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经常被那棵梧桐的大树冠吸引。特别是下午快放学时,一群不知道叫啥名的长尾巴雀,围着树顶绕啊绕,天色越晚,绕得越多,直到全钻进树叶深处,真是太神奇了。像是有个磁场召唤它们。这句话是管敲钟的爷爷说的。我知道,这个磁场是它们的窝。放学时,他叼着烟眯着眼,当当当当连续敲打吊在树下那节铁轨,这是我最爱听的铃声,铃声一响,身上捆束一整天的绳子就散了。我们也要回窝了。可我总感觉,和它们比起来,快乐还差那么一点点,差多少呢,嗯,就差一双翅膀那么远。
长尾巴雀的叫声也在空中盘旋,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跟我们在教室里是一样样的。老师不大声喊停,根本就停不下来。音乐和美术老师每次得先拍几下手,大声喊一句:“开始上课啦!”这句话起先还飘浮在我们的声音之上,很快就被淹没。非得绷起脸,拿黑板擦哐哐哐敲几下桌子,叽喳声才能落下来。
遇上厉害的数学老师,我们就不敢这么放肆,他眼睛一扫,所有声音都倒下了。手里那截粉笔头,更是凌厉的武器,调皮的同学还没准备好,一下子就被击中。每次上数学课,老师刚从教室对面的办公室走出来,早有跪在凳子上的同学侦查到,迅速折回身子坐好,压低声音急急地说:“老师来啦,老师来啦——”这个消息虽然很轻,但传递很快,大家都闭紧嘴巴,用很无辜的眼睛,迎接他推门进来。
今天数学老师可不是一个人,手里也没有拿书,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白大褂的。跟平时一样,他先迅速环视一圈,习惯性地清了下嗓子说:“今天不上课,我们要配合防疫站的叔叔阿姨打防疫针,每个人都得打,大家都打过防疫针吧,一点都不疼,都要坚强哦。”每个人都得打,那个打字咬得最重。啊……啊……啊……爱捣蛋的那几个男生立马拐了几个弯怪叫,教室里嗡嗡嗡掀起一片波澜。很奇怪,老师竟然也没发脾气。
闫晓宇,你先上。第一排的闫晓宇肉乎乎的脸立马就红了,他咬紧下嘴唇,贴在墙上的身子先松动一下,像是费劲把自己从墙上剥下来,握着拳头走向讲台。赵妮妮挨着过道,趴在课桌上,双手抠紧桌沿,等闫晓宇从她身后出去,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最后一排的武力生,突然举起手大声说,老师我打过了。老师问,在哪儿打的?在屁股上。大家一声哄笑。连两个医生都笑了。撒谎都不会,防疫针都在胳膊上,你咋在屁股上打的?武力生总是这样爱撒谎,大家都不相信他了。上次有同学跟老师请假,说家里有事明天不来上课。他也围着老师举起手说,老师我明天早上肚子疼。数学老师又气又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咋知道明天早上肚子会疼呢?哈哈哈,大家都笑翻啦。这下,连外班同学远远见了他都在重复这句:老师我明天早上肚子疼。
教室里陆续有女同学抹眼泪,体育班长神气地说,都没感觉就打完了,一点不疼啊,你们真娇气。也有男同学捂着胳膊,龇牙咧嘴吸冷气,就是不疼他们也装作很疼的样子搞怪。老师呢,就站在教室门口,防止有同学偷跑出去。
坐在门口第一排的陈鹏鹏,还没挨上给他打,就开始捂着脸哭。老师摸着他的头问,你哭啥?你妈不是昨天带你打过了吗?他妈是五年级的老师,原来昨天他们班打的时候就已经先给他打了。嘿,这个胆小鬼,估计又想起昨天的疼了。
