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红星
我书架上有一册《山居莫干》,作者蒋瞰是一位会讲故事的自由撰稿人,她在莫干山开办民宿,讲述了山中一些很有意思的人和事,书写她心如止水的山居生活。
浙江德清的莫干山,一个诞生凄惨传说的地方,因流传干将与妻子莫邪在此铸剑后,干将被楚王杀害的故事而得名。如今,它已发展成为另一个传奇。因美丽的自然环境和清凉的山气,成为夏季人们休闲避暑的胜地。农舍改造的纯朴客栈,疏林简静的度假别墅,让清凉竹海中的莫干山热闹起来。据说现在有一千多家,成为周边都市人们假期向往和拥抱自然的黄金目的地。
相比于大多数人选择在山上度过一个周末或一段假期之后重返城市森林,蒋瞰的生活似乎更加彻底,她与这“江南第一山”结缘十几年,陪女儿慢慢长大。
写到这里,我会想起“孤寂”这个词。蒋瞰十几年的山居生活(当然,她也有返城回家的时候,在家中还念念不忘山居,俨然山中为家室,城中为客舍了)。我想,这种山居生活极易培养起安静温雅的心境。
孤寂,并非孤僻、孤独或消极避世,也不是远离人间烟火。它是一种客观呈现的生活方式,是对生存这一人类基本需求的艺术性注解,是心理慰藉、精神寄托。而山居,暗藏着静谧、深思、修心,不仅是对现有生活的反叛,也是存放孤寂的外在表现形式。山居,俨然成为许多人的梦想,是人们心向往之的“普罗旺斯”,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无独有偶,前几年,一位普通的青年画家张二冬(冬子),出版了反映他终南山生活的《借山而居》《鹅》《山居七年》,助燃了人们对山居生活的向往。他寻求“诗意地存在着”,深入隐居胜地终南山,租下一个破败的小院,开始铺路、刷墙、栽树、插花。他又布置画案,用“极简(造型)+朴素(材质)+高级灰(色调)”的建设理念打造了属于他的“普罗旺斯”,实现了借山而居的初步构想。说实话,从他书中展示的图片看,只不过是营造了一个古朴的氛围,小院和房屋依然是那样破落,但这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宁静。他说,有个家,有个院子,还有一个桃花源,并没有那么难。
不是每个人都有冬子的那种勇气和精神,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耐得住山里生活不便的条件、离群索居的日子。就连冬子自己都说:“住山是有门槛的:想象过山里面停电吗?然后剩下的才是寒冷、酷暑、幻想、深夜、闪电、阴雨天、背粮食、没菜吃、下山、上山、伐木、挑水、陌生人敲门、漆黑一片……每一个你都能打败,就可以进山。”
我并不羡慕蒋瞰、冬子们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现代生活深入骨髓的都市人,我深知不可能去长期尝试这种生活。但我所钦佩的是他们那种刻意寻求孤寂、努力实现返璞归真生活的理想和决心。在他们心底,孤寂是美好的。
在孤寂面前,我们都属于“微量级”,恐怕连“小孤寂”都达不到,大概率只是想逃离喧嚣。而中外历史上有这样一些人,是带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去专门经营孤寂生活的,其代表人物中,不得不谈到美国十九世纪自然主义者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
梭罗是把孤寂当作探索和实验来进行的。下定决心的那一天,他单身只影来到森林,用一把斧头造了一座房子,精打细算着所用木材、石灰、旧砖的价格,并记录下进出的账目。他还自给自足种土豆、萝卜,包括怎样获得面包原料、盐。他认为在这里,只要幾样工具,一柄斧子,一把铲子,一辆手推车,就可以过日子了。许多所谓使生活舒适的用品,非但没有必要,而且还会大大地阻碍人类的崇高向上。除此之外,他用大量篇幅歌颂了大自然的优美和灵性。他在湖林中战胜了孤寂,在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中发现和实现自我价值。这种自由,不仅是行动的,更是思想的。
梭罗在书中还提到古代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是享受孤寂的“大哲”,称赞他们虽然外表穷困不堪,而内心则丰富不已。
魏晋六朝,一个风雨摇曳的时代,走来一群让我们翘首仰望的孤寂者。大多数饱读诗书的名士们,不再以实现自身的抱负为己任,他们想逃离这样的环境,归隐是最好的方式之一。于是,纵情山水、隐逸清谈蔚然成风。其中,我们耳熟能详的有嵇康、陶渊明、刘勰等。在归隐中,他们忍受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贫,不在乎生活上的富裕、物质上的享受。他们任情率性,“越名教而任自然”“礼岂为我辈设哉”“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正如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在反映终南山隐居生活的《空谷幽兰》一书中写道,“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除了山之外,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他们主动放弃名利与富贵,选择在山水自然间享受孤寂,与天地精神相交游,追求精神上的潇洒自在,有力促进了魏晋风骨的形成,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传奇和浪漫气质的一种文化现象。
以上,可以说是有目的地享受孤寂。而历史上有些“大家”,在无奈中孤寂,在孤寂中活成了经典,譬如苏东坡。
