地点了点头。

赵前说,妈,你身体怎么样,可好?

母亲说,挺好的呀,你妹妹的手艺还真不错,烧的菜色香味俱全,你们中午正好也留下来一起尝尝。尽管和李丽闹得不开心,母亲还是征询一样地说,李丽,你看怎么样?对了,你们早上是送完一成过来的吗?那是不是要早点回去接他放学。李丽笑着说,妈,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安排好了。赵前说,妈,你这么操心你孙子,还是随我们一起回城里吧。不,不,我在这里挺好,而且你妹妹也在,有她照顾我了,我不去。母亲执拗着,怎么也说不动。赵前是一门心思想要接母亲回城,特别还有一个从天而降不明不白的“妹妹”陪着母亲,赵前更不放心了。

“妹妹”在旁安静地听了一会儿,脸上带着笑意,说,妈,你和哥哥嫂子多聊一会儿,我去做饭了。

就做你拿手的那个鱼,一定要让你哥吃得赞不绝口。

好嘞。

趁“妹妹”去厨房,赵前迫不及待地问母亲,你怎么就觉得她一定是你女儿呢?做过亲子鉴定吗?去派出所请他们核实过吗?赵前把一个又一个问题抛给母亲,母亲不以为意,甚至自信满满说,我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肯定是我女儿,至于说为什么?她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能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女儿吗?还要做亲子鉴定核实,我已经认定她是我女儿了,做这些不是多此一举吗?赵前哭笑不得,说,妈,你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呢?一激动,声音不自觉地陡然放大。李丽不由捏了一把赵前,他才反应过来,对着坚持己见的母亲,他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午餐挺丰富:红烧蹄膀、清蒸鲈鱼、白灼虾、萝卜骨头汤、番茄炒蛋……菜式看上去都色香味俱全,赵前搛了一筷菜,味道挺地道,也符合母亲的咸淡口味。母亲素来喜欢重口味的餐食,赵前常劝她吃清淡些,母亲却说,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吃,那我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对母亲,赵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小孩老小孩,老人老了简直比小孩都要难管。母亲看赵前吃了菜,说,味道怎么样?赵前对那个“妹妹”说,我妈的血脂高,还是要吃得清淡。“妹妹”还没来得及回应,母亲说,这都是我让她这么烧的,可比你们烧得好吃多了。又对“妹妹”说,别听你哥的,他就想我吃得没滋没味好死赖活着。场面稍显尴尬,反倒是“妹妹”给赵前打了圆场,说,妈,哥说的也没错,他是考虑您的身体,您确实应该吃得清淡些,以后我注意点。

这下,换赵前不知说什么了。这顿饭赵前吃得没滋没味,再看李丽,压根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吃菜,连赵前看向她的眼神,她都像没看见一样。

回城路上,赵前将这个疑惑抛给了李丽,说,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呢?李丽笑着说,你让我说什么,难道和你一起声讨这个“来路不明”的“妹妹”?你没发现你妈已经完全认准了这个女儿,又是你我说几句话能扭转过来的吗?

停顿了下,李丽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说,你应该感谢我,帮了你一个大忙。赵前没明白,说,什么?李丽手上卷起的纸巾,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根长长的黑发。这是?赵前不由笑了,说,那个……对,你“妹妹”的头发,待会我拔根你的头发,一起去验一下就知道了。赵前朝李丽竖起了大拇指。

车快进小区时,赵前接到了刘向宏的电话。刘向宏是赵前的前同事,也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俩隔三岔五就会聚在一起,关系很好。

刘向宏说,我爸没了。

赵前一惊,车身猛地一个急刹,说,什么时候的事?一个多月前,赵前去刘向宏家,还见到了刘父。当时刘父的身体还挺硬朗,精神也不错。赵前叫了声,叔叔。刘父说,多和我们家向宏聊聊,常来坐坐。

