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资本主义货币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之建构

2024-06-12 18:39
临沂大学学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哈维资本主义矛盾

孙 佳

(重庆三峡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万州 404100)

大卫·哈维作为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的代表人物,除去将地理空间维度带入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并提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之外,一直致力于通过创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来实现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对于后者,理论界的关注度较前者稍显不足,实际上哈维从1971 年开始就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去跟踪、观察、解释和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陆续出版了《资本的限度》(1982)、《资本的城市化》(1985)、《资本的空间》(2001)、《马克思〈资本论〉指南》(2010)、《资本之谜与资本主义的危机》(2010)、《资本社会的十七个矛盾及其终结》(2014)等著作。哈维聚焦资本主义经济中的“货币”现象,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种针对当代资本主义货币现象所蕴含内在矛盾的货币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该理论以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为前提,以劳动的社会价值和货币表现形式之间的矛盾为核心,以货币的二次具象化过程中的四重矛盾为内容。

一、哈维货币政治经济学的前提: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

哈维在自己的一系列著作中指出,当代资本主义已经从工业资本发展到金融资本阶段,经济危机的形式也开始以金融危机即货币危机的面貌呈现,这种新形式经济危机的爆发是“劳动的社会价值”与“采取货币的形式对其进行表示”这对核心矛盾展开的逻辑结果,但是这对核心矛盾的逻辑发展则需要以另外一对基本矛盾——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两者之间的矛盾为前提。①哈维认为资本主义经济下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主要体现在三个角度。

首先,从实践角度来看,哈维深入分析了日常商品交易的过程。一方面,商品的使用价值被消费者以货币购买的方式取得,并最终被消费掉而不复存在;另一方面,用以购买该商品的货币却仍然存在,货币仅仅是从一个主体转移到另一个主体身上,而且这一过程会随着商品交易不断进行而一直持续下去。这样,作为使用价值载体的各种具体的商品被消费掉,而作为交换价值载体的货币却在整个资本社会中继续流动,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出现了一种存续的不平衡性。在这里,哈维向首先发现了这一内在不平衡性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经济学家西尔维·盖赛尔②致敬,认为这是一项重大发现,这一发现构成了哈维政治经济学思想的重要理论来源。

其次,从理论角度来看,哈维继承了马克思的观点。商品的使用价值具有多样性,不同种类的商品具有不同的使用价值,而商品的交换价值则具有一致性,即在市场化的条件下,一切商品都可以被量化为交换价值的多少进行相互之间的兑换,多样性和一致性两者存在一定的张力。同时,哈维发现商品的交换价值除去具有一致性的特征之外,还有变化性的特征,即每种商品的交换价值在交易的过程中并不恒定,可能发生一定的变化。这样,哈维提出了西尔维·盖赛尔主张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存续不平衡的张力之外的第二对张力。

再次,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哈维用资本主义的房地产市场发展史来论证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张力。哈维首先区分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房地产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自力建房”“按需建房”“投机建房”三种不同的建房模式。“自力建房”模式出现在前资本主义时期,个体并不需要借助于市场以及交换价值,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实现对于房屋的使用价值需求。“按需建房”模式是指在进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后,个体虽然为了自己的居住需要而建设房屋,但是主要依靠通过市场来购买相应的材料和物品来建设房屋,即通过交换价值来实现房屋的使用价值。“投机建房”模式强调在进入发达资本主义阶段后,个体并不是为了自身的需要而是完全为了实现房屋的交换价值而建设房屋。