哭也是会被传染的。有些同学坚强,咬着嘴唇,一下都沒哭,搞得我抹了几下眼泪,也不好意思哭了。有的就不行,哭很久都停不下,有的本来不哭了,看到别人扎针,自己的疼也回来了。大概一起哭总好过一个人哭,教室里抽泣声此起彼伏,这时的哭声成了一种安慰,老师提醒了好几次都止不住。医生可顾不上这些,扣上箱子,把我们的哭声背到另一个教室去了。
2
我感觉,没有比我更爱上学的人了。每天早上一睁眼,就飞快地穿戴整齐,站在老师的车子边,亲切地拍拍车后座,再把这几根支撑的铁架——还要拉起上面的夹子,用手一一抹干净,虽然这辆二八自行车一直黑亮照人,从没见它脏过。这是我的专座,这些天专供我一个人享用。从姥姥家回到城里,我上一小的手续还没办好,邻居阿姨是镇上学校的老师,正好带一年级,于是,我成了一名临时寄放她那儿的小学生。
临时又怎么样,你别这样看我,我可是老师带来的学生呀,只要一下课,就有同学围在我身边,抢着给我介绍学校操场在什么地方,几年级在哪排教室上课。我不知道厕所在哪儿,随口问了一句,就有两个同学自告奋勇要带着我去。有个同学甚至给我带了几只小蝌蚪,是他中午放学专门去汾河边的浅水里捞的,就是因为我上午随口说了一句还没见过小蝌蚪长啥样。蝌蚪在玻璃瓶里游动,我的快乐也跟着游动。你看看大家看我的眼神就知道,带着羡慕,带着崇拜,带着热情。跟着老师一起上下学,就能享受这样的待遇,这让我受宠若惊又有点洋洋得意。有一次,上课之前老师还没到,我就学着老师的样子,在讲台上给大家上课,正在那儿张牙舞爪地卖弄,老师就推开了门,我赶紧在大家的哄笑里跑下台。
天气一热,大家都开始往学校带水。装水的器具五花八门,罐头瓶,葡萄糖瓶,赵妮妮拿她爸当兵时用过的铁皮水壶,在我们眼里那么高档。各种形状的水瓶子高矮胖瘦一长溜,全都摆放在教室的窗台上。玻璃的瓶子最不安全,一不小心就会摔破。我的呢,是一个白身黑盖的塑料瓶子,就是专门往地上扔也摔不坏,为了炫耀,我时不时给大家展示,里面有水时瓶子“咚”地一声着地翻滚,喝光了就会反弹着跳跃好几下,嘿嘿,我敢保证,围绕的目光里全是艳羡。可更让我开眼的,有个男生在凉水瓶子里加了米醋,只有酸可不够,最关键的,是用筷子沾了一点点糖精,搅一搅,就成了自制的汽水,酸酸甜甜,味道竟然也不差。和他关系近的同学都有幸尝了一口,当然我也尝了,是他主动提出来让我喝三口的。
只有一个男生带了真正的汽水,美丽的红色,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那么显眼。
“不对,是那么招摇。”
“才不是呢,是那么高傲。”大家的眼睛都不安分了,不管上下课,都往窗台那边瞟,毫无例外,都被那红色的瓶子搅得心烦意乱。大家带的都是白开水,淡而无味的白水,总让人没有底气。要不就是绿豆汤,寡寡的,一喝还一嘴豆皮。我还从来没有喝过汽水呢,一口都没有。于是,在第二节课后,我提出要喝一口他的汽水,在我之前,也有人想喝,他捂着瓶子一个都没答应。都快放学了,他还没舍得喝一口呢。我盯着他,又盯着他怀里的瓶子,他看了我一眼,也低头看瓶子,我俩能把瓶子看破一层皮。他犹豫了很长时间。后来,他说,好吧,停了一下,他又说,只能喝一口。行啊,我答应着,手就伸了过去,可一放到嘴边,汽水特有的那股沁凉和甘甜,瞬间就俘获了我,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那种诱人和妥帖。当然,我也没时间想这些,喝下一口,来不及品尝,就紧赶着又喝了两口。看到阵势不对,男生急忙从我嘴里往下夺,玻璃瓶里已经下去一截。
“哎呀,你怎么把我那口喝了呢?”