刘向宏说,前天晚上,突然我爸说不舒服,我接到电话赶紧过去,送他去医院。后来医生看了拍的片子说,要早些来就好了,我们尽力吧。就刚刚,人没了……

挂了电话,赵前脑子里嗡嗡的,这个事情太过突然,真的是难以想象呀!刘向宏是有名的大孝子,为了照顾年迈又一个人过的刘父,早几年特意买房在马路对面的小区,走路七八分钟就到了。刘向宏只要有空,几乎每天都要去刘父那里,有时还接刘父去家里,陪他聊天。即便如此,刘父也没得到最及时的照顾和就医,以致造成了这无法弥补的遗憾。赵前一下又想到了母亲,如果母亲有点头疼脑热三长两短的,她又不愿意来城里和他们一起住,那又怎么办才好……

刚想到这,就听到一阵喇叭重重被摁响的声音,手臂处一阵疼痛,是李丽重重捏了他一下。赵前这才发现自己的车子已经到了小区门口,栏杆抬高了,车还愣愣地停着,反光镜中好几辆后面等候的车子。赵前轻点了下油门,车子缓缓地进入小区。

参加完刘父的追悼会,赵前从送别大厅走出来时,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号码是那天“妹妹”主动给他的。电话很快接起,伴随着那一声“哥”。赵前淡淡地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也不管你以何目的来找认亲,我只希望你是真心实意照顾我妈,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提,千万不要伤害到她,我妈身子弱,更无法接受那些突如其来的打击……

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骗妈呢?我和你都是妈的孩子,我……隐约,似听见母亲的轻咳声,赵前轻轻地挂了电话。

晚上,赵前躺在床上,看着还是听着电视。屏幕一闪一闪的,赵前心里跳出好几个假设,图钱?母亲仅有每月不多的农村养老金,还有几万块钱的积蓄。图房子?农村的房子都是自家造的,又没有产权,自然也很难卖出价格。其他的,似乎看起来可能性也不大。

电视里的声音引起了赵前的注意,这是一个类似案件解读类的节目,有点情景再现的演绎:

老人一个人在家里,桌上的电话响了。老人接起电话,里面一个年轻人叫他爸。老人愣了一下,说,你是刘青吗?对方说,对,我就是刘青,爸。老人说,你最近很忙吗?可有一段时间没打电话给我,也没来看我了。年轻人说,对不起,爸,我最近确实太忙了,您身体还好吧?老人说,我还可以。年轻人说,你要多保重身体,我有空就回来看你,爸。老人挂掉电话时,眼泪汪汪的。

又一天,老人接到了年轻人的电话,说,爸,是我,刘青。老人说,哦,儿子,今天不忙吗?年轻人说,忙的,就是想到了你,陪你说说话儿。说了一会儿,年轻人突然支支吾吾的。老人很快察觉了,说,出什么事了吗?年轻人说,爸,我没什么事。老人说,有什么事和我说,你别看爸一身老骨头,也有用的呢!年轻人说,爸,我最近花钱有点猛,你能借我五千块钱吗?老人说,没问题呀。年轻人说,那我给你一个朋友的银行卡号,他打他账号上吧,我身边刚好没带卡。老人说,好啊!

隔三岔五的,年轻人打电话给老人,爸爸长、爸爸短地关心他。隔三岔五的,年轻人都找各种理由,问老人借点钱,三千块,五千块,最多一次是八千块。老人都毫不犹豫地把钱打过去,从来不问为什么一直这么缺钱,似乎真的是父亲和儿子,这钱真的是应该给的一样。

事情是后来被老人的儿子,那个真的刘青发现的。有一天,刘青去父亲那里,老人刚好和电话那端的叫刘青的年轻人在通话,看到儿子刘青走进来,老人脸上还有些慌张,说,你怎么来了?老人脸上没有发现电话那端不是儿子的那种慌张,反而是自己被儿子发现的那种慌张。

录制现场,老人说,我第一次通话就知道那个年轻人不是我儿子,但他能陪我聊天、陪我解闷,我给自己儿子打电话,没说上两句话,儿子就会说,我在忙,先挂了。老人说,因为那个年轻人是关心我,哪怕我出点钱,我也心甘情愿,在我无比孤单无人问津的时候,我需要这样的嘘寒问暖……

这些话,久久在赵前的耳畔回响,甚至连李丽什么时候回来都毫无觉察。李丽纳闷地看着赵前说,你,怎么哭了?

