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
一座城市。一处公寓。一间房屋。
钥匙钻入锁,像掩映的谜底终将昭然,像一段死去的记忆被点着。钥匙尺片爬满了弯曲而艰涩的日子,门被开启的瞬息像骤然而降的快感令人恍惚而迷离,然后,那阵阵轻缓的和风在幽清跌宕的光影里将门徐徐推开,犹如一段无处安放的梦境。
房屋等着人来将它填满,充入。那阳光里飞扬尘埃中的寂寥是陌生的。
她来了。
她走进房屋,把密闭的酒红色窗帘左右打开,那上面的一朵魅惑的花瓣被扯成两半,这时她觉得刚才那美艳的花朵其实很像魔鬼的嘴唇。
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总会很快进入卫生间,马桶盖合着,两张纸盖住马桶,“已消毒”的字样犹似在拼力证明着房间在之前人去屋空之后的清白,但她必须再冲一次马桶,她必须要马桶在自己眼前清白,水流响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也是清白的,她觉得这马桶的水流就是自己的确证。她,躺下,在一张惨白的床单上落下她和她的影子,以及沾在她身上的灰尘,她享受这一刻的确证。
她推开了窗子,阳光和声息一起涌进来,它们一拥而进,就像把她投入一处山林的树影中,她感觉自己如一枚坠下的果子,陷落在疲惫的成熟中。
她脱下外衣的套裙,在一面生疏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她有些微无法表述的惶然,她觉得这面镜子里似乎掩不住某些自己不曾见到与感受的。渐渐,她努力看着,面对这面镜子中的自己,她对那些她未知的居然生出渺渺隐晦的期待。
一个女人,尘埃,风以及阳光,让这个空间饱满起来。
走出机场,雾霭深重,霏霏淫雨。亦真亦幻的物象在豁然之中勾勒而出,像生活里那些似是而非的出口。
十六年后,她又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站在了这个机场人流汹涌的大厅。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临,哦,不是以为,是她给自己的命定,就像她十六年里自己拼力阻挡和抗衡的那些生命内容,那些内容融汇在流年激荡的每一个分子里,而她是礁石,是崖壁,是临渊之境绝不会回首的云雀。而此刻,她却又站在了这里,是的,就在此刻。
机场大厅似乎和十六年前一样了无生趣,如果她必须接受自己仍然有关于这个机场记忆的话,那些穿行于自己周遭的人们,仿佛还是十六年前她站在这里时从她身旁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就像她见识过的那些并无二致的浪花,激扬又坠下。
电话骤然响起,接机网约车司机的电话比她预想的晚了些,电话里司机不断道歉,并一再请求她不要投诉,因为桥上堵了很久没能提前赶到。接机的司机询问她的着装和携带的行李式样。她想象着自己的模样,然后一点一点说出来,然而最后她觉得自己描摹的好像并不是自己。当她想象着说出自己的模样后,竟然恍惚了好一阵。
女人站在机场出口的车流旁等待接驾时,感觉自己正在成为一缕虚拟的风。
她坐在车上了,心里庆幸,终于远离那些繁杂人等了,终于远离那个公司了,尽管那个公司就是自己的,而那些人就是自己招入的。她把窗子按了下来,居然还见到了夕照,如烟的横天长空,在云涌泛起的道道霞光映衬下,那些商厦、写字楼和码头,都似乎是躺卧的玩具模型,凸显着生活的不真实。十六年里支离交错而延展产生的割裂感,居然令她猝不及防。
