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阐释:苏珊·桑塔格《在美国》中的文本实验

2024-06-11 07:37蒋方圆李静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桑塔格苏珊

蒋方圆 李静

内容摘要:《在美国》是苏珊·桑塔格创作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自发表以来便因其独特的叙述方式和简练深刻的语言魅力吸引了大量的学者对其进行批评和阐释。许多批评家把小说视为桑塔格在晚期创作中向“内容”的回归,而忽视了其蕴含的形式美学探索与新感受力主张。本文系统梳理了桑塔格“反对阐释”的文艺理论,结合阐释学理论发展的最新成果和小说文本,从设置阐释障碍、走进历史真实、具身感受文本三个方面对桑氏的“反对阐释”理论和《在美国》进行综合考察。本文认为,“反对阐释”不是反对所有阐释,而是超脱庸常之阐释;“反对阐释”应当以文本为依托,尊重文本的诗学属性和社会历史属性;“反对阐释”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为了创造一种“新感受力”的文本实验。

关键词: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新感受力;《在美国》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苏珊·桑塔格与翁贝托·艾柯的阐释学思想比较研究” (项目编号:23SKGH118)和2023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认知符号学视阈下中美电影中的‘侠客与‘超级英雄形象对比研究”(项目编号:2023WYZX3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蒋方圆,重庆邮电大学英语系教师,重庆大学艾柯研究所执行委员。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符号学、英语教学法。李静,文学博士,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重庆大学艾柯研究所所长。研究方向:符号学、比较文学、西方美学。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是美国当代学界十分活跃的知识分子、著名的小说家、批评家,被称为“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非官方文坛皇后”。她的“反对阐释”主张一经发表便引起了广泛争论,其支持者多为传统形式论者和结构主义者,因为这一理论的核心便是反对以“内容”和“本质”为中心的阐释传统;其反对者亦如临大敌,认为这一主张试图从根本上瓦解一元论和中心论的权力结构的同时,撼动了其背后的传统价值和社会秩序。桑塔格本人对此也时常感到疑惑,在二者间犹疑彷徨。作为形式论集大成者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好友,她曾经也在非公开场合表示过自己对符号学①的不甚了了;而从小说的自序中,我们不难看出她在晚期的写作中向“内容”的“感受式”回归,这一从“反对阐释”到“新感受力”的理论旅程清晰地反映在了她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在美国》中。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玛莲娜一行人从波兰来到美国,经历乌托邦幻想、逐梦美国,最后排除万难实现美国梦的故事。小说一反常规的叙事逻辑,将意识流文体和对都市空间的现实主义描写进行了有机结合;把作者的个人经历、人物的成长经历和历史原型进行了合理的嫁接;在充分融合作者早期创作中的精髓的同时,向历史主义和现实主义回归。从“反对阐释”的先锋文艺主张到对“新感受力”的提倡,桑塔格的《在美国》是她在创作晚期写就的一个更加成熟的故事,一次超脱庸常的审美经历,一场美丽的文本实验。

一、反对阐释:桑塔格的文艺旗帜

在《反对阐释》中,桑塔格指出:阐释的自然过程已被传统文学理论中的模仿理论所破坏和压倒。传统的模仿论认为,文本世界是真实世界的映射,而我们所能感受到的真实世界也是受形而上的最高理式支配的。因此,作家描摹的文本世界是一种“ 模仿的模仿”,是人们认知世界的一种浅层状态。这种观念引发了文学艺术的合法性危机,而艺术感性的重要性也被压制在理智之下,导致大量的评论家过分关注“ 内容” 而忽视“ 形式”。对“ 内容” 的关注和求索,其本质是一种哲学式的思考,而非艺术的感知和心灵感受。桑塔格认为,这种阐释是“ 智者对艺术的报复……更是智者对世界的报复”(Against Interpretation 23)。所以,我们应该旗帜鲜明地反对阐释。