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说,他住在远离闹市的半山居所,安静是有了,但寂寞也来了,有时还来得很凶猛,特别在深更半夜。一个记者采访电话的铃声在空寂中突然响起,兴奋的他冲向话机。当记者问他,在中国文化史上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时,他脱口而出:苏东坡。当时他脑海中呈现出的经典画面就是黄州赤壁。
黄州既是苏东坡遭受诽谤后身陷囹圄、被贬流放的地方,也是他文学和艺术创作脱胎换骨,实现文化突围、载入史册的地方。
他在黄州城东荒坡上“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自嘲“日炙风吹面如墨”。在垦地烧荒时发现一口暗井,便兴奋嚷道,“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他没有俸禄可领,一家人即使精打细算,也只能过粗茶淡饭的简朴生活。虽如此,他却并不沉沦,而是饶有兴趣地研究起饮食之道。贬谪期间,他曾用荠菜、白萝卜等蔬菜做出一道“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的“东坡羹”,更不用说那道知名的“东坡肉”了。
作为一名孤寂者,苏东坡虽“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功名如幻何足计,学道有涯真可喜”他把心境沉放下来,不再刻意追求别人对自己诗文的评价,不再刻意求得社会对自己身份的认可,此时所作,皆为率达之作、性情之作、质朴之作。他在孤寂中反省过去,无情剥除官位、荣誉和名声,奠定了其旷达的人生观,完成了屡屡贬谪“来往如梭”生涯中的一次转折性的大突围。他的超脱是美好的,更为后世开辟了文学的“新世纪”。
如果说苏东坡是和平年代的一名孤寂者,那么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则是战乱年代、悲愤年代的孤寂者。
湘西草堂位于今湖南衡阳曲兰乡湘西村,因地处流经衡阳的湘江之西故而得名。王夫之,中国历史上一位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三十三岁开始便回到家乡,最后隐居衡阳曲兰乡,筑草堂于湘水之西,历经降清后的吴三桂反正、协助南明永历皇帝抗清等重大历史事件,几经辗转,生命的最后十七年依然在湘西草堂度过。
他无疑是孤寂者,除了堂内几架老书,堂外的一株紫藤,就是每年的杜鹃啼鸣相伴。他的日常生活简单而从容,没有任何多余的饮酒享乐、酬唱欢娱,把余生倾注在著书立说上,一百多部著作中绝大部分是在此完成的,如《周易外传》《黄书》《礼记章句》等,其中《读通鉴论》《宋论》两部史学巨著则延续至他去世前一年完成。
历史给这位思想家开了一个无奈的玩笑,同时也给予他身后名扬,成为后人标榜的精神巨擘。民生之恨,兴国之愿,爱民之深,在他五百万言的著作中留下了深刻的思考。他在孤寂中思考明亡的根源,梳理明清统治之弊,探求中国自强兴盛之道。他的思想,被东西方学者共同认为与十八世纪的黑格尔比肩,对两个世纪后的孙中山等民主先驱影响深远。
我曾有一段时间醉心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发现大侠身在江湖打打杀杀,看似热闹,其实内心是孤寂的,其归宿都离不开隐遁。如《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拥有举世无双的剑法,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他向往恬静安逸的生活,在经受亲情、爱情、友情的磨难后,终于与心意相通的任盈盈逍遥于山水之间,笑傲于江湖之外。再如《神雕侠侣》中的杨过,独创“黯然销魂掌”,在“华山论剑”时获封“西狂”称号,荣耀于江湖,可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使其备尝苦辣酸甜,更渴望有人理解他、爱他,当小龙女出现在他身边时,犹如甘霖降落,畅快淋漓,遂在人生巅峰时,毅然携爱妻隐入“活死人墓”,成为一个传奇。又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虽然以人格魅力和盖世武功,获得武林的共同尊崇,却甘心平凡,急流勇退,最终选择了与赵敏一同归隐,远离江湖。还有《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一个文武双全、亦正亦邪的奇才,却甘心隐于桃花岛,终生沉浸在与爱妻的美好回忆中,不理会人世间的纷扰。
金庸本人也坦诚地说道,“武侠小说看似是一个美好浪漫的世界,然而事实上是一个并不美好,且充满鲜血,不讲人情的世界”。而侠客们最终选择归隐的结局,也并非一时冲动。归隐是其历经人生磨难后,面对冷酷现实却无能为力改变,进而心灰意冷的选择,也是远离喧嚣,追求平凡而美好生活的实际行动。
电影《东邪西毒》是一个“爱与错过”的故事,初看是讲武侠,细看是讲爱情,讲一个人内心的孤寂,在武侠的包装下,折射现代都市人的情感困境。镜头中,当欧阳锋和黄药师共同爱着的大嫂说出那句“我只需要他说一句话罢了……为什么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去争取”时,悠揚的笛声响起,一曲《挚爱》,孤寂凄凉,尤其是那有节奏的击打乐声阵阵袭来,似宇宙深处传来天籁之音而悠远空灵。从此,他们内心尘封了一段往事,相忘于江湖。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幅壮丽的山河落日图呈现在眼前,是那样辽阔而美好。
(责任编辑 王英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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