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臻
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彝族历经多次的迁徙,逐渐与复杂的自然环境相适应,并由此形成了具有彝族特色的民居建筑。彝族传统民居在建筑样式、建筑结构、建筑方式、建筑仪式等多方面体现出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是民族变迁的历史见证。在彝族村落中,完整的民居建造涵盖了选址、动土、建造、封顶等过程,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发展,现如今云南大部分地区彝族民居形式由原先木质土掌房逐渐变为水泥浇灌的现代民居。但是彝族民居建筑作为彝族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在民居建造中的封顶仪式仍然是彝族文化的集中体现。本文通过对高井这一彝族村落的民居建筑封顶仪式进行记录,从民居建筑这一重要环节,探究其背后深层的民族文化内涵。
彝族传统民居建筑类型的丰富性以及形态的多样化,均反映出彝族长期的地域历史文化变迁和所栖身的自然环境条件,是彝族传统建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彝族民居建造中所蕴含的民族文化是彝族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彝文古籍《梅葛》一书中有关于房屋建造的记载:“高山梁子上,青松赤松盖了三间房,哪个来住房,彝族来住房。”从中可看出彝族传统民居建筑选址以及建造的材料。在《梅葛祭:丧老人祭》中对房屋起源有了更为详细的说明:人类的第一座房子是龙女(神灵)神力的结果;第二座房子则是人们一起合力建造的智慧结晶。相关的文献记载是彝族民居建造中蕴涵民族文化的有力证据。彝族房屋建造从选址中涉及的彝族文化到破土动工之前确保一切顺利的仪式,再到房屋建造完成之后封顶仪式以及护佑主人入住顺利等,这种民居建筑及民族文化在社会发展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逐渐演化至今天所呈现出来的彝族民居建造文化。
彝族村落依据生产特点、生活习惯、居住环境等因素进行选址民居的建筑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方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彝族文化的核心之一为祖先信仰,这种民间信仰使彝族聚落成为“人神共居”的社会,贯穿于房屋选址、空间布局等各方面。其中也不乏天人相亲的伦理思想、团结和善的人际关系以及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环境思想。
人们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产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又对民族文化的发展造成了影响。彝族人数多、支系杂,分布地域较广,总体呈现一个大分散、小聚居的形态,这种分布形态客观上使彝族与其他民族间产生了社会、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交往交流。彝族文化中彝族民居的建造文化也随着民族之间的不断交流交往交融而发生了变化。相对于传统的彝族民居建筑,如今封顶仪式的过程被不断简化,流传下来的只有较为核心的部分,而这种简化导致越来越多的彝族群众在一定程度上对本民族的文化内涵缺少了认同感,民族优秀文化逐渐被边缘化。本文以云南省峨山彝族自治县彝族村落高井村一户彝族居民家新房封顶仪式为切入点,记录新房封顶仪式的过程,并运用田野调查、文献资料收集、类比等方法对仪式中的彝族文化进行分析。
田野点介绍
云南省玉溪市峨山彝族自治县高井村为典型的彝族传统村落。该村是由21户农户组成的村民小组。到2014年年底,有3户居住砖木结构住房;有17户居住于土木结构住房。
近年来,高井村基础设施的不断强化,村民的居住条件也随之得到了改善。在现代化农村建设的浪潮中,不论是从民居的外部装饰还是房屋的建造布局,当地居民的建造观念也逐渐“現代化”:在不舍弃彝族传统文化的前提下,更加追求居住环境的舒适以及生活方式的便捷。此次调查的彝族民居虽未完全依照彝族传统民居建筑样式、建造结构、建造方式,但在民族文化的沿袭上保留的彝族核心特色文化也体现在选址、动土、封顶等环节。房屋主家请到了峨山当地的毕摩进行仪式。
仪式的准备与仪式的过程
仪式开始前的准备。新房封顶仪式举行过程中,需要依据仪式的形式准备各种物品,新房封顶仪式开始前,仪式主家要先派人到毕摩家看日子,毕摩依照彝族历法经书,推算举行仪式的最佳日子并嘱咐主家当日准备仪式相关物品(消耗品)。仪式开始前一天,仪式主家需要做的准备工作有:通知村民,寻求他们在举行仪式这一天的帮助;做好宴席食材的采购;仪式所需物品准备。新房封顶仪式需要提前准备的蒸糕(当地人又称“高粑粑”,一般用当年收获的新米所制。圆柱状、层层高的“粑粑”,有着团圆和步步高升的意义)、五谷、大米、公鸡、香、镜子、剪刀、红线、红布等,同时还需要准备一定数量金、银或者玉器。仪式过程中毕摩需要的物品有仪式念诵经书、法器(铃铛)、黄泡枝、经咒。