何为阐释?让· 格隆丁(Jean Grondin)认为,阐释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理论和方法,主要的对象是“ 圣经文本、文学和哲学文本”(2),它从一种由文本推及一般的认知理论。这一定义有几层含义:预设了阐释主体是作为阐释者的我们,而非文本的生产者和某种权威;明确了阐释对象,即以圣经文本、文学文本和哲学文本为代表的描绘世界的文本;阐明了阐释的旨歸就是去理解世界。类似地,桑塔格所讨论的核心议题同样关乎这三大阐释主体:文本(阐释对象)、世界(阐释旨归)、批评家(阐释主体)②。桑塔格关注的阐释对象主要是文学艺术文本,因为传统的神话阐释和圣经阐释在她看来不过是“ 以修补翻新的方式保留那些被认为太珍贵以至于不可否弃的古老文本的极端策略”(《反对阐释》 7)。而这种以“ 寻求对等物” 为目的的阐释是一种“ 精致的庸论”(5),正是她想要极力反对的。因此,桑氏的阐释理论并不是寻求对于世界本质的理解,而是把阐释行为放在“ 人类意识的一种历史观” 中加以评估,并“ 去除对世界的一切复制,直到我们能够更直接地再度体验我们所拥有的东西”(9),这种体验就是新感受力。本文认为,这是桑氏反对阐释理论构建中最有建设性的部分,体现了桑氏对阐释主体的重视,这一“ 超脱庸常,尊重文本,提倡感受力” 的阐释框架在《在美国》中亦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 超脱庸常” 是拥抱新感受力的重要目标,这一概念在艺术批评领域的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在赵毅衡所著的《艺术符号学:艺术形式的意义分析》一书中,该书提出的艺术风格论和艺术标出性等观点与桑塔格的“ 反对阐释” 观不谋而合。艺术风格首先打上了艺术家的个人标签,是艺术家个人意志的集中体现,因为“ 既然人类意志可以有无穷无尽的姿态,那么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有无穷无尽的潜在的风格”(桑塔格,《反对阐释》 38)。对于艺术风格的无限追求,势必带来无尽的标出(markedness)③,这样才能让艺术永远能推陈出新,维护其神圣艺术性的合法地位。在当今消费主义横行的“ 泛艺术化” 时代,对形式的无限强调势必会带来新的艺术合法性危机。桑塔格敏锐地预测到了这一点,她认为,“ 把握风格,就是让我们看到或理解独一无二之物,而不是判断或概括”(35)。这一论断蕴含了两层意思:其一,对于艺术风格的把握需要由认知主体来完成,这一点强调了人们具有新感受的重要性;其二,理解独一无二之物不能完全脱离文本及其价值,这一点在1996 年出版的西班牙语版《反对阐释》的前言中亦有所提及。我们似乎可以把这种对于严肃价值的强调看作是桑氏对于内容的一种回归,也正是她写下这一前言的敏感时间点让笔者意识到了《在美国》对于桑塔格文艺实践的重要性,而这些或许可以在小说的文本中找到答案。

可以这样认为,所谓“反对阐释”不是一种单刀直入的死板教条,而是随着桑氏生活经历和理论思考一起成长的动态过程。它所反对的,是长期以来压制文学理论与实践向前发展的“模仿论”和“一元论”思维模式。同时,“反对阐释”质疑的是内容中心主义而非内容本身,这很好地解释了《在美国》中出现的大量历史与现实的映射。此外,“反对阐释”所追求的不是单纯的破坏性,而是重新找回阐释主体的“感受力”,让读者以更加具身的方式感受文本超脱庸常的诗学魅力。这一动态思考在她的早期创作中都有片段式的体现,并在《在美国》中达成完满。

二、设置阐释障碍:走出理论的迷宫

桑塔格的阐释观始终围绕着“内容”和“形式”这两大文学批评主题进行,且指出了这两种传统阐释的诸多弊端。罗兰·巴特也认为,追求本质和内容实际上是一种自欺欺人,文学是一种符号系统,其本质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其语言系统(《符号学历险》 2008)。为了避免“自欺欺人”,巴特提出,文学批评的目的是理解重新组织这种意义的规则和约束,这种形式至上论可以被视为实现桑塔格的“艺术家个人意志”的有效方式。在早期小说《火山恋人》《死亡之匣》和《恩主》中,桑塔格成功地通过荒诞的情节、多重叙事声音、意识流叙述、梦境叙述、怪异的符号等形式,来制造阐释障碍,打造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在《在美国》中,桑塔格更加灵活地通过转换叙事视角、叙事身份和叙事体裁,设置阐释障碍,让读者专注感受叙事的形式之美,以更加具身的方式走出理论的迷宫。

