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天空

2024-06-11 17:08李小娟
山西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数学老师蘑菇老师

女孩的心事

三个女孩中,我个子最低。细长的眼睛,宽宽的门牙,门牙之间,还有一道宽宽的缝。总是期待在这条缝之间,忽然冒出一颗细细的牙,将这条缝严严实实地堵上。每天照着镜子一千次一萬次地问母亲,会长出这样一颗牙吗?它什么时候才出来呀?母亲说,不会的,谁让你吃饭总是剩,天爷故意给你两颗难看的牙。

就算我的牙不好看,我还是比燕和雅漂亮!我嘟着嘴固执地和母亲说,你看燕的脸,黑得像抹了碳似的,雅的唇,还不是厚得像发面饼一样!

于是,对着镜子,将嘴唇抿了又抿,既想抿出一丝微笑,又不愿露出那两颗门牙,很累的一番练习之后,才去上学。

自习课上,捧着一道自选的习题去问老师。帅气的数学老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嘴角一翘,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他伸手挠挠短短的头发,说,数学天才又考老师来了,好紧张哟。

不敢抬头,悄悄地将嘴抿好,小心地将习题递了上去。

这回你真把老师难住了!我看到老师蹙起了眉毛,可他镜片后狡黠的眼睛和嘴角的微笑出卖了他。

尽管这样,我心里还是激动着骄傲着。因为此时此刻,班里的每一个孩子都会以为,我,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不,是三年级的“数学天才”难住了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找到了解那道题的一个简便方法。

我那么矜持地站在那儿,紧紧抿着唇,微微笑着。我幻想着自己已经是个大人,是个和数学老师年龄一样的,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正想着邀请帅气的数学老师一起去放我那只新扎好的蝴蝶风筝。

娟,你有办法解这道题吗?能不能悄悄告诉老师啊?我猛地一回神,发现老师正俯着身,微笑着看我。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一时间窘得发慌,只好笑了,一笑,又露出了两颗宽宽的大门牙。

周末,燕和雅照例要来我家写作业。因为这个时候我爸妈经常不在家,而且我家又只有我一个孩子。

写完作业,燕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三角围巾,展开来,就变成了一件红色的大披风。燕将它一甩披在身后,自称“穆桂英”,去我家院子里威风凛凛地“骑马”去了。可怜我家那只小木凳不甘心做她的马,不是伤了前蹄,就是跛了后脚。

雅呢,一到这个时候,就央求我拿出我妈的近视眼镜,还偷偷穿上我妈的高跟鞋,学着我们语文老师的步子来来回回地走,还不迭地问我自己像不像个老师。而我,也将我妈的卷发器拿出来,大大小小,极耐心地,都装到头上去。

雅问我,你长大会嫁人吗?

我说,不嫁,毫不犹豫地,态度坚决地。我回头问她,你呢?

我嘛,要是嫁给数学老师还差不多。不过,还得要我妈妈陪我一起嫁才好!

她说到这儿,我便当仁不让,说,雅,数学老师才不喜欢你呢,他喜欢我还差不多。

雅说,大人们都说了,咱们班数红最好看。数学老师一定最喜欢她了。人家哪像你,动不动就拿难题考老师。

我想,期末考试,我一定要拿个一百分,我坚信数学老师最喜欢考一百分的女孩。

六一节那天,我因为前一天晚上背诵演讲稿熬了夜,起晚了,所以没来得及吃饭就去了学校。

我演讲的题目是《董存瑞》,依然是抿着嘴微微笑着,我走上了演讲台。我看到数学老师坐在评委席上,很欣赏地望着我,一脸的阳光灿烂。我拿起话筒——话筒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我的两颗大门牙。讲到最后一幕,我动情地抬起右手,像故事中的英雄举起了炸药包一样坚定激昂,眼泪随之溢出了眼眶。

台下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数学老师还老远地就冲我竖起了大拇指。也就是在此时,我妈来了,一手端着一碗饭,一手还拿着一张大油饼。

于是有同学喊,娟,你妈妈来了!送饭来了!

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来说,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尴尬的事。我羞红着脸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我妈已经坐在桌前等我了。在那么多老师关切的目光中,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对我的评说中,我战战兢兢吃了半个饼。回家后,我冲我妈大发脾气,说她让我露了丑,说老师们一定都真真切切看到了我那两颗难看的大门牙。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妈却哈哈大笑:你哭起来,你那俩牙才好看呢!