设置仪式台。在仪式开始之前,毕摩需要检查物品是否准备齐全,房屋主家在旁协助毕摩。仪式的举行需设置一个仪式台,这个仪式台的设置则为毕摩依照房屋朝向而定,此次举行仪式的房屋为坐南朝北向。找到仪式台的朝向,毕摩将其设置在房屋正中央大厅,西南而坐,正上方摆放香台,点燃香之后先拜四方,然后将香插入大米之中,其次在东南西北四个角都需分别插上两炷香,点燃后的香在仪式过程中不能熄灭,毕摩需要随时关注香是否燃烧完。仪式举行过程中分多个步骤进行,如念完《杀牲经》,主人要把仪式中用到的鸡宰杀完毕后将鸡血、鸡肠等进行烹煮,另外还需要主人家燃烧纸钱等。
仪式过程中毕摩念诵《杀牲经》。万物有灵论在彝族文化占有重要的地位,因此在仪式过程中,宰杀牲畜之前都需要念诵《杀牲经》。此次仪式中毕摩念诵的经书时长接近30分钟,分为了五个小部分,并且每个部分有其相对应的步骤,《杀牲经》念诵完毕后,主人家要在毕摩的指导下宰杀公鸡,毕摩则会拔下公鸡尾巴上的三根羽毛,与香一起插入大米中。鸡在仪式中分为了生祭和熟祭两个部分:生祭发生在《杀牲经》念诵完毕之后,接着开始举行熟祭仪式,宰杀好的鸡以及鸡血、鸡肠等物在仪式过程中均有用处。毕摩会吩咐主人家清理完之后用水煮熟,在最后的仪式中使用。在念诵经书过程中,念诵《杀牲经》时使用的是铃铛,这个法器有附和经书念诵过程中的唱调的作用。
毕摩念诵《献饭经》《献酒经》《祭房经》,保佑人们新的居所,护佑主人家一切顺利和平安。每个部分念诵完毕依旧要进行相应的步骤,过程中也伴随洒酒的仪式。
待毕摩念诵完《祭房经》,毕摩同仪式主人上到屋顶,将已经用红布包裹好的金块、银块、五谷等放入新房正中央相应的位置,并贴上毕摩用红纸写好的经咒,以此保佑主人家人丁兴旺、五谷丰收、牲畜兴旺。这是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在前面所有仪式顺利完成之后,待主人家把之前宰杀的鸡和鸡血煮好端至祭台,毕摩将鸡摆放至合适的位置,随后毕摩将提前备好的糖、五谷、硬币等物品拿至屋顶,伴随着口中念诵的经书将物品撒下,在场的人们若拾取撒下的物品,就可以沾取新房主人家福气。这些步骤全部完成,毕摩会将祭坛上的鸡取一部分带走,作为此次行毕的报酬。
至此,新房封顶仪式全部结束。
文化分析
彝族有其内蕴丰厚的民族文化,也历经了源远流长的历史发展进程,在长期生活背景的地域环境、劳作模式、精神信仰等方面的影响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民居建筑是民族文化的集中体现,是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民族建筑中所蕴含的建筑智慧、伦理观念、民族精神等,展现了彝族优秀文化魅力。通过新房封顶仪式,笔者将对民居建筑中所蕴藏的彝族文化进行分析。
“以劳动为美”的民间信仰。彝族的民居建筑受到了居住地域地形、环境以及气候条件、生活生产方式等多方面的影响。在社会不同的发展阶段,彝族人民始终坚信只有劳动才能创造出美好的生活,因此也形成了勤劳向上的优秀民族精神。彝族人们在劳动中同样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彝族火把节中的舞蹈等均是对生产劳动的赞美。民居建造过程中同样也能感受到“以劳动为美”的民族观念与信仰。在毕摩举行仪式时念诵的经书中有“穷并不可怕,富靠劳动造”等朴素观念的体现;从房屋建造以及新房封顶仪式所需物品中可以看出,仪式中所用的五谷、蒸糕等物品也是对劳动所得的一种肯定,在彝族人民传统的道德观中存在着“懒惰使家庭落没,勤劳创造美好生活”的道德标准,这种观念经过一代代彝族人民的传承延续至今;在新房封顶仪式中通过毕摩与神祇的沟通,保佑主家人丁兴旺、五谷丰收,体现出彝族人民无论身处什么社会发展阶段,都将通过劳动来实现富足生活的决心。彝族谚语:年轻不吃苦,老来不享福,告诫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要懂得吃苦,要通过勤劳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只有通过劳动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彝族谚语中出现的“蜜蜂”“牛”等动物都是勤劳的代表,表明踏实、勤劳已然成为衡量人们道德品质的标准。这种以劳动为美的观念也成为了优秀的民族精神,丰富了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充实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内容。
在彝族文化中,毕摩行毕源于人们的精神需求。凉山彝族地区的“尼木措毕”即送灵仪式,就是民间信仰所体现出来的祭祖仪式,彝族社会中的“祖先信仰”又是其精神核心。同样,峨山彝族地区的民居文化,是彝族生产模式、生活方式、民间信仰等的综合体现,有形的房屋选址、民居建构、内部結构均受到无形意念中社会等级、伦理道德、民间信仰的影响,仪式是将这种有形物质与无形观念的结合,主家在仪式中找寻一种精神寄托。彝族文化中毕摩通过封顶仪式,将新房赋予新的文化意义。同时,通过仪式保佑主家一切顺利,体现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毕摩通过一系列仪式步骤,替人们表明的美好愿望,如在新房固定方位埋入金块、银块、五谷等物品等,皆是来确保主人入住之后的生活一切安定与顺利。无论何种仪式,都寄予了人们对未知事物与生活的向往以及美好生活的追求。