“把我的那口儿也喝了。”
围在四周的同学咂巴着嘴,都愤愤不平,又满是羡慕。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呀。”那个男生的眼睛变得跟汽水一样红,“说话不算数,再也不让你喝了。”
“我最后喝的那一口儿可少呢,还没尝到味儿。”我有点尴尬地辩解,还不忘舔舔嘴唇,都舍不得抹一下嘴边浸湿的地方。
看到男生心疼的样子,我也不忍心了,“那我明天赔你几口总行了吧?”我张口就承诺。
明天,虽然我不知道明天的汽水在哪里,承诺总是让人有所期待的安慰。明天给你带……明天就去……明天就有了……我们每天都乐于这样承诺,只要有所向往,就会离明天的美好更近一些,你说是吧。
3
给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哦:我越来越喜欢上作文课了。上午老师一上讲台就说,下面我给大家念一篇作文。你猜念的谁的?对,就是我的呀。老师念完一句,然后停下说:“这句写得相当不错,大家要学习。”诶,你听听,是相当不错!我厉害吧?曹丽娜一共才被表扬了一次,她可是我们组的小组长,而且老师只是说她进步很大,没有表扬说相当不错。耶耶耶,我心里那个爽啊。你知道吗,老师用红墨水写的评语我都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真是太激动了!可是老师在最后写了一句“不要堆砌词藻”,后面那三个重重的感叹号让我有点小失落,那可是我花了一个星期在课外书上学来的新词儿,那么好的几个词语,我真的希望在我的作文里全都用上呢。
对了,还有一个好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忙自己的,我们呢,除了不能窜座位,前后排可以自由说话讨论作文。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转过身和曹丽娜说点悄悄话,当然,也干点别的什么。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最后一排的武力生突然尖着嗓子站起来:“报告老师,有人吃零食!”这声报告让一直嗡嗡作响的声音凝固了。我装作和大家一样看向武力生,手底下加紧动作,摸索着把瓜子皮塞进桌斗缝里。“谁吃东西了?”刘老师看向他。
“他!”武力生指头展展地朝向我这边。大家的眼睛又顺着他的指引看过来。我用力抿住嘴唇,头胀脸烫,心跳得咚咚响。这个家伙眼睛可真贼,离这么远他都能看见。
“谁吃了东西,就主动站起来吧。”老师下了讲台走进我这边的过道。他的眼睛像一枚温柔的钉子,又闪亮又锐利。唉,真倒霉。老师肯定会失望,刚表扬作文写得好,就开始做小动作。这个武力生,还跟我住一个院呢,一点情分都不讲,你等着,等你以后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懊恼着,心一横,刚准备站起来,武力生又补了一句,“老师,闫晓宇嘴又动了,他都吃好一会儿了。”啊,不是告我的状啊。我朝后一靠,把手放回桌子上,悄悄长吁一口气。坐在我旁边的闫晓宇推了推眼镜,这下轮到他两眼惊慌。
“老师,我没吃东西。”他说着朝我看了看,是想让我作证,还是要——要揭发我?这下我又慌了,他肯定看见我偷吃瓜子了。我盯着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哼,东西还在你嘴里呢。”武力生胳膊一甩,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闫晓宇的作文本,上面一个字都没写,一块橡皮全抠成了碎粒。
“闫晓宇呀闫晓宇,都第二节课了你连作文题目都没写,怎么,你来学校是学习怎么抠橡皮的吗?还是准备把橡皮渣当饭吃?”同学们都笑起来。闫晓宇赶紧拨拉那堆渣渣,刘老师眉毛拧成一疙瘩,“别动别动,你把这些橡皮渣包回去给你爸妈……给你妈看看!”
闫晓宇没爸爸了,全班同学都知道,一想到他连爸爸都没有,就感觉他太可怜了。也不知他嘴里吃的什么,你倒是赶紧往下咽啊,我真有点替他着急。他脸色更白了。
“老师,我没吃零食。”
“你真是能狡辩,嘴里明明有东西,还不承认。”老师还没说话,武力生急得就差冲到前面来了。
闫晓宇舌头一顶,两个手指把嘴里的东西捏出来,一块白白的东西伸向老师,是一小块濡湿的白纸。再一看他的作文本,背面被撕下窄长的一条儿。
“别哭了闫晓宇,老師都走啦。”后排的秦磊拽他的胳膊,他从桌子上抬起头,红着眼睛开始写作文。我偷偷摸了摸桌斗下面的缝隙,瓜子皮嵌进里面,怎么也抠不出来,像是一个灭不了的罪证。唉,我保证再也不偷吃东西了,真的,你来监督我吧。
4
端午期间,是地里的活鼠分家的时候。姥姥说活鼠的孩子大了,活鼠妈妈就得给它们分家过日子。如果凑巧你在田地里,很可能就会碰见活鼠妈妈带着一队小活鼠找新家。
“活鼠你见过吧?”我问城里的同学,张东摇摇头,赵亮亮眼睛亮了一下下,也摇了摇头。他俩从小生活在城里,根本不了解乡下的那些快乐。“活鼠就是地老鼠,也就是田鼠,会偷吃麦子。”在教室后面黑板报墙前,我给他们强调。他俩全穿着干净的短袖衫,会在黑板报上画漂亮的花,写整齐的粉笔字,可没有见过活鼠,更别说抓在手里玩了。这可真是遗憾。
麦收的时候,如果能挖到活鼠窝,就能看见窝里面全是麦穗穗。麦穗知道是啥吧,就是我们吃的面啊。他俩捏着粉笔,全都停下来看我,我就说得更起劲儿了。其实我也没亲眼看见,只是听强子说起过,可即便没看见我也能想象出来,在姥姥家住了很长时间,我感觉我已经有足够的生活见识。
“你不知道它们有多可爱。”他俩拍手上的粉笔灰时,我追上几步又强调了一句。
强子他们放学经常去地里灌活鼠。
“灌活鼠干啥?”