期末考试数学真拿了一百分。我的心里顿时甘之如饴。数学老师叫我去办公室登记成绩。他桌子的玻璃板下是一张好看的姑娘的相片。那女孩,秀发披肩,笑眼盈波。有个老师忽然问他,小峰,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数学老师说,很快很快。

第一次被一种莫名的失落灼伤心田。原来数学老师喜欢的,不是雅,不是红,也不是我,而是照片中的大姐姐。

采蘑菇的小姑娘

猴丽长得一点都不像猴,像什么呢?她身体胖墩墩,脸蛋圆乎乎。像个呼噜呼噜。我心想,多亏她属猴, 要是像我妈一样属了呼噜呼噜,那她肯定得换名字了。

猴丽的脸蛋不光圆乎乎,还红扑扑。她的头发比男孩子的长,比女孩子的短,额前脑门正中的一撮刘海冲天直立,像有风在拎着她往天上飞。细看,她不是飞,是在跑。而且总是跑得气喘吁吁,鼻涕一吸一吸。

学校每天早上第一节课前升国旗。国歌声响起,两排青砖灰瓦的教室里,一百多个孩子都起立,唱国歌,举起右手行少先队礼。我们的目光都望向窗外徐徐升起的国旗。这时,猴丽跑来了,她从铁栅栏的校门口跑进来,猛地刹住脚,也唱国歌,也举起右手仰望国旗。她一个人唱得铿锵有力,像在给全校的孩子当领唱。

当老师沉着脸问猴丽为什么要迟到时,不知哪个调皮鬼说了一句,那是因为她想当领唱!谁能想到,在这个时候,猴丽红着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猴丽比我大三岁,她是我的邻居,不是我的同学。我妈总是嘱咐我放学后和猴丽一起回家,她希望猴丽能用她金刚葫芦娃的身躯来保护我这颗小小的豆芽菜。可我不喜欢和猴丽同行,我不想跟她好。我宁可和燕和雅一起走,先去村东头送燕,再和雅一起走到供销社门口,然后一西一南,各自回家。

夏天的黄昏很长,放学后,我们三个一路走一路玩。路过老戏台,我们让戏台旁的老榆树给我们撑皮筋,我们三个一起跳。有时我们看见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三个人又围追堵截去拔人家的毛,因为我们要做鸡毛毽子。在学校,小年级的女孩子们不比谁的毽子踢得好,我们只比谁的毽子做得好。

唯一一次和猴丽的同行,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去供销社门口吃老豆腐。那天,我们两家的妈一起去镇上烫头发,我和猴丽各自领到了一毛钱。出门时,猴丽将我的一毛钱要过来装进她的口袋里,說,姐姐给你拿着,坏人不敢和姐姐抢钱。

猴丽一路拉着我的手走,她很像个姐姐的样子。她不光怕坏人抢我的钱,她还怕坏人连我也抢走。路过甲甲家大门口,她猛地一拽我,拔腿就跑,跑出老远后,她说,甲甲家的狗经常出来咬人,一定得小心。路过美花家门口,她又拉着我跑,说,美花家院子里有口井,会吸人的魂魄,她奶奶前不久就给吸走了。

猴丽像孙悟空一样一路降妖除魔,我跟着她跑,觉得既惊险又好玩。到了供销社门口,她把两张一角钱完好无缺地掏出来交到老板手里,我简直佩服死她了。

我们坐到小矮桌上,每人面前一碗白嫩嫩的老豆腐。那个时刻太激动了。一角钱是大钱,要是买水果糖,可以买十块。要是买二宝宝的甜棍,也是十根。这么一碗香喷喷的老豆腐,我和猴丽一年也吃不上几回。

可接下来的事就不好玩了。小矮桌上有一碟油辣椒、一碟韭菜花,还有一壶醋。猴丽站起来,跑去问老板那些东西她可以加多少。我听老板说了一句,想加多少加多少。猴丽兴奋地跑回来,趴在我耳边又把那句话当悄悄话说了一遍。

猴丽将辣椒加了一匙又一匙,将韭菜花也加了一匙又一匙,然后抓起那个小醋壶,在红红绿绿的老豆腐上浇了好几圈。她弄完自己的,又弄我的。

结果可想而知,那天的老豆腐我几乎一口没吃。我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而猴丽也给辣得够呛。那会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跑也不是跳也不是,她不停吸溜着,拿手扑扇着,舌头一吐一吐的。有人问猴丽好不好吃,她还挤眉弄眼点着头,说,真酸!真辣!好吃!就这样,我们两个一个哭一个笑,让过路的那么多人看了一场好戏。

