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远政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本文的主人公叫陈富莲,江西省永新县沙市乡田背村人,1931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1932年8月被选为沙市乡苏维埃人民代表,参加在永新县召开的湘赣省苏维埃政府第二次代表大会。同年,陈富莲在家乡参加红军。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陈富莲所在部队被编入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团,任弼时、肖克、王震等为军团首长。她当时是红十七师直属宣传队的战士。为了突出国民党的重围,中央红军实行重大战略转移,决定北上抗日。1934年夏,根据中革委的指示,任弼时、肖克、王震带领红六军团率先从中央苏区突围,一路往西,准备与川、黔边建立革命根据地的贺龙取得联系。
经过70多天的浴血奋战,伤亡了三分之二的人员,红六军团终于在黔东南的崇山峻岭中找到了闻讯赶来接应的红三军战友。1934年10月28日,红二、六军团在酉阳县的南腰界胜利会师。没几天,为了掩护中央主力红军北上,红二、六军团不得不暂时离开根据地,挥师出川东进湖南。
为了保护南腰界革命根据地和救治几百名红军伤病员,主力部队撤离时留下了一支队伍,这就是王光泽任师长、段苏权任政委的红军黔东独立师。陈富莲在一次战斗中左腿被打断,不能行走只得留了下来。独立师在撤出南腰界的战斗中,陈富莲负伤被敌人抓走了。在死牢里,她受尽了残酷的折磨,过堂时多次受刑,但她紧咬牙关不吐露一个字,始终没有出卖战友,没有背叛党。
一
2010年的元旦,老王、小曾和我一行三人,专程来到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双泉乡马家坝,拜访武陵山区唯一幸存的女红军。这位女红军叫陈富莲,现年已是98岁的高龄了。
老王、小曾是报社记者,他们是来采访。而我则是带着一种非常真诚的心情来拜望这位老人。因为在很多年以前(大概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就听说过酉阳苍岭的大山深处有一位女红军,也听说过她曲折而悲惨的人生经历。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经受了一次次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经历一回回性命攸关的生死考验……仿佛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30年来一直在我心中萦绕。我曾多次动过去探望这位老人的念头,但每次都是由于种种原因给错过了。这次元旦放假之前,我就主动与王、曾二人约好无论如何要成行。陈富莲已是近百岁的老人了,风烛残年可能说走就走了,到时招呼都不得打一个。如果,一个让我多年渴望见到的人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没能见到,那会让我感到懊恼和悔恨的。
元旦这天上午,我们终于在黔江城的汽车南站买了去苍岭的车票。听人说双泉乡场上没有旅店,必须当晚赶到相邻的苍岭镇去住一宿,第二天才能赶到双泉乡的马家坝。
乡村道路不好走,一路上车颠簸得很厉害,脑壳晕晕的直想吐。这是一辆中型客车,破旧得像是从废车堆里捡来经过挖补改装而成的一样。年轻的驾驶员不以为然,他说这些山路只适合他这种车子跑。重庆到黔江的高速公路已经剪彩通车,每天飞奔而过的豪华大巴他不会视而不见吧……一时,我觉着心头堵得慌。
随行的两位是专门搞社会新闻这一块的采编,他俩说此行是“抢救式”的采访,说不定这次专题报道就成了珍藏绝版。我陡地记起了新华社的一则消息。那是很多年前,为了抢救一种濒于灭绝的物种,组织了大批专家前去考察抢救……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
见到老人的第一眼,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们进屋时,老人正斜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抽叶子烟。听了儿子的介绍,她展眼看了我们一下,微微一笑,随即将手中的烟灭掉了。那一眼,让我十分惊异,我真切地看到,她在看人的一瞬间眼里分明闪出一丝亮光。
俗话说:“山中少有千年树,世上难活百岁人。”我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位只差两年就满百岁的老人,不聋不哑,腰不勾背不驼,头脑还非常清醒,眼光还非常明亮。
机会难得,我们想一起留一个影,老人欣然同意。儿媳特意给她穿了一件崭新的蓝色羽绒服,又在头上包一圈黑布帕子。
我们簇拥着老人走出了房门。阳光很好,心情不错,在院坝一丛翠竹旁,大伙儿同这位年逾古稀的老红军留下了一张又一张合影。
回到屋,我们准备扶老人回房间休息,她摆摆手示意还要到火炉子旁坐一会儿。她的儿子杨光越告诉我们,老人每天都要起来坐一坐,走一走,她走动时拄一根木棍不要人扶。他说母亲除了有一点儿腿疾外,身上没有任何疾病。每日三餐,无论是干是稀餐餐都要吃一点儿,只是吃得不多,大约一两米的样子。
由于职业习惯,刚一落座,两位记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老人没有立马开口,而是让儿子先给在座的每一位斟茶,又让儿媳端来瓜子。见我们都喝上了热茶,老人满意地笑了,慢慢地,她给我们聊了起来。
二
那是难忘的1981年。
这天,太阳刚刚沿山,半山坡上走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叫张永阳,是双泉乡的党委书记。马家坝是张书记的联系村,今天他是专程下乡来检查春耕生产的。
已过了雨水节,椿树芽开始车“盘子”,樱桃花开成了白粉粉的一片。坝子上,村民们有的播苕种、有的种洋芋(土豆)、有的做肥球……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了。
而这山窝子里的人家,鸡不叫狗不咬,家家关门闭户,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都啥季节了,一个两个还在家里猫冬?越穷越懒,越懒越穷,硬是个烂马家坝……老张心头嘀咕了几句,便朝路边的一户人家走去。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听到响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小伙子,他一眼认出了张书记,急忙把他迎进了屋。
一家老小正围着煤火炉烤火闲谈,见乡里张书记一早到来,显得非常高兴,递烟的递烟,斟茶的斟茶,搞得手忙脚乱。特别是坐在上首的那位老人,她拉住老张的手不放,一连声地说他是好人,是救命恩人……借着微弱的亮光,老张终于看清了老人的面容,这不是陈富莲嘛!噫,咋稀哩糊涂走到她们家来了?他的手脚有些不大自在了。
张永阳的口碑很不错,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良心人。当天,张书记受到主人家高规格的款待。陈富莲的小儿子杨光越特地到乡场上去打了一斤酒,儿媳妇也把悬挂在木梁上一直没舍得吃的那块老腊肉取下来煮了。大儿子、大女儿和小女儿都来了,全家人都到齐了。
陈富莲手抖得很厉害,把杯子里的酒洒了不少,她说,多少年都没有这样团聚了,多少年都没有喝过酒了,多少年都没有这样高兴了……这一切都是搭帮张书记。张书记是全家的大恩人,说着她让全家人给张书记下跪……老张慌忙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连说愧对愧对。
喝了酒,陈富莲异常的激动,无意中摆起了她的出生,说起了她的人生经历……当张永阳得知眼前这个70岁的老人,曾经是一位立过战功的女红军时,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开始,老张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当老人确切地说出了她参加红军的时间、地点以及领导和战友们的姓名时,他有些信了。他不相信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会编一个离奇的故事来哄骗人。
可张永阳心目中的女红军形象是:头戴红星八角帽,身穿灰蓝色军装,腰间挂着盒子枪,英姿飒爽,豪气逼人……与面前这个瘦弱矮小的老妇人怎么也挂不上号呀。
老张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干部,他回到乡里不露任何声色,悄悄地以双泉乡党委的名义,向江西省永新县信访局寄去一封信,他想要得到一个证实。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样子,乡里收到了回函。信中不仅详细地介绍了陈富莲的出生年月与出生地,还介绍了她参加革命的时间以及所担任的工作。这同陈富莲本人说的完全吻合。信封里特地夹了一张她参加红军时的照片,虽说已经相距近50年时间了,但神态还是很像。
当老张把信读给陈富莲一家老小听时,一家人哭做了一团。陈富莲抱住小儿子哭得特别伤心,她说,反映了这么多年的情况咋就没想到给家乡去一封信呢?
杨光越也曾动过给江西老家去信的念头,但想到外公外婆早已死了,再说,母亲已离开家乡50多年,谁还记得她呢?
陈富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回信的竟是堂弟陈相庭。他是自己亲叔的儿子,在永新县信访局工作。陈相庭虽说没见过陈富莲,但他知道这位早年在乡里很有名气的红军大姐。
没过多久,陈富莲老人收到了一份更大的惊喜,亲弟弟陈相坚来信了。老人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活在世上,这可是老家唯一的亲骨肉了,而且小弟的名字都是她亲口取的。记得那是1931年冬,自己刚从县积极分子培训班回来,母亲在家里生下了小弟。老来得子,父母亲都非常高兴。父亲说富莲经过县上培训能识字了,便要她给小弟取名字。她当然乐意,想了想就给小弟取名为陈相坚,希望弟弟有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革命意志……弟弟在信中说他在永新县供销合作社工作,一切都很好。他热情地邀请姐姐全家人回老家去看看……读到这里,老人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张永阳根据党的政策,以乡党委、政府的名义向相关部门打请示报告,直到落实了陈富莲“流失红军”的待遇。
这年秋天,陈富莲带着小儿子来到阔别多年的江西老家。
50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出生地永新县沙市乡田背村,那山那水,那人那狗,老人都感觉非常陌生了;就连出生的老屋场也只是一个大概印象,早已记不清确切的位置了。虽说村里人一个都不相识,但乡亲们极亲热,家家都请她去做客,人人都非常敬重她。弟弟说,新中国成立后乡里曾经四处打听,但一直没有姐姐的音信,都以为她牺牲在长征路上了,便把她当做烈士……听到这话,陈富莲肚子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
当晚,陈富莲一头哭倒在了父母的坟墓前,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向二老双亲诉说,可她哽咽着一句也说不出口……她恨自己的命太苦!
陈富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同她一起在南腰界被捕入狱,后来又逃出去参加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老红军战友还活着。
这天一早,陈相庭从县里打电话给陈富莲,告诉了她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说老红军肖光远得知她来的消息后非常高兴,一定要请她去南昌玩。
前些年,肖光远曾到过永新县,也问起过陈富莲,还特意给县上领导交待,一旦有陈富莲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肖光远从成都军区副军级干部位置上退下来后,现常年居住在南昌。那天,县里一听说陈富莲回到了家乡,便立马给这位老红军打去了长途电话。老肖万不谙陈富莲还活在世上,他立即指示县上的同志,无论如何要动员陈富莲去南昌,去他的家里做客。他很想见见她,他要好好同老战友叙叙旧。
县里派车把陈富莲娘儿俩送到南昌,还由一名副县长专门作陪。两个出生入死的老战友终于见面了,两双布满青筋的手紧紧地握着,谁也不愿放开。一个说,想不到啊,老姊妹!一个说,是做梦啊,老哥子!
