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文章分析电影《白色大厦》的空间叙事方法和建构策略,探究城市现代化洪流中逐渐被边缘化的平凡人的挣扎、反抗。方法:文章主要采用文献分析法,对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以及三元辩证法进行理论追溯,并结合电影《白色大厦》分析文本禀赋。结果:通过影像内在逻辑进行空间叙事的过程可以看作一种基于物质空间的文本实践表征情感想象的空间生产,文章从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划分的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三个维度出发,对都市与乡村景观交织的物质空间、情感坐标游移的精神空间以及表征城乡并置下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和反抗的社会空间进行详细分析,揭示了城市化浪潮中城市边缘群体与快速发展的社会之间的区隔,而这正是影片在建构社会空间历史形态之一的矛盾性空间时意欲深刻阐释的主题。结论:电影中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特定的时空中活动,时间与空间相互构成其存在的意义。城乡空间是人类交往活动的场所,因此研究电影叙事语言,有必要从空间美学角度探究电影空间传播的内在意涵和运作机制。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社会生产方式发生巨变,柬埔寨首都金边逐渐形成一个城乡并置的异质社会空间。在社会转型和城市变迁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普通人,所熟悉和依赖的精神家园逐渐被陌生、疏离的城市替代,当充满温情的家园化为虚妄,他们无所适从、难以扎根。现代化变迁对人类精神意识和情感抒发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冲击,“边缘与变迁”影像空间记叙了游荡在城市边缘的人群的独特故事、情感张力和反抗意识。电影空间叙事研究建立在庞大理论谱系之上,不仅限于影视艺术学,各学科不同的理论体系在交锋中汇聚思想锋芒,从而为电影空间美学谱系提供了崭新的视野洞察角度。
关键词: 《白色大厦》;空间生产;空间叙事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09-0-04
由卡维奇·尼昂执导、贾樟柯联合编制的柬埔寨电影《白色大厦》先后在平遥国际电影展和第九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展映。白色大厦是真实存在于柬埔寨金边的一栋大楼,建于1961年。随着金边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其逐渐成为城市低收入群体的居住之地,后因城市改造计划于2017年拆除。影片《白色大厦》以此为背景,分“祝福”“精神家园”“雨季”三个单元,讲述了生活在这栋即将被拆除的白色大厦中的男主角桑楠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经历的一系列事件。
人物的塑造、场景的变换、故事情节的推动以及情感基调的奠定都随故事单元的变化而变化,而这些单元又在不同的空间结构中相互呼应完成文本叙事,因此不能忽视空间建构在电影叙事结构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不管是人物还是活动内容,都发生在特定的空间环境中。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认为,“空间是社会性的,它是一个动词,意指生产的关系化和过程化,与社会实践层面、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1]。列斐伏尔认为,长期以来哲学反思都注重二元关系,他主张将社会性纳入空间考察范围,提出了空间生产的三元辩证法,囊括了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一般来说,物质空间是人类进行社会实践的、能被客观感知的物理空间,具有客观性和物质性。