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士,自风流”

2024-06-14 09:12:41向好
牡丹 2024年10期
关键词:风度名士魏晋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魏晋风度的形成与魏晋时期动荡的社会有着必然的联系,社会时局的动荡使人们将关注点从外部环境转向自身的生命与价值。在这样一个动乱纷扰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是人们普遍发出的疑问。从汉末时期的《古诗十九首》中可以读出人们对生死存亡的重视以及对人生苦短的感慨,人的自觉开始发展。经历了汉朝大一统的思想压制后,建安时期较少的思想束缚,为文化思想领域提供了较为开放自由的环境,外部环境的刺激与内向精神的追寻共同成为促进魏晋风度形成的原因。鲁迅、宗白华、李泽厚针对魏晋风度各抒己见,展现了魏晋风度的基本风貌及外在内核。本文在总结概括鲁迅、李泽厚、宗白华三人对魏晋风度的认识的基础上,立足于魏晋风度形成的特定历史背景,对魏晋风度的精神内核进行分析,指出魏晋风度粗犷任气的外壳下儒道融合的理性内核,并通过与拥有相似历史背景的西方唯美主义思潮的对比,进一步确定魏晋风度的精神内核——儒道合一的理性精神。

一、鲁迅、李泽厚、宗白华对魏晋风度的认识

关于魏晋风度,鲁迅在他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并没有进行正面论述,而是主要论及“文的自觉”、药与酒对文人的影响以及当时文人的社会生活。鲁迅从汉末魏初的社会历史背景入手,从曹操谈起,提及曹丕,在建安七子中着重谈孔融,接着着墨何晏,论述药与名士的关系及后续发展,略谈正始名士,将重点落于嵇康和阮籍,并将二者作比较,最后以陶渊明结束,指出社会动荡、政权更迭时期的文化传统、文人心理以及生活方式。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药”与“酒”两个意象。“药”用来医治身体,在魏晋时代有独特且重要的地位,带有象征意味。名士们通过炼制丹药寻求身体与精神两方面的超脱和愉悦,同时与玄学思想相结合,形成一种潮流,效仿者众多。“酒”也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其不仅是社交活动中不可缺少的载体,还是文人们超脱身心的手段,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麻痹精神。“药”与“酒”不是孤立存在,二者有一定联系。鲁迅以嵇康和阮籍为例,总结药与酒的区别:吃药是可以成仙的,仙是可以傲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魏晋风度不仅渗透进鲁迅的骨子里,也在中国文化人心中

扎下了根。

《世说新语》是南朝时期的一部笔记小说,主要记载了魏晋时期士人们的言行逸事。宗白华在其著作《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中,高度评价并多次赞美了魏晋时期。其基于对《世说新语》的再解读与重新阐释,从八个方面来探讨魏晋人的自由人格和艺术精神,围绕“个性自觉”对晋人的美进行诉说,称赞其放荡不羁的情怀。宗白华将魏晋南北朝时期与西方的文艺复兴时期相联系,指出二者的相似之处:思想的解放与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蓬发、人自身的觉醒……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第五章中专门谈“魏晋风度”,并作出高度的评价,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人的觉醒”乃至“文的自觉”的时代。他在书中强调了魏晋风度的两大主要特征,分别是“人的主题”和“文的自觉”。他提出人内在的觉醒源自对外在绝对权威的批判与否定,这种觉醒是一种胜利,是对抗、破坏落后陈旧文化所获得的胜利。文与人的关系也可以看作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文的自觉(形式)和人的主题(内容)同是魏晋的产物。”李泽厚在前代学者对魏晋风度的已有解读上,增添了人道主义、人性论等新的时代内容。

二、魏晋风度中的道家内核

何为魏晋风度?从审美层面讲,它主要是指汉末魏晋上层名士从内外两方面体现出来的审美风貌,其基本内涵是“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也有学者用“高贵、风雅、真实、骄傲”来概括。魏晋风度也是主动与被动、消极逃跑与积极出走的合一。无可讳言,魏晋风度除了有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被神往的一面,也有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被诟病的一面。

从《世说新语》中有关魏晋文人的言行故事可以看出,在魏晋时期“谈玄”成为一种风尚。前文提及,魏晋风度的基本内涵之一是“玄心”,而“玄”正是道家思想的核心概念。不难看出,道家思想对魏晋风度的形成有极大的影响。

魏晋时期政局动荡,战争频发,百姓们命如草芥,名士们感受到现实的悲痛和生命的无常,他们的物质生活需求无法得到满足,于是转向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道家黄老之学经过一定改造之后,成为名士们逃避世俗、逍遥世外的良好途径。

魏晋名士们的轻谈狂妄和隐逸山水都是从黄老之学中得来的。一是谈玄论道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且谈论内容广泛,既有人生问题,又有艺术追求等;二是狂妄不羁成为魏晋风度的典型特征之一,阮籍对人有青眼和白眼的区分,刘伶在家会客时不穿衣服,甚至裸行酣饮;三是因为连年的战乱和统治阶级政治上的迫害,许多名士隐逸于山林之中,山水田园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良好关系。

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名士们不再追求儒家烦琐的礼节与等级秩序,转而追求心灵上自由自在的乐趣,他们主张言行不必局限于一板一眼的礼法,行事但凭天生秉性。名士们奉行“无所为而为”的态度,傲然自得而又至情至性,认为真正的名士风流应当是无所约束,回归自然。例如,《世说新语》中王徽之在大雪之夜乘船拜访朋友戴逵的故事,将“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魏晋风度展现得淋漓尽致。可见王徽之率性天然,不拘泥于目的,而注重过程,反映其见心见性、浪漫洒脱的境界。