2.1 叙事视角转换

《在美国》没有遵循小说的叙事常规,而是选择了从“第零章”开始,以全知视角交代故事的主人公、场景等信息。本文认为,这个标题不单纯是桑塔格为了追求“不同”的刻意为之,还与她试图制造一种“零度”的写作风格有关。这种“零度”写作想要达成的就是一种“形象、叙述方式、词汇都是从作家的身体和经历中产生的,并逐渐成为其艺术规律机制(automatismes)的组成部分”(巴特,《写作的零度》 16),以此达到一种语言文学在文学框架内的自洽,与内容无关。 桑塔格认为,“最丰富的风格,是主人公的虚假的声音”(《反对阐释》 45),零度风格的实现不仅需要形式上的创新,还需要在叙事层面上突破常规。她在全书第一部分采取的叙事视角的转换,是这一风格的最好明证。

小说中的叙述者可能是桑塔格本人,读者可以从文本中看出她对于当下世界形势的个人理解。如“ 我估计屋里没有犹太人,希望我不会听到反犹太人的激烈言论,这是我刚刚想到的念头”(《在美国》 22),这一描述暗合了美国当时激烈的反犹运动。“ 大约在十三岁那年,我们家收拾起不多的几件东西从图森搬到洛杉矶”(16)。桑塔格早年经历的搬家等事件在她的自传中可以找到线索。“ 事实上,我有些冲动(我了解卡索邦才十天就和他结婚),喜欢冒险;但是我也喜欢长时问地蟮曲在角落,老是顾及责任和义务,眼看时光白白流逝(过了九年我才决定我有权,在道义上有权跟卡索邦离婚)”(23)。这一描述可以被视为桑塔格本人婚姻的映射。叙述者“ 我” 也可能是小说中当天參加晚会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从她的视角观察到的人物身份都具备某种不确定性。“ 我也一直在观察另外一个人,决定称他为亨科克……他可能就是个医生,因为在这个时代,在所有文化场所中,你很容易找到一位医生”(10)。这种第一人称叙事拉近了读者与文本世界的距离,读者要想一探究竟,就必须对前面的内容进行总结、补充和阐释。这无疑增加了读者理解作者意图和小说主题的难度。读者和这些叙述者一起了解作品中描绘的世界,即使不同的叙述者经历过相同的事件,他们也不会觉得乏味。这些叙述者中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内心独白和意识的流动。作者用这种“ 新感受力” 的方式对整部小说进行分解,以避免读者的直接阐释。

2.2 多重叙事身份的“ 复调”

除了叙事视角的转换,小说中的人物身份都十分复杂。这种复杂性一方面丰富了人物内涵,使人物更加立体;另一方面使读者不能简单地对人物下定义或贴标签,由此拉近读者与人物的心理距离,不落入传统“ 样板式” 角色塑造的窠臼。

首先,小说的主人公玛莲娜在故事中的多重身份增加了读者理解文本内涵的层次。在波兰,她是耀眼的舞台皇后,她享受着来自观众的喜爱,保持着她的独立和优雅。在第零章中,当她谦虚地接受赞美时,不知名的叙述者用“ 坚定而迷人”(Sontag, InAmerica 19)来形容她。作为波格丹的妻子,她把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丈夫。看得出来,这个优雅自信的女人,内心是没有安全感的,因为只有丈夫才是她可以依靠的。用她自己的话说,“ 博格丹,在所有爱她或声称爱她的人中,实际上是她唯一信任的人”(31)。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艺术家,她在教学生时所说的话表达了她对表演的理解:“ 日夜的努力不会帮助你克服在角色上的格格不入,甚至会影响你的健康”(47)。所以,在她的心目中,靠努力去表演收效甚微,相反,它应该依靠感受力。作为理查德的情人,她热情奔放,这种奔放的态度与她对丈夫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认为她爱她的丈夫,但也背叛了她的丈夫。总之,玛莲娜的性格非常复杂,她优雅独立,缺乏安全感。有了安全感后,她想根据自己的感受去喜欢自己的追求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她得到了波兰女王舞台上的美誉,但在心底否认这种努力和勤奋,认为只有天赋和感觉才能最终展现出最精巧的艺术。

