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淑青
一
1998年暑假,我的小玩伴——七岁的闪闪淹死于荷花塘,捞上来时身体像上了弦的弓,绷得僵直,每寸肌肤都泡出细密褶皱。闪闪出事后的第十天,邻居家的豆豆去龙虎峡抓螃蟹,误入深水区,不过三五分钟,被急流生生吞噬性命。
死去的闪闪和豆豆像驱不走的鬼魅,夜夜闯进我的梦乡。母亲带着我去找“活菩萨”,在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通灵人处给我求了件稀罕物——五七线。五七线其实就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细羊毛线编织而成的挂绳项链,正中吊着枚实心银貔貅。貔貅微仰着头、嘴巴大张、腰杆挺直、高臀翘起,约莫成人拇指盖大小。 “活菩萨”告诉母亲,五七线前后经五位大师开光,是件不可多得的大吉之物,必能吊住我的命、留住我的魂,驱走“淹死鬼”的频繁纠缠。
有了五七线护体,我又跟往年任何一个夏天一样,日日去春水江畔放肆,甚至徒步去六里地外豆豆丧生的龙虎峡嬉闹。龙虎峡是春水江的一段,隔江对峙的南山和北山硬生生把这段三五里长的江域夹成一道狭窄的深涧,常年白浪滔天、激流汹涌,与江面宽阔地带缓缓奔流向前的从容模样完全不同。
起初我只在岸上闲坐,看水流猛击山壁,听风声簌簌吹动万物,学幽禽放开喉咙鸣唱,在杂草铺就的绿毯上用双脚踩碎一个又一个斑驳的光影。后来我胆子慢慢变大,开始下水,裤管越卷越高。冰凉的、流动的活水仿佛是软绵绵、滑溜溜的小舌头,温柔舔舐着脚踝至膝盖的每寸肌肤。安放在水里的肉身像重回母胎,被踏实和安全感严丝合缝地围裹。明知流水会夺人性命,但在惊险的循环往复中形成的强烈愉悦感让我失去思考的本能,这是一种成瘾式的连锁反应。
肉体和心灵的双重刺激足以麻痹神经。很快,出了大事。一个初秋傍晚,霞彩火红火红,把天烧出无数个通红的窟窿,烧得江面金光闪闪,就连暮霭下的山林和野草都镀上了浅浅的鎏金。我在江边挖荠菜,表姑家的阿宝撅着屁股,做贼似的绕至我背后,乘我不备,一把将我推进江里,他想试试有五七线“护体”的我究竟会不会淹死。幸好,阿宝才五岁,只把我推在半人多深的浅滩上;幸好,呛水后呼吸道强烈的灼烧感没有灼掉我残存的理智,我尚有方向感,未误入河中央螺旋状的水涡中。尖叫、扑腾、挣扎,一阵手忙脚乱后我平静下来,努力调整呼吸,用狗刨式游到离岸两三米的地方,拼尽全力抓住漂在水面的油绿色水草,江水的浮力和水草的牵引力成功带我上了岸。
当晚,阿宝的脸被表姑暴打成“烂西红柿”,我则像个粽子,裹着绒线衣,躲在棉花被里抖得像筛糠。父母顾不得负荆请罪的表姑和阿宝,囫囵抱上我,朝村里的医疗站狂奔,把张医师家的蓝色铁皮卷闸门拍得“哐哐”作响。
左右手轮流打吊瓶,两只手背中间高高鼓起,肿得像座小山包。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我能看到透明的盐水在我暗紫色的青筋里翻腾着前进。五颜六色的药丸每天吞一把,呼吸和唾液带着涩味,出的虚恭都有股清苦的药味。
梦魇又频繁而至。比梦魇更严重的是幻象。我看到五七线变成了勾命锁,“活菩萨”变成头大脸肿的淹死鬼;我看到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女鬼站在荷塘中央,双腿纤长,体态丰盈,一脸媚态,与岸上的男人眉来眼去,试图勾引他们下水;我看到红发碧脸的小鬼在村道上游荡,晃荡累了,游鱼似的扎进水里,水花四起;我看见水鬼幻化成萤火虫,竭力想引孩子到塘沿玩耍;我看见水里六七只焦黑枯瘦、呈抓握姿势的手一抬一收,想把岸边玩耍的孩子拽至水底……最可怕的是呛咳反应。但凡看到水,我就莫名的脸色发青,剧烈咳嗽,手脚发麻,浑身痉挛,气管火辣辣的,痛苦到吞咽不下去口水。