彝族民居的价值体系。价值作为一个经济学概念,代表着人们的需求,而后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心理学概念,成为人们行动目标的代表。以不同的视角看待同一事物形成了多元的价值体系,彝族民居的价值体系体现在其文化价值、情感价值、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四个方面。
彝族民居见证了村落的发展、观念的变化、生活的改变,这些客观存在的民居更是人们的心灵家园与情感寄托之处,民居不仅是遮风挡雨的一个场所,更是人们心灵的归处,时代在发展,人们从农村走向城市,从土掌房住入小楼房,但传统彝居所蕴含的乡土情怀、乡愁情节是难以被动摇的,这种情怀与情节扎根于人们心中,由此体现出民居的情感价值。正如此次主家向笔者坦言:“无论走得多远,只要老房子在,根就在,人生永远有归处。”这种归属感和认同感在一定程度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彝族传统民居的形式随着观念的变化在不断地变化,不变的是人们的乡愁,是中国人的乡土情结。“落叶归根”这不只是对于彝族,对其他民族来说也是如此,“落叶归根”的踏实感和幸福感是传统民居最大的文化价值。
彝族民居的建造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人们的行为习惯。彝族民居作为文化的载体,人成为彝族文化的传播者,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房屋主家、毕摩、建造者都是这场文化交流的参与者,文化作为一种抽象概念,正因为有了住所这个具象载体以及人们的参与,得以呈现出来并得到传承与重视。民居选址、动土前的仪式、封顶仪式、入住仪式,无不体现出多彩的彝族文化,房屋建筑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拥有了更长的生命周期,建筑作为一种具象存在,包含了丰富的民族文化和人类智慧,这也成为后世人们了解彝族文化的有力证据,彝族民居则更好地帮助人们对彝族的精神世界、理解人民的生活习惯,对彝族的风俗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建筑过程中的因地制宜和就地取材讲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彝族民居建筑完整地体现出人们认识自然、理解自然到寻求一种与自然和谐共处方法的过程,无论现代建筑技术如何发展,彝族传统民居保留了彝族民居建筑的核心,并在对生态环境造成影响的基础上找到适合人类居住的建造场所,这种经验与智慧的积累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经济价值则从两个方面来阐述:对房屋主家而言,房屋的建造代表一家人从此有了安稳的居所以及情感的归处,其经济价值就体现在房子建造完成所产生的价值;而将经济价值扩大至乡村经济发展的大概念中来分析,农村房屋的建造推动农村经济的发展,人们通过自身的劳动所得进行房屋建造,推动了农村现代化建设,更是为向推进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前进的一小步。
彝族传统民居建筑,在历史发展中既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场所以及繁衍后代的适宜场地,是民族延续和发展的重要保证,同时也为彝族优秀的民族文化发展提供了载体。人们在各种民居建筑中得以生存、繁衍,追求精神的滋养。彝族传统民居建筑中所蕴含的民族文化与伦理思想,是一种根植于本土地域的独特文化资源,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世界文化多样性具有可贵价值。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居住环境和标准也越来越高,彝族传统民居建筑已经不符合人们的居住新要求,时代的现代化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追求,在滇中南大部分彝区,人们对房屋的建筑需求也从传统的土掌房转变为了新式钢筋水泥房,彝族传统建房慢慢消失,新房封顶仪式也由繁变简。新房建造完成之后,土掌房上梁仪式也被钢混房的封顶仪式所替代,传统仪式慢慢只留存于老一辈人的记忆中并随之消散。新房建造在彝族人民观念中是确定居住场所的重要环节,其重视程度自然较高。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观念也在不断现代化,对于居住场所以及环境,人们更加追求舒适安全与方便,由此带来的则是人们对彝族传统文化观念的削弱,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中华民族中的一个分支,建造新房过程中通过毕摩达到人与自然共生的观念历久弥新,不断地创新发展。彝族文化体系在时代的发展中并不会消失,而是在一代代彝族人民的传承与发展中焕发出更大的生命力。
(作者单位:大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