司机戴着瓜皮帽,蓄须扎辫,嬉皮的外表下,却言辞周全礼貌。车上放着崔健的老歌。她听出来了,这让她有些意外。“这首歌是不是叫《这儿的空间》?”她问司机。尽管驾驶者没有转身,从言语里她仿佛依旧看到了司机面目闪现的惊异,“哦,您也听老崔吗?对,就是这首歌。国内摇滚我还是就听老崔的,他的歌都是上岁数人听,您能知道真是难得。这周末老崔要来开演唱会了。我还打算去现场呢。哎,不过老崔现在现场废话太多了。”
车在高架上行进变得缓慢起来,拥堵如期而至。她望见擦身而过的公交上正好贴着崔健下周演唱会的海报。“这儿的空间,没什么新鲜,就像我对你的爱情里没什么秘密,我曾经看着你看不到底,谁知进进出出才明白是无边的空虚,就像这个空间里……”司机跟着歌曲的律动晃起了身子,车子在拥堵中依旧行进迟缓,像正在被时光一滴一滴凝结。她闭上了眼睛。
前夜。
女子裸穿着吊带歪靠在沙发上,一粒一粒剥着葡萄送入口中,手中刷着起承转合的抖音,女子目不转睛,机械地口齿嚅动。
“你明天出差,行李收拾好了?”丈夫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
“嗯。”
“明天早些走,最近交通管制。”
“嗯。”
“回来航班给我,我去接你。”
“你不是也得上班,我自己约车吧。”
“那好。”丈夫转身进了书房。
“你觉得前天咱们看的那个电影好看吗?”丈夫从半开半掩的门里问了一句。
“还行。”她望着手机,脸上凝滞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们已分床睡多年,与感情无关,丈夫的鼾声总是令女人无法完整安睡。他们极少看同一电影或听同一张黑胶唱片,亦与感情无关,仅是彼此喜好不一而已。
午后。
咖啡厅原本幽明的灯在人影的交错中似乎更为迷蒙,细弱流丽的簇簇光束像是在渐渐沉入水下时遇见的斑斑魅影。
钢琴声飘摇着吹拂过来的时候,她眼前的男子轻轻打开小巧的奶盒,并不丰饶的奶液汩汩流进和眼前光亮一样颜色的咖啡里,男子眼望着咖啡静静地变化,熟悉的钢琴曲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他正了正领带,很认真地继续听乐曲。
这次是她约的男子来咖啡厅见,这座全市最高端的会员制钢琴咖啡厅人流不会多,她情愿付高昂的费用在这个幽静、舒心、雅致情境里喝咖啡听琴,说心里话见信任并喜欢的人,当然这里关乎隐私而言似乎更具安全感的岛屿。
“你太太身体好些了吗?”女人用雕琢着精巧纹饰的小勺将咖啡浮层的花样调散,悠然将杯子送到嘴边。
“好多了,就是时常还是梦多睡眠不太好,不过跟以前相比好多了。”对面西装男子回应中放下手里的咖啡,从点心碟里取出一枚曲奇,嗅着上面的奶香,久久未递入口中。
“我要去趟S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钢琴乐曲渐次激越起来,就像浪花行将迅疾飞溅。“什么?”男子猛地抬起头,一瞬间显露出她多年来第一次见识到属于眼前这个男子的惶惑和愕然,“你要食言了?”男子长久凝视着她。
“我的确发过誓,今后绝对不会再回S城。这么些年你也清楚,我有意避开了关于多少S城的人和事,就连能躺平赚钱开分公司的机会我想都不想就放弃了。但这次不一样,如果我不去,除非我不要我的公司了,也不要我所有现在的生活了。先不说上市的要紧节点,公司接下来的走向都取决在这次竞标会上了。偏偏是在S城。”她说完最后一句,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咖啡杯时液体洒落了出来,但这并没有令她心生轻快,仿佛只是深海下暗涌水流的一次回旋。