赵前又开车回了崇明岛。午饭后,看下午没什么事,赵前和领导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车内,暖融融的很舒服。心头百感交集的赵前感受不到这份暖意,只希望能早一些回家,看见平安无恙的母亲。

母亲惊讶于赵前的突然回来,说,今天不用上班吗?赵前说,下午没什么事,回来看看你。“妹妹”从屋子里走出来,说,哥,午饭吃了吗?锅里还有饭,菜也有……哦,吃了吃了。赵前对“妹妹”的热情还不习惯,反倒是“妹妹”已经完全进入了她的角色,俨然是这个家庭司空寻常的一员。

赵前问“妹妹”,你不用上班吗?“妹妹”说,我不久前动过一个小手术,刚好休息一段时间。小手术?赵前疑惑地说。已经无碍了,医生说静养一段时间就痊愈了。“妹妹”似乎并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拿起塑料拍子去拍打晾晒的被子。阳光是真的好,农村人都有晾晒被子的习惯,特别是冬天。城里住时,母亲动不动给他们晒被子,哪怕李丽说,妈,不用天天晒的,晒太干对身体反而不好,还睡不着。对于李丽的这个说法,母亲完全不同意。母亲说,被子多晒可以杀菌,对身体的好处多了。李丽说不通母亲,也管不了,她要上班,母亲不用上,只好就听之任之了。

母亲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晒着暖暖阳光。赵前刚要走过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部门小刘打来的。小刘急急的声音,说,领导,办公室送来一个通知,说区里刚确定后天的一场重要活动,其中有涉及咱们部门的一块,要求今天就提供材料。赵前说,这么急?小刘说,对的,说今天晚上咱们领导要审完,明天区领导也要审一遍,这样才能确保后天活动前材料能到位。那弄吧,赵前说,你按通知上的要求,那块内容做分解,你和小顾一人一半,抓紧把初稿弄出来,相关原有的素材你先发我,我熟悉一下……

这下,赵前顾不上陪母亲说话了,起身去车后排取了笔记本电脑,又径直上了二楼。赵前在二楼度过了他的少年生涯,后来在外求学读书,又结婚生子安家城市,回家的次数和天数就越来越少。直至后来每次回家,几乎都是当天来回,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日子没上过二楼,没在家里住过一晚了。

二楼的几个房间,明显是“妹妹”打扫过的,以前母亲也会打扫,但现在她上来都困难。楼上是水泥地,灰看上去不明显,但踩上去就知道灰多不多了。“妹妹”明显是拖把拖过,抹布也认真擦过,因为许多打扫起来很不方便的角落也都很干净,足可看出“妹妹”的用心。

已经容不得赵前多去想这地的事情了,打开电脑,很快看到了小刘发来的邮件。几个打包材料多半都见过,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对照通知上的要求,琢磨待会儿小刘小顾发来的初稿从哪里入手去修改调整。考虑了一会儿,不知是动了脑筋疲惫了,还是受近期“妹妹”的到来,关心母亲的安危这件事情的负重感,赵前突然有了困意。很快,困意像排山倒海般的海浪一把将他掀翻,将他带入沉沉的睡意中……

赵前还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他,畅意地行走在故乡的田间小路上,路的一侧是一条小河,另一侧是大片的农田。路上有高大的桑葚树,小小的赵前先是站在树下踮起脚尖采摘熟透的桑葚果,洗也没洗就往嘴里塞,吃得手上嘴上全是紫色的浆液。树下很快找不到熟桑葚果,赵前只能往树上爬,树干并不粗壮的桑葚树一摇一晃,一下晃到小路这边,一下又晃到小河这边,他悬在地面和河面上,随时可能掉落进河里。人小嘴馋的赵前哪顾得上这些,脚踩在树的分叉处,一手扶住树干,一手采摘桑葚果。这树上的桑葚果比树下的要好吃些,他吃了许多,仍意犹未尽。很快那个位置的熟桑葚果也没有了,他抬头看到了更高位置上的桑葚果,深紫色,又饱满水润的果子,诱人地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小心地伸出脚,又往上探出手,想要再往上,到达能摘到桑葚果的位置。树干摇摇晃晃地,似已难以承受他再往上的重量。继续上,还是不上了?犹豫之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哥,不要再上去了,危险!这个糯糯的声音,一下让他从采摘桑葚果的诱惑中“清醒”了出来,也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同样小小的“妹妹”身上。“妹妹”说,哥,赶紧下来吧。这声音像有一种魔力,他听话地点点头,扶住树干小心从树上下来,一直到踩在地上。“妹妹”大松了口气,还拍了拍胸口,说,哥,这太吓人了,你差点把树干折断掉河里了,知道吗?“妹妹”已经换作喜悦的表情,是庆幸他的安然无恙,他不好意思地说,哦哦,我知道了。