几十年不见,两位老人都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叙说。但县里的同志已做了周密的安排,先是乘坐吉普车在整个南昌城转了一圈,然后选在城里最好的一家酒店用餐。两位老人都很激动,紧紧拉住那位副县长表示非常感谢。副县长是一个年轻女同志,被说得怪不好意思,便红着脸说:“如果不是您们老前辈打江山,哪有我们的今天。要说谢的话,先得谢您们才是哩!”
当晚,两位老人终于敞开心肺,作了一次彻夜长谈。
老肖说,那次他们俩人从酉阳陈家外逃,陈富莲在半山被抓了回去后,其实他并没有一个人逃走,而是悄悄跟了回去。一直到后来,他打听到陈富莲被敌人打得半死又被关进了死牢,他无法援救才不得不离开酉阳。一路上他历尽了千辛万苦。白天他躲在山林草窠里睡觉,晚上才出来赶路。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山上的小路,经常迷路不说,还好几次受到野兽的袭击。半路上盘缠花光了,他只得当叫花子沿路乞讨。有一次生病差点儿死掉,但他命大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已记不清究竟走了几年,终于有一天走到了重庆。这时刘、邓大军已经入川,他就在重庆一直等着解放军的到来。幸运的是,就在山城解放碑他遇到了红二、六军团的老战友,又见到了贺老总。后来他随大军进藏平叛,立了战功……一直到离休。现在他享受的是高干待遇,有警卫有秘书,还有专车和独门小院。
相比之下,陈富莲就感到无比的心酸了。长期以来,她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猪狗们可以随便游走,而她连外出一步的自由都没有啊……说到这里,陈富莲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见老战友哭得如此伤心,肖大哥心头酸酸的也很不是滋味。他想了想,便提笔给酉阳县委写了一封书信,希望当地政府给予这位当年的红军战友多一些关照。特别是她的4个儿女,一个都没有外出工作的机会,全都窝在农村。
回来后,杨光越兴致勃勃地赶车来到县城,问到县委大院又打听清楚了县委书记的姓名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肖老革命的亲笔信从贴胸处掏出来并双手奉给一位姓白的领导。
书记看了一眼信,又瞟了一眼杨光越,说这信上面没有一个“红巴巴”(大红印章),字也写得像鸡爪爪,谁信呢!
作为县一级领导原则性是非常强的,他只认大印和红头文件,别的一概不大理睬。无奈,杨光越只得带着信回南昌去找肖伯伯。听了小杨的遭遇,肖老革命肺都气炸了——当县官了有出息长志气了,欺负起我们老家伙了。要是在以往……说到这里,老革命把后半句话咽下了。他命令警卫员取出印鉴,接过来后使劲往上面一戳,说:“你拿去给他看,再不信就让他到江西来找我!”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把信纸都戳破了。
杨光越捧着肖老革命的书信再次急匆匆地赶到县委大院时,守门的老头告诉他,说姓白的书记已经上调了。
杨光越那时30多岁,没太多社会经验,他没把事情搞清楚就转身走了,回到家,他把上调说成了上吊。听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母亲吓了一大跳,说都已是县委书记这样大的官了,还有啥子不称心想不开一定要去吃“挂面”哩?!她心里想,难道是肖大哥的官比他大把他给吓住了?反倒有些惴惴不安了。从此,再不到人前人后提肖老红军半个字,也不让儿子去“跑官”了。打那以后,陈富莲带着她的儿女们,安安心心种地当盘田佬,再也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了。
三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老人的孙儿媳妇,也就是杨光越的儿媳妇,已经把午饭端上了桌。一人一碗面条,热气腾腾的。初来乍到,我们有些不大好意思端碗,但老人一定要让我们先吃。老人还直夸她的孙儿媳妇口味弄得好,也在行(有孝心),每天茶饭都是她办,还要服侍老和小。
见来的几个客人都端起了碗,老人才慢慢开始吃。她面前是一只小白碗,连汤带面也就小半碗。杨光越说,母亲的食量有限,每天就两餐面条或者稀饭,从不喝牛奶也不爱吃鸡蛋,肉也只是爱一点点“猫儿荤”。
吃过午饭,又喝了一阵子茶,老人慢慢地又提起了话题。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那一夜,一阵阵寒风,透心的冰凉。陈富莲猛地惊醒过来,她慢慢睁开双目环顾了一眼,只见四周壁立的是黑森森的土墙。再摸摸身上,是乱糟糟的稻谷草。我这是在哪里呀?怎么会睡在这猪窝一样的草堆里呀……她无论怎样都回忆不起这之前的任何事情了,脑子里全是一片空白。前面的一堵土墙裂开了几条口子,风夹着雪不停地从那儿灌进来,人就像掉进了冰窖一样只觉一阵阵刺骨的寒。
她双手撑在背后,咬着牙拼了全身的力才慢慢坐了起来。借着墙缝透进的微弱光亮,她想搜寻一样遮挡身子的东西,哪怕是一团烂棉絮或者是一块破布。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身旁唯一一堆稻草。
她遍体鳞伤,有鞭痕、有烙印、有枪伤。显然,就是因这些伤痛,才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她骨瘦如柴,两条腿就像两根木棍,两只脚的脚脖子上还锁着一根粗糙的铁链子。稍稍移动,铁锁链就会把左脚的枪伤挂出血,寒风一刺脓血结痂成了冻疮,乌黑的一片,整条左腿全都冻坏了。
她抚摸着左腿上的枪伤,渐渐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那是10月末,天上飘着雪花,垭口上的过山风刮得脸颊刀割一样生痛。陈富莲同红军黔东独立师的全体战友一道,站在南腰界东面的一座山岭上,目送着渐行渐远的红二、六军团主力部队的战友们。
同志们泪眼模糊,心情非常沉重,便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送别的歌谣:
“一送你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子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叫;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完。问一声亲人红军呀啊,几时里格人马,介子个再回山……”这歌声在寒风中,是那么的凄楚;这歌声在旷野中,是那样的悲凉。
就在昨天,大伙儿还沉浸在胜利会师的喜悦之中啊!
陈富莲清楚地记得红二、六军团会师时的情景,这是最让她终身难忘的一件大事。
1934年10月28日,晨曦初露,锦鸡啼鸣。川(四川)、黔(贵州)边大山深处一个叫南腰界的地方,突然一下子沸腾起来了。今天,红二、六军团要在这儿举行会师大会,战士们按捺不住喜悦心情,早早地就起了床。
南腰界是一个山间坝子,一条小河从坝子中间缓缓流过。正是被称为“九九小阳春”的季节,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明净而美不胜收的山水风光。
大会会场设在小河旁边的猫洞大田里。昨天晚上,红三军的战友们就精心地布置了会场。他们在主席台前面,用松树、柏香枝和山花编织了一个很大的彩门。上面悬挂的是两军会师的大幅会标。大田四周插满了彩旗,树木、田坎以及农户的木壁贴上了很多用红、黄、绿三色纸写的标语。标语的主要内容是:热烈祝贺红二、六军团胜利会师!热烈欢迎红六军团的战友们胜利到来!红军万岁!等等。
刚刚吃过早饭,山岭上传来了嘹亮的军号声。听到号声,战士们立即整队来到会场。
不一会儿,坝子上就传来了一阵阵的口号声。这边喊:“热烈欢迎六军团的战友们!”那边应:“感谢红三军的兄弟们!”这边喊:“向六军团学习!”那边应:“向红三军致敬!”……喊完口号又对歌。战士们激情昂扬,歌声嘹亮,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几天前的甘溪河战斗中,陈富莲左腿负了伤,不能行走,战友们就让她躺在一块门板上。这儿是红七师师部的大门口,正对着猫洞大田,斜在门板上就能清楚地看到整个会场。她此时的心情同战友们一样,异常的激动。
怎能不激动啊!两军的会师来得太不容易了呀!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六军团1万余人马,在任弼时、肖克、王震的率领下,从江西的黄石、新江口地区出发,沿湘(湖南)、桂(广西)山区向贵州方向行进,准备到达川、黔边寻找贺龙领导的红三军主力部队。沿途,部队遭遇到10万强敌的阻击。从8月初到10月末,战士们转战千里,拼死相博,路途上历尽了千辛万苦,伤亡非常惨重。1万多人剩下不足3000人了。一路上冒着枪林突破重围,可以说每一个战士都是经受了生死的考验……
这时,贺龙、任弼时、肖克、王震、关向应等军团首长依次走上了主席台,战士们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贺老总神采奕奕,他从嘴里取出烟斗轻轻一挥,会场立即安静了下来。“请中央代表任弼时同志讲话,大家欢迎!”说着,贺老总带头鼓起了掌。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后,任弼时同志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非常虚弱,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他说:“同志们啊,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中央批准红三军恢复红二军团的称号。同时,热烈祝贺红二、六军团胜利会师!”台上台下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任弼时同志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黑框眼镜,大声说:“这次,两军的胜利会师,宣告蒋匪围剿红六军团的阴谋彻底破产。事实证明,红军是不可战胜的!”说着手在空中猛地一挥。随着话音刚落,会场上又是一片更加热烈的掌声。
贺老总发话了,他说:“同志们啊,我们好不容易才迎来了两军的胜利会师,特别是六军团的同志们,70多天的浴血奋战伤亡很大,按理说应当好好休整休整,不仅要补充给养,还要疗养伤病员。可是老蒋不让我们休养,他已调集了大批人马,准备把我们围困在武陵山区。”贺老总扫视了一眼整个会场,全场鸦雀无声。他接着说:“红三军到南腰界不到半年,这块根据地还很不牢固。现在敌人大军压境,我们不得不暂时离开。不过不要紧,可靠的根据地就在我们的脚板上。只要我们跟党走,我们就会创建更大、更牢固的根据地。”说完微笑着挥了挥手。
看着贺老总坚毅的目光和泰然自若的表情,战士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对红军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同志们激情昂扬,振臂高呼:“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当晚,就在猫洞大田举行了军民联欢晚会。川、黔边10多个县的苏区领导人,游击大队长和赤卫队负责人都参加了会师大会的活动。根据地老百姓牵猪撵羊,背酒扛粮,连夜连晚地赶来慰问亲人红军。
宴席这么丰盛,烧酒这么浓烈,父老乡亲们这么盛情……从打江西苏区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隆重、热情而动人的场面了。陈富莲同所有的红军战士一样,完全陶醉了。
鸡刚叫头遍,陈富莲在睡梦中被叫醒。战友们告诉她,贺老总、任政委率领主力部队就要离开南腰界了。让她马上起床,随同独立师的战友们去送行。
为了粉碎敌人围剿的阴谋,也为了策应中央红军北上抗日,红二、六军团不得不东进湘西,暂时离别川、黔边革命根据地。
主力部队临走时留下了一支队伍,这支部队就是红军黔东独立师。师长是王光泽,政委由原红七师政治部主任段苏权担任。他们两人都是久经考验,战功卓著的红军杰出指战员。他们带领独立师的主要任务,就是拖住敌人掩护主力部队的转移,同时保护留下来的300多名红军伤病员。
走了一山又一山,送了一程又一程,战友们泪水涟涟,难舍难分。茫茫天涯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会,这一别也许就是今生今世的诀别!