我们可以从出现时间、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两者关系、成本构成、风险大小四个角度来分析哈维提出的三种建房模式。从出现时间上看,“自力建房”不需要借助于市场,盛行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前,而后两种模式都需要借助市场,其中“按需建房”更多地存在于资本主义市场的早中期,而“投机建房”则存在于资本主义经济的成熟发达期。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关系来看,“自力建房”中使用价值并不受制于交换价值,而“按需建房”和“投机建房”中使用价值的实现都受到了主体拥有的交换价值能力大小的限制。但这两种建房模式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就目的而言,“按需建房”的目的在于获得住房的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为使用价值服务,而“投机建房”目的是获得住房的交换价值,使用价值为交换价值服务;从风险大小来看,“按需建房”风险较为固定,而“投机建房”模式中的风险具有不确定性,房屋的交换价值从房地产商转移到买房者之后仍然有可能继续发生变化,可能继续升值也有可能贬值;最后,从成本构成来看,“按需建房”的成本包括建房的一般材料成本以及人工成本,主要表现为工业成本,而“投机建房”的成本在上述成本的基础上还要附加利润、利息、利益、地租土地等额外成本,即商业和金融成本。

哈维认为,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普遍采取“投机建房”模式,房屋的买卖双方都将房屋交换价值凌驾于使用价值之上。作为卖方,理所当然地关心房屋交换价值的实现,作为买方,由于房屋本身所具有的使用价值属性,一般消费者更多是通过按揭分期购买,而这种行为实际上已经将房屋变成交换价值的储蓄工具,所以消费者也愈加关注所购买房屋的保值和增值。此外,更有部分投机消费者购买房屋就是为获得房屋交换价值的增值部分。对于哈维的观点,马克思在《1859—1861 年经济学著作和手稿》中也明确提出了资本对于交换价值的贪婪——“商业资本,或者作为商人财产出现的货币,是资本的最初形式,……这个运动的唯一目的就是交换价值。”[1]但是,哈维认为这种对交换价值的盲目追求会造成使用价值丧失的灾难性的后果,以美国次贷危机为例,这场危机导致400 多万美国家庭最终失去了房屋。

在这里,如果对哈维的这一思路继续深入,就会发现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的这种内在错位和系统张力已经从房地产市场向医疗、教育、退休养老等经济领域蔓延,并最终会感染整个资本主义经济体,而且这种情况将随着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发展而恶化为矛盾和危机。实际上,哈维在这里利用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矛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代西方经济学中一直为人们所崇尚的“每个人都试图不断地改善他们的经济状况:这些活动都通过价格和其他的市场机制而得到了协调”[2]理论神话的虚假性。

二、哈维货币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货币和价值之间的矛盾

(一)货币一次具象化理论

和马克思一样,哈维认为,在任何复杂的商品社会中一般等价物的出现是商品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必要条件。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将促使交换价值逐渐被固定的形式——货币所替代,关于这一点,马克思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的“货币”章提出了“交换价值构成货币实体”[3]的观点,并且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进一步明确为“由于这种社会过程,充当一般等价物就成为被分离出来的商品的独特的社会职能。这个商品就成为货币……货币结晶是交换过程的必然产物”[4]106。“这样地代表一切商品的交换价值的最适当存在的特殊商品,或者说,作为一种分离出来的特殊商品的商品交换价值,就是货币。它是商品在交换过程本身中形成的商品交换价值的结晶。”[5]442“交换过程同时就是货币的形成过程。”[5]445这样,哈维把以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矛盾为前提的研究转化为以“货币”为中心的研究,开始进入了货币经济学范畴下对于“货币”本身的研究。

哈维首先分析了货币本质,认为货币存在表层和深层双层内涵。从表层看,货币是一种工具,用于衡量不同商品之间相对交换价值比例,这一定义阐述了货币与交换价值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追求越来越大的交换价值将会呈现为对于越来越多货币的不断追求;从深层看,货币是一种社会关系,货币由处于交换中的社会劳动所创造的价值进行支撑,这一定义揭示了货币与社会劳动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市场上不同商品之间货币价格的差异和商品本身所负载的使用价值无关,而是和商品所负载的无差别的社会劳动(即价值)有关。这样,哈维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货币的出现是无形的社会劳动(即价值)的物质化和具象化的结果,货币出现的过程就是货币作为社会劳动的一次具象化过程。