我的大脑常常处于游离状态,分不清活在现实中还是身处幻境里。荷塘里粉白色的荷花,拳头大小的莲蓬,抖动薄翼的蜻蜓,突降而至的暴风雨,往来自如的游鱼、水蛇、螃蟹以及映照在水中鹅黄色的月影,统统成了水鬼的化身,就连路灯边沿的圆形光晕在我眼里都带着无比诡异的光芒。
“我终究要淹死的,不,不,我不要,我不死,我怕死……”我常常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不到半个月,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人人都说傅家的幺女受了惊吓活不长的传言像吹散的蒲公英,四处播撒开来。他们要我父母做好准备,尽快在埋豆豆和闪闪的黄梅岭寻块供我长眠的风水宝地。是啊,我会死的,会淹死,会病死,五七线消不了灾、解不了难。我用剪子把它绞碎扔进土灶炉膛,五七线化为一抔灰烬。
二
我这株矮瘦弱苗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躲过淹死鬼侵扰和疾病纠缠,迸发出生命的花火和力量。一晃,竟也长成大姑娘。
数年前,我在单位附近租了间带智能浴缸的单身公寓。浴缸据说是房东通过特殊渠道,高价在日本购置而来。缸体呈椭圆形,触手生凉、莹白剔透、做工考究,在镭射灯的照耀下折射出暖白色的光亮。跟中介看房时是个秋天的黄昏。浴缸紧挨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玻璃幕墙外的天空璀璨斑斓,大片大片不规则的霞彩泼泼洒洒,穿透厚厚的云层,迸射出砖红、枣红、玫红、橘红、铁锈红等耀目的光线,照得街衢、天桥、高楼、车流绚艳奇幻,把夜幕下的城市映照得像座神秘的大古堡。我可以躺在浴缸里,看玻璃幕墙外的阳光悄然收敛锋芒,看云朵无常地涣散、漂移,看天空孩子似的翻脸,看秋风如何吹黄梧桐叶片,也看慌张匆忙的世人和纷繁芜杂的世界。
我没有犹豫,高于市场价租下这套房子。打扫卫生毕,我便迫不及待想躲进母亲怀抱似的温水中,想用热水修复被温暾生活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我褪去衣衫、项链和手表的束缚,小心翼翼跨入浴缸,37度的水温不冷不热,最适宜洗涤藏于灵肉褶皱深处的尘垢。我紧贴浴缸沿坐下。水深约莫40厘米,坐下刚好淹没胸口,只是还未来得及好好享受,久违的心悸、头痛以及莫名的濒死感又鬼魅般上身。深秋的天微冷,我来不及抽取浴巾拭去身上的水珠,像被家猫惊了的老鼠,连滚带爬逃出浴缸。赤条条的身体从37度恒温的水中陡然暴露在七八度的空气里,冻得鸡皮疙瘩四起。窗外,天色渐暗,癣状的云朵被暮色悄然淹没,上弦月放肆地扯着两边嘴角,嘲弄我的胆小。这只价值不菲的浴缸很快被“打入冷宫”,成为两条金鱼的栖身之所,连带着玻璃幕墙外的风景也遭到无端厌弃。
许多年过去,怕水的隐疾从未治愈,怕水的噩梦像寄居体内共生的息肉般顽固。
