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时代困局:两代人的努力

2024-06-14 09:12:41安妍飞
牡丹 2024年10期
关键词:口吃赵老师父辈

东北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重要的工业基地,素来有“共和国长子”之称,20世纪90年代经济体制改革推进,下岗潮席卷东北。历史和现实之间产生的巨大落差不仅在“下岗人”的心中留下了烙印,下岗带来的“不安定”也始终笼罩着所有人。作为见证这场变革的一代人——“80后”作家创作中下岗和工人成了绕不开的关键词。本文通过对《仙症》的分析,从精神层面理解东北书写——父辈的失败、逃离与子一代人的拒斥、负重前行同时发生,展现两代人的精神之痛,进一步理解东北破局。

一、“疾病”隐喻

“疾病是个体生命在肉体与精神方面的异变与缺损。人类与疾病如影随形,在人类学看来,疾病就是生命的脱序状态,早在我国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就有有关疾病及其分类的描述,《周易》《周礼》中也有古人对疾病的记载。”疾病叙事由来已久,鲁迅的《狂人日记》、巴金的《寒夜》、张爱玲的《金锁记》等都有疾病叙述。其中,精神病(疯癫)是一种特殊的疾病,往往是因为社会接纳与自己价值认知产生碰撞而形成的精神错乱。“‘疯癫一词最早意为精神错乱,后卡伦·霍妮在文化层面进行了重新阐释,认为疯癫主要是由个人的精神危机造成的,而个人的精神危机是社会文化问题的缩影,并提出了‘文化病因说。”“疯癫是一种文明的产物,是特定的历史条件和意识形态综合起来的产物,是理性压迫的一种结果,并非是一种自然意义上的生理疾病。”

照此说来,毫无疑问,王战团是小说中人尽皆知的“疯子”。回顾他“疯”的前史,不难发现他与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疯子”不太一样,他看起来更加正常,“后来我才得知,我妈叫王战团疯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神病”。王战团的发疯史在“我们家”也算得上是老生常谈,但是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病的,只知道他头一次在部队里犯病就被下岗了,“他首次在部队里发病的故事,每年三十我都听一遍”。他不愿站队,保持中立,想以此免受风波牵连,但是过硬的技术和博学的才识,又使他成为双方都想竭力拉拢的人,平日藏在心里的不满在夜晚终于爆发,他在梦中对所看到的各种宵小行为破口大骂。直到大姑来接走王战团时,他疑惑地问妻子自己是否说梦话,大姑没有回答他,只锁着他的胳膊,按着他的脖领子给政委鞠躬道歉。

从秀玲的表现来看,王战团已经不是第一次“犯病”了,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有病”,秀玲隐瞒他说梦话的事实,或许他的“病”从一开始就与说话有关。他在梦中骂人时声音震天响,并不是呓语,这样的状态与一般人说梦话的状态大相径庭。福柯把疯人定义为“一切相对于理性、道德和社会的秩序而言表现出‘碍事迹象的人”。也就是说,福柯已将“疯癫”看作文明社会“理性”的对立面,把“疯癫”当作是有悖于理性的精神冲突状态,是道德上的自由放任,即普里查德所说的“精神错乱”。由此可见,昔日的话语体系已经不能“隐藏”王战团,从他梦中大骂领导开始已经被划分到“精神病”的行列之中。

王战团的“病”与说话相关,无独有偶,主人公“我”也有与说话相关的病,“我”不仅有口吃还有抑郁症。家里人都不愿意和王战团交流,“我”有口吃,说话不利索,又和王战团相差四十岁,却是这个家里最能与他说到一起的人。主人公“我”和王战团此时在同一个话语体系中,都是“有病”的人,二人在彼此的缺口里指认出了对方。