精神空间富含逻辑抽象性和形式抽象性,是基于想象所构建的虚拟空间。社会空间实质上是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结合体,其不是二者外在的机械整合,而是深层次的融合,是对精神空间的超越和对物质空间的回归。电影中的空间可以是客观意义上的物质空间,但导演又通过镜头语言和推拉摇移等拍摄手法捕捉人物在空间中所产生的情感和心理波动,揭示人物的精神空间。空间不仅作为物质生产的场所和容器,在其中进行的人与人、人与环境的互动构成了空间的社会属性。因此通过影像内在逻辑进行空间叙事的过程可以看作一种基于物质空间的文本实践表征情感想象的空间生产。本文尝试在空间生产理论视域下分析《白色大厦》的空间叙事。
1 物质空间:都市与乡村的景观交织
任何一部影视作品的叙事必然发生在一个能够容纳活动开展的空间环境中,“电影是一门能够保证十分完整地控制空间的艺术”[2]。电影叙事文化中的物质空间,不仅能为观众交代整个故事发生的空间背景,具象描绘电影角色在空间范围内所进行的活动,而且可以通过镜头语言的再构使物质空间隐喻人物内心世界,奠定整部影片的情感基调,并呼应影片主题。因此,物质空间的建构在电影空间叙事中是必要且具有一定意义的。
2016年,柬埔寨正式脱离最不发达国家的行列,成为中等偏下收入国家,在当地政府的政策扶持和商业资本的资金支持下,以柬埔寨首都金边为主的几个重要省市的城市化进程加快,不符合现代城市空间风貌要求的老旧建筑物逐渐被拆除。影片《白色大厦》便以首都金边的城乡建设为叙事蓝本,再现繁华都市与作为“贫困”“落后”“拥挤”代名词的“城中村”相互交织的城市景观,构建城市与乡村并存的空间共同体。电影《白色大厦》中这种物质空间的叙事逻辑依托现实地理环境,为观众营造了真实的空间观感,将观众置身于被城市现代化洪流所冲击的白色大厦中,使其在影像结构呈现中感受到各具特色的叙事效果。
在第一单元“祝福”的开头便以全景镜头俯拍白色大厦的全貌,接着又从正面以长摇镜头扫视白色大厦的空间环境,镜头中白色大厦的墙皮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脱落,摄像机犹如窥视这栋大楼的“他者”。影片透过“观看”视角开门见山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在白色大厦——一栋与干净、有序的城市环境截然不同的建筑空间,营造了一种压抑、破旧的视觉效果。影片中的一个画面是男主人公桑楠与两名好友夜晚骑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广场,穿过热闹的咖啡厅和饭店,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城市主干道上驰骋,镜头以男主人公桑楠的视角展示了都市繁华热闹的一面。“城市空间生产的领域,包括建筑、广场、道路、载具等其他生活和使用空间。”[3]在传统叙事话语体系中,广场具有“市”或“集”的意涵,通常被认为是城市公共空间的一部分;道路是城市的交通空间,其规划设计水平和车辆容纳率被视作衡量城市发达程度的指标之一;咖啡厅在中世纪是资产阶级交流、互动的场所,到现代已成为小资生活的象征。绚烂的霓虹灯、穿着时尚的路人、干净的街道、热闹的广场构成了金边城市空间的叙事元素。“祝福”单元的最后几个画面是仰拍视角的高楼大厦,导演运用这样的拍摄手法,不仅展示了金边建筑的气派,更隐喻了城市空间景观内部的权力压迫关系,也为接下来白色大厦的拆除奠定了基础。
在第二单元“精神家园”中,最重要的叙事空间是被城市化排斥的白色大厦。这个物质空间有着堆满杂物的楼梯、昏暗的走廊、充满油画涂鸦的外墙,显现出城乡接合部的特征,其内部空间景观表征了白色大厦居民们的尴尬身份和处境。空间叙事的核心就是打破时间顺序,力求在空间结构上寻求并置[4]。并置空间能够强化观众对空间结构的感知。随着摄像机的平摇,白色大厦被分割成无数小隔间,居民们的生活状态被共时性地压缩到一个镜头画面中,既突出了空间层层嵌套的结构,又展现出大楼里居民们的生活空间。住宅暗示着居住者的性格、职业、身份等,居住空间通常作为表征居住者内心情感的空间意象。“精神家园”单元的最后一幕是白色大厦旁边正在修筑高楼。在影像画框中,白色大厦为前景,导演将正在修建的大楼置于其后,暗示了白色大厦在城市化建设中的格格不入,以及居民们与都市白领的距离之远。