小说中的观众可以分为数类:一是波兰观众,他们视玛莲娜为国家的骄傲和象征,希望她能继续创造和荣耀国家;第二类是玛莲娜的追求者,他们将玛莲娜视为理想的情人,并希望拥有她;第三类是记者和评论家,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性丑闻上,一些人出于商业目的对她大加赞赏。不同的评论家对她的态度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出于对玛莲娜的喜爱,理查德的报告受到了更多的吹捧,他引用的评论家也有同样的看法,“所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被我们波兰女主角的女性魅力和无与伦比的天才所陶醉”(268),当她成功时,媒体也蜂拥而上。《先驱报》称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心”(301),《时代周刊》认为她是“大众的成功,艺术的胜利”(301),《论坛报》把她描绘成“一位伟大的女演员”(301),而《太阳报》则批评她是“一只喧闹的金丝雀”(300)。可见媒体和评论家对玛莲娜的态度并不一致、争议不断。这也说明在美国的商业模式运作下,连文学批评都不是评判的标准,读者只能靠自己的感受力对玛莲娜进行个性化的理解。

2.3 叙事体裁转换

桑塔格曾说,“作为一个作家,我涉猎最深的是虚构文学。这是因为它是一种更通用的形式。就像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所做的那样,你可以将议论文和散文的元素放入虚构的文学作品中”(Against Interpretation 99)。这种叙事体裁的转换起到的效果有时不亚于媒介转换,桑塔格在小说中将不同的文体并置,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创造了一种感受力的奇观。她认为,美国的小说和戏剧与音乐、绘画等艺术创作不同,“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对自身的形式变化的令人感兴趣的关切,因而容易遭到阐释的侵袭”(《反对阐释》 13)。为了突出这种形式上的直观变化,桑氏在《在美国》中灵活地把对话、书信、日记等不同体裁写作融入到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中。

第三章使用了大量的人物对话,这些对话具有极强的代入感,让读者暂时忘记故事情节的发展,沉浸式地体验作品中人物的心理世界。此时,读者的认知系统主要处理的对象应该是感知本身,而非其它。在索绪尔的两分法中,能指对应声音,所指对应内容,尔后的批评家们基于此做过许多精彩的演绎此处不论。小说文本中的对话,无疑是最接近这种能指的形式。桑塔格在小说中大量应用对话,就是希望更多的从自己感官和心灵出发,去把握叙事的能指本身,以达到反对阐释的目的。此外,对话这种形式还能创造额外的戏剧张力,让叙事更具节奏感。在朱利安和理查德在去往美国的轮船上的对话中,作者安排的两个停顿反映了人物在面对陌生的彼此时心中的感受,制造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暧昧气氛。理查德试图让朱利安称呼他的教名,朱利安在对话中说“我对你肯定不够了解,不能用教名称呼你”(桑塔格,《在美国》 102),“你知道,我们彼此认识才三天,而且有一天我还没有到甲板上来,因为我……我有些不舒服”(102),这是她的第一个停顿。在理查德的追问下,她继续说道,“我可没那么有把握。呃……唉,我真不会发这个音。你们国家的人名真滑稽”(102)。读者可以从这两个停顿中体察人物的的情感,并与她产生共情,作者也借叙述者之口说出了读者的心声:“ 如果理查德对未来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所了解,他才知道女人真难对付”(102)。

小说第四章从8 月10 日开始,到9 月11 日结束,通过玛莲娜与亨利克的书信往来向我们展示了她在美国的所见所闻。如果说对话把读者拉进文本的可能世界,那么书信的运用则是对读者感受力的进一步激发。即使是在桑塔格写就此书的2000 年,作为通信工具的书信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被邮件和短信等即时通讯工具取代。书信的运用在形式上制造了一种“ 陌生化” 的效果,也在更大的历史时空贴合小说创作的历史背景。伴随着一封封信的铺陈,小说人物的意识流动和对美国的认知也在加深,让读者与人物在短时间的阅读中一起经历漫长的时间旅行。同时,读者的空间体验也随着生发开来。在9 月11 登上宪法号那天,玛莲娜说,“ 波兰、舞台,似乎变得非常遥远。下一次我將在加利福尼亚给你写信。亨利克,你能想像吗?”(157)这便是桑塔格采用书信写作的魅力。而对于日记的钟爱,一方面是属于桑塔格本人的生活习惯,另一方面也与她的文学理念息息相关。小说第六章的日记从3 月22 日开始,到6 月17 日结束,揭示了玛莲娜管理农场的心态转变,这一时期的许多意识流内容加大了读者了解其想法的难度。正如她在文论中谈论加缪的日记时展示的那样,“ 这些日记并不是伟大的文学日记”(桑塔格,《反對阐释》 67),读者很难从中强行解读出“ 使人激动的智性之美”(67),亦或是“ 文化上的复杂性、艺术上的勤奋以及人性的厚度”(67)。桑塔格想要唤起的,只是读者对这种叙事体裁的独特感受和人物的心灵共鸣。

