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瓦上生烟
雨落下,隐隐升腾着青烟。
说青烟,其实也未必准确,或许是春日绿树映下来的光,染绿了一缕炊烟。中原多树,炊烟环绕绿叶,烟雾也多了绿意。第一次看见青烟,总觉得不真实,柴火喂养出来的烟,浓黑,属于乡村式的。儿时的眼睛里,关于烟的描述,就是如此单一,烟必须为黑。打开字典,才发现烟的丰富来:紫烟,青烟,白烟,绿烟,蓝烟,霞烟。总觉得每一种烟里都有故事,是才子佳人那种。
喜欢一个人趴在屋檐下的长凳上看烟,它袅袅升起的时候,好像一个人的见识也辽阔多了。
屋檐下,总会生长出无数故事。
谁的故乡没有几片青瓦,就显得有点失落。青瓦更像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为一个人曾经的美好,如今却被时间抛弃了。瓦上生烟,其实是内心富有的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种说辞,瓦上隐隐升腾的白雾,未必有多美好,那迷惘的一瞬,或许能点燃一个人的童年,见青瓦而生无限欢喜,童年里的瓦,模样并不是那么可亲,瓦的面孔颜色也不统一,有人说天蓝色,有人说黛蓝,还有人说乌黑,不见水的瓦,似乎更骨感一些,吸饱了雨水的瓦,身子就润了起来,但是颜色也暗了不少。有时候,一个人躺在庭院下,总觉得人间可写之物太多,而带有古老情怀的意象又少得可怜,物与词的一一指认,其实是一个失落的过程,词仍在,物却不见了。
这个时代,青瓦越来越少,就连这瓦上生烟也成了一种想象。瓦零零星星地出现在乡下,城市已经断绝了瓦的气息,青苔爬上屋顶,瓦上除了生烟,也生青苔。这野性的青苔,更见乡下古朴的魔力,那种绿不亮,毛茸茸的,远望隐约可见,瓦上也结出时间的花朵——瓦松。它端坐高处,板着脸,俯视眼前的这条路。每一个人的面孔,它都能记住。忧郁的,欢喜的,安静的,粗俗的,每一个人的日常都被时间记录着,被瓦松见证着。日子,与每一个人都能对应在一起,可是我总觉得瓦、屋檐、厦下,都有一种安宁的气息,这些勾起乡愁的旧物,怎么能舍得丢弃这古老的大地,可是人却如此狠心,一转身就走了,扔下它们在荒芜中。
乡村如果没有瓦,就意味着人失去了乡愁。青瓦、炊烟,都是支撑乡村怀念的肋骨,青瓦是会呼吸的,它呼入乡村旧事,吐出关于乡村经验的见识。青瓦的呼吸是安静的,乡下没人听得见,但是瓦却用一种安静的方式哺育着乡村。许多关于瓦的智慧都活在人的心里,“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乡下人在自私冷漠中又摸到了一种通透,局外人,未知一个乡村的故事,不知村民的性情、格局,注定成为一种无法超越的藩篱。
瓦是乡村最古典的装饰,它是世界上最有秩序的存在,不允许一片个性突出的瓦,乡村要求瓦必须面目统一,许多不喜欢瓦雷同面目的人,可是又无限欣赏着瓦所生成的美学格调,它们贴在一起,以躺平的姿态向这个世界宣言:安静成为暗河,贴近内心温暖的高处。每一片瓦都是无法模仿的,它们是一群死士,坚守着人心里的安宁。我注定是一个不懂瓦的秘密的人,懂瓦的那一代人,已然长眠于地下,而我们这些人,尽管怀念瓦,但对于瓦的消逝甚至没掉下一滴眼泪,乡村的老房子,所剩不多,或许在那几个坚守乡村的老者去世之后,瓦所对应的具象也成了抽象,最后一座老房子轰然坍塌,乡村再无一片瓦可以怀念。
我站在大地上,看见那几座乌黑的老房子,在辽阔的大地上显得那么清冷,曾经那么多的兄弟抱紧它,如今它孤零零的,像个零余者。一座房子的苦闷,其实就是一个乡村的苦闷;一座房子的孤独,其实就是一个乡村的孤独。
