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黄古灌区工程何以浸润塞上江南

房佳佳 单曦玺 裴沛

4月1日下午2时，秦汉渠管理处调度中心的工作人员点击鼠标，位于20多公里外的东干渠闸门缓缓抬起，黄河水顺渠道流淌，叫醒干渴一冬的旱塬，属于农户的“春天”也就此到来。（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塞上三月，春意萌动。宁夏吴忠汉渠边，一台“水下机器人”早早上岗，忙着给渠道做“深度体检”。

这台“水下机器人”内置管道窥视探测系统，可在渠道直开口（又称“斗口”，是一种重要的量水设施）涵管自由穿行，并将探测影像全方位传输到涵洞外的电脑终端，在保障人员安全的前提下，为千年古渠提供数字化保护。

称汉渠为千年古渠，一点也不为过。2000多年前，先民从黄河凿渠引水、垦殖灌溉，形成了大面积的自流灌溉区，虽历经朝代更迭、盛衰交替，但从未停止向前发展的步伐。时至今日，汉渠与秦渠、汉延渠等13条古渠仍汩汩流淌，赓续“天下黄河富宁夏”的传奇，也一同成就了黄河干流上第一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宁夏引黄古灌区工程。

作为我国四大古老灌区之一，引黄古灌区堪称自然与工程完美融合的典范，不仅承载了烁古惠今的用水智慧，更沉淀了浩荡绵长的黄河文化。2024年3月，《方圆》记者跟随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检察机关检察官和秦汉渠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探访这一千年古灌区工程。站在秦汉渠分水闸前，看着黄河水一分为三，经秦渠、汉渠、马莲渠流向田园，记者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古人的诗句，对“天堑分流引作渠，一方擅利溉膏腴”有了更为真切的感受。

一座活的“古渠博物馆”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九曲黄河穿峡越谷，自黑山峡流入宁夏，蜿蜒前行397公里至石嘴山出境，冲淤形成宁夏平原。这里南高北低、地势平坦，具有自流灌溉的先天优势，但能成为塞上江南，离不开一代代人改造自然的本领。

公元前215年，秦始皇派遣将军蒙恬率领30万大军北伐匈奴，收复榆中及黄河以东至阴山地区。为解决生计所需，蒙恬号令军民充分利用黄河便利的灌溉条件，兴修水利，相传开凿了宁夏历史上第一条古渠北地东渠（秦渠），开创了宁夏农业灌溉的先河。此后，历代开发、修缮不断，直至新中国成立后，引黄古灌区的发展开启了新的篇章。

1978年，黄河青铜峡水利枢纽工程建成，结束了引黄古灌区2000多年来无坝引水的历史。1986年，固海扬水工程竣工，解决了中南部地区居民用水、吃水问题，助力当地摆脱贫困。其间，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还多次对古老干渠、支渠、斗渠进行裁弯取直、改造扩建，增建渠系建筑物保障供水。现如今，引黄古灌区共有25条干渠，总灌溉面积达982万亩，成为我国稳产、高产的商品粮基地。

2016年10月，宁夏将留存至今的14条历史超百年的引黄古渠整合申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2017年10月10日，宁夏引黄古灌区工程成功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成为黄河流域主干道上第一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国际灌溉排水委员会评价道，宁夏引黄古灌区是世界灌溉工程的典范，是古代水利工程的经典，代表着中国古代水利工程技术的卓越成就，与长城一样，是秦汉以来中国历史的重要见证。

这一说法并不夸张。黄河流经宁夏平原数千年，一代代人凿渠引水，留下的并不仅仅是古渠，还有一座活的“古渠博物馆”，造就了“塞上江南”经久不衰的兴盛。一路行走，西夏“108塔”、唐代镇河牛、明代石狮等文物遗存映入眼帘，汉代“激河浚渠”、西夏卷埽技术、元代的木闸和滚水坝控水、明代石闸布设和刻字“水则”、清代闸坝砌筑和封俵轮灌……这些灌溉技术和治水理念，领先于时代，即使放在今天也极具价值。