三、走进历史真实:文本世界的虚实对话

尽管桑塔格在小说艺术中对形式的重要性十分强调,但这并不能完整地反映她的阐释观。评论家詹姆斯· 伍德(James Wood)认为《在美国》是“ 一部非常罕见但经典的历史小说”(29);多兰(Liz Doran) 也高度称赞该小说“ 充满了眼花缭乱的细节和历史知识”(桑塔格,《在美国》 4)。这些评价并非空穴来风,小说中的历史意识深刻地反映了桑氏的阐释理论在其后期创作中的变化。在她看来,实验诗、先锋主义等倾向于以内容换形式的后现代艺术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它们将内容与形式完全分离,将艺术置于“ 混沌” 之中。(Sontag, Against Interpretation 13)此外,桑塔格深感这种极端的结构和形式化非但没有提高大众的艺术感受力,相反,长期浸淫在这种文化中的人们既不尊崇内容,又对形式麻木。于是,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对真实历史事件的重构和个人经历的融入,唤醒民众对于艺术与其现实土壤的敏感,维护对于智力和艺术的双重感受。

3.1 重构历史

《在美国》诞生于真实的社会历史语境,女主玛莲娜的原型是波兰裔美国女演员海伦娜·莫德泽耶夫斯卡。她出生在一个艺术世家,是当时最著名的女演员之一,成名后移民到了美国并出版了传记《海伦娜·莫德泽耶夫斯卡回忆录》。桑塔格通过研究历史资料还原了她的人生故事。但“桑塔格的小说并不是对海伦娜在美国生活经历的简单重复和记录,而是历史细节、情感描写和现代意识的有机结合”(廖七一 45)。宏观上看,桑塔格的人物塑造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创作这本小说的20世纪90年代正是所谓“一切文化终结的时期”,传统的精英文化(high culture)和所谓的大众文化(low culture)之间的区隔越来越模糊,作者的这种焦虑反映在小说中玛莲娜的个人抉择上。为了迎合市场的审美趣味,满足美国观众对“异国风情”的想象,她给自己起了一个俄国名字。为了满足美国人的审美偏好,她像美国人一样“越来越偏爱皆大欢喜的结局”(桑塔格,《在美国》 347)。在这里,美国的舞台变成了它真实社会现实的隐喻:一切艺术都必须经受消费社会的考验,以俯首称臣的方式获得一丝生机。

此外,小说的人物塑造参考了大量历史原型。故事原型海伦娜出生于1844 年,渴望成为一名演员。1861年,她进入婚姻并在三年后改嫁,改嫁后仍保留前夫的姓氏。类似地,玛莲娜16岁结婚,与波格丹一起经历了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玛莲娜在美国追逐她的演艺事业时,为了符合观众的习惯将自己的名字Modrezjewska改成了Modjestka;海伦娜也是如此,她将自己的名字从Zalenazowska改为Zalenska。桑塔格在人物的真实经历上,对人物的心理动机进行了改写。首先,他们有不同的移民动机。海伦娜是为了避免波兰的政治压力并寻求自由;玛莲娜则是为了寻找一个新的自我。其次,他们重返舞台的理由不同。海伦娜是迫于经济因素,而玛莲娜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方向和自我实现。小说中的另一个角色雷扎德是根据亨利克·谢涅维卡的真实故事改编的。他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是19世纪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876年,亨利克前往美国,在看到美国工人和移民工人的悲惨生活三年后,他回到家乡,将这些美好的经历反映在一系列政治信件和小说中。这些也与作家本人的生平有相似之处。