社会存在的变动必然引起社会意识的转变,道家思想从一系列学说之中脱颖而出,被一众文人所推崇,乃至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主流思想文化,是有其历史必然性的。魏晋风度中的道家思想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还改变了人们对生活价值的追求,影响了人格的塑造。

三、魏晋风度中的儒家内核

建安时期的统治者曹操十分蔑视礼法,唯才是举,不在意品德,即使不仁不孝之人也可以被重用。正是当时最高政权统治者对以“仁”为核心的儒学的蔑视,才提供了玄学繁茂生长的土壤。

诚然,魏晋时期以玄学为主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抛弃儒家思想,而是将儒家思想融入道家思想,注入时代。玄学以道家思想为本,但也将儒家所崇奉的礼仪规范作为根本的价值取向。魏晋时期文人名士们的价值观以儒家的伦理秩序为主,他们致力于推崇的自然本真之道,是一种既能用于名教,亦能用于家国社会的道。儒家对魏晋风度的影响,具体体现在积极进取的精神、生命忧患意识和慷慨的生命意识上。

李泽厚先生指出,表面看上去是安于享乐、消极堕落的魏晋文化,其里层深刻地表现了当时的历史环境之下人们对人生的极力追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驱逐诗人亦是如此。柏拉图否定艺术,认为艺术能激起人心中卑劣的情感,但这种否定恰恰又是在认同艺术的巨大作用。魏晋名士如嵇康、阮籍等人,看似是追求打破传统礼教的束缚,实则还是过于相信传统礼教。嵇康一句“越名教而任自然”体现了魏晋文人们的自由精神,但细观嵇康原文:“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这其实就反映了其所推崇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前提是不违背德名,亦即心中不存在“矜尚”,意在“大道无违”。在他的其他言论中,也有提到“忠”与“仁”:“忠感明天子,而信笃乎万民。”他所展现的“越名教”,还是以做到忠信为最终目的,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深层内涵中仍含有儒家传统价值观的底色。再看陶渊明,颜延之称他为“南岳之幽居者”。他看似淡泊于世,但其实并非完全超脱于俗世人间。诗词歌赋可以记录人事,通过陶渊明的诗歌,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其情感。可以看出,陶渊明是出世的,他高歌“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叹出对官场羁旅的疲倦及返归自然的愿望;但陶渊明也是入世的,他感到“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可以看出他对庙堂之事仍较为关注,无法做到全然不顾。陶渊明祖父在东晋是名臣,也算得上世家,是以儒家修齐治平的世俗观念和入仕思想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这正是他入仕的原因。

他们的儒家意识并不是凭空产生的,魏晋名士们自小受儒家文化的熏陶,故而都有较高的儒家修养。《世说新语·任诞》中有:“诸阮前世皆儒学,善居室。”《三国志·魏志·嵇康传》记载嵇康家以儒学传家,嵇康在年少便展现了出众的才华。这些魏晋名士们不屑于当时官方政权所提倡的虚伪名教,转而推崇玄学,追求自然本真,但无论其表现如何,本质上都含有儒家的“入世”精神。

四、与西方唯美主义思潮之比较

西方唯美主义思潮是19世纪后半期形成的一场文学思潮,其延续时间短暂,但影响范围较广,一度对中国文坛产生影响。在各类文艺思潮蓬勃涌现的时代,唯美主义作为其中的一股涓涓细流出现。其并非偶然、孤立的文化现象,而是有着深远的文化渊源。

19世纪中后期,两次工业革命使得西方社会的经济基础发生变化,西方国家多由农业化社会转向工业化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其传统文化也出现断层,理性主义由辉煌走向衰落。巨大的社会变动之下,人们开始重新思考人类本身以及各类文化形态,试图在衰微且即将崩溃的传统价值体系之外,建构新的精神家园。西方唯美主义思潮深受18世纪的康德美学的影响,主张艺术应当是无功利的、脱离政治的、不受道德准则所约束的,强调艺术自足与艺术技巧,提倡“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实质上也是“为人生而艺术”。诗歌《里丁监狱歌谣》中,王尔德恰当地运用反复的修辞手法和细微的音节变化,展现了其对传统诗歌规范的反叛,以及甘为艺术献身的伟大品格。

“为人生而艺术”在魏晋文人身上,体现为任情使性、洒脱倜傥的士人作风。他们将目光从政治拉回到自然生活之中,“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名士们逐渐从纵欲任情转向寻求委婉含蓄、清淡典雅的审美境界。

西方唯美主义思潮主张用感性对抗理性,探索感性认识的无限可能,推崇“纯艺术”。受唯美主义影响的作家,有意地打破文字符号传统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追求陌生化效果的传达。魏晋时期也同样打破了传统文学形式的束缚,展现出独特的个人情感,同时将文人情感的个性化表达重新融入伦理与自然。

五、结语

“魏晋风度是一种特定的乱世风度,是一种死亡逼出来的风度。”在动荡的魏晋时期,名士们沉浸在山水之间,以寻求暂时的精神解脱。他们表现出狂放不羁、淡泊从容、蔑视功名的态度,但实际上,他们正处于一种极度焦灼和忐忑不安的情绪之中。他们惺惺相惜,在生活态度和行事作风上都具有非常强烈的趋同性。道家的“无为而不为”“知其雄,守其雌”以及回归本真等人生观念,与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有道则仕,天下无道则隐”等文化精神,在动乱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经过魏晋名士们的人生实践,转化为具有现实意义和鲜明时代特征的魏晋风度,凸显了在粗犷的外壳之下儒道互补的精神内核。

(湘潭大学)

作者简介:向好(2004 —),女,湖南邵阳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高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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