四
“醒过来了。”听到门外有人说话,陈富莲循声望去,只见门逢里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人在暗中监视她。
“嘎——”那扇粗重的木门终于打开了,随即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她穿一身黑,脸面像铁一样没有一点儿表情。她手里提一只木桶,来到陈富莲面前紧紧地盯着她,说她命大,在这牢里头昏睡七天七夜居然没死。说着丢下一只破木碗,赏了一瓢稀饭。
那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照出了陈富莲的影子,天啦,这是谁呀?蓬头垢面,衣破裙烂,完全同叫花子没有区别……陈富莲惊恐地望着面前的这位铁面女人:“大姐,这是什么地方呀?”她颤声问了一句。“这是酉阳县的县大牢!”她闷声说。“大牢?我咋会蹲在这大牢里呀?”“你自己犯的啥子事你不知道!”说完,那女人提着木桶转身出去了。听得咔嚓一声,牢门重又锁上了。
犯事?犯了啥子事呀……陈富莲想呀想,她想了很久很久。
她只是依稀地记得,那次送走了主力部队的战友们后,不久南腰界就遭到了敌人炮火的狂轰,她躺在担架上跟随部队突围,抬担架的战友牺牲了,她被敌人抓走了……过后的事她就记不起来了。
红二、六军团主力东征后,敌人侦察得知,留守根据地的红军不多,且近一半是伤病员,枪支弹药也严重欠缺。黔军参谋长谢汝霖,亲自带领10多个团的兵力向南腰界发起疯狂进攻。川军达凤岗旅,也带着1000余人马气势汹汹向我苏区杀来。
红军独立师运用南腰界的有利地形,冒着敌人的猛烈炮火苦战了五天五夜,死死地拖住敌人。最后,估计贺老总率领的主力部队已经走远,王师长、段政委才下令突围。
不幸的是,抬担架的两名战友被敌兵的一梭子枪弹击中了,两人牺牲倒下了,陈富莲也被重重地摔在了一棵树旁。敌人很快跑上来抓住了她。当天,被敌人捉住的还有肖光远和另外几个红军战友。
肖光远同陈富莲原都是红十七师的宣传队队员,陈富莲还是他的班长。
陈富莲的伤口已经恶化,不能行走。一个匪兵找来一根牛绳把她拦腰捆住,然后连拉带推把她拖起就走。一瘸一拐地没走上几步,陈富莲倒在了地上,她实在是走不动了。这时,上来两个匪兵,一人架一支胳膊强行带走。她的两条腿就这样在地上拖着,坚硬的石块划破了伤口,脓血不断地流出,地上留下了一串红红的血印。
天黑了,陈富莲被带到一个叫石板坡的地方,当天晚上她就遭到了严刑烤打。敌人把她绑在牛棚的一根木柱上,用鞭牛的楠竹条子狠狠地抽打她,要她说出红军独立师究竟有多少人马,有多少条枪……但是,任凭敌人怎样毒打,陈富莲紧咬牙关,一句话不说。
第二天,敌匪把她横担在马背上拉进了县城。近百里山路颠下来,陈富莲全身都快要抖垮架了,每一处骨头骨节都像刀割一样地疼痛,她躺在地上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了。可敌匪还是不放过她,马上拉她去过堂,要她招供自己的罪行,究竟在红军队伍里干啥工作,担任啥职务。她仍紧紧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见她只字不吐,敌人就施以重刑。先是用皮鞭抽,一直抽到全身冒血珠子,待血把皮肉与衣物牢牢地粘在一起后,再一条条地撕扯,每扯下一块布就会撕下一块皮肉,然后用烧红了的烙铁在伤口上烙……不久,陈富莲就昏死了过去,她上了脚镣被投进了死牢。
守女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姓李,每天都要从门外朝牢里看几眼,如果人死了的话她就会叫人来收尸。
谁知,昏死七天七夜后,陈富莲奇迹般的活了过来。而且自打被敌人抓获后,她就再也没有进过一粒米、一滴水了。
陈富莲摸着自己的累累伤痕,望着黑森森的牢房,她心如刀割,也许这里就是生命的最后归宿。她欲哭无泪,她的泪水早已流干。
她又冷又饿,可望着眼前的那碗稀饭她一口也吞不下。
她想,就这样闭上两眼慢慢地死去,可她又多么的心有不甘呀!她回想起在江西苏区的日子,她忆起了昔日在红军队伍中的战斗生活,她想起了朝夕相处可亲可爱的战友和首长。
这时,她特别思念的是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受到残酷的折磨并被敌人关进了死牢,不晓得有多么难过和痛心……不,我一定要活下去。我是一个红军战士,我要想办法逃出去,一定要去寻找贺老总和任政委,一定要回到红军队伍中去,还要与同志们一起参加战斗。等到解放后,我要回老家去看望父母兄弟和乡亲们……陈富莲在心里暗暗地发誓,接着她端起木碗,把稀饭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五
1911年,也就是辛亥革命胜利那一年,江西永新县一个小地名叫田背村的地方,农妇李雪礼于暑热的夏夜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丈夫陈新仁见妻子生的又是女孩,他抱着头哄的一声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在黑暗的封建社会,穷人的命苦,女人比穷人的命还苦。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叫陈细莲,由于家里穷无法养活,只好卖出去给人家当童养媳,夫家把陈细莲当牛做马,受苦受累不说,还朝打夜磨,竹扁担打断了好几条,以致后来被活活折磨致死……想到这里,陈新仁的心里就痛得滴血。
女儿呀,你为何不去寻一个富贵人家投胎?何苦要跳进这穷坑里来受苦受罪哟……陈新仁哭,妻子哭,女儿也哭,一家三口哭成了一团。也许已经预感到来生的悲苦,哇哇哇……新生婴儿越哭越凄厉。那一声接一声的日夜啼哭声,令人揪心,令人痛彻心肺。
闻声,村子里的人都来陈家看望小孩,有的提一束面条,有的拎一点水果,有的端一碗鸡蛋……乡亲们的一片热心肠,令陈新仁感激不已,他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养大成人。为了寄托一个美好愿望,陈新仁把这第二个女儿取名为陈富莲。
1931年春,陈富莲快满20岁了,这年毛泽东、朱德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来到了永新县,来到了陈富莲的家乡,开展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并带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政权。看到红军一心一意为穷苦老百姓谋利益,陈富莲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她积极参加村里的活动,后来还参加了乡妇女改善委员会和互济会。
家里穷缺衣少吃,陈富莲身体瘦弱,个头很矮小,但她的劲头却很足。她经常跟随本家大哥陈立道,一起在村里站岗放哨维护地方治安,一道去传送情报为苏维埃政府努力工作,还熬汤送药认真护理红军伤病员。
“这年冬天,组织上送我参加了县里短期培训班的学习。回来,陈立道和陈金方做介绍人,我光荣地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回忆起这段往事,老人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最让她终身难忘的是在县上学习识了不少字,妈妈生了一个小弟弟是她取的名。她给小弟取名为陈相坚,希望他长大后成为一个坚强的革命者。
陈富莲工作非常出色,她被推选为乡妇救会主任。1932年8月,她当选为乡苏维埃代表,光荣地出席了湘赣省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就在这一年,陈富莲参加了红军。
中国工农红军第八军,肖克任军长,蔡会文任政委,李达任参谋长。陈富莲参加红军后,编入了红八军第22师。第22师的政委就是赫赫有名的王震。这一年,陈富莲同战友们一道,勇敢地投入到了利田、官田、桂林坊和大渡冲等地的战斗,打了一个又一个大胜仗……说到这里,老人豪迈之情溢于言表,她完全沉浸在当年战斗胜利的喜悦之中了。
1933年6月,根据中央军革委的指示精神,红八军编入了任弼时任政委、肖克任军团长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团。陈富莲当时在红六军团第17师直属宣传队当一名宣传队员。第17师政治部主任是段苏权,他是师部宣传队的直接领导。
一次,陈富莲利用战斗胜利的空隙,特地请假回乡与家人团聚。父亲告诉女儿,乡苏维埃政府打了土豪分了浮财,家里有了田土和农具,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娘把珍藏的糯米取出来磨成面,特地包了大大的甜汤元。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那是一家人最后一次团圆,最后一次呀!”老人声音哽咽,眼里浸满了泪水……
第二天一早,陈富莲告别亲人准备归队,娘抱着两岁多的弟弟送了一程又一程,母女情深难割难舍。谁知,这次故乡一别就是50年,竟成了母女俩的永诀。
1934年夏,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了。中央决定从苏区撤离,红军实行重大战略转移准备北上抗日。为了掩护主力红军,任弼时、肖克、王震组成军政委员会,率领红六军团作为长征先遣队从湘赣苏区突围,向川(四川)、黔(贵州)边贺龙、关向应开辟的革命根据地靠拢。
“惨得很啦!一路上都是死人,血流成了河。我们冒着枪林弹雨,踩着牺牲了的战友的尸体突围……”老人缓慢地揩着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岁月。
8月初,红六军团万余人马从江西的黄石、新江口地区出发,沿湘(湖南)、桂(广西)山区向贵州方向行进。从江西出发后,红六军团遇到超过自己数十倍之多强敌的拦截,他们转战千里、拼死突围,一路上伤亡非常惨重。9月末,大部人马好不容易才进入湘、黔边界,但是敌人又尾追而来,他们只得连夜突围。进入贵州后,先后攻占了黄平、瓮安、余庆等地,准备途经石阡进入江口,到川、黔边寻找贺老总。
10月初,红六军团前卫部队3个团陆续抵达石阡县的甘溪镇。由于打仗和急行军,战士们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一下眼,已经疲惫不堪了。特别是两个多月的浴血奋战,没有后方支援,也没有给养补充,枪枝弹药奇缺,药品物资十分匮乏,红军伤亡严重,减员很大。为了让战士们好好休养一下,让伤员得到救治,同时接应任弼时等首长率领大部队的到来,部队首长决定先头部队3个团稍事休息,在老乡那儿寻找一点粮食和一些给养补充后再出发。