沉默,时间停滞般的沉默,只有从海水里钻出的游弋在雾气中的钢琴声。而后,钢琴乐徐缓地落下来,像海潮壮阔滚涌后正潜入无边的幽邃悄寂,“那就去吧。或许这是命运给的一个契机,这么多年了,试着放下吧。”对面男子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目光优柔,恢复了她熟悉的儒雅和绅士的气质,那是她喜欢的,温存、贴心而安稳,也是她邀约和被邀约的妖娆引线。尽管她知道那或许仅属于汪洋上的漂浮景观,尽管她知道自己没有洞悉深海下潜流的能力,但这并不会阻隔她对此刻的珍存。
“我下午还有个手术,你得好好的。要是真想哭的时候来找我。”男子起身,穿上夹克外套,临行前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阵儿。
此刻。
女人在一间非自己的房间内,感受着充分的自己。十六年后,她再次来临曾发誓不再来的S城,对于眼下的现实她惊觉并深感虚假。
她打开衣柜门,几个依次排列的衣架斜跨在古老的衣架钩上,像日历上等待被撕去的时间。拉开抽屉,是印有公寓名称的信封。桌上的便笺纸和粗糙的铅笔,沉默在夕阳洒下的断裂了的光芒里,犹如尘埃落定不忍回眸的往事。微波炉、冰柜、洗衣机、厨具松散地沉默着,空间的内置似乎暗喻某种永恒。恒久、沉静。
关上窗,整个城市就被这个空间隔离与割裂。真是这样,一间房的空间就足以完成所有的隔绝,成就所有自我的实现和逝灭。
她躺倒在床上,剥去自己的衣裤,听空调低微的呼吸,沁凉空气开始了捕捞、合围、包裹这空间里的任何一角,每一隅充塞着灰尘一般的陌生。
然而,她终于感觉到了弥漫的温馨。她必须承认,那样一种杂糅而虚实难测的温馨从她身临S城机场大厅时,就如同岁月深处浑水中的浮游生物一般混沌其中,隐而不现。
酒店大厅签到时临近午餐时刻,她来到签到处时,忽然闻到飘摇而至薄雾般的香水气息,毫无浓稠却透着雨露般滴润的凉薄和清冽。那香水味像一根刺骤然显现于她的心魄,那是一个非常小众的男士品牌香水,那特质而少有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魂,她草草落笔极力四下望去,以致自己姓名最后一个字都签得似是而非。她望见一个男人的侧影正进入已人满为患的电梯。她快步走到大厅中央,交错而过的各种身形,不同装着、不同发式、话语的不同音色,使她犹如置身在一个旋转木马圆盘的中间,她感到被倒置在深渊之中。
她甚至感到了自己无法呼吸,十六年了,斗转星移,她以为都过去了,自己也重新活过来了,其实从来没有,因为那个身影,哪怕只是侧影一闪而过,只要她望见,就浑身猝然战栗,像被冬眠突然惊醒的蛇吐出的信子狠狠击中。她从包里取出参会名单,一一寻去,并没有看见林栋的名字。
她顷刻返回签到处,“除了我们的竞标会,还有别的会在这儿吗?”
“有的,还有一个国际医药品竞标会和一个国际海洋峰会。”负责接待的小姐热忱回答。
“能看看那两个会务签到名单吗?”
“这个我们没有,而且给您看也是违规的。”
她在前台得到的回应同样是热情有礼而不容置疑的回绝。
十六年前她从S城空降到H城,像一段镜花水月奇景中一滴遗落的露珠,在H城落地消融又生根发芽展枝结果。
十六年里她在不同城市里遇见不同的男子,朋友、同事、恋人,出差、会议、谈情,他们曾经与她在各个城市,各个房间,各个大同小异的空间,相识、相遇、相聚、相散。
他们或是素白的衬衫端坐着喝咖啡,或者西装革履严整地提示着项目进程,或是脱了皮鞋袜子把双脚架起飞扬阔论,或是毫无文雅地吃着汉堡,或是光着膀子露着怪异刺青在她面前踱步。
“最近你看上去很疲惫,需要休息。”
“这个项目不能再拖了,你是带头人得再努把力。”
“我和股东商量了,可以融资给你要的价,但必须一年内回报达到我们预期。这个要写进合同。”
“你的衣着真有品位。你太有气质了。”
“你好美,居然有人会这么漂亮!”