货币的双层内涵同时也决定了货币的双重功能——技术性和社会性两大功能。首先,货币的表层内涵决定了技术性功能,该功能强调货币是服务资本流转的一种媒介手段;货币的深层内涵决定了社会性或者政治性功能,强调物质化和具象化后的货币已经成为财富和权力的标志。货币的深层内涵意味着其作为一种社会关系虽然具有非物质性和无形性,但是其所负担的政治功能却具有客观性,能够对社会产生客观化影响,对于社会和政治具有重要的作用。

货币的出现极大地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解决了商品交换中存在的矛盾,马克思对此形容为“一次惊险的跳跃”,但是,哈维认为作为矛盾解决手段出现的货币本身却带来了新的矛盾。这一矛盾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一次具象化后的货币导致了人们在日常经济生活中更加容易被迷惑,人们更加容易将注意力放在“表层”的货币上,而忽视了货币背后“深层”的社会劳动,对于这种扭曲的认识马克思采用了“货币拜物教”这一经典术语来表述。另一方面,一次具象化还带来了“作为社会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和“通过货币这一符号化和具象化的形式加以表示”之间的矛盾,和马克思关注前一矛盾不同,哈维更加关注第二个矛盾。哈维将“货币”作为“社会劳动(即价值)”的符号化和具象化表示和将地图作为实际的地理环境的符号化和具象化表示进行了类比,既然符号化后的地图永远无法完整和精确地再现实际的地理环境,那么符号化后的货币也同样无法完整和精确地再现社会劳动或者价值,两者之间的这种具象化和被具象化必然存在落差,这种落差将会随着经济的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桎梏。作为21 世纪的学者,哈维考察了马克思之后从19 世纪到21世纪资本主义的货币发展史,见证了这种落差随着经济发展而不断发展演化的历史进程,深入地分析了资本主义为解除这一落差带来的发展束缚所衍生出的新解决思路——货币的二次具象化。但是,就像魔咒一般,和货币作为解决资本主义经济的内在矛盾所采取的货币一次具象化这一措施所带来的后果一样,货币的二次具象化作为解决一次具象化所带来的矛盾的解决措施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新的矛盾,这一矛盾最终导致原先的“落差”和“张力”向着“矛盾”和“危机”发展。至此,哈维开始进入考察当代资本主义经济背景下的货币二次具象化进程以及内含的四重矛盾的阶段。

(二)货币的二次具象化含义以及内含的四重矛盾

在阐述货币二次具象化理论及其内含的四重矛盾之前,哈维首先阐述了货币在一次具象化后的发展历史。在这一历程中,货币经历了两大变化。首先,货币从一种“测量单位”变成了一种“资本”,货币本身是社会劳动的测量工具,在这一点上货币和其他度量单位(例如吨、米)是一样的,但随着经济的发展,货币本身却可以被买卖,这也就意味着作为度量单位的货币开始具有使用价值(货币可以产生利润)和交换价值(货币可以产生利息),货币以一种金融资本的形式出现,而且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这种资本形式越来越重要。其次,货币经历了从“贵金属”到“纸币”再到“数字货币”的过程,实现了从“物质化”到“纸质化”再到“数字化”的转化历程。哈维指出,“新形式货币出现”的这一过程就是各种“符号货币”对最初的“贵金属货币”的符号化和具象化过程,这也就意味着货币在经历贵金属作为社会劳动(即价值)的第一次具象化后,又一次经历了“符号货币”对于“贵金属货币”的具象化,即二次具象化。这样,社会劳动已经二次被具象化,而这两种新变化都进一步推动了货币二次具象化过程中四重矛盾的激化。