二、父一辈的托举:质疑权威与独自留守

在郑执笔下,“父辈”代表了下岗潮中失落的工人形象,从荣耀到失意,从“老大哥”沦落为游走于社会的“边缘人”,他们被时代抛弃,固执、迷茫充斥着他们的内心。

“在社会权力运作机制的看法上,福柯认为通过对疯癫进行塑形、排斥、禁闭等手段来实现规训目的,并以疯癫者的死亡和回归理性实现对社会权力机制的维护。”那些被看作是疯癫的人,只有进入与主流一致的话语体系中才能真正被接纳和正视。于他们而言,不是这种话语体系拒斥他们的到来,而是他们始终拒绝进入。“疯癫”和“正常”之间若没有重要的亲缘关系作为纽带,或许可以被忽略。正是因为亲情的“约束”和“捆绑”,才衍生出规训的手段——禁闭、塑形。就像《仙症》中大姑始终不愿意将王战团送到精神病院,归根结底是为了两个孩子“不丢人”。她为了让这“疯子”安生起来,只能把他关在家里,瞒着所有人偷偷给他吃安眠药。作为同样“有病”的主人公,因为口吃尝试过各种奇怪的治疗手段——用钳子烫、含碎石子、熬蝼蛄皮水喝……各种治疗方法都无果,但是父母却“乐此不疲”,终于在主人公以死相逼时停止治疗,“我”和王战团与家人,俨然成为对立的两个系统,两人一起抵抗家人的“规训”。

作为身上有东西,能走阴过阳的赵老师曾出现过三次,分别为王战团和“我”治病。其中,给王战团治病的场景,既严肃又滑稽。王战团作为疯癫者始终与作为社会权力机制的维护者的赵老师进行对抗,赵老师的剑拔弩张和王战团的漫不经心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赵老师盯着王战团看,王战团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更加贴近,在气氛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说出“你两只眼睛不一般大”。并不是这套驯服机制对王战团不起作用,而是王战团从一开始就拒绝这套机制,直至后来每天给白三爷上香,他也还是向给政委汇报工作那样,从始至终都拒绝通过这套机制进入所谓的“正常的语境”。当赵老师开出“药方”,把牌位请到王战团家时,他还是觉得无所谓,甚至质疑赵老师的身份,从心里否认这套机制的合理性。“你姓赵,你家咋姓白呢?你是捡的?”王战团不仅拒绝赵老师将自己纳入正常的社会秩序中,还进一步否认支撑她行使权力的理论,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瓦解了赵老师的权威。

王战团告诉“我”,“一辈子就是顺杆儿往上爬,爬到顶那天,你就是尖儿了”“我卡在节骨眼儿了,全是灰”。王战团从始至终都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越明白越觉得不应该,在他身上只能形成一次又一次的闭环。作为属于同一体系的两个人,王战团比“我”更知道身处这个话语体系之中是很难融入正常社会秩序中的。

“郑执乃至这一批‘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中感人至深之处就在这里:父一代始终把罪责或是拒绝进入象征界的‘不合时宜留给自己,而让子一代如一个‘正常人一般进入‘日常生活的象征界,比如《仙症》里王战团让‘我往上爬。”

赵老师两次看事儿,王战团都在场,却展示出了不同的态度。他尚未走出闭环时,始终叮嘱“我”一定要往上爬,爬到人尖。赵老师为“我”治病时叫“我”认罪,“我”始终咬紧牙关不松口。王战团当时被关起来,在屋里大喊着叫“我”爬。赵老师的引导“我”大可以视而不见,咬紧牙关,王战团的痛心疾呼“我”却不能不听,他明知自己爬不过去,还是要把“我”托举过去,希望“我”不会被卡住。“我”跪在赵老师面前一一忏悔自己的罪孽——忤逆父母、不敬仙人等罪状后,终于大声喊出了“白家仙人救此郎”。木剑从“我”头顶正中间竖劈下来,灵魂被一分为二,鲜血喷出又立刻遁匿不见,再也听不到王战团的喊声了。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有双重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我”已经得到了赵老师的救赎,卡在节骨眼儿的那个“我”已经荡然无存,此时的“我”,不再和王战团一样是被卡住的人了。