为续写好引黄古灌区的历史，2019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水利厅会同自治区发展改革委、文旅厅联合编制印发了《宁夏引黄灌溉工程遗产保护规划》；《宁夏回族自治区引黄古灌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保护条例》2020年9月1日施行；2021年，规模近万平方米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展示中心开工建设，相关负责人告诉《方圆》记者，该中心将于近期对外开放。

护渠就是护命

“宁夏古代引黄工程遗产不仅属于宁夏，也属于中国，属于世界，在利用的同时保护好引黄古灌区意义重大。”这句话是国际灌溉排水委员会荣誉主席、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原总工程师高占义说的，也几乎是所有护渠人的共识。

引黄古灌区工程如此受重视，不仅因为它坐拥“黄河干流上第一个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和“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双殊荣，它还是西北地区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是国家举足轻重的“粮袋子”，是大自然给宁夏人准备的桃花源。

宁夏银川，航拍黄河水经银川唐徕渠横穿城市。（中新社记者 于晶 摄 来源：CFP）

对于生活在渠道两岸的人而言，“護渠就是护命”。吴忠市利通区检察院检委会专职委员张秀琳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亲水、惜水、敬水的观念根植于心。“14条引黄古灌渠，发端于青铜峡的就有10条，流经吴忠的有4条。所以当我得知引黄古灌区列入世界工程遗产名录时，我深感振奋，更想着要用公益诉讼检察力量做好遗产保护工作。” 张秀琳告诉方圆记者。

几乎同一时期，宁夏秦汉渠管理处却陷入苦恼。“我们负责的秦汉渠灌区包含秦渠、汉渠、东干渠、马莲渠4条干渠。它担负着灵武市、利通区、青铜峡市17个乡（镇）和8个国营农林场的农业灌溉用水，以及为盐环定、银川都市圈东线供水工程和吴忠生态水系等提供水源的任务，其地位和维护的必要性不言自明。然而，在日常的维护和管理工作中，我们发现各种私挖、乱建、乱占的现象，即便多次出手整治，效果仍不达预期，直到检察力量的介入。”秦汉渠管理处处长周小生说。

2021年，利通区检察院在履职中发现，秦渠、汉渠存在周边环境污染、被非法占用、渠堤被填堵等问题，随即与秦汉渠管理处沟通联系，通过诉前磋商、发送检察建议等方式，督促相关部门清理渠道内垃圾，拆除违章建筑。

2022年8月，吴忠市检察院在全市部署开展桥梁安全专项监督活动，发挥上下一体化办案优势，和利通区检察院联合多部门对秦渠、汉渠等渠道进行实地踏勘，过程中发现有40多座古渠桥梁年久失修，险象环生。有的桥梁钢筋裸露，没有设置护栏；有的是桥身本体塌陷，桥板裂缝宽得足以让车轮陷入。

“如果桥梁发生坍塌，重型车辆从桥上经过时，可能会掉进水中，导致渠道堵塞。在高水位运行时，水位可能超过警戒线，甚至漫过堤坝，对周边环境和居民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周小生进一步介绍道。

然而，桥梁的权属不清问题成了难住张秀琳等人的一道坎。她解释：“这些桥梁的日常维护和管理，由政府与有关行政部门负责，但具体到每座桥梁的维护主体是谁，谁来具体监督管理，多方说法不一。尤其是跨区域桥梁的情况更复杂，职责也超出了我们的管辖范围。”

为了厘清相关行政部门的监管职责，吴忠市检察院召开听证会，该院党组书记、检察长张炜主持，人民监督员及相关行政部门人员受邀参与。聽证会上，各行政部门充分交流了各自职能和监管难点，但在确定桥梁管理责任方面始终无法达成共识。为此，检察官依法展开全面调查，明确了每座桥梁的行业主管部门和监管职责，并将审查结果呈报给当地市委，市委主要领导对报告作出批示，督促编委梳理明确各部门监管职责，尽快消除安全隐患。

监管职责明确后，吴忠市检察机关向相关行政部门发出了检察建议，提出具体整改意见和措施。相关部门积极筹措资金，迅速行动，根据桥梁损毁程度和实际使用情况分别采取重建、加固维修等工作。目前，40余座问题桥梁已全部得到修整，安全隐患也已消除。