1.第一重矛盾:货币流通职能和存储职能的矛盾

一般而言,货币的存储功能和流通功能是相互依存的:一方面,如果货币没有存储的价值,那么任何形式的货币都不可能被用于流通;另外一方面,如果货币无法进行流通,无法代表价值,那么货币也没有必要进行存储。但是,哈维敏锐地指出,随着经济的发展两种功能之间存在着矛盾。货币一次具象化后,社会劳动(即价值)的货币表现主要以贵金属货币的形式出现。在贵金属货币时代,货币一方面能够很好地行使存储财富的功能,但是另一方面,贵金属货币由于不易切割而且容易磨损,无法满足快捷的日常交易所需要的快速流通功能。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不断发展,存储功能需要“真实的货币”,而流通职能仅仅需要“符号的货币”,为了解决货币的流通职能和存储职能间的矛盾,资本主义经济开始在内部孕育出代替金银等贵金属货币的新型货币形式——法定纸币、电子货币、数字货币,开始出现上文所述的二次具象化过程。这种二次具象化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符号化的货币形式和其所最初代表的社会劳动(价值)之间已经没有多少联系,这样直接导致了具象物和被具象物之间的“落差”和“张力”地进一步加大,开始向“危机”的方向发展。

2.第二重矛盾:物理货币的有限性和电子货币无限性的矛盾

货币通过二次具象化进入到电子化和数字化货币阶段后已经摆脱了对于其自身的一切有形束缚。在贵金属阶段,货币的有形束缚主要体现在金银货币无法在短时间内大量供应到市场,而到了今天,由于货币只是一组数字符号,完全可以通过键盘上的敲击而迅速加大供应,货币的扩展已经不存在任何物理上和技术上的限制,传统金银贵金属货币所具有的供应稀缺性和稳定性等特征已经完全消失。哈维认为,这种情况在1970 年全球货币脱离了金本位之后更加明显,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开始进入货币创造和积累无限性的世界中。这种无限性可以从两个主体层面来进行分析:从国家层面看,政府获得了没有任何物理和技术限制的货币扩展权,例如美国在之前开展的量化宽松政策以及当前欧洲央行在欧元区实施的货币宽松措施和安倍在日本奉行的“安倍经济学”,国家完全可以凭空产生更多的货币;从个人层面看,伴随着各种信用账户工具的创新,个人也可以在短时间提供大量的钞票,典型的形式就是个人可以通过按揭等形式将自己一辈子所能够(或者不能够)获取的货币集中到一个时间点释放出来,这也就意味着印钞权已经开始从国家层面向个人层面转移。物理货币有限性和电子货币无限性的矛盾在货币二次具象化之后显然无法避免,而深藏在这一矛盾背后的则是电子货币、数字货币形式的无限性和社会劳动(价值)的有限性的矛盾。

3.第三重矛盾:价格与价值的矛盾

对于价格和价值的关系,马克思早在《1861—1863 年资本论及手稿》中就指出,“商品的价格就是以货币表现的它的交换价值”[6],所以交换价值与价值的矛盾在当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必然表现为价格与价值的矛盾。对于价格的决定因素,哈维用自己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中的“时空”思维模式整合了西方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两种“价值—价格”理论的差异,当代西方经济学认为供求关系对于价格有决定性的影响,而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则认为价格是由价值来决定的,价格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哈维认为,在经济实践中商品的价格实际上是在具体的某次交易过程中被当时该交易所附属的特定时空下的供求关系影响的,这种在单次交易中实现的价格和社会劳动所代表的价值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只有在充分竞争和完美功能的“理想”市场经济体制下,这些不同单次交易所实现的价格的汇总才会和社会劳动所代表的价值之间呈现上下波动的趋势。实际上,哈维在这里的观点和传统古典经济学家康替龙、亚当·斯密的观点具有一致性,传统经济学家也认为“市场价格”从长期来看会和“自然价格”相吻合,但是亚当·斯密等人认为资本天生崇尚竞争,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充分的竞争将会解决“市场价格”和“自然价格”之间存在的落差。③在这一点上,哈维却坚决反对,他认为传统古典经济学所鼓吹的充分竞争是资本天生具有的禀赋是完全错误的,和竞争相比,出于对利润的追逐,资本更加偏爱独占和垄断,因为后者显然能够带来更大的利润。④由此可见,哈维在这里实际上批判了西方经济学中的“资本天生崇尚竞争”的理论神话。

