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现实一种》的现实书写

2024-06-09 14:07韩丽莎
雨露风 2024年4期
关键词:山岗山峰皮皮

余华的中篇小说《现实一种》于1988年发表,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品。小说讲述了山峰、山岗两兄弟因为孩子间的意外,自相残杀的故事,小说中充斥着暴力和血腥,是余华前期暴力美学的代表作品。先锋文学虽是对传统文学的反叛,表现出异化现实的特点,但这种反叛不是一味地背离现实,而是有着深刻的现实基础。余华在《现实一种》的自序中写道:“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去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世界在每个人心灵深处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1]1可以说,余华的作品与其成长经历密切相关,更是时代的象征,具有深刻的现实基础。

一、现实再现:记忆的还原

童年记忆让余华拥有了面对悲剧的理性思辨能力,海盐县的生活环境又让他能将江浙一带的地域特点糅合在文本的自然环境描写中,在情节展开之前为故事发生奠定自然基础,完成了现实的再现。

(一)个人经历的影响

贾樟柯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通过对余华、贾平凹等五位作家的访谈,表现了独特成长经历与作家风格的现实关联。余华的牙医经历是其作品暴力元素的直接来源。余华三岁跟随父亲来到海盐县,常常观看父亲做手术,平时玩累了就在太平间睡午觉,余华曾用海涅“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这句诗来表达在太平间睡觉的感受。童年时期便目睹过太多死亡,让余华不惧怕死亡,使得他在描写死亡时保持冷静态度,《现实一种》中弟弟、皮皮、山峰的生命都在悄无声息中消逝,让读者毫无心理准备。余华在武原镇卫生院做牙医,虽然出生于医学世家,但他却不喜欢这份工作,认为口腔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厌倦和逃避是余华对牙医这份工作的态度,但以《现实一种》为代表的作品又以暴力、死亡为特色,这不免与他的现实感情相违背。从20世纪90年代余华转向温情叙事可以看出他实际上是个向往光明的人,而写出残酷的故事,正因为沉重的时代记忆太过深刻,小说中的母亲因为病痛幻想自己的“皮肉被炸到墙壁上以后就像标语一样贴在上面”。[1]22显然,让人触目惊心的标语是一代人痛苦的集体记忆。

余华曾在《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中赞美了川端康成对死亡的描写,并且意识到伟大的作家对生死、美丑、善恶没有边界,而是以一切事物都是平等的方式相处[2]。认识到万物的平等,便不再惧怕社会黑暗的一面,这样的思想让余华能以冷静的态度面对现实的残酷,并将它们写入作品,写出时代的疼痛。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受到西方文艺思想的影响开始新的尝试。作家们的关注点逐渐从大我转向小我。余华在这股创作潮流中,认识到小我是整个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关注小我即是对新力量的关怀和认可。因此,外国作家和西方文艺思想给予了余华足够的创作勇气,通过形式上的先锋发出时代的呼喊。

(二)浙江海盐的地方色彩

余华的作品充满了家乡海盐的痕迹,如《河边的错误》里幺四婆婆住的老邮政弄就是海盐县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针对《现实一种》,由于故事人物较少,涉及的地点不多,家乡痕迹主要体现在气候上,细读文本可以发现文中的环境描写与作者的生活环境有着对应关系,是小说现实书写的一部分。

海盐县地处东亚季风区,夏季高温多雨,加上临海的地理位置,闷热更加显著,余华小时候睡觉醒来便常常看到汗水在草席上留下的体型。《现实一种》中描写的气候环境呈现多雨闷热的特点,如“那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兩样,那天早晨正下着小雨”[1]2,小说在开篇处便通过对天气的描述,说明了故事发生地点的气候特点,随后又在兄弟俩对雨的厌倦、雨在窗户上像蚯蚓一样滑动、皮皮听到的四种雨滴声等几处有关雨天的描写中,一方面突出地域特征,另一方面通过环境特征给人物带来的烦躁之感,为即将发生的悲剧奠定感情基调。小说的环境对应了余华记忆中的童年,这种记忆的输出丰富了他实验小说的创作内容。