更让我生气的是,猴丽不仅吃完了她那碗老豆腐,居然连我的那碗也吃了个精光。那可是一角钱了呀。我回家把这件事告了我妈。我妈说,你傻呀,不知道动动脑子。我说,猴丽比我傻。

从此,我再不想和猴丽玩了。

猴丽几乎没什么朋友。她不喜欢女孩子们玩的皮筋和毽子,她喜欢男孩子玩的滚铁环。放学后,她和一帮男孩子滚着铁环,跑着,很快就回了家。她从来不敢晚回家,否则,她的比她壮大一倍的妈妈会扭她的耳朵。

有时,猴丽的妈妈会向我妈传授经验: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才!我对我妈说,别听她的。其实不打不骂也能成才,不信你看我的。

我妈没反驳我,她知道我比猴丽学习好。人们普遍认为学习好的人就聪明,就能成才,我妈也不例外。不过她话锋一转,又说,你看猴丽多懂事,多吃苦,你得向她学习。

猴丽家蒸罐掌。罐掌是我们太原这一带的特色小吃。把荞面面糊舀到小碟子里,上锅蒸熟,放凉了切成条,浇上醋和香油吃。蒸罐掌的锅很大,每一锅要放好多个小碟,层层叠叠,堆得小塔一样。猴丽妈舀面糊,他爸出锅,猴丽烧火。她妹妹才五岁,也不闲着,坐在小板凳上洗碟子。

我妈的意思是猴丽能帮家里干很多活儿。可我说,她长大了还是蒸罐掌,我又不蒸。

我喜欢吃罐掌,却不喜欢蒸罐掌。猴丽的身上,常有一股烟熏味,听说就因为那股子烟熏味,她们班的同学都不愿意和她坐同桌。

大多数时候,猴丽都是独来独往的。只有在夏天的雨后——当然得是星期天,猴丽才能变成个香饽饽。那么多的女孩子都挎着篮子,拿着小铲子来找她。她们都想和猴丽一起去做一件事——去地里采蘑菇。

猴丽会采蘑菇是出了名的。雨后,那么多女孩子都像蝴蝶一样飞到田地里,她们看见一棵树就跑过去蹲下仔细瞧,可蘑菇呢,就像和人捉迷藏似的,有时还使使隐身术和变身法,搞得人就是看不见。只有猴丽,她有二郎神一样的第三只眼,能让她经过之地的每一朵蘑菇无处藏身。

临近中午时,女孩子们挎着篮子叽叽喳喳跑回村子里来,大人们便拦住她们要看谁篮子里的蘑菇最多。

不用猜,肯定是猴丽。她篮子里的蘑菇一看就都是连窝端的,有大有小,那么多,个个都圆嘟嘟,白生生的。看一看都让人流口水。

我说我也要去采蘑菇。我妈说,地里的蘑菇千种万种,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吃了毒蘑菇,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说猴丽采的蘑菇怎么就都能吃?我妈说,猴丽聪明,能记得住哪些树底下长蘑菇。她还能识得蘑菇。聪明?她学习不好还能聪明?我嘟着嘴说。说她能干我服气,说她聪明我不服气。

于是就跟在猴丽和一帮女孩子的身后去采蘑菇。猴丽将我们带到地里。路边和田埂上都有一排排很粗的树。大家分头去找,谁也不能和谁一起找,猴丽说。

时不时地,就听到有人尖叫,找到啦,找到啦!我们大家便呼啦啦一下围过去,一睹蘑菇一家的芳容。不管谁找到蘑菇都得等猴丽过来仔细辨认有没有毒。要是没有毒,猴丽会说,收吧,能吃。要是有毒,猴丽便说,铲死它们!