瓦上生烟,其实更像乡村对一种事物的特写,瓦缝间漏出的暖气与外面的冷空气相遇,就会出现一阵白烟,轻烟轻盈,像心灵的羽毛,我们无法轻视风从瓦缝间进进出出,风像个过客,我何尝不是一个过客呢?生在这里,却时刻想尽办法逃出来,就把它当成暂居之地,不是我心里的归宿地。瓦排列在屋顶上,无论如何排列,都无法避免这一生的悲剧,虽然身居高处,可是却一生灰暗,新房被雨淋旧,旧房被雨洗净,被时光磨平棱角的瓦,也多了落寞。一片瓦,虽然被架在高处,看似辉煌,其实这一生却少自由,被嵌入规则的那一刻起,再看不见自己了, 这多像此刻的自己,被社会的规则绑定,再无儿时那些激情澎湃的理想。一片瓦,从泥土变成瓦,经历过多少煎熬啊,当它从大地上升到屋顶上,就意味着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用英雄一样的身子遮蔽一切,把那些不确定的变成安定,人多在瓦下,衍生出更多的故事。
屋檐下, 黄昏的光,覆盖着大地,一只蝙蝠在倒立,这安宁的乡村一隅,多么富有安宁的情感。那个屋檐是中国大地上某一个念想,它成为一种符号,在文字的宫殿里藏着温暖。我们无数次看见光照亮屋檐, 照亮屋檐下的一切,锄头、镰刀,那些农具长出的另一种花纹,它像个怀才不遇的人,以前的它们,在大地上闪着寒光,所到之处,草木刈倒,它们也曾破坏过大地上那些野草葳蕤的疯狂,如今老气横秋地躲在屋檐下。
瓦上生烟,瓦下听风,这些被作家反复渗透真意的词语,倒是有些光亮。上和下,代表着两种方向,代表着两种人生,瓦上生烟带着朦胧,似乎有无限的不确定性。这些青瓦,具有古朴的拙意,而瓦下听风,更带有灵动,那风慢一阵急一阵,总给屋檐无尽的变化,风是告诉人消息的,一会儿告诉你春天来了,该去南亩耕作了,一会儿告诉你秋天到了,该让日子丰满一些了。瓦上的烟雨,落在心里,瓦是房子的头盔,保护着大地上的人,当然也包括一些害怕风寒的虫豸也躲在屋檐下。故乡的雨,知晓瓦的品行,斗争了一辈子,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房子破旧了,瓦也从屋顶滑落下来,屋子也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旧有的痕迹,而雨仍在落下,瓦上落雨的词汇有些失真,如今求一片瓦尚不可得。
乡村的瓦,也不是那种蓝瓦了,更多的是红瓦,红艳艳地躺在屋顶,像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还有一些琉璃瓦,更晶莹光滑,这种高端的瓦,让瓦少了寒酸气。但是对于我辈而言,在瓦上找不到那种古典的感觉了,在瓦下听风、听雨,听到的感觉也变了,心境也变了。
雨顺着瓦落下,它成为一条线,这个世界好像也变成了线性的。以前总觉得世界是一个面,带着辽阔丰富,如今坐在屋檐下,才觉得世界是线性的,雨一丝一丝落下,我的性格与情绪也成了线性的,忧郁成一个黄昏的样子,在那个时刻,只想着美好的事物,那些年,斑驳的木门,那种扣环的门鼻,脱落的春联,都被我的乡愁所收容。
瓦上生寒烟,也生暖烟。一个人面对青瓦所持有的情绪,是与他的经历有关的,年龄和心境,也变化着。如果一个人在乡村的坐标里,仍能准确地找到自己,一定是什么事物给自己做了记号,或许就是那些屋檐。
乡村丢失的,不仅仅是消逝的物件,更多的是对人的念想,那些故人又坐在屋檐下等我,等我归来,等我再住几天,讨论一场雨之于庄稼的意义,讨论瓦下听风的另一种境况。
大雪纷飞
谁能想到呢?