可是,就在这前一天,黔敌王家烈、桂敌廖磊、湘敌李觉等反动地方军阀头子在贵州的施秉县,召开了联席紧急会议,决定黔、桂、湘三方加强军事联合,纠集附近10多个县的地方民团、地主武装一道,妄图一举将红军消灭在黔东南的山区。这时,数万敌匪像一张巨网一样,正悄悄地向红军先头部队围拢来。也就在这时,红六军团主力离甘溪镇已不足10里路了。
红军尖刀连与敌兵相遇并猛烈交火。直到此时,红军方知遇到了敌人主力,也方才得知我军已被敌军重重包围了。军情十万火急,先头部队首长一边紧急部署,一边派人飞报军团首长。战斗立即打响了。
敌人一共是24个团,数以万计的敌匪把红军包围了一层又一层。突围时战友们一批一批地倒下,遍地都是尸体,鲜血流成了河。宣传队是师直属单位,队员们紧跟在师首长身旁,踏着尸体和鲜血,边打边撤一直退到街南边的青龙嘴山坡上。就在这时,哒哒哒……对面山上的机关枪猛烈地朝这边扫射,陈富莲不幸左腿中弹。她低头一看只见血流不止,幸好没被伤着骨头。战友肖光远见她中了彩,急忙撕下一块破布替她进行包扎。
队伍被敌人冲散了,他们一共20多个红军战士与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只得凭借深山密林藏身。早已弹尽粮绝,同志们吃草根树皮充饥。在丛林中坚持了10多天,一直等到红三军的战友们来接应,他们才得以突出敌人的重围与主力部队汇合。
六
酉阳老县城一个叫黑旗桥的地方,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这就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陈家大院。大院主人便是声名显赫的陈菊荪陈大人。陈大人不仅是川东一带的豪门大户,还是民国酉阳县最后一任县长。
陈姓在武陵山区是大姓旺族,尤以酉阳为甚,仅县城姓陈者就达万人之众。据说他们起祖于江西颖川堂,供一个祖宗,同一个祠堂,且香火日盛。
农历八月十五,陈菊荪邀请族众聚会一起过中秋节。
入夜,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澄碧的天空。青石板铺就的四角天井,水银样的月色漫溢了一地。墙角一株金桂,轻荡开来一阵又一阵扑鼻的香味。院子里安放了三张有山水纹案的大理石圆桌,上面摆满了月饼、花生瓜子及时鲜水果。
见应邀者已陆续到来,陈菊荪两手抱拳朝众人一拱,说,请!大伙儿便依次入席。
他端起一杯清酒慢慢站了起来,说今晚月朗星稀,难得的清凉之夜,特地备办几杯水酒,恭请各位赏月品鲜。“吱——”他一口干了杯中酒,说先饮为敬,并把杯底亮给了大家看。随后,大伙儿跟着把酒干了。
酒过三巡,在座的便各取所需,有的吃葡萄,有的啃西瓜,有的剥花生,有的嗑瓜子……闲谈中,不能不扯到时局。“日寇占领了我东北的大片土地,而国共两党却打得不可开交,双方都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这样长期打内战,不亡国才怪!”陈菊荪不无忧虑地说。
“听说贺胡子(贺龙)出川东进后,把湘西军阀自称‘湘西王的陈渠珍打惨了,那龟儿子带着残兵败将逃到了长沙。红军趁机扩大队伍,现已发展到4个师12个团共计3万余人。说不准哪一天贺胡子又要杀回南腰界……”坐在左首的陈蒿荪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大骂湘西王无能。
陈菊荪看了堂兄弟一眼,40多岁的人了火气还这么旺?!他在嘴角打了一个冷笑。停了一下,他说:“社会动荡,前途未卜,是进是退各位都务必多加思虑,要谨慎行事啊!”
陈菊荪是一个开明绅士,他学识渊博,很有见地,辈份也高,族家大小一向唯他马首是瞻。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坐在下首一个叫陈二毛的侄子听出了弦外之音,便抬眼问了一句,说:“大叔有什么高见,不如点明了让侄儿我开开眼界。”
“高见谈不上,只是有一些个人感受罢了。”老陈轻轻地啜了一口茶,他给大家分析了一阵目前的形势后就转移了话题。说前几天碰到县监狱一个姓李的女牢头,她说死牢里关了一个女红军,每天喝一碗稀饭,关了大半年都没死。过了几次堂,每次都打得死去活来,她一句话不吐。只是从与她同路的另一个人的口里得知,她叫陈富莲,是江西永新县陈家。她还说那女红军已瘦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都生疮流脓,快要死了……造孽啊!
一听说是江西陈家,大伙儿立马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起来。有的说应该去看看她,至少也要给监狱长打一个招呼,多给点饭食或者给一些换洗衣服;有的说应当找医生给她看看病;有的说干脆联名把她保出来算了。我们陈家在酉阳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让一个同宗同族的姐妹长期在死牢里受罪,我们输不起这个脸面……
“诸位,我提醒,那可是一个女红军!”陈蒿荪用竹筷子敲打桌面大声说。大伙儿即刻禁了声。“是呀,搞不好是要杀头的啊!”
沉默了一阵,最后定调还是由县长大人发话。他说:“事关重大切不可凭意气用事。过几天,等我亲自去监狱查看一下后再说。”
这是一个赶场天。场口,浓绿的皂角树下铺就一个地摊,上面摆满了各种中草药,有白术、杜仲、天麻、芍药、红芪、黄芪、党参、沙参、西洋参,有川芎、当归、厚朴、薄荷、半夏、灵芝、生地、熟地、金银花,等等。摆摊的郎中40多岁,高挑身材,满是胡渣的脸显得人很清瘦。他操的是外地口音,时常穿一身青洋布长衫,已记不清来酉阳多少年了。他医术好,为人也和事,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仲先生。他一年四季赶转转场,常年走村串寨,热心为老百姓诊病,遇到家境贫寒的穷人,还送医送药上门,不取分文。仲先生擅长扎针灸、拔火罐、刮沙,医治一些疑难杂症有绝招,如风湿麻木关节痛,头晕胸闷老胃病等,可以说是手到病除。
下午,陈菊荪漫步朝场口走去。他本想上午来会仲先生,一般上午看病的人多,怕他没空才拖到了下午。可药摊子前仍然围着不少的人,他便站在一旁静静地观看他为患者诊病抓药……
记得那也是一个赶场天,陈菊荪上街准备到诊所去买一点儿牙痛药。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这两天他的牙疼得厉害,半边脸巴都已肿起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当他来到场口时,看到一个药摊子前围满了人。他往人缝中间一瞧,看到一个郎中汗流浃背地正在忙着替人拔火罐贴膏药,便鼻子一哼:“又是一个江湖骗子!”这类骗人骗钱的游医他见得太多了。
一句话竟让那人听到了,望了陈菊荪一眼,说朋友可以试一下嘛,不要来不来就过早下结论。一句话说得他脸红,便挤了进去。一不把脉,二不问症,只瞧了一眼,郎中就说他身上落下了二种病根:一是牙痛,二是胃病。
陈菊荪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简直神了,完全说到了他的病根根上。牙痛可以从肿起的脸上看出,那胃病他是咋个看出来的呢?那可是藏在肚子里面的事呀!陈菊荪暗自吃了一惊:俗话说乌龟有肉在肚皮头。看来那人是有一点儿来路的了。但陈菊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要看这人下一步作如何表演。
那郎中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只轻轻一笑,说:“我一不给你开处方,二不给你抓药,只告诉一个偏方,你自个儿去寻来吃,治不了病痛你来找我。”陈菊荪虽说将信将疑,但他还是递了一支香烟,说了一声“谢了”才慢慢离开。走去多远他还回头一望,觉着这个郎中有点儿奇怪,非一般之人。
回到家,陈菊荪立马吩咐家人找来紫汗菜根和乌泡刺尖,并把二种植物混在一起擂。药烂后往嘴里一塞,马上就有一股清凉的感觉,且仅用三次肿痛全消。他又去中药店买来蛇莲,每天泡水喝,多年的胃痛也大为减轻。病症一消除胃口就好了,饭量也增大了。心情一好精神就好,常常是红光满面,如同变了一个人。
陈菊荪不但对那郎中完全改变了看法,而且打心眼里佩服。他特地让家人提两瓶酒去致谢。还亲口为仲先生传名,经常给亲戚朋友介绍他高明的医术。凡是经仲先生诊疗过的,十有八九的病情都有了好转。一来二往,陈菊荪和仲先生混得透熟了。
这天,陈菊荪特地请仲先生到家来为母亲看病。先生诊完病又亲手为老人熬汤煎药,待一切事毕,天黑下来了,陈菊荪就执意要留下他在府上住一宿。当晚,陈、仲二人彻夜长谈。
先生姓仲名玉明,安徽桐城人,其医术是靠祖上传下来的。他的祖父是当地名医,从小他就跟随着老人家学医,记得发蒙读的书就是《本草纲目》。仲家自己开有中药铺子,在镇子上算是富裕户了。家乡自打沦陷成为国统区后,仲家发生了重大变故。药店被国民党兵强占了,父母先后病逝,他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得背着药箱浪迹天涯……
仲先生第二天大清早离开了陈家。佣人收拾床铺时发现了一本小册子,她捡起后交给了陈菊荪。这是一个油印小书本子,封皮上赫然地印着“共产党宣言”几个醒目的大字。陈菊荪大吃一惊,四下瞧瞧见没旁人,便赶忙把书藏进了箱底。
直到仲先生再次来到家里,陈菊荪才把收藏的书交还给了他。还说幸亏是落在他的家,要是别人捡到起那就麻烦大了。仲先生嘿嘿一笑,说那是从老家带来包药的。
陈菊荪呵呵一笑,说先生好大的口气,转而他又说:“不过,也不无道理,共产主义真理就是针砭时政弊端、疗治社会固疾的良方……”听了这番话,仲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陈菊荪的激进思想早已有所耳闻,今天又进一步得到证实,仲先生心头当然高兴。其实,从打第一次在街头遇见仲先生,陈菊荪就已觉察出异样来了,特别是先生的气质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此人大有来头,说不定是中共的地下党……他当时在心头就有这样的想法。通过后来几次接触交谈,更加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所以,陈菊荪也格外兴奋。从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过往甚密。
一直等散场收摊,陈菊荪才笑着走拢去打招呼。见老朋友到访,仲先生显得很高兴,拉住他的手就往树后下榻的客栈走去。仲先生特地沏了一壶安徽老家带来的毛尖茶。二人在客房里席地而坐,一边清饮,一边谈事。
陈菊荪说:“去年冬时,地方民团在南腰界抓到了20多个红军伤病员,经过半年多的审讯,有的打死了,有的病殁了,有的秘密处决了,现在只剩四五个了。其中有一个女的叫陈富莲,关在牢里大半年快要病死了……”说到这里他端起茶碗轻轻地饮了一口,然后望着仲先生,希望他去给瞧瞧病。
仲先生没有立马表态。他用盖子刮了刮浮茶,吹了吹轻啜一口,然后捂住茶碗,便问:“你们有啥子打算么?”