可以说,历史孕育了《在美国》。桑塔格将自己的感受通过对历史事件的改编向读者做了亦实亦虚的呈现。失去了历史事实的依托,艺术的自我指涉最终必将走向虚无,这是桑塔格不愿意看到的。她把想象力融入历史的时空,再现了当时的历史环境、风俗习惯和社会状况,这种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的对话,让她从那个好战的唯美主义者向现实回归,为穿梭于艺术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读者提供了一种历史感受力。

3.2自我映射

桑塔格在塑造人物的同时也投入了自我意识,包括她的婚姻、文艺观、以及在美国文学界取得的成就。小说中,玛莲娜在离开波兰之前与一位评论家进行了交谈,她说:“ 我一直需要与我扮演的每一个悲剧女主角认同自己。我和她们一起受苦和流泪,当落下帷幕,我常常无法停止,不得不一动不动地躺在更衣室里,直到我的力量恢复”(Sontag,In America 51)。在对桑塔格的采访中,玛莲娜对艺术的反应符合桑塔格对自己的看法。她在接受香港电影艺术家的采访时被问道:“《在美国》被视为是借玛莲娜之口讲述真实的生活,她的对镜自怜和艺术观是否符合您的想法? ”(《苏珊· 桑塔格文选》 130-131)桑塔格的答案则是“ 我完全同意”。

与其说桑塔格写了一个关于玛莲娜和海伦娜的故事,倒不如说是通过她写的人物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小说的开头,叙述者将她的婚姻描述为:“ 其实我比较冲动(认识卡苏朋先生十天后就嫁给了他),有点冒险的味道”(Sontag, In America 24)。这就是桑塔格婚姻的真实写照:她结识了大自己17 岁的芝加哥大学教师菲利普,不到十天就与他结婚,并于1959 年与他离婚。其次,小说反映了桑塔格的政治主张。在1960 年代,桑塔格在《河内之行》中表达了自己对越南、古巴、东欧和中国的政治事件的态度,被称为“ 新活动家” 和“ 新左派”。然而,欧洲共产主义运动的失败让她的想法产生了变化。小说第五章中,桑塔格详细描述了玛莲娜和她的追随者在加州试图建设乌托邦社区的经历。当波兰爱国者哈雷克来访时,他质疑共产主义社区:“ 你和这些贪财的农民和店主有什么共同之处?……如你所知,这个村庄从来没有任何‘ 共产主义”(178)。面对这样的评价,桑塔格通过玛莲娜之口表达了赞同,“ 这对波兰定居者来说是正确的,他们满脑子都是傅立叶和布鲁克农场”(178)。在她看来,欧洲的政治运动就像玛莲娜等人建立的共产主义社区,注定要面临失败的命运。1979 年桑塔格访华,左翼自由派知识分子对她赞不绝口;在大学任教后,她开始在1980 年代与越南和古巴团结起来对抗美国。而后又因为波兰当局对人民的残酷镇压,一反自己过去的立场,谴责“ 那种行动是变相的法西斯行为”(Sontag, The Making of an Icon 22)。小说的情节推进深刻反映了桑塔格政治观念的变化。

此外,桑塔格还猛烈批评了当代美国社会存在的性别歧视和等级制度。作为女性,玛莲娜面临着来自观众和批评家的质疑:“ 是的,公共生活不适合女性。家对她来说是更合适的地方。在那里,她占据统治地位—— 不容置喙,不可侵犯!但一个敢于高高在上的女人,向桂冠伸出渴望的手……那个女人给了每个人探索她生命中隐秘生活的权利”(Sontag, In America 56)。桑塔格是一位成功的女性知识分子,但她也不得不在面对家庭和职业选择时付出惨痛的代价。为了自己的事业,她与丈夫离婚,独自抚养儿子。她认为“ 大多数婚姻都是压迫性的—— 这对男人来说是事实,对女人来说也同样明显”(Poague, Conversations with Susan Sontag 32)。钱钟书曾说,“ 为别人写传记也是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3-4)。小说中许多细节表明,玛莲娜的经历不是单纯的虚构,它还是桑塔格的政治观、爱情观和艺术观的真实体现。这种真实与艺术真实的交织造就了一个生动的世界,让人忍不住要去感受、去触摸。