柴门不再,狗吠也零落了一些,雪居然悄无声息地落了。这场雪,不是那种温吞吞的性子,脾气有点急,睡觉前,风呼呼地吹,把人家的木门或铁门,吹得发出呜呜之声。听着听着,人就睡了。
六点,屋子白亮亮的。还以为天亮得这么早,是日子长了,夜短了。一开门,肥嘟嘟的大雪,贴着门槛,一直绵延到院子里。大雪,还在飞,是那种大大的片状,看着大,落下去,像鹅毛一样轻。
面对大雪,我的词汇显得有点短缺。我能想到关于白的词汇,无非是柳絮、白棉、面粉,再深入思考一些,就是虚室生白了。总觉得,面对一场盛大开幕的白雪,一落在白纸上,就少了诸多趣味。我认为大雪只可意会,不能写出来,意念里的一场大雪,比白纸上遇见的,更有嚼头。
雪下得洋洋洒洒,字正腔圆,把一个寄存着万物的大地,硬是下成了一种单调的颜色,这颜色里,包含着不同的性格,有遇见的欢喜,也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凉。这个叫作白的帝国,太任性了,它把日常围在里面,气息也温暖了一些。它不停地落,落得毫无滞留感。
一场雪把这个世界打理得井井有条,它的层次感也出来了。
远处,一抹寒山,白如凝脂。近一点,是伸出的屋檐,骨格清奇,带着唐宋传统的绝句,一个人,看见翘向天空的屋檐,再加上蓝瘦的砖,那些关于诗兴的因子,会像泉水涌出来,汩汩地流着。
一翻日历,到了小寒。
在故乡,或者是一进入腊月,阳历就失效了。这就是阴历的强大与可爱之处,人们开始跟着它的节奏活了,特别是乡下,你问阳历,再也没有人记起了。阴历和阳历,有什么关联呢?有时候,我想追问,阴阳二字,怎么这样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天地为阴阳,男女也为阴阳,就连一口磨,两片石头,也分。
母亲,是一个常年活在农家传统里的人。
一到腊月,她就开始念叨:“一九、二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一九、二九的分类方法,可是从母亲严肃的语气里,体味到了这个冬天的冷意。
冬,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可欢实了。但是,我们的先人,对于冬天,总是讳莫如深,在饥饿与尊重的对峙中,他们会陷入困境。肚子干瘪,他们做的每一个梦,都带着五谷的香气。他们梦见北方的大地上,有那么多的高粱和麦子在拔节,噼噼啪啪地响,把大地都弄乱了。
祖父说起入冬,带着人生断炊的叹息声。
冬愈发冷,人愈发地饿。
那些年,靠近年关,总有人在窗户下放一袋麦子或者小米,有了它,这个年就能熬过去了。可是送粮的人,却不知道是谁。多年之后,才知道是村里的地主,他们让村里人,保存了自尊。或许,这是那个时代所遗留下来的美好。
此刻的雪,下得很饱满。
它,正堆积着盛大的雪事,占领着每一条街,每一个村庄。我们都被它堵在了家里。男人坐在那里,抽着烟,女人坐在床上,纳着鞋,乡村的生活,通过一场雪,正缓缓拉开了序幕!