“那女红军身子骨生来单薄,全身又被打得稀烂,疮口上都流脓生了蛆。我去看了,惨不忍睹啊!整日整夜关在死囚牢里,这大热天不说别的,就是屎啊尿啊以及烂耗子的臭味也会把人熏死……”他摘下眼镜,摸出手巾擦了一下眼角的泪。“陈富莲是江西永兴县陈家,我查过族谱,那里陈姓和我们酉阳的是一个宗族。”说到这里,他把两眼移向窗外,紧紧地望着那株梧桐以及从上面飘落下来的树叶,良久,他说,“看着陈富莲生不如死天天受活罪,心头难过啊!我们商量了,族家出面想联名保她出来。”
仲先生分别在陈菊荪同自己的茶碗里续了一些开水,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但为了防止意外,一定要考虑周密。同时,他要求想办法把另外几个一块救出来。陈菊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会认真考虑的。喝了一阵茶,陈菊荪就告别离开了客栈。
七
陈富莲终于出狱了。她暂时被安排住在陈菊荪家里。
几个月后,陈富莲吃了仲先生配制的中药,伤渐渐好了,身体也复原了。这天,当她穿一身土家族天蓝色花边衣服走出房门时,大伙儿不由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瘦小的妹子,稍微打扮一下竟然还很漂亮。
“我那年还不到24岁哩。”老人说到这里,显出了异常喜悦的神色。她告诉我们,那时陈家上上下下的人对她都挺客气,没有待外她,更没有强迫她干重活。只是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手上活,带带孩子、做做饭、洗洗衣物之类的。
又过了一年多时间,陈富莲可以出门上街四处走动了。
清早,她提了一只竹篮上街去打白豆腐。大叔(陈富莲管陈菊荪叫大叔)家里人多,一天就要吃好多坨豆腐。走过石板路,来到街角转拐处,陈富莲从磨浆房的摊摊上往篮子里捡豆腐时,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难道是他?是战友肖光远?她当时心头一惊。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她以为是看花了眼,因为眼前这个伙计赤着背膀在热气缭绕的豆腐坊里不停地忙碌,加之光线昏暗,面貌就显得不太分明。
回去后,她始终放不下心来,越想越觉得那人像。但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是绝对不敢贸然行动的。自己虽说可以出门了,但根本上还没有脱离危险,说不准一上街就有人远远盯梢。而且这点点自由,也是族人冒了很大风险联名保举才得来的,自己没有能力感谢不说,但决不能连累大家呀!再说了,即便是战友也不能随便相认,他是怎样出的狱?又是怎样到豆腐坊当的伙计……这都是一个迷。
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为了整个族家的安全,陈富莲冷静了下来,只得把相见战友肖光远的想法暂时压了下去,尽管这个想法一时是那样的强烈。她不再去豆腐坊,甚至连门都少出。
陈富莲怎么也没想到,战友竟找上门来了。
吃过晚饭,陈富莲正在打扫院子,这时一个年轻伙计,端了一整板豆腐从大门进来了。一抬头,两眼正好与来人相碰:呀,这不是肖光远吗!她想躲避已来不及了,便轻声问他咋到这儿来了?说完还四下瞟了几眼,活怕别人看到了。
他也认出她来了,而且显得很惊喜,必定是多年的战友了。他高兴地说:“陈家明天要请帮工下田开镰割谷,捎话过去说要些豆腐做菜,正好有空就送上门来了。”见她用狐疑的眼光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扫,便有些好笑,说陈家也是自己的恩人,他俩是一起被保释出狱的。出来后为了谋生,只得到街角豆腐坊当伙计找一点下力钱。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这儿落脚,不然早就来会她了。
见他这么说了,她才略为有了一些放心。让肖光远把豆腐放下后,他俩找了一个僻静处聊了半天。他悄声对她说,现在下苦力就是攒钱做路费,无论如何他要离开这里。他说,自打被敌人抓进了死牢,没有一天不想念部队,没有一刻不思念战友……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他见陈富莲有些犹豫,以为她害怕便鼓励她。他说逃得了就逃,逃不出去死了算了。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
她紧紧地盯住他:“我什么时候害怕过?难道我见的死人比你少?”末了,她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她是怕连累陈家,如若因为自己而让救命恩人连累受罪,宁愿死她也不会干。知恩图报,这是陈家的祖训。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过?”他问。她白了一眼,说:“才不干呢!”其实她内心的期盼比肖光远更加迫切。就是因为还想当红军,就是因为还想回到战友们身边一起战斗生活,她才坚强地活了下来。她更不愿不明不白的死去。要是死在敌人的牢房里,那不光是自己的屈辱,也是对家人的辱没。要是父亲、母亲和弟弟知道了自己的不幸,她担心他们活不活得下去啊!
她想了一想,说,得找一个既可脱身又不伤害别人的两全之计才好。肖光远点点头说那行,便告辞起身走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肖光远起早摸黑,苦吃苦做,再加之省吃俭用,靠一分一厘的积蓄终于攒下了一点儿盘缠。
早早吃过夜饭,又冲了一个凉水澡,特地换上那套新做的青布对襟衣服,然后把一个小包袱紧紧地扎在腰上。
他依旧扛了一板豆腐来到陈家。从后院的角门进来时,见陈富莲正在井边洗衣服。他在厨房放下豆腐后,悄悄把陈富莲叫到一边,说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要她收拾收拾马上跟他走。虽说俩人外逃已经商量过了多次,但她还是觉得有些突然,仍没有把握逃出虎口。
肖光远非常着急,他说再不走,恐惧就没有机会了。他已悄悄打听到,现在,日本鬼子已经投降,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在各个战场上都取得了胜利,国民党反动政府快完蛋了。如不赶快去消灭几个国民党兵,将来有何面目去见贺老总、任政委?有何面目去见战友和同志们?
左说右说终于把陈富莲说动心了。她说,回屋换换衣服,梳梳头就走。他点了一下头说要快。不一会儿她走出房门,停了停,说还想去最后望一眼大叔。肖光远一听急了,一把拉住她,推开小门就从屋后的山路上匆忙走了。走出了多远,他才说,天都打黑了还换一身新,就不怕大叔起疑心?要谢今后有的是机会!