赵前牵起“妹妹”的手,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不期然地,还闻到了空气里的花香味,那是无比让人欢畅又无比让人心醉的花香,还有空中像在奔跑的云朵,他们回到了家里,看到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熟悉的脸……

赵前醒来时,浑身舒服惬意多了,身上多了条毯子,显然是“妹妹”给他盖的。赵前愣了愣,楼上的几间房都空着,“妹妹”也没上来住,只是母亲的床旁多了一张小床。

不及多想,电脑前已显示有未读邮件提示,赵前赶紧打开,果然是小刘小顾发来的。赵前赶紧投入修改稿件的工作中……

这一忙直到天黑,在对合并的稿子多轮修改后,赵前才算满意地松了口气,关照小刘赶紧把稿子传给办公室,请领导们再看看。

合上电脑时,刚好“妹妹”走进来,说,哥,下楼吃饭了。赵前说,好的。其实“妹妹”在楼下喊一声就可以了。以前母亲叫他吃饭,在院子里吼一声,他就下楼了。这倒显得郑重其事了。赵前说,哦,谢谢你。赵前说的是毯子,还有她上来叫他。“妹妹”微笑着说,哥,你不用和我客气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晚饭除了一桌丰盛的菜外,还开了一瓶红酒,是“妹妹”带来的。母亲问赵前,喝点吗?母亲像是无意识地问赵前,其实从她的表情能看出对酒的期许。母亲喜欢喝酒,只不过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喝。母亲是遗传了外公,外公在世时,连早饭都要自酌一杯酒。赵前看了眼母亲,说,想喝就喝吧,我们陪你喝,今晚我不回城了。赵前特意说了“我们”,不期然地把“妹妹”也带了进去。赵前看过,这红酒不错,“妹妹”有心了。赵前还给李丽发了消息,今晚我住老家,陪陪妈。李丽很快回复,好的。放下手机时,“妹妹”已经倒好了红酒。三只高脚杯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嘭”的脆响声。

这一晚喝得很畅快,特别是母亲,一直挂着笑,能看出她发自内心的高兴。说起来,上回陪母亲喝酒,可能都十几年前了,不知道是好多年没陪母亲喝酒,还是因为这酒确实也不错,喝完酒的赵前整个人神清气爽,又洗了个澡,去二楼那间他曾经睡过好多年的床上,这里装载了他多少回忆和人生过往……赵前很快进入了梦乡,连每晚必刷的手机都忘了,睡得很熟,更香。

好多天后再回想这一幕,赵前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自多年前父亲过世后,母亲的生活中从没有过这样自在又温情的生活场景了。赵前曾经想过,即便是母亲和李丽之间没有那种矛盾的冲突,多的是一种融合、和气的氛围,也不会有那种像一路成长一路经历的家人般的感受的。农村和城市生活之间的一种天然代沟也是其中的原因吧。这一点,在赵前的脑海里都假设了若干次,他还是确认这是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

但那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居然可以,难道这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使然吗?

办公室桌子的最后一个抽屉里,还放着那份鉴定书。在档案袋里,没打开过。赵前有点不敢打开,说不清的原因。甚至,他还反思自己,当初不应该去做这个鉴定?如果写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那“妹妹”是不是就要离开,那母亲又要一个人待在农村无人照料了?母亲这段时间的气色是那么的红光满面,连通话时都能听出她快乐又洪亮的声音。