“你的内衣太性感了。”
纵然关系不同,但同质关系里的语言竟是大同小异,就像来自一个铅笔盒排列的写字笔,令她这张纸对笔尖流出的墨渍毫无期待。
迥异的环境,差别的空间,却又好似别无二致的盒子,抑或是更大的笼罩。
她时常感到自己躺在雾蒙蒙一般的色彩混沌的床单上,像凝聚一团冶艳的妖气。行进中的船只,跃动的溪水,隧道里风驰电掣的列车。都是,也都不是。
那些眼前不同的男人,不同而又略略相同的空间。不同的城市,和被关在门窗之外甚嚣尘上的喧哗。
像有,又像没有。
后来,在不同的空间内,她总在内心升腾而起的疲惫里沉沉睡去。
十六年是一座时常颤抖的山峦,时空中她战栗着爬上来了,但她更常常觉得自己早已僵死在山途,而爬上去的是另一个幻化的自己。
十六年前的S城里,年轻的她与林栋在一个登山群中相识,他们的交往断断续续,他们之间情感扭结和缠绕在一起的因由她一直难以想明白,就像她在山林旅途中对见到的那些神奇诡谲的气象满心惶惑,林栋身上隐隐现现的别致香水气息,让她擦去了厌恶喷香水男人的红线。岁月如梭中,林栋成为她越不过的山。
一个雨雾迷蒙的午后,一个面目幽暗的邮递员带给她租住处一封信笺,信是林栋手写从他家乡异地寄出的:“我还是想和你一起生活,我已经和女友分手,如果你愿意,我们从一个新的城市一起开始。你觉得S城怎么样?”正文短小,却夹了林栋做的可以在S城求职和暂住公寓厚厚的攻略。
她站在两个月之后的S城机场大厅,经久的等待中并没有林栋的身形,那些行色匆匆的影子千篇一律。无数打给林栋的电话,都没有接听。她等来了林栋的一则信息:“对不起,我去不了,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可以永远诅咒我,但我的决定都是为了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耳际仿佛消匿了所有其他的声息,只有飞机一次一次升起和落下的巨大的轰响,像一张张罗网一次次捕捞着大地在每每巨响之后的静寂。
午后,微雨。
她决定去喝一杯咖啡,就在午餐之后,不要太多喧嚷的地方。她按点评网站索骥寻到那家清雅却不乏人流的店。她坐着,一口一口啜着咖啡。十六年里,她在L城这座大水域里学会了所有的生活泳姿,不,更精准地说应该是习惯,包括喝咖啡。她穿越生存山林里的风雪、呼啸与钟声,拥有着这家身价可观的大型玩具企业和一个谈不上爱与不爱的丈夫,一个有六间房子的家。
这如此诡谲的奇妙,咖啡店的场景简直与她昨夜梦境里的情境如出一辙。声音,光线,布景,简直无以复加的暗合。
诡谲的奇妙。她感觉自己慢慢站起,身体像鱼一样游向与梦境里同样位置上那个端坐的身着登山冲锋衣的男人。
那个登山冲锋衣男人悠悠转过脸,露出了林栋的面目,十六年前的面目。
骤然,乐曲停歇,她一怔,脸色骇然,如又一次在昨夜梦里惊觉,仓皇起身,趔趄快步跑出咖啡厅。
竞标前,下午的最后一场论坛好歹结束了。
晚餐时分,一个男人兴冲冲迎着她走来。
“您做的广告市场分析主题的分享太精彩了,您的观点也是我常常思考的。”(“你的样子太让我着迷了。”)
“他们说你不住这家酒店。”
“我住在北面那一家公寓。”女人答。
“哦,真没想到。像你这么年轻的人喜欢古旧风格的真是太少见了。”(“哦,真没想到你的着装这么有品位。”)
“不过还是真符合你的气质。交换个名片吧。”(“将来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找到你。”)
她犹疑、恍惚,良久,这个跑到眼前的男人究竟说的是哪个版本?