这是一个月黑头,毛草丛生的山路,根本分不清脚下有路无路。多亏肖光远有备而来,他多次借上山砍柴的机会,来回察看了这一段毛狗路,哪儿至哪儿早已熟记在心。他点燃了一片葵篙,借助细小的光亮,在松木林中快步疾走。陈富莲心头很害怕,要是让人发觉被抓回去,她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她紧紧地挨在他的身后,一步不落地跟着快步疾走。
由于走得太急,几乎是等于小跑了,陈富莲累得汗流满面,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多想坐下来歇一阵呀,哪怕是就着旁边的树靠上一会儿也好。他不让,他说时间紧迫,要是敌人一旦发现追起来,一切都完了。
只要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一条大路。如果运气好遇上一辆过路的马车的话,当天便可赶到乌江边的龚滩码头。在那儿赶船一天一夜就可到达重庆……还没等肖光远说完,就在这时,听得远远传来了呐喊声。二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山跟脚一串灯笼火把猛起追来了。
肖光远拽着陈富莲不顾一切地朝林子中跑去,可没跑多远,一根树桩绊倒了陈富莲,她一屁股坐在草丛中再也爬不起来了。陈富莲腿上的子弹一直没有取出来,脚一崴枪伤复发,痛得她冷汗直冒。
肖光远拉了几次拉不动陈富莲,她实在太痛太累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心头火烧一样着急,躬下腰便想背着她走。陈富莲死活不肯走,她不愿拖累战友,她要他赶快逃离。肖光远大声说:“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你。”
陈富莲急了,她说,如果他不走,敌人一旦追来他俩人都得死。只要他能逃出去就好。她还说,就是自己万一被抓住,活不成死了也值,只要战友将来替她作一个证就行了……一句话,把一个铁打的汉子说得眼泪直流了。肖光远找来一些树枝,又抱来一些树叶,直到把陈富莲隐藏好后,才转身走了。陈富莲双眼紧紧从枝叶的缝隙间望去,一直目送着战友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县民团的兵丁在草窠中搜出了陈富莲,当场就对她施以暴行。没有一点儿人性的匪徒,用枪托子戮,用皮鞭子抽,要她说出同伙的去向,不说就要杀了她。她咬着牙挺住敌人的毒打,死口不说一句话。敌人把她拖回去后又投进了死牢。
八
这年秋天,国民党全国国民代表大会召开在即,酉阳县城很多人都在为竟选国大代表而处心积虑、四处奔忙。有的策划于密室之中,有的奔走于乡闾之间,有的到处游说“请君投我一票”……可谓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一心就是为了笼络人心,就是想多为自己拉一些选票。
陈蒿荪这个野心勃勃的土豪加土匪头子,他一心想当上国大代表。这几天,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那张老是阴沉着的麻脸终于活泛了许多,见面常带三分笑,有时还要同你拉一拉手,满街的人一夜之间似乎都成了他的亲戚朋友。
是夜,他叩开了陈菊荪家的大门。大哥早已躺下了,最后还是被他固执地请了起来。见大哥满脸的不悦,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闷气。陈富莲被抓回来后,陈菊荪知道陈蒿荪与县民团头子关系铁,要他去周旋一下争取陈富莲得到宽大处理。大家都晓得陈富莲在陈家住了多年,等于是自家人了。这次又是从他们家跑出去的。他说:“如果把陈富莲拉出去在杀人场当众砍了头,那不光是臊我陈菊荪的皮,也是灭我陈氏一族威风,严重损害陈氏宗族的形象。”谁知这个老弟听了,嗤的一笑,说一根牛尾巴遮一个牛屁股,大哥就莫要多管闲事了,免得惹火烧身……这一串话让陈菊荪听了很不舒服,心头很不满这个一脸晦气的本家兄弟。
他知道大哥是一个菩萨心肠,便满脸堆笑地敬了一支香烟,又咔嚓一声弹开打火机亲手给他点上。见大哥绷紧的脸有一了些松动,他才凑拢去悄声地嘀咕了一阵。完了他还补充了一句,说这叫一箭双雕。
原来,陈蒿荪在酉阳县西部地区的基础一直都比较薄弱,这对他竞选国大代表十分不利。而酉西又是属于杨克谦的地盘,虽说只是马家坝乡的一个小小乡长,可他在家乡那一带的声望却是蛮大的。苍岭区公所所辖的10个乡,方圆有100多里,只要一提起杨克谦,没有不伸大拇指的,也没有不点头佩服的。区公所的刘区长一遇大事小务,必先来讨教杨克谦,且言听计从。有人说,在苍岭,不是苍岭区公所统辖马家坝乡,而是由杨乡长牵了刘区长的鼻子转。
未修川湘公路之前,马家坝乡场历来是一个重要的场口。秀山、松桃、花垣等县以及酉阳的大部地区老百姓吃的盐巴,都是由盐商从外地走水路运抵龚滩码头,再雇人一担一担往山外挑。人们从龚滩贩盐,第一站就是在马家坝场歇脚,这是通往山外的唯一捷径。这里虽说只有百十户人家,也仅有一条弯来拐去的青石板路,但却是过路人打尖歇脚的理想廊场。要吃饭有饭店,要睡觉有客栈,要过瘾有烟馆,要嫖娼有妓女……只要是客人想要的,这儿都是给预备好了的。
挑脚佬一早起来,肩上挑着100多斤的盐巴担子,爬山越岭,淌水过河,早已走得腰酸腿疼,皮塌嘴歪了。看看脚,草鞋穿通了;摸摸肩,茧子磨出了血;再望一眼太阳公公,它也疲惫得要躲进山里困觉了。贩盐的老板肩上挂一只装银钱的褡裢,不拈一根草,不拿一节棍,一路上打摆手,这时也走得口干舌燥,早已是肌肠咕噜了。
当挑盐客们一走进马家坝那条独肠子街,这时,前面的哥子大喊一声:“打尖喽!”唰——一溜几十号人立马停住了脚步,他们分别从各自的雇主手里接过银钱后就哄的一声散开了,有的到张家、有的去李家,各去找各的腰点子,各去寻各的老板娘,一点也不会乱套。吃饱喝足玩过了,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明早太阳红山时,挑脚佬们精神抖擞,唱着山歌又出发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迎来送往,这马家坝场竟比别的乡场热闹许多,从而成为了苍岭一带大山深处的一个热闹场所。
马家坝街上久负盛名的还得数杨家的中药铺子。杨克谦的祖藉是酉东的龙潭镇,高祖在那个被称为武陵山区的“小南京”开中药房并积攒了一些银钱。后来,他的祖父看中了马家坝乡场,便举家迁移到此。
杨家几辈人悬壶济世,乐善好施,接贫济困,拒行恶事,从而落下了很好的口碑。到杨克谦手上,家里已安置下了500多挑田土,常年雇有10多个帮工和佣人,早已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了。杨克谦家业大,人缘好,所以乡民们公推他为马家坝乡的乡长。
陈蒿荪要想成功拉到酉西这一片区选民的投票,首先就要拉拢杨克谦,必须得到这个大力帮助才成。如果过不了杨乡长这道坎,他的一切美好构想都将成为泡影。陈蒿荪一心想拉拢杨克谦,但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好招。最终,老谋深算的他想到了一个猎获杨克谦的猎物,这个猎物就是被陈菊荪认做侄女的陈富莲。
杨克谦除了继承祖业开中药房外,还做花纱布匹和桐油盐巴生意,家大业大生意大,特别是当了一乡之长,人脉广泛,名气不小,唯一的缺陷就是无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一个封建意识异常浓厚的山乡,这是一条不能违拗的古训。杨克谦常常为内人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而苦恼。杨家要是在自己的手上断了香火,那不知道是多深的罪孽啊!
杨克谦早有讨小的想法,但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这一夙愿。一则没有合适人选,二则必须得经家人和上司的同意,过程相当麻烦。方方面面如果抹不平顺的话,奏上一本说你喜新厌旧,那后果就相当严重了。丢官事小,失节事大:这可是杨克谦不愿干的事。
无孔不入的陈蒿荪,瞅准了时机便下手。他要做一回大红媒,亲自出面为杨乡长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他说,如若说动杨克谦答应下这门亲事,就能达到二个目的:一是很快把陈富莲从牢房里解救出来;二是笼络了杨克谦,也就笼络了酉西那一片的人心。
陈菊荪听了堂弟献上的计谋没有立马表态,而是沉思了良久,直到手里的那支烟燃完,最后才说:“不管你咋整,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让陈富莲完好无损地从死牢里出来。”
九
“我这一生就错走了这一步啊!”陈富莲老人说起他与杨克谦的婚事,虽说已经过去了60多年,仍然还心有余悸。
老人清楚地记得,那天外面还没大见亮,男男女女突然来了四五个,七手八脚把她从牢里头弄出来后,塞进一架滑杆就抬走了。回屋后,陈家的两个女佣人立即安排她洗澡、梳头、换衣服。吃饭时,陈蒿荪过来同她谈。他面带笑容,第一句话就是向她道喜。她茫然望着陈蒿荪:“我是一名逃犯,喜从何来?”
陈蒿荪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告诉说,他同陈菊荪老爷四处托人,说尽了好话,费尽了周折,又上下打点,花了不少的银钱,终于再次把她从死牢里弄了出来。不然的话,她早就成了冤死鬼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妹子呀,肚子饿了要吃饭才是真的,人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那些啥子主义啦、真理啦,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还是多考虑一些眼下自己的事才好!”
陈老爷苦口婆心的劝说,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一直等到陈富莲一口一口地把饭吃完。
老爷子突然开口问起她的生庚八字来了,这让她心头猛地一怔。从打离开江西老家,告别父母和亲人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自己的生日,也没有任何人问起过她的生辰年龄。回想这10多年时间,自己不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拼杀,就是在敌人的牢房里受煎熬。就是在陈家的几年里,虽说再没有遭受酷刑和毒打,但一言一行都受到严格地监视,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陈家人以救命恩人自居,时时处处敲打着她、提醒着她,要她不要忘了自个的身世,要她不要忘了陈家的恩典……
陈蒿荪一问年龄,她就立马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她的心头一阵慌乱,但确实也记不太清楚自己的出生年月了。她吱唔了一句:“记不大清楚了。”
陈蒿荪轻轻一笑,说:“我如果没说错的话,妹子该是这个年纪了。”说着伸出3根指头在陈富莲的眼前晃了一下。她的心头一惊:算来自己是有三十了哩,年纪已经不小了。陈蒿荪说他是从南腰界红军的档案资料里了解到她的情况的。然后久久地望着她,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停了一会儿,他才说,为了她生命的安全,也为了她今后的幸福,已经请媒为她说了一门亲事,男的就是酉西马家坝乡大名鼎鼎的乡长杨克谦……一听说要嫁给一个伪乡长,“嗡——”,陈富莲脑壳都大了。完了,这辈子全完了!她的泪水不断线地滚落了出来。“唔唔……我的命咋这样苦啊!”她呜咽着哭出了声。
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陈老爷急忙喊来几个年长的妇女劝她。大婶说,嫁妆都备办齐了,要她放心;二娘讲,陈姓合族都替她操心办喜事,这是她天大的福份,要高兴才是;三嫂子告诉说,她是妹子的送亲客,要亲自陪伴着送妹子到夫家门……无论大伙儿怎么劝说,也无论怎样宽慰她,陈富莲还是伤心,还是痛哭……让自己去跳火坑,不如让自己去死了好。她心里比针刺比刀戮还要难受,真想一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两眼一闭,一了百了。死了总比这日复一日的受折磨、遭活罪强。
无奈,白日黑夜都有人看守着她,就是上个厕所也一前一后跟着两个人,使得她走不了一步,离不开一寸……硬是想死都不行啊!
第三天打早,呜哩哇啦……一阵惊耳的唢呐声在院子里吹响时,陈富莲被人强行推上轿子抬走了。在轿子上,陈富莲一把掀开红头盖,一没见三嫂子,更没见陈家送亲的人,而是两个大男人坐在身旁紧紧地盯着她。陈富莲心里在滴血:这哪里是在迎亲,这分明是在押送犯人啊!