“秦渠、汉渠历经千年沧桑，其渠体及周边设施已显得颇为脆弱，唯有保持持续的关注和监督，才能确保这些古渠得到应有的保护。今年，我们依然就古渠道上存在安全隐患的桥梁督促相关部门进行整治、改造和加固。”张秀琳说。

当滞洪水库被庄稼入侵

为加强对引黄古灌区的全方位保护，2022年11月，吴忠市利通区检察院、青铜峡市检察院与秦汉渠管理处共同建立了引黄古灌渠跨区域协作保护机制，并签署《关于开展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保护专项监督活动的实施方案》（以下简称《方案》），进一步明确了保护灌溉工程遗产的指导思想、目标任务、监督重点等内容。

2024年3月底，《方圆》记者跟随吴忠市利通区检察院检察官和秦汉渠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到刘瑞的田地里查看情况。（摄影：方圆记者 房佳佳）

随着《方案》的出台，利通区检察院与秦汉渠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每月都会共同巡查渠道。大家一方面对已经整改的问题开展“回头看”，另一方面及时发现并解决新问题，在“保护生态环境”与“守护人民利益”中努力找到平衡点。

“几万棵树都挖掉了，说好的补偿还没有兑现，我们一分钱都没有。”说着说着，唐良凤忍不住地抽泣，“也不容易，我们都70岁的人了，去起诉费时间还要花钱……”

唐良凤是刘瑞的妻子，夫妻俩自20世纪80年代初就在位于利通区扁担沟镇的黄羊沟滞洪水库边开荒种地，种植玉米、核桃树等多种作物。他们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直到被告知种植作物会威胁行洪安全、古渠安全。

“20世纪70年代，牛首山山麓植被稀疏、沙化严重，下游的村庄、农田、道路常遭洪水袭击，我们建成了4座滞洪库区，以此用来分散和储存多余的洪水，减少洪峰，降低洪水的影响。然而，刘瑞种植的高秆作物在洪水来临时可能会淤堵泄洪水闸口，对下游3.7公里东干渠的运行带来安全隐患。”秦汉渠管理处水政科科长马晓兵说道。

尽管秦汉渠管理处多次与刘瑞交涉，希望他能够停止耕种、恢复原状，但刘瑞并不接受。他说，自己的地是从政府那儿承包的，签了合同，也支付完所有费用，怎么可以说不让种就不让种呢。要拆，就要赔偿损失。

根据土地承包合同，2011年，吴忠国家农业科技园区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园区管委会”）将园区内162.74亩国有土地承包给刘瑞，土地承包期限30年，总承包费是1.96万元。162.74亩地中，黄羊沟滞洪水库的49.22亩地包含在内。

在实地勘查、无人机测绘以及书证调取后，张秀琳前往园区管委会磋商。可因为年代久远，没有人能说清楚个中缘由。为了解决问题，2023年5月7日，利通区检察院组织秦汉渠管理处、园区管委会召开公开听证会，并邀请人民监督员、人大代表、律师作为听证员参加。该院指出，依据《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黄羊沟滞洪水库库区属于安全保护范围，不得随意开发和耕种。刘瑞所持有的49.22亩土地，确实侵占了该库区的法定保护范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及《宁夏回族自治区水工程管理条例》等相关法律法规，秦汉渠管理处对黄羊沟滞洪水库的安全运行负有监管职责；园区管委会作为合同出租方，应当对承包合同的执行情况进行有效的监管。

经闭门评议，听证员一致同意检察机关的处理意见。园区管委会认识到将滞洪库区土地外包行为不当，表示将积极整改，并希望检察机关协助劝解刘瑞对库区内的高秆作物予以铲除、恢复原状。秦汉渠管理处则表示依法履行行政职能，责令刘瑞腾退出被侵占的库区土地。

走进宁夏引黄古灌区，就像走进一座活的“古渠博物馆”。（摄影：方圆记者 房佳佳）

为了做通刘瑞的思想工作，张秀琳、马晓兵等人多次到刘瑞家，从政策、法律等多角度讲明利害关系，解释刘瑞的耕种行为不利于古渠的生态安全和可持续发展。最终，刘瑞同意清退涉案土地。為保证腾退工作的顺利进行，利通区检察院、秦汉渠管理处邀请多方参与见证，对刘瑞在保护区里种植的树木与庄稼数量进行了统计造册，并经刘瑞核实确认。