成长经历与生活环境对每个人都具有深刻影响,但在作家笔下,总能通过细节把控,将记忆还原。无论是对时代的呼应还是对成长环境的再现,都是余华在《现实一种》中的现实书写,这是文本的现实依据,也是作者的现实。

二、现实颠覆:对正常生活状态的解构

《现实一种》讲述的是一家人的关系,从家庭成员组成来看,这是个拥有母亲、两对夫妇和两个孙子的普通家庭,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家人之间即使存在摩擦也有共处时的天伦之乐。但随着情节的不断展开,能发现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对现实正常生活状态的解构,是对现实的一种颠覆,文本正通过对传统家庭模式的解构和模式化生活环境的塑造,在现实的基础上完成对现实的超越。

(一)对传统家庭模式的解构

对传统家庭模式的解构首先体现在对孝道的漠视。母亲是文本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物,伴随着雨声,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当她和儿子诉苦时,面对的却是儿子儿媳们的无动于衷,即使他们听到骨头断开的声音也只是“听到了”,对母亲的病情毫不关心。这种冷漠显示了这个家庭毫无情感交流的状态,也奠定了悲剧持续延伸的基础。因为遭遇冷漠,老太太无暇顾及自己身体以外的事物,当她看到院子里有一团东西时,还没认出这是她小孙子就被一滩血吓了一跳,于是赶紧回到自己的卧室;当山峰回到家质问是谁把他的儿子抱出门时,母亲只说了两次“我看到血了”,将主要矛盾抛之脑后。不和谐的家庭氛围,亦让四岁的皮皮对暴力不以为然。

对传统家庭模式的解构还体现在山岗山峰两兄弟对五伦之一的兄弟情的舍弃。面对儿子皮皮把山峰儿子摔死这一事实,山岗首先想到的是用钱解决矛盾,行不通时就把皮皮交给山峰处置,自己却站在卧室的窗户处看着外面的一切,亲眼看到皮皮被山峰一脚踢起摔死,此过程中山岗虽在行动上没有过激表现,但却预谋着更大的复仇计划。整个过程兄弟俩在话语沟通上无情感介入,只有简单的你问我答,让兄弟间的冷漠更为突显。如果说皮皮对堂弟实施的暴行对应的是无知,那山峰对侄儿皮皮的暴力以及山岗对山峰的残杀则是鲁莽和冲动,当人的头脑被暴力充斥,道德便无从谈起。作者将两兄弟的名字取为“山峰”和“山岗”,或许寓意着力量和担当,显然他们没有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反而因为失去理智让家庭走向支离破碎,现实中的家庭,何尝不是因为丧失道德而破碎,这种人物设计体现了对现实的讽刺。

(二)模式化生活环境的塑造

天气氛围的营造除了能显现地方特征,还能增强小说的现实色彩。针对《现实一种》,文本中自然环境的塑造主要通过雨和阳光来完成。值得注意的是,下雨时这个家庭虽然气氛不佳但至少处于平静状态,真正的悲剧是在雨后的阳光之下发生的,由此可见雨对情节发展起到的是预热效果,阳光才是文本最重要的环境因素,也是余华为小说创造的特定意象。

阴沉的天空一般用于表现人的阴郁和事件的不利,但《现实一种》却相反,越是热烈的阳光越让文中人物和读者感到不寒而栗。阳光让母亲看到双手黄得可怕;阳光的照射让山峰妻子在看到儿子的血迹时感到不真实,并开始头晕目眩;两桩事故发生后,山峰丧失意识,阳光让他站不住脚……“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发现那一滩血在发出光亮,像阳光一样。”[1]20文中多次将血和太阳联系在一起,通过阳光的照射映衬出血迹的刺眼。收录于中篇小说集《现实一种》中的《一九八六》也多次描写了阳光与血,通过“疯子”的视角将太阳比喻成血淋淋的人头,这不禁引起读者思考。不同的是,《现实一种》中的阳光只是一种客观存在,阳光底下发生的事无论有多残酷都不会影响阳光的出现,这种明亮日光与残酷现实的对比,更加突出了人性的黑暗。