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屋,更不知道是哪一阵进堂屋拜的天地……陈富莲心头沉痛无比,脑壳昏昏沉沉,四肢软弱得像泥巴一样。她失去了任何自由,也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一切都任人摆布。
“我不知道那时是咋个活过来的!”说到这里,陈富莲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过门到杨家后,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接连几天不吃不喝,与死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嘴里还剩有一口气而已。
杨家是中医世家,杨克谦本人也懂得医术,没过几天时间,她的病被治好了。死神再次放过了陈富莲,她又一次得以生还。人是救活过来了,但陈富莲的心病却愈加严重了。一个女红军,一个革命战士,居然嫁给一个土豪、一个国民党的伪乡长……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想起了在江西老家的那些日子。那时,陈富莲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她年纪不大名气大,在沙市乡苏维埃政府,算是一个顶呱呱的角色。每天,她站岗放哨送情报,忙得不可开交。年轻人中她认的字最多,因为乡里专门送她进县城去培训了一个多月,还参加过县苏维埃代表大会,那可是红极一时啊!最让她难忘的是同红军战士一道去刷标语、演节目、搞宣传。他们向老百姓宣传红军的“十大纲领”,宣传共产党的革命主张,号召人民群众打土豪斗地主,减租减息、分田分地,开展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
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战斗生活,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难忘岁月。那时她刚20岁出头,一股子革命干劲,满腔的青春热血,整天就只知道学习、工作和斗争。那时,她身旁不缺有志男儿,也认识不少红军哥哥,可大家的思想非常单纯,友爱和感情也非常纯真。参加红军后,陈富莲曾萌动过爱情——他有知识懂礼貌,举止潇洒;他同是红七师直属宣传队的一名战士。他也同样深深地爱恋着她。可是,残酷的战斗生活,没有让他俩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双方都只能把火一样的激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是久久地期盼着、期盼着有朝一日良辰美景的到来……
后来,陈富莲脚上中弹负伤,不得不随红军黔东独立师留在了南腰界。而他,则跟随贺老总率领的红二、六军团主力部队东征了。从此,二人天各一方,杳无音信,生死两茫茫。但无论怎样,陈富莲的心里却始终只有他。
可是她哪里知道啊,就在她被迫与杨克谦成婚的日子里,她心中的白马王了——一个年轻的八路军团参谋长却在战场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那是朱老总领导下的八路军的一支队伍在太行山上一次最惨烈的战斗,我军不足500人死守着一个山头,在击退了2000余日寇的多次进攻后,直到弹尽粮绝最后全部壮烈牺牲。
十
陈富莲嫁到了杨家,名义上成了马家坝乡乡长的二姨太,但她仍然受到严格的管束,没有人生自由。
第一个管她的就是杨克谦的大老婆。她姓石,是两罾乡大户石家的独生女,由于从小娇生惯养,习成了一身刻薄尖酸的古怪脾气。嫁到杨家后,她仗着娘家的势力随心所欲,想要做的事非做成不可。合府上下都惧怕她,就是一家之主的杨克谦也都得忍让三分。
有一天,陈富莲由于过度伤心整整哭了一宿,天快亮时正歪在床头想合一下眼养养神。“嗵!嗵!嗵!”突然传来一阵擂门声,她猛地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望了一眼床上的男人,他睡得正香。无奈,她只好起身去开门。
刚拉开一条门缝,一个肥大的身躯就挤了进来,还没让陈富莲反应过来脸上便挨了一巴掌。透过外面的光亮才看清原来是凶恶的大婆子,她不仅动手打人还破口大骂她是不要脸的坏女人,外面都天光大亮了还在床上睡懒觉……陈富莲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不由心头火起顺手抓过扫帚就想给她来一家伙。就在这时,男人一步跳下床猛地立在两个女人之间,大吼一声谁也不准动!这才把她俩给镇住了。
这次事件后,陈富莲知道了大老婆的凶悍,老婆也领教了她的厉害。但二人都不服气:大老婆说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人们见她像耗子见猫,整整20年没人敢和她叫板顶针,她不信治服不了这个新来的小老婆。陈富莲心想,我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要不是命大早就死去几回了,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吃苦受累不怕,要想在头上来拉屎没门。
从此两个女人就有了心结,相互之间较上了劲。
这天,杨克谦去乡下办案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于是,大老婆便抖起了威风,拿出了纲常。她一个人召集全家所有人员来开会,这当中有本家的人,他们是杨克谦的哥嫂侄子和弟弟妹妹。余下的就是几个长年客和几个佣人。长年客全都是男的,主要是在外面务农干重活。几个佣人中除舂米推磨的冉增寿是男的外,另外两个都是中年妇女,一个叫王玉珍负责浆衣做饭,一个叫易秀莲长年缝纫针织。
严格说来,这样大场合的会议应是当家人亲自主持召开。可大老婆却独行独断,当众宣布,小老婆今后吃饭做活都与佣人相同。谁不依教,胆敢违拗的话,家法侍候,决不轻饶。
帮工、佣人吃饭都不能上桌子,只能在灶台边吃,且吃的是粗食或残汤剩菜。这不是侮辱人吗?陈富莲一气之下“哗”的一声关死了房门,接着三天连水都不进一滴,任谁都喊不开门。
大老婆万不谙她会绝食,反倒惊慌了起来,如果她再不进食,一旦弄出了人命那可是不得了的。不仅男人面前不好交代,陈菊荪那儿更不好交代。哪个都好惹,陈老爷千万不能惹,那可是跺一下脚酉阳城就要塌半边的人啊!
大老婆原以为,这个揪拢来只有一把骨骨,熬干了剩不了半盏油的瘦小女人,只要自己一开始不放手接连使几个杀威棒,打她一个下马威,不怕她不服输不听使唤。谁知她竟然这样刚烈……听下人说老爷案子快办完了,明天就要回屋了,大老婆更是搞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大老婆急得莫奈何的时候,大侄儿子阴悄悄地来到她的房间,他附在大伯母的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后,她纠成了一个疙瘩的眉终于打开了。大侄儿子叫杨光前,与大土匪头子陈全关系密切,由于时常在外面混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他早已听说了陈富莲是一个红军,晓得这位才过门的二婶娘是有些来历的。他要大伯母暂时放她一马,等到以后发现这个共党分子有啥子不轨行为,抓住了把柄后再整她不迟。
大老婆言听计从,当晚就厚着脸皮来央求陈富莲开门。她说是自己昏了头一时失言,得罪了妹妹希望她原谅。说她们俩不同一般人,应当像亲姐妹才对;还说自己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并向她保证从今往后类似的事决不会再有第二次……好话说了几大筐,一直说到鸡叫,陈富莲终于打开了房门。
本来,她打算一直硬到等男人杨克谦回来亲自向她说好话再开门,否则她宁愿饿死,她安起心要教训一下这个气焰嚣张的人。可陈富莲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经不住别人多说几句好话,她的心肠就软了下来。再说,陈富莲不想初来乍到就给全家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火候到了就行了,她更不愿因此落下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的骂名。
天亮时,杨家大小老婆第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宣告结束。杨乡长处理公务回来时,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切如故。见到大小老婆相安无事,他便略略把心放了下来。
按乡里的习俗,新媳妇是不许做事的,只是自个把自个关在新房里整天足不出户。陈富莲偏不,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是一天也不待不下去的。她不要人安排而是自己主动找事干,她要学古人“卧薪尝胆”。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学做衣物。易秀莲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她一年到头就是在杨家做衣服。大伙儿叫她易二嬢,陈富莲也跟着这样叫,陈富莲每天就跟她学缝纫。陈富莲小时候跟妈妈学过做针线活有一定的基础,再加上她眼巧肯用心,没要多久就会做衣物了。
赖子三是一个老长年客,也是老爷子的干儿子。那年冬天,他讨口来到马家坝,在场口上又冷又饿快要死了。老爷子见他可怜,就赏了一些粮米和衣服给他,谁知赖子三赖着不走了。他那时才20多岁,老爷子见他脑壳不笨,手脚也麻利,就收他做了干儿子。赖子三在堂前早一声干爹,晚一声干爹,喊得老爷子心头高兴,脸都笑烂了。
他一见陈富莲就喊二妈。其实他比她只大10多岁,喊得陈富莲很不好意思。可是赖子三左一个二妈右一个二妈,喊得巴口甜,她不答应反觉过意不去了。
一进入10月,山里就开始飘雪。这天赖子三从山里砍柴回来时,只见身上的衣服被棘刺挂烂了几条口子,里面的肉现出来了还带有血。
这么冷的天还老是那一套薄薄的对襟衣服,咋受得了?见着可怜,陈富莲就取了一套新做的夹衣给他换上了。
新衣服样式好看,穿着暖和,赖子三高兴得不得了,说是二妈特意给他做的。上街走到下街转四处炫耀,别人见了都眼馋。
既然赖子三有了新衣服,别人也应该有。“隔山撵猫,见者有份”。陈富莲给全屋子的长年、佣人,一人发了一套新衣服。于是上上下下一屋子人,没有不说二姨太好的。
这引起了大老婆的不满,她就到老爷子面前去挑拨。她说小老婆掺尖多事,把本该她做的事撸去做了,是取巧卖乖。再说了,这寒衣是做来过年穿的,现在送了到时咋办?老爷子也知道这是小老婆的心计,但又找不出她的不是。想了想说,早送是送,迟送也是送,送了就送了。反正“肉烂了在锅里”。
大老婆不依,说这本不该是她做的事。她不能容忍小老婆插手。缠得老爷子有些烦了,他横了她一眼,说那你去从大伙手中要回来吗?这咋可能呢,让她做了好事叫我来代过?大老婆又不干。明知老爷子偏心,大老婆也不敢发作,只得把一口怨气强咽了下去。她不敢轻易得罪当家人,要是把老爷子惹起了火,其后果不堪设想。
陈富莲不管主人或是佣人,她一样地尊重一样地对待。没要多久,除了大老婆外,她同上上下下一屋子的人都熟络了。
十一
杨家除了开中药店外,还兼做盐巴、大米和山货生意。每到逢场天,山民们将毛皮、药材、油桐、油茶、卷籽、生漆等当地产品拿到马家坝场来交易。杨克谦的二侄子杨光胜是专门负责收购这些山货的,这时他便带着赖子三去场上看货,只要货好他们就一定会收购。或者是用大米、盐巴交换,或者是用现金直接购买。往往这阵最忙碌,又要算账,又要交货,又要运进又要拉出……见忙不过来,陈富莲就去帮忙。她会算账,不仅会珠算,也能口算。收货时,往往是赖子三一边过秤,一边报数:21斤半生漆,三块八一斤……还没让他说落口,她立马就算了出来:合计八十一块七;油茶籽123斤,每斤八毛二。合计一百零八毛六,她张口就说。一天下来,上千斤山货收进运出,竟然毫厘不差。
杨家铺子始终坚持“公平买卖,童叟不欺”。由于信誉好,人们都愿意同杨家打交道,因此,生意是越做越红火,路子也越走越宽广。
陈富莲的精明能干,不仅得到了合府上下的交口称赞,更是赢得了杨克谦的满心欢喜和无比的信赖。店铺上的生意往来,全都是依靠她打理。
陈富莲出身贫苦,她对穷困饥寒有切肤之感,她尤其关照过往的贫寒之人。买进,适当加一点价;卖出,稍稍翘一下秤杆。见过路人穿得破烂,她便在箱子里清几件旧衣物相送;见叫花子讨口,她不仅要送米饭、面条等熟食,往往还要在柜子里铲一点盐锅巴相送。食盐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价格昂贵,一两白盐一两银哩!
