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羊脖子上的铃铛把羊暴露,铃声叮当,一阵清晰,一阵隐约,却始终在那一片响。
他们在风中谛听,终于看清羊群,如云朵降落林间,如白石浮出绿草地。
他们刚刚在盘山公路上找到这块适合泊车的平阔地。他下车查看,“你坐车里稍等我一下。”他的表情里有某种羞赧,某种执着,眼睛光闪闪。离开时,他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向天空。她于是看见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正从天窗缓缓飘过去,白云朵投下的却是另一片乌云朵,“真神奇。”她想。再看云,似乎游动的不是云,是她,一瞬间的晕眩。又一朵更大的云游过,她眼前一暗,又一明,他回来了。
“跟我来!”他牵引她。
一片林间高地在群山的怀抱中耸起,林木舒朗,为这两人撑起一片天然的庇护所,浩荡的香气如波如流,更叫他们此刻的情绪激荡,头顶璀璨的光斑如翻动的银币,加上清脆的鸟叫,叫他们心情更为怡悦。他们在一棵高挺的榉木下停步,那里,正像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中央,一片积叶深厚的空地上野花星散。他挥舞外套打扫,她制止他,说这积叶,这蝴蝶刚刚离去的摇曳花枝,够美够好。他看她的眼神因为感激格外潮湿。落叶如厚毯子,阳光穿过树影,在这厚毯上绘出新枝新花,他们每褪掉一寸遮挡,这新叶新花就增添一寸,后来,这林间空处只有两个活泼泼的顶着叶覆着花的曼妙人树。
蝉鸣歇止,鸟鸣停息,远处吃草的羊群也停了咀嚼,耳朵竖起,保持谛听的姿势,久久。终于这片山林又充满喧响,像是用诚意为一个秘密守口如瓶,又像是它们也愿意加入这快乐的合唱,因为一刹那止歇的风又哗然喧响,蝉不受约束地高声鸣响,松树、桦树、栎树的巨大树冠在高空发出海浪般的吟啸,低矮的灌木枝条一起抖动,呼啦一声朝左,呼啦一声向右,发出噼啪如抽打的声息。
羊的“咩咩”声此刻有了低缓的意味,一只羊的叫唤惹起另一只羊叫,一群羊叫出属于羊群的节奏。万籁的喧嚣重启。他看清覆盖在她身上的那棵树影,正一点点移去,像一片另类的布,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拉开、撤走。直到她身体上不再有一片树叶,只剩一片空荡荡的白。他像是突然发现她的赤裸,忽然想用一块更可信赖的布把她严严实实地裹紧包好。
“你冷不冷?”她模拟他的语气反问他,两人同时笑起来,同时行动起来,迅速包裹好自己。
他们的目光不觉落向同一个地方,看向眼前一棵高茂的植物,一会儿翻出霜色的叶片,旋即又翻新出一片红艳颜色。“什么树这么好看?”她问他。他不知道那株植物的名字,虽然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熟悉它,他知道那不是树,是一株草本植物。他在距此不远的另一面山上度过童年,还是小孩子的他就知道能把这植物的叶子采回家,和别的树叶草叶混在一起剁碎喂猪,有时候力气有余,他还会把这植物粗大的空心杆扛回去,扔进猪圈,给家里那两头珍贵无比的黑猪铺垫出一个能保障一段时期清洁的圈舍。
“这植物可是个宝,我打小认识,却不知道它名字。”他把小时候的经历告诉她,他从他们刚刚躺过的地上捡起一片叶子给她看,地上正有一大片混在旧年积叶上的新叶片,正是他们眼见的一面泛白一面红艳的植物的叶子。那是他此前打扫这片林间空地时匆匆铺就的。他愿意为她刷新生活,他渴望给她仪式感。她从他手中接过那片叶子,正面绯色,翻转来,背面却是色白如霜。
不知道植物名字,她有办法,她找到手机,搜索对应,得到“博落回”三个字。
“有意思的三个字。”“好听的名字。”两个头凑在一起读手机上的字。没读到一点他小时候常用的知识点,但“叶子有毒,请勿靠近”几个字使他大受惊吓。
小时候采集博落回堆肥,肥送到地里,他小时候吃的每一颗土豆,每一穗玉米,每一把豆角,可能都仰赖博落回的滋养。但现在他被“叶子有毒,请勿靠近”惊吓,他忐忑不安,又不敢把这不安传递给她。他把她抱过来,回想她身体可能和博落回叶子接触的地方,为她仔细擦拭,再帮她仔细地修饰好。
停在山窝里的他们的车重新回到山道上,开到山顶,再一路盘旋而下。最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他们不得不在此分别。他下车,她回到司机的座位上,目送他离开。她看见他转身又奔回,探身车里,他们别扭地拥抱,再次吻在一起。星星就在这个时候一点一点闪出来,他们借着这一点儿微光,想要把对方的眼神看清,记住。
“再见,再见吧。”
“不要挂念。”
风捕捉了这两声叹息。
等他再回头,已不见了那辆车,恐惧瞬间涌上他的心,他的担心不像此前模糊,而是如此确切,他担心她中博落回的毒,担心她会死。如果她死了呢?如果这世上从此再也没有她呢?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儿童跌进荒野的深坑,置身无援的困境中。
她顺利到家了吧?她平安无事吧?她中毒只是他的一场虚想吧?
一夜辗转等到天亮。他收到她的信息,他狂吻手机屏,嘴唇长久停在那个符号上,想要把它印在自己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