至于刘瑞最关心的损失赔偿，张秀琳告诉他，由于政府赔偿需要走合法的程序，建议他后期通过诉讼途径解决合同纠纷。检察院将会持续关注，给他提供合适的帮助。

2024年3月底，《方圆》记者跟随检察官和秦汉渠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到刘瑞家。车还没停稳，就看到刘瑞骑着三轮车往田里去。他说地里水管出水慢，要去看看。到了地里，马晓兵跟着刘瑞到水管处检查，很快就联系了维修人员帮忙处理。

田地离刘瑞家大概三四百米，周围除了水库滞洪区，就只有一家化工厂和一家养殖场。滞洪区里曾经种满高秆作物及林木，如今已经清退完毕。在田地和滞洪区之间，拉起了一米多高的铁丝网。

从被要求清退库区的那天起，刘瑞的身边人总是劝他们把地卖了，搬到市区，好好养老。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张秀琳说：“都能理解，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和每一寸土地都有感情。赔偿问题我们会加强和相关部门沟通，确保事情得到妥善处理。”

“我们也是护渠人” 

离开黄羊沟滞洪水库，回吴忠市区的路上，每几百米就可看见“渠道两侧严禁倾倒垃圾”的标牌和悬挂在渠岸的标语条幅，渠道里也没有垃圾堆放。

吴忠市检察院党组成员、副检察长陈国鸿向《方圆》记者介绍，近几年，为了增强当地居民的生态环境保护意识，了解检察公益诉讼相关知识和保护古灌溉工程遗产的重要性，利通区检察院、青铜峡市检察联合秦汉渠管理处印发了一系列爱渠护渠倡议书，开展爱渠护渠志愿服务活动、防溺水普法宣传，还组织人员一同清理渠道范围内垃圾、护坡滋生的树木杂草，加强对渠道防护林带的管理。

多次合作下来，两家检察院和秦汉渠管理处都觉得，彼此不仅配合越来越默契，任何时候面临问题，也都能积极响应，给予对方最大的支持。为了进一步推动秦渠、汉渠等古灌溉工程遗产合理利用和科学保护，2023年10月，利通区检察院在秦汉渠管理处挂牌成立“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保护协作办公室”，建立健全协作机制。张秀琳表示，利通区检察院将不断强化与秦汉渠管理处、利通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等单位的协作配合，同时依托“益心为公”检察云平台，积极发挥在公益诉讼检察工作中志愿服务作用，引导更多志愿者参与古灌溉工程遗产保护工作。

“2000多年来，先辈顺应自然机律，吸纳五湖四海的治水智慧和经验，坚持守正创新，通过不懈奋斗，探索建立了一套独特完善的灌溉体系，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纵观宁夏引黄古灌区的开发建设史，虽有朝代更迭、盛进衰退，但从未停止向前发展的步伐。我们作为检察官，也是护渠人，有责任也有使命来守护好这份宝贵的遗产，让千年古渠在造福灌区人民、推动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道路上持续焕发光彩。”陈国鸿说。

周小生搞水利已有20多年。聊到灌区的变化，他感叹道：“这些年，随着大中型灌区续建配套与节水改造、大中型泵站更新改造等项目建设，以及‘智慧大脑的加入，水利工程设施基本实现了自动化、信息化。以前开闸放水，是靠摇把一圈一圈摇动升起闸门的，估算水量全凭感官和经验不说，开一个闸门起码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现在随着鼠标轻轻一点就能逐个启闭闸门。‘智慧大脑按照目标流量调整开合度，且半小时内多个干渠直开口联动调控到位，帮助我们实现渠道灌溉精准配置、高效管理，水资源的利用效率效益大幅提升的目标，千年古渠迈向了‘云灌溉。”

《方圆》记者采访时，正值春灌准备期。周小生表示，数字赋能科学灌溉是今年保障春灌的主要新措施。秦汉渠管理处将深入落实“四水四定”和“总量控制、定额管理”原则，依托先行先试的数字孪生灌区，为灌域粮食“二十连丰”提供源源不断“水动能”，为灌区人民的美好生活提供水安全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