以王战团为代表的“父辈”,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面对权威敢于挑战和质疑,却始终不愿走出自己的话语体系,可是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子一代”身上时,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到之前的对立面,成为帮助“子一代”回归正常轨道的有力推手。

三、子一代的烙印:心理创伤与未来展望

下岗所带来的影响也延续到了“子一代”身上,他们亲眼看到“父辈”是怎样生活的,“子一代”在成长过程中实现了蜕变,带着记忆和创伤走向未来。

“与之相对,子一代始终做不到完全遗忘父一代,这两代人从来没有真正地分开。”在“父辈”的托举之下,“子一代”或许更为纠结和挣扎,他们无法选择“父辈”的生存方式,却又不能完全适应、接受新的生活,若是没有“父辈”的托举,他们或许能心安理得地拒斥一切,可是看到“父辈”的坚守和托举后,他们只能选择冲出固有的“话语体系”,带着旧的烙印,适应新的生活。

“我”和大姑父王战团被判定为“有病”的标准就是说话都有问题,“我”是“口吃”,他是“诽谤”,归根到底就是说话有问题,直到赵老师的出现将“我”们的“实病”触发,变成了“仙症”,而这种“病”除了配合赵老师的逻辑,别无他法。王战团鼓励主人公“我”接受赵老师的“治疗”,在“治疗”中,王战团的托举和赵老师的引导把“我”从节骨眼儿上解放出来。尽管“我”看似已经治好口吃,脱离了大姑父王战团,但醉酒时还是会口吃。从这里不难看出,在上一辈的托举下,子一代进入正常的生活体系之中,但是父辈的“基因”仍然在这一代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王战团认为自己是被卡住的人,家里其他人都认为他“有病”,“有病”和“被卡住的人”都在说明他和别人不一样。困住王战团的心病,在赵老师的解读下变成了“女鬼”,而“我”是因为吃了刺猬肉才犯了“病”。王战团的“疯癫”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他对海有很深的执念,从部队回来总是讲述各种关于海的故事,说自己是潜艇兵、海军,给孩子们起名也离不开海,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只是在战船上,爬桅杆、打旗语的信号兵。“凡尔赛皇宫里名画上的‘海洋,通向热爱《海底两万里》的王战团。王战团意识中的‘海洋指向着真正的自由,这是象征秩序无法消化的‘剩余。”主人公在离开东北,与未婚妻到凡尔赛宫时,看到墙上油画中的海便想起了王战团;在斯里兰卡的海边,两阵相似的风吹过,身处异乡的他又想到了王战团。王战团对海的执念,使得“我”把王战团与海联系起来,只要看到海,就不由得想起王战团,他对海的执念已经变成一种追忆往昔的烙印,印在子一代身上,无论身处何方,看到海时总是会热泪盈眶。小说结尾“许多年后……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在父辈的抗拒和子一代人的接受中,看似子一代人全身而退,实际上父辈的执念已经变为愈合之后的疤,永远留在子一代人的身上。

“郑执这一代的写作,不是说出了什么;而是告诉我们,有什么在牵扯着我们,但又无法说出。《仙症》最终展现出对于东北的精神治疗及其不可能,东北最后的尊严,是拒绝被‘治愈。”在“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中,东北衰落的历史,往往由“父辈”和“子一代人”前仆后继构成,郑执通过两代人,展示了东北人民走出时代困局的挣扎与努力。

(沈阳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安妍飞(1999—),女,河北保定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

猜你喜欢
口吃赵老师父辈
为赵老师点赞
我的 “蜡烛”老师
小主人报(2022年17期)2022-11-21 21:14:26
“维生素”大口吃
《我和我的父辈》观后感
My Country, My Parents 《我和我的父辈》观后感
超级难写的字
孩子口吃,家长巧应对
心理与健康(2018年1期)2018-05-14 10:01:47
接过父辈的旗帜
口吃的哼哼猪
快乐语文(2016年12期)2016-11-07 09:45:49
尤劲东油画选
连环画报(2015年3期)2015-05-14 07: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