常常是别人颗粒无收的时候,猴丽篮子里已有不少的一堆了。问她在哪儿找到的。她说就在这儿。

就在这儿。她能找见,别人却找不见。

突然,我发现了一丛蘑菇。我也激动地叫起来,我找到啦!猴丽闻声赶来,她绕着那丛蘑菇转了两圈,又蹲下来仔细端详。那些蘑菇也是圆嘟嘟白生生的,没毒的样子。猴丽却说,这窝拿不准。

我巴巴地望着她,不知该怎样处理这丛蘑菇。猴丽当机立断,说,这样,我拿回去试试。然后,她的铲子就像她的大嘴一样,呼啦两下,把那丛蘑菇收到了她的篮子里。

那天我是空着篮子回到家的。不过中午我还是吃到了蘑菇。我告诉我妈这蘑菇里可能有毒,我妈说,全都看过了。猴丽采的蘑菇从来没一个有毒的。

爱吃糖豆的男孩

大门嘎吱一响,来福爷进来了。我从窗玻璃上看到他锃亮的脑门,熊一样的肉肩膀背着药箱,走路摇摇晃晃还和我妈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狠狠骂一声“该死的老头”,然后跌跌撞撞从被窝里爬起来,悄悄钻进炕几里。

躲到炕几里也是要被我妈拉出来的。不过是能晚几分钟打针,给他们制造些麻烦罢了。每到这时,我就恨自己为什么没在身体好的时候溜进来福爷家,偷偷将他的药箱搬出来,丢进我家屋后的水塘里。我发着烧,脑袋嗡嗡直响,除了会骂他们两个,没有其他法子。

即便窝在炕几里,我还是能清楚地听到来福爷的一举一动“嗵”一声,他将那只老沉的紫红色药箱卸到我家的炕沿上,“吱——”像耗子叫了一声,药箱被他掀开了,我屏住了呼吸。“扑哒扑哒”他取出针剂,“哧啦哧啦”他用小小的莲花一样的铁砂轮在玻璃管上锯了两下,然后“叮叮”轻轻一敲,“咔咔”两声,装满药水的针剂被他打开了。

这时,他那个晶亮的玻璃注射器和细细的针头已经泡在了我妈事先烧好的开水里——我对那只注射器简直既恨又爱,我也想用它给人打针,就像来福爷一样,“来,脱下裤子,别动!”我想好了,我要当上医生,第一个就给来福爷打针。

我知道那叫消毒。消毒需要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来福爷坐下来,我妈给他递上一支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和我妈聊天。

我妈之所以不着急拉我出来,是因为她看见了炕几小门开着的一条缝。她知道那是我怕被捂死,故意留的缝。

我妈说,这孩子欠打,跟她说过多少次,来福爷来了要喊爷,要请坐,你看她……

嘿嘿,来福爷笑了两声说,不用喊爷,也不用请坐,不骂我就好啦。

我这就把她拉出来,这是我妈的声音,太不像话!

等会儿吧,来福爷拦下我妈,又嘿嘿笑两声,说,早出来又得多哭闹半天。

是啊,来福爷最怕我哭闹。我在炕上沿着墙根跑,他在地上跟着我从这头跑到那头,一双肉手怎么都抓不到我。不光是跑,我还会骂他,我的伶牙俐齿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尤其骂人骂得俐齿伶牙。除了骂他“该死的老头”,我还能将我家院子里的所有动物集结起来组成我的援兵团,我说,“我要让鸡啄死你,让猪拱死你,让牛顶死你,让猫抓死你……”有时我还跟抢来福爷手里的注射器,我说,“来我给你打,给你打……”来福爷被我骂得哭笑不得,锃亮的脑门上泛起一层油亮亮的水光。

我妈见状,赶紧脱鞋上炕,于是一扑一按,又上演一出“活捉红孩儿”,这样一来,我们母女二人双双在来福爷面前丢了脸。

来福爷摇摇头说,娟这女娃,不生病是全村最乖,生了病就是全村最赖。

来福爷给我打完针,照例还要开药方。一天三顿,一顿一包。要是药喝不进去,只能继续打针。

我妈问我,吃药还是打针?我哭着说,不打针,我吃药。

这就对了,来福爷给我竖了个大拇指,说,好好吃药,等你病好了,长大了,当了医生,你给我打。

结果肯定是我吃不进药,又得让来福爷来打针。

因为我不会囫囵吞药片。和我同龄的孩子,他们吃药,都是将药片丢进嘴里,喝口水,一仰脖,“咕咚”一咽,动作丝滑流暢。只有我不能。我也像他们一样一番操作,结果一仰脖,水咽下去了,药还在嘴里。来福爷说我的嗓子眼小,只能将药片碾碎了吃。