第三单元“雨季”中,叙事的主要空间是远离城市的乡村。白色大厦被拆除后,男主人公桑楠一家搬到了位于农村的亲戚家。导演并没有过多描述乡村自然风光的美丽,而是通过泥泞的道路、聒噪的蝉鸣、昏暗的灯光等具有乡村空间特征的事物表达桑楠一家搬离白色大厦后的失落和无奈,以及对现在生活的不适应。从第一单元到第三单元,导演的叙事空间从金边到白色大厦再到农村,从城市生活到乡村生活,表现出现代化变迁对居住在“城中村”边缘群体的巨大影响,使整部影片充满了淡淡的忧愁与伤感。电影《白色大厦》中的物质空间既是柬埔寨首都金边与乡村景观交织的场所,也是影片叙事展开的容器,这样的物质生产实践不仅为影片增添了人文美学色彩,而且还承担着隐喻表达功能,丰富了影片的空间意象和叙事意涵。
2 精神空间:情感坐标的游移
一般来说,物质空间是指物质实体出现的、能被客观感知的距离范围,而“精神空间是以抽象的思维、心智、观念、思想、精神为主体的虚拟空间,是具有内省性和反思性的空间”[5]。就像文学中,环境描写的作用主要是烘托、渲染人物情绪和情感一样,电影对物质空间的表述实质上是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和揭露。影片《白色大厦》由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监制,中国第六代导演的明显特征就是格外关注人物的精神空间,他们致力于通过镜头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比起城市中的精英阶层和知识分子,第六代导演更关注普通人,这些人一生都在为柴米油盐奔波,无暇涉足公共领域内的知识讨论。因此在第六代导演的镜头中,人物大多是惆怅的、无奈的、失落的。在《白色大厦》中,桑楠与他的两个好友共同怀揣登台跳舞的梦想,但由于其中一个好友即将迁居法国,组合面临解散。不仅如此,他们一家还收到了白色大厦即将被拆除的通知,赖以生存的家园摇摇欲坠。桑楠的情感变化作为影片精神空间叙事的重点贯穿始终,构筑了影片的内在逻辑和结构层次。
影片开头展现了少年对梦想的赤忱和不懈追求,桑楠同两个好友一起在废弃的房间练习舞蹈。影片中有一幕是表演结束后三人同骑一辆摩托车在马路上穿行,尽管三个少年穿着褪色的衣衫,但脸上却洋溢着欣喜的笑容。此时导演并没有用欢快的背景音乐烘托氛围,仅仅强调了少年的笑声,让银幕前的观众感受到了少年们简单的快乐。
影片中精神空间叙事的情感变化是从好友离去和白色大厦被拆除开始的。正当桑楠感觉他们离登台梦想更近一步时,其中一名伙伴即将远赴法国定居的消息给了他当头一棒,他试图劝伙伴留下来,但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伙伴的“背叛”让他深受打击。影片中,桑楠孤身一人来到广场上散心,无意中看见一群舞蹈社的少男少女正在练习街舞,他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影片末尾,桑楠一家已搬到农村生活,桑楠无意中走进一片农田,看到一群小孩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足球比赛。不同于小孩们的成群结队,他独自站在一旁。这一系列情节交相呼应,形塑了桑楠孤独寂寞的精神空间,加深了观众对桑楠情感变化的理解。让桑楠感到伤心的并不只是好友的离去,作为他熟悉的、充满温情的家园,白色大厦即将被拆除意味着他的精神象征符号在都市变迁中逐渐坍塌。桑楠与好友一个远赴法国,一个搬回农村,体现了他们的分道扬镳和命运转变,也影射了以桑楠为代表的这类群体自我力量的薄弱。他们在城市化浪潮中被裹挟、被侵入,没有反抗和选择的能力。
桑楠的精神空间刻画并不只是按“因好友离去和家园拆迁而感到孤独、伤心”的叙事线索进行的,也体现在其家庭关系的影像呈现中。影片这样描述桑楠的梦境: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对面站着西装革履的父亲,父亲冷漠、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开。弗洛伊德认为,“梦证实了那些被压抑的东西仍然会继续存在于正常或异常人的心灵中,并且还具有精神功能”[6],也就是说梦境可以理解为主人公精神空间的折射。桑楠将自己的梦形容为噩梦,在梦境中父亲表现得十分冷漠,甚至转身跑远,这暗示着在桑楠的精神空间中,父亲是漠然的,他在潜意识里希望与父亲亲近。在现实中,桑楠对父亲十分恭敬;在精神层面,他则因为父子关系生疏而感到失落,对父爱充满了强烈渴望。