因为不放心,赵前还偷偷回过一趟家。他把车停在了小竖河镇上,一个人走去家里的方向。一路上看到若干紧闭的屋门,从一些开门的屋子里走出来的,大多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从他们脸上,依稀能看出以前的熟悉轮廓。这是他每次开车回来看不到的,走路让他的时间放缓,也让他看到家乡的落寞和老迈。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来是掩饰他回来的不为人知,二来就是和他们说时必然也要解释他是谁,毕竟这么多年了,很难确认他们很快能从时间的长河中打捞出对于他的记忆。他走过了那条曾经用脚一步一步丈量过的路,最早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再是石子路、灰砂路,到今天的水泥路,路的一侧是一幢幢大部分都已显破旧的楼房,还有这楼房与楼房之间,一幢幢老旧,甚至破落的平房,有些屋顶都已经破落,显然是好久没人居住了;另一侧是一条与路平行的河,河上每隔一二百米即有一座桥,他走过了一座桥,又一座桥……一座座桥,连接着河东河西两岸的村民,赵前的家门口就是这条长长的河,小时候的每年夏天,他猛不丁地跳进河里游上一圈,耳边充斥着父母亲喊他小心、赶紧上来的声音……

家里的院子很快就到了,赵前当然没有进去,他特地戴了帽子,去了院子的后面。那里是一大片的树林,前些年,政府为了加大森林覆盖率,在大量的农田上栽满了各种品类的树。因为面积太大,养护成本的问题,这几年几乎都没人打理了,以致这树林中杂草丛生,并且越长越高,很多都长到一米多高了,非常适合人的躲藏。赵前在紧挨院子的屋后,从打开的窗户里听母亲和“妹妹”的对话,“妹妹”客气地说,妈,我来吧,你歇着好了。或是“妹妹”端着菜进屋,说,妈,这个菜可好吃了,你趁热先吃上两口,凉了味道肯定没现在好……赵前默默地在树林里听了看了老半天,时不时地被蚊虫叮咬,哪怕他早有准备,涂上了防蚊液,身上腿上仍有瘙痒之感。无疑,“妹妹”对母亲的好并不只在他面前演戏这样。可这说不通呀,难道这是真的,母亲的“女儿”、他的“妹妹”回来了吗?他还是没办法完全理解这个事情,像科学家难以解释太多大自然的谜团一样。

回城路上的某一刻,赵前豁然开朗,突然觉得没必要再多想这个事情了,既然“妹妹”是真心实意对母亲好,那就先这样吧,哪怕是前面埋了一个雷,也可能是个哑雷呢?

好些天后,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时,赵前还在开会,隐约感觉不妙,“妹妹”从来不会在大白天主动给他打电话。赵前去了走廊,听到“妹妹”急得哭出来的声音,哥,妈突然晕倒了,我怎么也叫不醒她,我……你看我送她去哪个医院才好……

来不及多想,赵前说,送仁宏医院吧,车叫了吗?

叫了,叫了。

让司机车开得稳一点,我先去医院。

赵前有个好朋友叫张非,是仁宏医院的科室主任,他马上打电话给张非,简单说了两三句话,张非说,我知道了,马上安排。

“妹妹”把母亲送到医院门口时,等待多时的赵前和医护人员将母亲放在移动床上,快步将她往里面送。

病房外,“妹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几回。“妹妹”看着赵前,依然手足无措地反复问,哥,哥,你说,妈不会有事吧,她……

母亲安然送到,赵前那些前面的紧张感已经没了,他知道,张非一定都安排好了,接下去就要看病例报告,看医生们怎么全力以赴救治了,他再紧张也于事无补,反而会乱了分寸失了判断。

已经变得冷静的赵前看向“妹妹”,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心平气和地说,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和我母亲之间的秘密,和你突然出现的原因了吗?亲子鉴定我早就做过,只是觉得你对我母亲确实是非常好,所以我一直没拆开报告……

“妹妹”似乎也并不吃惊赵前的话语,颇有几分歉意地看着他,说,哥,我知道你早晚会问我,做你的妹妹,是阿姨让我这么和你说的。其实,早在大半年前,阿姨就查出了肝癌晚期,医生说按照这个扩散程度,已经不能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阿姨知道你孝顺,她不想你知道后太过痛苦,为她的病四处想办法。阿姨要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快乐自在些,也不想每天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激素药,苦兮兮地过这等死的日子,她觉得这辈子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已经足够了,所以,阿姨特意找机会和嫂子产生矛盾,这样就有了一个人回老家住的理由了。阿姨同时怕你担心她没人照顾,所以特地联系我,怕你还不放心,所以跟你说我是突然回来的“妹妹”,我……