四、总结:具身的文本新感受力

新感受力是桑塔格在《一种文化和新感受力》中提出的关键词。她认为:科学的高速发展扼杀了艺术的本质和人们的感受力。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艺术的消亡,而是艺术功能的转变”(Sontag, Against Interpretation 343)。而在三十年后,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阐释观,因为“严肃标准的破坏几乎完全消失,一种文化的优势在于其最易理解、最具说服力的价值观来自娱乐行业”(312)。在这里,她表现出对后现代严肃性全面消解的担忧。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意识到过于强调形式的弊端: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在不断加深,而相应的对于艺术和世界的感受力变弱了。为了恢复人们感受艺术和世界的能力,我们应该具有一种新的感受力。新感受力不仅仅是对形式美学的追求,更是对内容和世界的具身感受。

《在美国》就是在这样的文艺观的影响下创造出的优秀作品,它为读者呈现精彩的阅读体验、精巧的叙事结构和多种文体并置的文体风格的同时,展现出了对历史、现实社会和作家本人的观照,这种形式与内容并重的阐释实验为读者带来了更加丰富的感受力的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来的阅读体验。小说体现了桑塔格阐释思想的精髓:以形式为出发点,反对伤害艺术美感和感受力的阐释;以一种严肃道德和内容为出发点,抑制后现代时期泛艺术化、消费主义和解构一切的文艺浪潮。这种对于阐释的反对其本质是对某种形式和内容的双重反对,其目的是为了维护读者和艺术受众的新感受力。传统的小说在形式上主要追求叙事的引人入胜或者人物刻画的典型和鲜明。《在美国》在形式上的突破为读者带来了新奇的感受力。她的叙事视角、叙事身份和叙事体裁都与传统小说不同,彰显了明顯的感官特征。小说叙事视角的变化就像是一出舞台剧或者电影,读者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充分的感受场景变换,全身心的投入这场感受力的盛宴。叙事身份的复杂性能够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更好地带入自己,尤其是深入深层次的心理结构,与作品中的人物发生共情,与人物一起从现实世界穿越到虚构世界,感受这种不同世界“通达”所带来的体验。叙事体裁中的意识流独白、对话、书信体等现实世界中常见的场景,把读者的记忆和对世界的理解充分调动起来。这种体裁的变换此时被置换成读者生活场景和记忆的置换,激发了读者的感受力。此外,内容的回归、历史的虚实、作者意识在阅读过程中的介入将读者拉回现实。让他们在阐释的边界不断的试探,不至于太封闭,也不至于太越界,始终把阅读的过程锁定在“世界—文本—读者”这个大的阐释框架之下。可以说,桑塔格的“反对阐释”不是拒绝所有阐释,而是反对庸常之阐释;“反对阐释”应当以文本为依托,尊重文本的自身属性和社会历史属性;“反对阐释”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为了创造一种超脱庸常的阅读体验,一种新感受力。

注释【Notes】

①符号学是专门研究意义形式的科学,被称为文科中的数学,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结构主义的分支。罗兰· 巴特是法国著名符号学家,他主要从语言学的传统出发,分析社会文化现象的形式,是一个典型的形式主义者和结构主义者。桑塔格与他共同编著有《罗兰· 巴特读本》(A Barthes Reader,1983)。

②文本、世界、批评家在这里主要是指爱德华· 萨义德在代表作《世界· 文本· 批评家》(The World,The Text, and The Critic)中提出的核心概念。他认为:文本产生于作者与媒介的接触,这种接触生产出一个超出文本内部结构的世界,如何认识和把握这个世界有赖于我们的阐释。这一观点看似与桑塔格截然相反,其内在的逻辑关系却是相通的:不管是积极阐释还是反对阐释,都离不开这几个主体。

③标出性这个概念是布拉格学派的俄国学者特鲁别茨柯依(Nikolai Trubetzkoy)在给他的朋友雅各布森的信中提出的,在中国语言学界一直被译为“ 标记性”。乔姆斯基在1968 年把这个词统一为markedness,赵毅衡将它译为“ 标出性”。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赵毅衡把对立的两项之间出现次数较少的一项称为“ 标出项”(the marked),而对立的使用较多的那一项就是“ 非标出项”(theunmark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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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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