哈维认为,竞争性和垄断性在资本主义经济下构成了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在此矛盾之下资本对于独占和垄断的偏爱以及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矛盾下资本对于商品的交换价值的偏爱,共同导致了在现实经济实践中资本对价格而非价值的追求。从理论逻辑上看,价格是价值的外在表现形式,必须服从于价值的规定,而价值又是以社会劳动(准确而言是能够增加社会财富的创造性社会劳动)为基础,那么价格一定也应当附属于创造性的社会价值。但是,货币在二次具象化后已经与创造性社会劳动隔了层层迷雾,相应地也必然导致价格与创造性社会劳动之间“落差”的扩大化,这种扩大化的趋势,可以从定量和定性两个方面来分析。

在定量上,在现实经济生活中资本家为了追求利润,尽量避免价格低于价值的情况出现,努力保持价格高于价值的情况,在价格波动选择上只想要波峰,不想要波谷,于是资本试图通过各种独占的形式来实现这一目的,例如NIKE 主要采取了通过广告高档化的形式来谋求品牌上的独占优势来获取利润,进而实现价格和价值两者长期的背离。

在定性上,价格应当服从于社会劳动所产生的价值,也就是说价格应当和社会劳动(准确地讲应当是能够产生社会财富的创造性社会劳动)相联系,但是资本为追求高价格,则有了将这种联系隔离化和扩大化的趋势,即无论某一活动是否能够代表创造性的社会劳动价值,只要这一活动能够创造利润,那么就可以被资本贴上“价格标签”。例如,在经济实践中出现了土地等自然资源被贴上价格的标签用于获利的行为,甚至出现了为获利而进行的买卖妇女、儿童、贩卖军火等非法行为。对于资本来说,只要一个行为能够获利,就可以被贴上价格的标签,对此马克思曾经明确指出:“既然一切东西可以为换取货币而让渡,那么一切东西也可以通过货币而取得。一切都可以用‘现金’去获得,而现金作为存在于个人之外的东西,则可以通过诈骗、暴力等手段去夺取。”[7]资本只关注利润,而不关注产生利润的方式,资本只需要回应处于表层的价格,而不会去过问处于深层的价值,进而实现价格和价值两者之间完全的背离。

4.第四重矛盾:价值的社会属性和货币的权力属性的矛盾

货币的二次具象化过程导致了将具有“社会属性的劳动价值”用以“具有权力属性的货币方式来进行表示”之间的矛盾。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货币的流通职能和存储职能开始不断地分离,对于流通职能的强化导致了新的货币形式的出现,而对于存储职能的强化,则让货币开始具有了垄断性的社会权力,让货币从技术性职能向社会性或政治性职能拓展,货币已经成为社会权力的一种新形态。在现实社会中,一个人拥有的货币越多,也就意味着他拥有的权力越大,这一点正如葛瑞科所言,“资产阶级政府对于金融货币经营行业进行特殊授权,进而让垄断金融卡特尔拥有了一种垄断性的剥削权力,这种剥削权力是通过运用其所拥有的对于货币信贷的独占性控制权,通过利息这一媒介实现对于生产者所创造社会财富的无情剥削,在这种情况下,尽管资产阶级政府也披着所谓尊重多数人意愿的‘民主’外衣,但是仍然无法掩盖货币金融权力被少数人所掌控的事实。于是,在这种情况下,货币便成为一种增强权力的手段,成为包括资产阶级政府和金融资本家在内的那些事实上垄断掌控货币金融信用权的少数主体增强自身权力的手段”[8],货币所拥有的这种垄断性的社会权力不断凸显货币的权力属性。