冷漠同样是小说里模式化环境的一部分。事故发生后,山岗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一群人的问话,两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仍然可以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做早饭;山岗上刑场时,周围站满了嬉皮笑脸的围观人员;解剖尸体时,医生们仍然可以谈笑风生……似乎小说里出现的人和场景都没有一丝人情味,冷酷至极。这些冷漠场景是《现实一种》中的现实,更是余华看到的现实:创作小说的时候,余华见过犯人被枪毙,而详细的解剖画面显然离不开他目睹外科手术的记忆,解剖过程就像把生活的真相一层一层剥开。同时,这种冷漠实际上也是叙述者零度叙述的体现。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将零度写作定义为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存在于各种呼声和环境里但又毫不介入,只完全机械地陈述[3]。余华以足够的冷静和客观让小说产生“不评价现实,只展现现实”的效果,让这种现实更加触目惊心。

因此,通过对传统家庭模式的解构和模式化生活环境的创造,小说展现了人性的残酷和人存在的荒谬,而荒诞是现实的延伸,小说颠覆的是理想现实,真正的现实远比小说更残酷。正是通过这些有意味的形式,让《现实一种》展现出文本里独有的现实。

三、现实复归:传统的延续

先锋文学以漠视叙述者和故事情节的叙事模式为特征,在形式上突破了传统写作方式的束缚,但先锋文学作为文学发展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于写作传统而独立存在。余华更愿意将自己的先锋文学作品称为实验小说,认为早期的作品都是自己在文学道路上的试探。相较于现实主义来说,《现实一种》体现的更多是现代主义,但从小说主题上来看,文本中同样具备借鉴传统的文学因子。

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阐述了文学由神话发展,并呈现新的文学类型,最后向神话回归的文学循环论,即使是现实主义作品也或多或少包含了对神话元素的利用,没有不受到文学发展傳统影响的作品[4]。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期,在历史和时代的影响下,人们的思想背负着旧的苦痛,同时还期许着美好的未来。《现实一种》中的一家人在颠覆日常家庭的情况下呈现出精神恍惚的状态,且他们在面对阳光时会感到不适,失去儿子、杀死侄儿的山峰意识不清,走在路上会站不住脚,“配合”山岗完成对自己的残杀。“现代艺术往往凭借理性思维表现非理性主题,或者运用非理性思维传递理性意蕴。其意义在于对理性内涵的补充和扩大。”[5]当一个人习惯黑暗时,象征光明的阳光不再使他向往,而是呈现像“肝炎一样的黄色”,让人生理不适,头晕目眩。或许局在外人看来,这些人物的行为充满非理性,但在创作背景之下,这是作者对现实的一种新表达。余华用具有个性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并展现出特定时代人的生存困境,这正是以个人经验观照时代变迁的体现,是对现实的观照。

复仇主题是中西方文学中的重要主题,主人公多受到伦理道德支配,表现为弱势一方向强势一方发起进攻。《现实一种》首先在题材上延续了复仇主题的文学传统,其次通过将中国子替父的传统复仇模式转变为父替子的模式,让人物行为更加多元化,让传统成为创作的自由元素。与此同时,文本中的复仇呈现出连环式,每次复仇都有具体的因果关系:山岗的儿子皮皮意外摔死了山峰的儿子,山峰为儿子报仇踢死了皮皮,最后山岗同样为儿子皮皮报仇,用“笑刑”杀害了山峰。两次父替子报仇都有直接原因,虽山峰、山岗的复仇手段表现出了非理性,但环环相扣的复仇情节使得故事具有一定的逻辑性。

可以说余华是在对“理性”重新解读的基础上,将文学传统中的复仇模式转变为父替子报仇的新模式,实现了叙事和伦理上的突破。因此,在主题的运用上,《现实一种》既是对现实的复归,又是对现实的超越,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写作手法与传统写作方式、故事内容与实际生活的联系。

作者简介:韩丽莎(1999—),女,贵州安顺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

注释:

〔1〕余华.现实一种[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2〕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2.

〔3〕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4〕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5〕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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