“玩呀,就跟你家养小白一样。”我想起张东家的小狮子狗。他俩这智商真让人着急,我咽了一口唾沫,继续给他俩灌输:“他和他哥俩人抬一桶水,咯吱扭扭地抬到地里,随便进谁家的地都不要紧,反正地主人不在跟前,就是在也没事。往洞里灌水的时候不能慢,一定要猛,对准洞口猛灌,他哥就蹲在洞口等着。你想想啊,洞里的活鼠以为发大水了,肯定会从满是麦穗的窝里惊醒,慌忙往出逃。水溢出洞口,刚露出活鼠的小脑袋,就要猛地下手捏住。”我的手指在空中猛力合拢,像真的抓住一样兴奋,“慢一点点都不行,稍微慢一下,它就逃窜到别处了,你追也追不上,白忙活一场。”说到这儿,我们仨都顺着我指向的别处,眼里全是遗憾。
强子把活鼠带到学校给我们女生炫耀。别的男孩子可不稀罕,他们也有办法弄来一只,有人给活鼠的脖子上拴根绳子,牵着走。强子的不用,他哥把活鼠的门牙用剪子剪掉一截,这样就不会咬到他。他装到裤子包里,下课就掏出来玩。小活鼠眼睛滴溜溜圆,黑亮黑亮地瞅着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它不会跑吗?”张东也把眼睛瞪圆了。“早养熟了。你家的小白还不是一样,屁颠屁颠跟在人后面。”
来城里上学的这几个月,我一逮着机会就给同学讲农村好玩的事情。在不熟悉的事物面前,每个人都似懂非懂,急需要我这样一个人,把那些有趣的画面都刻画到他们脑子里,好让他们也经历一遍。当然,我们也争论,比如到底火车快还是飞机快。我没有坐过火车,更没有坐过飞机,可我不能承认,得装作什么都坐过,然后比较一番,给他们说,啥也没有汽车快,呼——呼——,几脚油门就到我姥姥家啦。我一直想,如果能回到村里,我也会给二女他们讲讲城里的新鲜事。
等到麦收时学校放麦假,我爸就把我送回姥姥家。车轮在瓷实的地面上压过,嘎嘎响。我抱着大西瓜,像抱着一大捧将要被切分的甜蜜。车喇叭提前在胡同拐弯的地方鸣两声,我希望一声是吆喝二女的,另一声,当然是让强子他们听见。
姥姥把西瓜切成牙儿,小桌子在摇晃,西瓜凉沁沁的芬芳也在摇晃,小青扯着她爷爷的衣角就进了院子。后来,胡同里有人哒哒哒猛跑,到大门口就顿住了。我从西瓜瓤里抬起头,直盯着那里,二女毛炸炸的头发和笑脸猛然露出来,又迅速缩回去。她把自己挤到门框边上,用半张脸看着我们,怎么叫都不进来。强子呢,在姥姥家厨房的矮墙上冒出头,一叫他就消失了,过上一会儿,他骑在墙头上,晒得乌黑瓷实的圆脸冲着我们,再叫一声,他就咧开嘴露出了白牙。
塞到手里的西瓜是个甜蜜的诱惑,很快就打败了他俩的腼腆和局促。活鼠总要分家过日子,慢慢长大的我们也在慢慢分开。可大家都被惦记的绳子拴着,就像强子裤包里的那只活鼠,沿着墙头溜下去,又会噌噌噌顺着绳子跑回来。
【作者简介】刘海霞,山西襄汾人。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 《脊梁》 《黄河》 《星火》 《滇池》《都市》《山西文学》《浙江诗人》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