货币的流通职能演变所导致的形态的升级和货币的存储职能增强所导致的权力属性凸显,这两者的紧密结合打开了人的多样性行为的可能性,同时也扭转了原初所设定的理性的货币关系。人们为获得金钱而追求金钱,对于这一点,西方经济学界也有类似的观点,凯恩斯认为:“我们最终将会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那个时代的财富积累将不再会拥有其在当前社会所拥有的重要性地位,那个时代的道德规范水平将会有很大的提高。在那个时代我们能够摆脱过去200 多年来一直施加在我们身上的那种‘虚假’的道德原则,那些‘虚假’的道德原则之所以‘虚假’是因为它将我们人性中那些不具有真正道德属性的人反感的部分(指的是为了想拥有金钱而追求金钱的动机)提升到了好像具有较高德行的地位。到那个时代,我们才能够从真正而非虚假的道德维度来评判我们的金钱动机,到了那个时代,我们就会充分地认识到——因为想拥有金钱而热爱金钱和为了想要实现和享受美好的生活而热爱金钱有很大的不同,前者道德原则的‘虚假外衣’将会被戳破,将会被认为是一种令人憎恶的错乱,应当被心理医生所诊治的一种病态性倾向。虽然在今天,我们距离那个时代仍然很遥远,因为从现实来看,目前的各种各样的社会习俗与经济惯例,不管其本身多么地令人觉得厌恶或者不公平,由于其能促进资本积累便仍然被我们不计代价地以各种方式加以维护,不过,到了那个财富积累不再具有社会重要性的时代,他们最终将会被我们抛弃,我们最终将会获得真正的道德自由。”[9]

三、哈维货币政治经济学的结论:从货币经济矛盾走向货币政治反抗

大卫·哈维围绕资本主义经济下的货币二次具象化以及在此过程中的四重矛盾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下“货币所代表的交换价值”“创造性社会劳动所代表的价值”“商品的物质属性所代表的使用价值”之间的相互矛盾,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用“准货币”来代替货币的政治反抗策略。

首先,充分认识到反抗当代资本主义“投机货币资本”和“虚拟货币形式”的重要性。投机货币资本和虚拟货币形式实际上支撑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上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和在政治上不断出现的寡头政治。哈维认为,当前资本主义各种不断出现的货币金融创新工具已经完全脱离了社会劳动价值基础,而各种眼花缭乱的货币金融创新后所带来的是财富积累的加速和财富分配得更加不公。的确如哈维所言,从现实来看,美国的次贷危机和西欧的主权债务危机就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开始从生产危机向金融货币危机过渡的标志事件。进入到电子货币化时代以来的一系列金融新工具,例如担保债务凭证CDO(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贷款抵押债券CLO(Collateralized Loan Obligation)、市场流通债券的再证券化CBO(Collateralized Bond Obligation)和住宅抵押贷款证券化RMBS(Residential Mortgage-Backed Securities)都是一种虚拟的货币形式,但是在这背后都是部分人享受了这种新型的货币形式所带来的收益,而且以大多数人的损失为代价。哈维认为,西方左派如果要推翻资本主义就必须充分认识到“资本的权力”已经衍生出了“货币的权力”的事实,充分认识到谁拥有货币谁就拥有真正的权力的真相。