树,就站在大地上。
它像一个中心。也许它真是中心。许多人,迷路了,向别人询问,别人一指那棵树,就又清晰了。它是一个坐标,一个关于乡村的坐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没有摆脱它的影子,每次归乡,总是先寻找那棵树。
或许,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两棵这样的树。
那些归来者,怯怯地问。
风雪夜归人,说的就是这个时间啊!他们在远方,再也睡不着了,会梦见宁静的大地与安宁的灯火,还有清澈无骨的湖泊。他们梦见茅屋,被厚雪压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些炊烟才是春天最好的春联,就那样贴在村庄里,内容是留白式的,可以是春天的野菜,也可以是秋天饱满的五谷。
大雪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寻找归属感。
再也没有比故乡更安稳的床了。我们都是实在人,都走向那条回去的路。风雪夜归人,不过是将一种荒凉的活法,庄严地表达出来。我们在庄严中,完成了对肃穆的另一种理解。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北方大地上衍生出来的一种供词。鸟,人,都成了形而上境界的绑架物。雪在飞,鸟飞不出巢了,当然,也有几个不顾生死的,在雪里飞着。“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多少有点虚构了,或许,人生都是这样,不是在虚构中活着,就是被虚构而活。
虚构,撑起村庄所有饱满的细节。
一双双路上的脚印,我们虚构着远方和结局;一炉香灰,我们虚构着护佑和神灵;就连一场风雨,我们都虚构着丰年与苦难的人间。乡村的内部,虚构着更多的谣言,我是个出走者,虚构了诸多关于它的乡愁与灯火。
面对它,我们都保持着沉默。它无尽地铺展着它的盛大与善。我对它的认识,也不过定义为一种阴柔的忧郁。我认可雪的本质,它更贴近“软”这个词。软软的雪,却覆盖了所有硬的事物。石头,木头,铁器,都隐藏在雪的内心之中,看见雪,我想起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它们都是软的,可是却产生无尽的威力。风是软的,可是却吹醒所有的草木,也吹落秋叶与草木,让天地与之同悲。流水是软的,会让石头失去本貌,我们无法根据圆润的石头,去推敲流水。
我认为,大雪纷飞,是一种阴柔的美学。
它的出现,让人从欢喜走向担忧,庄稼被大雪压着,是保墒了,可这雪越来越大了,又压坏了屋檐上的瓦。冷,一闪而过,进入我们的生活。或许,再大一些,一场盛大的美好就走向破败了。它脱去了外衣,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泥泞与污浊,成了另一种关于它的影子,它活在大地上,被人诅咒着。
大雪纷飞之后,一种悲壮,正缓缓地展开。那些团在小寒里的生灵,都变得瘦弱了一些。炉火瘦了,木门也瘦了,就连炊烟相伴的饭香气,都瘦了。寒冬,本应该休养生息才对。
窝在家里,似乎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可是,这个世界,时刻都发生着故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而活着的。我的出生,你的出生,都是人间的大事。每一户人家,都会翻新出太多的故事,人间的历史,都是个人史,正如《兰亭集序》言:死生亦大矣!
每次想到生死,都想起母亲来。那一年,母亲大着肚子,挺过了一场又一场大雪。她翻越了年的门槛,终于在春天里把我生下来,或许,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寒冬里熬过来的。看似轻松的一段文字,包含着多少悲喜啊!一个女人,把中国女性的隐忍和贤惠,都活通透了。
抽屉里,还有一封信,那年冬天,也是刚落了雪,就收到了它。弟弟说:“二叔越来越怀旧了,无论怎么劝,都不离开老院子。”
那里,有他一生的气息,或许那些安宁的时光,都藏在他的心里,他觉得那个院子才是他的家,新院子是儿子的家,他分得清呢,这关乎他的尊严,关乎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他们这一辈子,都在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散文诗,只是,没人知道,大雪纷飞之中,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的日常生活,注定与那些宏大的历史毫无关联,但是它们发出的光亮,足够照亮我们的精神秘史。
我们深藏在大雪之下,像一些来路不明的风。但是,我们的亲人,会记住每一场关于他们的大雪,大雪在,根就在。
灯火照大雪,离乡又十年。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