3 社会空间:城乡并置下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和反抗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的实践主要在于把社会实践的各个方面、要素和阶段投射到一个(空间的)场域”[7]。在电影叙事中,尽管物质空间叙事和精神空间叙事可以看作两个独立的单元,但想要看懂影片的深层意义,就必须将物质空间叙事和精神空间叙事融合,从二者合体的社会空间叙事中进行概念化、系统化的文本认知和想象实践。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产出相应的社会空间,因此当旧的生产方式不适应社会发展时,新生产方式的产生和变革就会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空间[8]。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社会生产方式发生巨变,柬埔寨首都金边逐渐成为一个城乡并置的异质社会空间。电影《白色大厦》基于城乡二元结构的社会背景,敏锐地捕捉到金边城市空间景观中蕴藏的传统与现代化事物及意识的碰撞与反抗。
影片涉及传统事物与现代化事物之间的碰撞,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代表传统信仰的佛像实体和代表摩登、时尚感的现代广场、咖啡厅等城市空间的影视语言着色。宗教在柬埔寨人的政治、文化和日常生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信仰上座部佛教的人在柬埔寨多民族、多宗教并存的社会中超过了柬埔寨最大民族高棉族人口在全国人口中所占的80%的比例”[9]。导演在影片中多处对佛像进行呈现:桑楠一行人在即将去饭店表演前特意在家中参拜了佛像,希望一切顺利;居民们聚集讨论白色大厦拆除事宜时,也先参拜了佛像。这些影视情节的设定意味着虽然柬埔寨经历了城市变迁和快速发展,但是表征着传统符号的佛教依然具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影响。广场和咖啡厅是极具现代化和时尚感的空间,《白色大厦》通过塑造视觉符号的方式呈现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景观,使其成为观众感知正处于激荡变革的城市空间的重要媒介。二是对蜂蜜和医院所起作用的对比性影像描绘。影片中桑楠父亲的脚受了很严重的伤,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被截肢。在桑楠和母亲的劝说下,父亲最终同意去诊所消毒和包扎伤口,但是回家后,父亲却把缠好的绷带剪开,使用传统的“土方法”——在伤口处敷蜂蜜进行治疗。最后父亲的脚感染溃烂,必须去医院截肢才能保住性命。蜂蜜在影片中象征着传统事物和落后观念,用蜂蜜治疗伤口是传统社会口口相传的“土方法”,在现在看来极为荒谬。而医院则表征着现代医疗技术和水平的进步,桑楠和母亲对诊所的信任以及父亲最终选择去医院截肢,都从侧面反映了现代化事物对人的精神空间和意识空间长期的、潜在的侵入与规训。影片中佛像与广场、蜂蜜与医院这两组传统事物和现代化事物的对峙,揭示了城市化浪潮中城市边缘群体与快速发展的社会之间的区隔,这是影片在建构社会空间历史形态之一的矛盾性空间时意欲深刻阐释的主题。
4 结语
电影《白色大厦》以都市和乡村为基本叙事空间描绘故事情节,将镜头聚焦柬埔寨首都金边在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城乡并置的物质空间,由表层视觉影像逐渐向内深入叙事,使观众敏锐感知到主角精神空间的多重情感体验和变化,进而实现影视话语所建构的复杂社会空间对变革发展的都市场域的意象阐发和深度映射。城市空间与人物构成了电影《白色大厦》叙事空间的有机整体,“边缘与变迁”影像空间记叙了游荡在城市边缘的人群的独特故事、情感张力和反抗意识,实现了电影叙事空间对社会现实生态的生动观照和美学书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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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蔡吉炜 (2000—),女,研究方向:数字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