其次,采用准货币形式来代替现有的货币形式。哈维认为,虽然交换价值(货币)、价值和使用价值三者紧密联系,但是如果作为引导社会使用价值生产和分配的交换价值被弱化,那么对于货币的使用(将货币作为资本)和拥有(将货币作为社会财富权力)都会弱化。哈维自己也承认在今天立刻就构建一个完全不存在交换价值和货币的社会可能是一个乌托邦般的空想,但是目前至少可以尝试用“准货币”形式来代替货币,这样一方面能够继续促进社会交换,另外一方面可以避免现有货币形式的弊端。实际上,哈维构建准货币形式的理论来源于格赛尔的“自然经济秩序理论”,在该理论中,格赛尔关注的是货币的材料特质。格赛尔认为,“西方货币经济学中提出了货币数量理论和生产成本理论,这两种理论均无法成功解释资本主义经济下货币现象中所蕴含的矛盾和危机,其无法成功解释的原因就在于没有从货币的材料特性这一角度来思考切入”[10],进而其提出了一种具有“有效期”的货币学想象,即“如果一种货币可以像其他商品一样具有使用期限,这种货币和其所能购买的物品一样都具有同样的流通保鲜期,也就是说,这种货币可以像马铃薯一样腐烂掉,像酒精一样可以被蒸发掉,那么这种货币才可以用来交易马铃薯,酒精,生铁等”[11]169。实际上,格赛尔的假设解决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存续不对称性问题。格赛尔假设的本质就是认为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应当同时被消费掉,这样两者的存续不对称性就会解决了。同时,“由于货币有保质期,单个货币就无法一直存在,最终会促使货币整体和财富、权力的相分离”[11]176,就必然不能作为社会财富和权力而进行存储。

哈维认为,格赛尔的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在其所处的时代显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在今天资本主义货币形式的不断内生发展演进下却可能实现。由于电子货币的出现,可以完全为电子货币设置一个使用的最后期限,让货币具有有效期,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不使用,该电子货币就会失效,这样就可以切断货币的流通职能和财富存储功能之间的联系。哈维认为,在资本主义经济所内含的矛盾推动下,货币形式将进一步发展演化,这种演化的一个可能方向就是比特币(Bit Coin)等网络货币形式,这就预示着资本为了解决货币二次具象化所带来的矛盾已经试图开始孕育新的货币形式,而这种新的货币形式为可能实现“有保鲜期的准货币形式”提供了契机。总之,哈维认为左派政治必须围绕着货币权力斗争来构建自己的反抗策略。

四、对哈维货币政治经济学的评价

一方面,哈维的货币政治经济学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注入了新的活力,极大地增强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新情况的解释力和批判力,体现了对于经典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继承、创新和发展。

首先,哈维的货币政治经济学基本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已有理论成果。其一,哈维不但沿用了价值、使用价值、交换价值等概念表述,而且遵循了劳动价值论和交换价值论分析框架,同时也继承了马克思对于货币的本质、功能的认识等理论成果。其二,哈维继承了马克思关于货币“对象化”分析的理论逻辑思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针对社会劳动价值的对象化提出“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4]89的分析思路,哈维的货币二次具象化理论实际上是对这一思路的承接;其三,哈维继承了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经济价值理论的批判性,试图沿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路寻找一种替代当代资本主义交换价值的货币政治学反抗策略,以此来寻找新的革命领域,推动新的斗争。

其次,哈维对于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具有重大创新。其一,将传统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焦点从价值与使用价值之间的矛盾转移到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以及交换价值与社会劳动之间。其二,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强调价值和货币表现形式之间所蕴含的三重对立(“使用价值成为它的对立面即价值的表现形式”[12]71,“具体劳动成为它的对立面即抽象人类劳动的表现形式”[12]74,“私人劳动成为它的对立面的形式,成为直接社会形式的劳动”[12]74)的思路不同,哈维则另辟蹊径地开创了深入分析货币在诞生后形式的变化导致的“流通职能和存储职能”“物理有限性和电子无限性”“价格与价值”“货币的社会属性和权力属性”的四重矛盾的新思路。

再次,哈维发展了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哈维的货币政治经济学立足当今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最新变化,对资本主义一直持续到今天尚未结束的金融货币危机、主权债务危机以及当前各国采取的以量化宽松为代表的货币干预政策进行阐述,洞察了资本从工业资本形式向金融资本形式演变过程中“货币”这一核心因素,并作出了资本的危机将全面演变成金融危机和货币危机的预言,这些都极富洞察力和预见力。