那药真苦啊。苦得比疼都难受。于是那些药常常就被我吐掉了,于是只能再喊医生,再打针。

我家对门邻居兼我的同班同学强学着来福爷的样子挎起他的军绿色书包,抬手抹一下脑门,说,打一针得挨多少骂,换了别人,可请不动我!他一摇一晃在教室的走廊里走了一圈。所有同学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除了我。尽管他那只当成药箱的书包,底子拐角上被铁皮石板戳破一个大窟窿,馒头屑和碎纸片哩哩啦啦撒了一地,我也知道同学们不是笑他,而是笑我。我拍着桌子大吼:“那是去年前年的事了!”可同学们不听,还是笑。

我回家向我妈告状,说强欺负我。我妈笑着说,多大个事,强逗你玩呢。我妈不让我告老师,说我们班主任郭老师是强的大姑,她要知道强淘气,会打他的。我妈总是护着强,我一肚子的委屈。

可委屈又有什么用呢?谁让强的弟弟二毛蛋被水淹死了呢?那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比我小两岁的男孩子在一个热得流火的夏日中午偷偷跑去村东头的大水坑里玩水,不一会儿就弄丢了命。我亲眼见到强的妈妈被村大队领导搀着出了门,后面还跟着背着大药箱的来福爷。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妈说,她是去见二毛蛋最后一面了,可怜的二毛蛋才六岁。

每当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就一紧,有时眼泪都会扑簌簌地落下来。那段时间,放学回家走进巷子里,我总不由要望望对门的房顶,二毛蛋活着的时候常站在房顶上玩,有时给我丢下两颗大枣,有时也学着我班同学的样子,故意喊我绰号:娟娟,卷卷,花卷——啊,好吃!

二毛蛋在的时候,强一直都住在村东头他奶奶家。出事后,他爸妈才把他接回来。我们班的男生分两路军,东头军和西头军。我们两家住村北偏西,可强从来都说他是东头军。

强对我一点都不友好。他有时会躲在巷子拐角处,等我转弯时,他猛地跳出来,张牙舞爪做着鬼脸,“哇”地叫一声,吓得我连退几步。有时他会在甲甲家门外学狗“汪汪”叫,故意将那只拴着铁链的长毛大黑狗惹得狂吠不止,害我半天都不敢从甲甲家门前走过。

我说强真的很讨厌。我妈却说,他在家真的很乖。他会帮他妈妈干各种家务,比如,他会和面,他和面的技术已经达到了最高水平——面光,盆光,手光。有时他还帮过我们的忙。一次,我家的一只矮瓮里住了一窝小老鼠,我和我妈都不敢动,正巧我爸也不在家,是我妈喊强过来帮我们清理掉的。

强学着来福爷在教室里转圈的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痒。老师说下午第一节课要给我们吃糖豆,到时,全班同学的目光一定会集中到我身上,看老师如何给我碾碎药片,看我怎样龇牙咧嘴将药咽下喉咙。

我说下午我不想去上学了。

我妈说,还生强的气?

我点头,眼泪汪汪。

我妈说,看在二毛蛋的份上,你不要生气。

我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

老师给我们发的是一粒圆圆的药片,根本不是糖豆,但她喜欢把药片说成糖豆。讲桌上有一只暖瓶,一只水杯。孩子们排队上去喝药,一个人,一片药,一口水,进行得飞快。轮到我,老师说,跳过去,后面的跟上。

老师的“跳过去”话音未落,教室里升起一片笑声。我羞得将头埋进了臂弯里。轮到强时,只见他领了药,转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下将药丢进了嘴里,然后“嘎嘣嘎嘣”咬碎了它。

他连水都没喝。要是我,一定要苦吐了。所有人一阵惊呼。强得意洋洋、大步流星地走回座位。他坐在我前面,故意扭头让我看他津津有味大嚼特嚼的样子。

旁边的同学小声问他:真不苦?

强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说,一点都不苦。他说他练了神功“一阳指”,药里的苦味被他破解了。

真的有人可以破解药里的苦味吗?我回家问我妈。我妈说,除非他是神仙。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我说,强就能。

我妈说,谁也不能。

没过几天,我妈告诉我,吃糖豆那天晚上,强的妈妈在强的裤兜里发现了一枚药片,他的另一只兜里,还有几颗熟黄豆。

哈哈,这件事要是传到我们班,可有好戏看了。

我妈说,不要传。秘密也是颗糖豆,说出去就等于碾碎了它,会苦的。

【作者简介】李小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等发表于《山东文学》《都市》《山西日报》《山西晚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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