说到此,“妹妹”早已泣不成声,赵前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很快,他蹲坐在病房外的角落里,终于是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张开眼就看到了床前焦急表情的赵前。母亲忽然笑了,因为这缕笑,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份红润。母亲早已猜到了什么,说,别怪米雅,是我让她不要说的。米雅是“妹妹”的名字,昨晚赵前就知道了。

母亲是半个月后走掉的。走得很安详,也很轻松。遵从母亲的意思,在她最后的时光,赵前没有让母亲继续住院,也没有借助于任何的药物。就在老家的房子里,地里的蔬菜在一场雨后更加蓬勃生长,天上的鸟儿飞来飞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微风轻拂着这片伴随母亲大半辈子的美丽的充满想象和生命力的土地。

送走母亲,赵前和李丽商量了下,准备给米雅一笔钱,是对她全心全意照顾母亲、陪伴母亲的补偿。赵前给米雅打个电话,说了他们的想法。米雅说,哥,你们不要给我钱。哥字习惯性地叫出口,米雅很快察觉了,停顿了下,说,我以后还可以叫你哥吗?赵前愣了一下,说,啊,可以。米雅说,谢谢哥,你们真不用给我钱,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阿姨一直很关心我,我这也算是报恩了。

电话挂了,赵前还没反应过来,米雅最后几个字的意思。母亲和米雅很早就认识吗?那我怎么不认识米雅,母亲还对米雅很关心,以致米雅来报恩?

在赵前还没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有个晚上,居然收到了米雅发来的文字:

哥,我感觉叫你哥也挺好的,虽然从心里来说,我真不想做你的妹妹。

你是不是早就不记得我了?

小时候,我常到你家来玩,我叫你前前,你叫我雅雅。我们一起溜到河西的邻居家挤奶牛的奶,差点被奶牛一脚踢飞。我们还一起去偷邻居家的草莓,那青青涩涩的草莓果,你摘了一粒给我,说,尝尝。又摘了一颗往你自己嘴里塞。我们似乎都不觉得酸,哪怕眉头都皱得深深的,还吃得津津有味。我们还采摘野蘑菇,用捡拾的砖搭起一个小灶台,还支起锅,在倒满水后往灶下塞柴火。水烧开后,把切好的野蘑菇放进去,还撒了把盐……将煮沸的野蘑菇汤盛到碗里喝,别提多鲜美了。你突然脸露难色说肚子疼,吓了我一跳,这野蘑菇不会真的有毒吧?我急如热锅上蚂蚁一样手足无措时,你得意又夸张地笑了。我这才知道你在骗我,狠狠地揍向你一拳,你像只兔子一样跑开了……有个冬天的一天,我去找你,你去外婆家了,我一个人在河边玩耍,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里。我使劲叫唤着,救命,救命!是阿姨听到呼喊声,跳进这冰冷的河里把我救了上来,还给我换掉湿衣服,给我煮热水洗澡……所以说,我的命是阿姨救的,阿姨对我有恩。

你还记得吗?有次阿姨对你和我说,以后雅雅要做咱们家的媳妇儿。搞得我不好意思地直摇头,其实我心里在点头,只是不敢表达。后来,我们家搬去城里,也慢慢和农村断了联系,但我一直在想着农村,想着回来找你。一年多前我回来刚好碰到阿姨,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阿姨后来请我帮忙,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因为我不想骗你,但还是没拗过阿姨。

哥,看得出来嫂子对你很好,你现在这么幸福,我也为你高兴,祝福你和嫂子白头偕老。

也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你也不用找我,也找不到我的,这辈子能认识哥,陪伴我度过那段最美好的孩提时光,谢谢你。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米雅用这句三毛的歌词,做了收尾。

赵前打电话过去时,已显示对方不是微信好友。愣神之间,李丽推门进来,问,怎么了?赵前说,哦,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童年伙伴。

作者简介:

崔立,男,上海崇明岛人,1981年生,迄今在《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花》《飞天》《山西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短篇、小小说等1400多篇,近半数被《小说选刊》《人民文摘》等转载,或入选180多本年选及权威选本,获奖150多次。多篇小说被译为英、日文。出版著作《那年夏天的知了》《策划时代》等7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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