生意越是顺当她越是用心,活儿越是忙碌她越是上劲。从早到晚没见她有一时一刻的休息,身上好像永远都有一股子使不完的劲。白天累一整天后,往往每天晚上还要忙到深夜。
这是农历八月初的一个清凉的夜晚,偏厦账房里,陈富莲一个人还在桐油灯下敲打着算盘珠子,她在认真地盘点着上个月的货物进出账目。这时,从窗口吹进来一阵凉爽的风,她猛地一惊,伸出头只见墙角那株桂花正散发出一阵阵香味……时间过得真快呀,嫁到杨家一转眼就是大半年了。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要到了。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战友们的身影。其实,陈富莲无时无刻不思念自己的战友,无时无刻不惦记江西老家的亲人……她虽说过着衣食无忧的大富人家的生活,但她却是万般无奈,内心是非常非常的痛苦。她每天这样拼命的忙碌:一是为了排遣痛苦,二是为了取得杨家人的好感和信任。
自从嫁到杨家后,陈富莲没有一天过过安生日子,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刻做着逃走的打算。算完账她合上了簿子,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到上房下房走了一圈,见大伙儿都已进入梦乡,她才从一个墙洞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打开袋子点了点一共有10多个银元,这都是她平时悄悄地积攒下来的,这可是她的救命钱,逃生时她要用这些银元来做盘缠。
明天是两河口的场期。已经得到老爷子的同意,明天一早自己就同赖子三去那儿赶场。她给老爷子说她想去看看那里的场口到底有多大,杨家铺子是否可以在那儿开一家分店。之前,她早已打听到两河口是一个非常热闹的水码头,如其坐船顺河而下的话一天可以到龚滩古镇,那可是乌江边上的一个大码头,乘坐乌江“汽划子”(一种机动铁壳船)当天晚上就可到达以榨菜闻名的涪陵城。在那儿换乘长江大轮船,上可到重庆,下可达武汉……
天边才现鱼肚白,陈富莲就邀约着干儿子匆匆出了门。马家坝到两河口有20多里路,而且全是山路很不好走。一直到太阳当顶,他们才汗流满面地赶到两河口场。正是赶场的高峰期,只见人挤人、肩擦肩、脚碰脚聚成一道道人流,叫卖声、吆喝声、呐喊声汇成一股股声浪……只在场口打眼一望,就会使人眼花缭乱、头昏脑胀。
见一时挤不进场,陈富莲带着赖子三只得在街角落里吃饭打尖。要了一碗烧白、两碗河水豆花再加两碟红油辣子后俩人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着实饿了,早起一人只吃了一个烧红苕,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20多里山路足足走了4个小时。吃完饭,一人又要了一碗豆花水解渴。
一直到太阳偏西,赶场的人才稀落了一些,陈富莲同干儿子这时才慢慢朝场上走去。这是一个建在交通要道上的乡场,两旁全是黑黢黢的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老木房子。可由于占了阿蓬江水运便宜,店铺倒是不少,一家紧挨一家……比马家坝场热闹多了。
从街中间穿过的是一条公路,据说是国民政府为了抗战而修建的道路。可是,这条武陵山区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以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国道,还没见一辆汽车在上面跑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陈富莲久久地站在路旁,她多么想赶上一趟过路的汽车啊!可一直等到太阳落坡都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就连马和骡子拉的木板板车都没有一辆,她心里难受极了,禁不住眼眶里就湿了……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赖子三一直跟在身边,她担心暴露了自己,只得强忍住泪水不往外流。
她借故支开了赖子三,便一个人来到江边。从码头上一个船老板的口里得知,下龚滩多数是装货的货船或过路船,要搭船的话得等,有时3天有时5天没有定准……听到这里,她的心都凉去了大半截。她原以为每天都有下水班船,只要买到船票就可以顺水而下了。
当晚,她只得跟随干儿子悻悻而归了。
由于赶路走得过急,回去后陈富莲就闹肚子痛。她开先以为是在场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就喝了一杯泡菜坛里的盐水。可不管用,疼得她冷汗直冒。实在忍不下去,她才去找老爷子瞧病。
一把脉,老爷子大吃了一惊,说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他睁大着两眼紧紧地盯住她。听了这句话,犹如当头一炸雷,她完全被吓懵了。“怎么会呢……”有了孩子,意味着自己一切想法和打算都将化为泡影。“命啊——”她呜呜呜地哭了。
十二
1949年冬,一个大雪飘飞的早晨,几声清脆的枪响惊醒了睡梦中的村民。
开始人们以为是土匪进村了。最近,黑水溪大土匪陈全活动特别猖獗,前不久才袭击了马家坝,几乎把一条街全都抢光,还放火烧了好几栋房子。杨克谦的一个侄子也在道上混,且同陈全的关系非同一般,杨家院子这才躲过一劫。
当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从门缝往外瞧时,看到的是一支穿着整齐的队伍,那些人的头上一律戴着红五星帽子……啊,解放军来了!
“解放了!解放了!”随着一阵阵喊声,家家户户都打开了大门。有的敲锣打鼓扭起了秧歌,有的挂上了红旗放起了鞭炮,有的抬来了烧酒捧出了鸡蛋……一时间马家坝沸腾了。早在几个月前,就有贫农协会的人搞地下活动,暗中向大伙儿做宣传,说解放军已经打过长江,刘、邓大军马上就要从湘西入川……所以,当人们一看到队伍前面的红旗,一看到战士们头上的红五角星,立马就知道是解放军来了。
陈富莲是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迎接解放的。从内心讲她希望解放军早一些到来,山寨早一天解放,自己毕竟是穷苦人出身,也曾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但她又非常的担心和害怕……她常常想到江西老家农民斗争地主、枪杀恶霸时的情景。
江湖郎中仲先生的确是中共地下党。酉阳解放的前夜,他就把全县的敌匪人数及布防情况摸得清清楚,并及时地向川东地下党组织作了汇报。1949年11月7日,10万刘、邓大军浩浩荡荡从秀山县的洪安场入川;11月8日一天时间,就以摧枯拉朽之势解放了酉阳全县。
解放后,在仲先生的推举下,进步人士陈菊荪担任了酉阳县人民政府第一任县长。轰轰烈烈土改运动开始了,当时情况下,马家坝乡伪乡长、地主杨克谦罪当杀头,但在第一批被枪毙的敌匪名单里却没有他。说他是开明绅士,在群众中有名声。
运动不断地深入,清匪反霸过程中,从小在杨克谦家里长大的一个侄儿,因参加土匪欠有血债被人民政府镇压。此事牵涉到杨克谦,杨克谦被枪杀了。
马家坝背后有一座山叫破岩岍,山上有一座遭火焚过的旧庙。杨克谦被镇压后,陈富莲一家老小全部被撵出了家门。杨家大院20多间房屋悉数充公。(现在成了马家坝小学)“走投无路了,我只得带着大姐(杨克谦的大老婆)拖着4个细娃来到半山的破庙里落脚……”说到这里,老人早已泣不成声了。
停了好一会儿陈富莲才说,要不是为了大姐和4个儿女,她早就不在世上了。“那时,好造孽哟!”老人缓缓地对我们说,“4个细娃最大的才10多岁,小的只几岁,一家老小6口人全靠她一双手。没有粮食吃,就去刨葛根挖蕨苔,去摘树叶剐树皮。九十月就去山上打野果摘红籽,红籽和香树叶捣碎后做成粑粑,那就是最好的吃食了……红籽,那时我们把它叫‘救命粮。”
老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接着说:“到了冬天,日子就难熬了。”她说,树叶落了,野菜枯了,根本找不到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子只得带着大儿子去讨口。
“山里人穷啊,有时走一整天都讨不到一口吃的。”老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有一天,走了一坡又一坡,终于在天黑时看到一户人家杀猪,娘儿俩急忙去打帮手,忙活了一阵主人家送了一节猪肠,便赶紧拿回去煮给大姐吃。“无论在外面讨到什么东西,拿回去都是让大姐先尝……那时,她已经六七十岁了,还是一双不能走路的尖尖脚……大姐走时,两眼紧闭,她安心走的……”说到这里,老人嘴角牵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
老人感觉有些累了想躺一会儿,儿媳和孙儿媳便过来扶着她到里间去休息了。
喝了一会儿茶,老人的小儿子杨光越告诉我们,他的母亲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难是世所罕见的,几天几夜都摆不完说不清。
在特别时期,陈富莲经历了不少非人的磨难。“母亲非常非常痛苦……她几次想寻短见,都是我给阻止了……”说到这儿,杨光越慢慢地埋下了头,两只肩膀不停地颤抖……
“万般无奈,母亲就叫我写信。原红二、六军团所知道的首长,她都让我给他们写。母亲说,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杨光越告诉我们,前前后后10多年时间他一共写了100多封信。每写一封信都满怀希望,可等来的却是更多的失望。很多信发出去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即便盼来一封两封回信,也是“查无此人”或“地址不祥”。
“无论如何,我要找到贺(龙)老总和段(苏权)政委!”杨光越说这是母亲在那些年时常念叨的一句话。也许就是这始终不泯灭的坚定信念,才让老人有幸活到了今天。
后记:就在我们这次结束采访后不久,陈富莲就逝世了。她的儿子在电话里告诉我们,老人走时双目紧闭、非常安祥。追悼会也很隆重,参加的不仅有三乡五里的乡亲,也有县上相关部门的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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