另一方面,我们不应忽视哈维货币政治经济学中存在的不足。哈维在分析过程中忽视了资本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和生产的社会化之间的矛盾,将资本主义危机大部分的原因归结于货币,主张通过货币来改变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这具有一定的片面性。马克思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批判蒲鲁东的时候就曾经深刻地指出,货币体系内的改革本身并不足以保证解除资本的权力,强调修补货币的形式便能产生革命改变是不切实际的想法。由此可见,哈维提出的准货币形式甚至无货币形式的解决方案目前还仅仅停留在设想层面,还没有具体的思路,更不用说可行性的方案,这具有沦为空想化的危险。

注释:

①哈维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商品和货币的分析蕴含了三个核心概念,分别是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使用价值反映了商品质量和数量是不同质的属性,交换价值反映了商品可量化而且同质的属性,价值作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反映了商品非物质的属性,三者处于紧密的联系中,无法进行分割。哈维除了在马克思经典著作的基础上来理解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以及价值外,更是对于三者概念的理念进行了“时间—空间”意义上的重构。哈维认为,使用价值存在于物体的物理性的世界中,可以用牛顿学说和笛卡尔哲学中的绝对空间和时间概念来描述,交换价值包含在运动的相对空间和商品交换中,交换价值将会最终变成货币的形式来存在,而价值只能以世界市场的相关时空概念来解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非物质关联性价值存在正在演变,在今天资本全球化的背景下,必须在资本主义全球发展的时空来认定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例如要充分考虑到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相对于美国等发达国家所具有的人力资源优势来认定社会必要劳动)。David Harvey:A Companion to Marx's Capital(London/New York,2010).

②西尔沃·格塞尔(1862—1930),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金融改革家,曾任巴伐利亚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古斯塔夫·兰道尔(Gustav Landauer)政府财政部长。格塞尔认为自己是蒲鲁东主义者,但是他对蒲鲁东的经济政治学思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颠倒,他认为蒲鲁东试图把商品和劳动力提到货币的水平的思路是错误的,他认为不应当改变商品的本性,而是应当改变货币的本性,“商品由于库存而受损失,我们必须让货币承担同样的损失。这样,货币就不再优越于商品和劳动力,这就使得任何人不管他拥有或储存什么,货币或商品都没有什么差别。于是,货币和商品成为完全的等价物,蒲鲁东的问题迎刃而解,阻碍人性发展出其全部力量的束缚消失了。”Silvio Gesell:The Natural Economic Order(London:Peter Owen Limited,1958),p.33.

③亚当·斯密和康替龙一样将商品的价格分为自然价格和市场价格。自然价格是一件商品的长期价格,而市场价格是商品实际售出的价格,其可能高于、低于或者等于自然价格。一旦高于自然价格,在充分竞争的资本天性下,更多的商品就会进入该市场从而压低市场的价格;反之,如果低于自然价格,一部分生产要素就会撤出,市场价格就会上升到自然价格。在古典经济学家的眼中,通过充分的自由竞争可以减少自然价格和市场价格之间的落差。此外,亚当·斯密还将商品的价格区分为真实价格和货币价格,其中社会中货币存量的增加会引起商品货币价格的上升,虽然如此,但是亚当·斯密和马克思一样认为商品的真实价格应当是它可以支配的劳动,而不是可以支配的货币。

④哈维认为,这种垄断体现在各个方面。首先体现为整个资本主义得以建立的经济基础——私有财产的一种阶级性的整体垄断,同时今天资本主义已经将垄断从有体物拓展到无形物,甚至深入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例如,通过知识产权专利等方式独占生命基因图谱。哈维认为,资本垄断的结果和竞争的结果都将导致资本主义经济的崩溃,所以资本主义经济永远在垄断和竞争这一对矛盾之间徘徊,其中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史中的1930 年危机就是竞争所引起的危机,而1970 年危机则是垄断所引起的危机。资本偏爱通过独占和垄断追求更高的利润,这同时也放大了价格和价值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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