2015年盛夏,一文学轮训班百余人浩浩荡荡去贵州茅台小镇参观。我已不记得同行师友的面孔,记不全茅台小镇的景致和风物了,只记住了凌空悬挂于赤水河上方的铁索桥。那天中午,师友三三两两谈笑风生,朝对岸挂着两排红灯笼的网红餐馆走去。桥下的河面被风吹出明显的波纹,桥却平稳如磐、岿然不动,一副坚不可摧的大男子气魄。我发誓,正常走路绝没有落水风险,但我还是走得极其小心。勉强行到三分之一处,瞥了一眼桥下翻腾跳荡着的碧波后,我的心脏开始乱跳,紧张到双目紧闭、双手捏拳、双腿打摆。我再没往前走的力量和勇气,顾不得身上的月白色棉麻裙,捂着胸口,一屁股蹲坐在踩满脚印的木质桥面上,像条被弃置岸上、垂死挣扎的鱼,在烈日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行师友投来的疑惑眼神彻底撕开我怕水的秘密,像在众目睽睽下裸奔。在巨大的羞耻感驱使下,我提前改签了返程的车票,早早结束采风行程。
这绝不是第一次。走在水边,哪怕是淹不死人的小溪或浅涧,在我眼里都是深渊和地狱,要做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屏气敛息往前走。我甚至不敢购置脸盆、水桶等盛水的物件,但凡把身体某一部分浸在里头,濒死感就如约而至,像自动拧开身体奇异的阀门。哪怕浣洗衣物、漂洗蔬果,我都用自来水的流水冲洗,我固执认定它们跟我一样会淹死水中,把其摁进水里绝对是惨绝人寰的刑法。
江、河、湖、溪、井是随时夺人性命的无底洞,我不会施展魔法,不能在它们上方罩层安全网;天不可能不降雨,坠落的雨滴不可能在半空挥发,河水会因此涨潮,池水会漫溢,活在世上一日,不可能没有亡命水中的风险。危险无处不在,恐惧永远存在。26岁生日那天,我在市区一家知名游泳馆办了张培训体验卡。我想以身试水的方式战胜恐惧,想把生日当作我的重生日。
教练是位退役游泳运动员,曾在知名游泳赛事上拿过奖项,不论游泳水平还是培训技术都相当了得。教练信誓旦旦拍胸脯说,学不会包退钱。他带我来到泳池边,有十来个学员在学游泳。他们有的像游鱼,在水里穿梭游弋、来回自如;有的高傲如天鹅,舒展双臂,姿态优雅;有的像翻滚回旋的闪电,所经之处,扑腾起大片大片冲天的水花。我一咬牙,换上浅绿色连体泳衣,戴好袖漂,扶着扶梯,倒退着往水面靠近。下到倒数第二个台阶,脚底打滑,“砰”一声炸裂般的巨响,我直接仰面摔进泳池。袖漂虽然很快把我脖子以上部位托出水面,但耳鼻仍灌了水。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喉咙像被凌迟一次,灼痛难忍;每咳一下全身经络就被抽紧一次;每咳一下,肺部就剧烈痉挛一次。咳到血管爆裂,咳到五脏俱损,咳到浑身冒火,咳到关节和骨头全部错位,巨大的不适感让我怀疑下一秒即将死去。更可怕的是,倒映在水中自己狰狞扭曲的怪相像极了童年噩梦中的淹死鬼。我双手蒙脸,不敢睁眼,崩溃大哭。救生员拉我上岸时,我依稀听到学员议论我是神经病。
三
前年过年回家,我发现三岁的小外甥也戴了五七线。长度、材质、颜色均与我当年戴过的一致,只不过银貔貅变成了银麒麟。我拿起缝纫机上的纱剪,还未下手,母亲眼疾手快,迅速把五七线藏进小外甥的高领毛衣里,说这是辟邪保命的“灵物”,万万剪不得。
我打机关枪似的说起儿时佩戴五七线仍差点送命的可怖经历,说起“活菩萨”双胞胎孙子同时命丧车轮的骇人事故,说起长年供奉五七线的姑婆被癌痛折磨到喝农药的惨状。一根开过光的线,何以护佑苍生?若真可以,为何厄运频繁光顾?潜心礼佛之人为何会缠绵病榻,甚至未到绝命年岁早早离开人世?我从小外甥的五七线说到母亲的求神问卜,竭力想说明这是虚妄的寄托和信仰,并把这些统一归类为封建迷信的糟粕。