晚宴,餐毕。女人回到公寓房间。关上门,转身。眼前是经过整理的、空寂的、焕然一新却又已毫无新鲜感的空间。与最初她打开门时是同样漠然的空间。
脱鞋,脱裙,脱裤,脱袜,点开手机音响,进入浴室放出热水,《克罗地亚狂想曲》如点燃的飞舞焰火缠绕了空间。
门外响起敲门声,跃动的强劲音律令女人很久都没有听见。
“啊?!是你?!”女人终于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戴着口罩,整个身形和记忆里的林栋没有分别,只是面目被遮住。
“你还记得我吗?你可以认出我吗?你没想到我也在这里吧?十六年前的我,我曾经陪了你很久。”
“我记得,但在我看来你早已经死了。”女人颤抖、狰狞起来。
“不要这样说行吗?我食言都是为了你,但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你已经死了。你见到的也不是十六年前的我。”
“你不要这样激动,不要这样对我,这么多年,我一肚子话要和你说,我进你房间慢慢聊吧。”
“滚。”女人甩手狠狠关上了门。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呢。”男人站在门外说着走开了。
音乐的反复循环键并没有被按停,女人恍惚中思维呈现着无数不确定。
难道刚刚那个男人是这样说的——“您好,对不起打扰了,您还记得下午论坛后我找过您吗?我的主题报告和您的观点很相似,我们两方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今后合作的可能性。或许我该直截了当,我希望我们可以把各自掌握的数据相互交流,然后将我们的思路串联整合一下,我觉得这样对于我们两方都是赢家。我现在身上就带着这样一份样稿,你可以确认看看……您好,我和您说话呢,您听见了吗……您不同意吗?没关系,您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就是觉得明天我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了,我觉得自己的提议对我们双方都是很有价值的,我们就这样走了,失去一起合作的机会,真的太遗憾了。请您不要再耽搁时间了,再仔细考虑一下好吗……”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呀,是晚宴时莫名其妙跑到我眼前来的那个人吗?他好像刚才是这样说的吧?女人恍惚着自忖。
手机响了,丈夫的声音。听筒里的背景是“Joy Division”乐队的“She Lost Control”(她失去了控制),这是丈夫对这支乐队最着迷的歌,而她更喜欢另一首名曲“Love Will Tear Us Apart”(爱将让我们分离)。“Joy Division”是她和丈夫共同喜欢的乐队,这是他们不多的共同点。
“那儿怎么样?天气预报说下雨了。”
“没有。”
“明天竞标?”
“嗯。”
“有把握吗?”
“争取吧。”
她回应着电话里可有可无的问题,心不在焉,望着自己染成棕红色的脚指甲,想着自己或许换成浅色更好看一些。
“好了,就这样吧,晚上我还得赶个文案。”
女子挂了电话,把窗户关合,调高了几度空调,轻微的气息声响像是搅动起了肉眼望不见的尘埃,仿佛整个空间开始流动起来。似乎一切有了些生气。
她拖着滚动的行李箱站在抵达的M城机场大厅门口,网约车就会来了。她望了望天空,有些阴霾,呈现着山雨欲来的诡谲。终于返程回家了。
终于离开见鬼的S城了,她想着。时也命也,重重阴差阳错的境遇,如果这次竞标成功,她的玩具工厂需要将总部迁址S城了,在不经意的诸多刹那里,她念及此,愕然得不能自已。
不一会儿,坐上车,穿梭在城市的胃里,车窗外向后飘逝的风情附着那些无处不在又无从在意的滴滴答答的时钟摆动。已经下雨了。
“你从哪儿来?”网约车司机职业性的问句。
“S城。”她涂着眼影回答。
“哦,我知道,我在那儿工作过两年,喜欢那儿。那儿的天气我不适应,而且人太多,哪儿都堵。物价还贵,哪儿都麻烦。但是我还是喜欢那儿。”司机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一列疾驰的轻轨从桥上倏忽而掠,速度令她惊心。似乎那速度和声响都是从地底下激涌而出。周末刚过,她突然想起崔健在S城的演唱会。她还记起了在公寓电梯广告上突兀的演唱会海报。她很想知道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演唱会上,老崔有没有唱《这儿的空间》。
她低头用手机百度搜索,在娱乐消息里找到一条“崔健演唱会因主办方原因取消,已购票歌迷可全程退票”。
一簇簇的人在轻轨站口进进出出,她骤然感觉眼眸一亮,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钢琴咖啡厅里与她时常相聚的西装男子,正和他妻子在路边的轻轨出口躲雨。他们擦身而过,彼此深深交换了一个眼神。
现在,她已经从S城回到了M城。她已经从一个空间出发,抵达了另一个空间。
她抬腕看了看表,离到家的路程还有二十五分钟,足够再听一会儿莫扎特的《安魂曲》。她闭目凝神,漂游在乐曲之上,几近无我之境。而她还暂时未发觉的是,就在某个瞬息,她的手机记事本里已经弹出一则提示,提示着她明天新的出差行程。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