母亲淡然笑笑,她说五七线的确是个没有生命的平凡物件,论用处,不如我手中的粉色纱剪,包括符纸、菩萨、寺庙,不过人为赋予了它们特殊的价值和含义。她从不期待祈福许愿能带来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也不相信因此会改变人生境遇。信神灵者多是理想主义者,多求内心清净安宁,欲在纷繁尘世找寻心灵的净土。拈香拜佛者,无非度己、度心罢了。
度己,度心,我醍醐灌顶。
后来,我去过某三甲医院心理专科寻医问诊,那位年岁不大却早早谢顶的医生指引我做完一系列测试,说了一堆冗长得让人厌烦的医学术语。为自愈,我曾囫囵吞枣翻阅过四五本砖头般厚的心理学著作。恐水,与恐高、恐黑、恐坠、恐蛇以及密集恐惧症、幽闭症、雷电恐惧症相似。平日里,大脑交感神经像冬眠动物般沉睡着,当身处异常环境或想象身在恐怖氛围时会被迅速唤醒,进而提醒机体进入应急状态,具有极端、不理智和持续性。归结起来,这是种受强烈刺激后引发的心理疾病和心理障碍。
成年后,我自然不再相信淹死鬼索命索魂一类的谬论,恐水的深层次原因其实是怕死。人注定会死,肉身注定会腐朽,但我不愿相信灵魂烟消云散,不肯相信活生生的人会丧失生命所有的感觉,更不敢相信世上从此再没我的痕迹。如果死是抹杀所有的魔术师,那活着是为了什么?繁衍子嗣的意义又是什么?事业、金钱、前程……所有的所有,在死面前都显得虚无和渺小。
人活着,会面临千万种死法。杀戮会死人,病痛会死人,天灾会死人,各种料想不到的意外更会死人。我可以人为避开溺毙的厄运,但能躲掉向死而生的必然吗?不同的个体会创造万千缤纷的人生,会走万千不同的旅程,唯一相同的是,谁都要独自走向死亡,这是世上所有生灵迟早要面对的归宿,抗拒也好,恐惧也罢,躲不开、避不掉。死虽是最难以接受的现实,但绝不是个体独有的遭际,贪生怕死也绝不是我独有的感受。死从来都是无法用人生经验获知的存在,面对不确定事物,恐慌是本能和天性,我无须背负羞耻的十字架。
四
时移世易,“活菩萨”从中年步入残年暮景后,过起了闭门谢客的生活。无处求五七线的我尝试自制了一条。七根颜色不同的羊毛线取自母亲的毛线收纳盒,银貔貅则是请镇上的银匠师傅精心打制而成,我把它取名为“灵兽”。虽与幼年时佩戴过的五七线尚有差距,我还是日日佩在脖子上,度己、度心,视作“心灵图腾”。
去年隆冬时节,我请了年休假回乡下老家。那是年假第四天,朔风紧逼,云幕低垂,天突然冷却下来。
没有过多酝酿,没有事先张扬,暴雪悄无声息于子夜偷袭了酣睡中的村庄,紧接着霸占村道,覆盖山野,压弯树枝,铺满屋顶,冰冻湖面。飘飘洒洒两个日夜,天光终于放晴,看似清冷实则温暖的阳光把雪晒成了一条条透明的玻璃珠串,滴滴答答沿屋檐、树木、墙头自杀式地决绝而下。
我穿上胶鞋,找了根荆条木棍做拐杖,吧唧吧唧踩着雪,往龙虎峡方向步行而去。龙虎峡北岸,阒静无声,凄清冷寂。听得见冷风倾尽全力嘶吼,听得见寒鸦当空反复凄唱,听得见积雪变成冰霜的簌簌凝结声。雪被子遮掩下的大地失去了原本光彩,不见虫豸觅食,不见动物爬行,不见丝毫生机。差不多光景的南岸,七八位冬泳爱好者正在水里挥臂往前、你追我赶,这群藐视寒冬的人让这个冬日午后迸发出勃勃生机,水中荡漾起的大小波纹则让萧索单调的寂寥雪景呈现出动感之美。
不看微信,不接电话,关掉网络,我在水库驳岸静坐到午后三点。彼时,浅蓝色的天正好倒映在青绿色的水里,清新透亮的蓝和瑰丽纯澈的绿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分彼此,像蜜恋中的爱侣。我摸了摸五七线,感觉到了锁骨窝处羊毛线的粗糙质感和银貔貅的温润触感,感受到了中流击水者充满生命的伟岸张力。
我坐在水边,全然忘了恐惧和死亡。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