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上的箱子异常沉重,蒸汽引擎不断发出吃力的哀鸣声,何亦精神专注的一直盯着水温表,时不时要开启加压引擎才能走得动路,路上好几次差点爆缸,看来这个时代的司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怪不得街上见不到几辆车。
冒着滚滚黑烟的蒸汽火车从立交桥上飞驰而过,层层叠叠的大桥在房屋上空交错编织,火车来来往往,整个城市上空都飘荡着不绝于耳的哐当声,看来那些就是这个时代的城际铁路了,人们每天出门就坐着这些火车来往城市各处。
一路开到根站附近,何亦被出现在眼前的庞然大物震惊了,虽然在太空时代,他曾经见过巨大无比的太空飞船,但这两种震撼是不一样的。
所谓的根站就是巴贝齐曾设想的那种高耸入云的大型差分机,它建在一条人工运河旁边,由一台巨型蒸汽机驱动,河中的水流源源不断涌入根站当中立刻沸腾成滚滚蒸汽,好似一个巨人张开大口在豪迈饱饮河水,透过玻璃外壳能够看到里面精致而恢宏的机械结构,一条条轨道从地下连通到顶层,无数工作人员在其中上下忙碌,宛如建筑巢穴的白蚁。
“我们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燃料?零件?”何亦把车停好,根站的底下专门有一个让大卡车停靠的位置,倒车进去把车厢对准一个凹槽,何亦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工友哈哈大笑道。
“到底是什么?”
“是程序。”对方答道。
何亦把车厢留下将车开了出去,接着他便看到仓库的天花板直接压了下来,两边的墙壁中伸出卡钳将那个车厢固定住,车厢铁皮朝两边打开,里面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方块,天花板上伸出长短不一的金属柱正好插入方块的孔洞中,从大厦中传到过来的动力让金属方块内部的齿轮结构快速运转起来,输出的结果再通过链条传导到管道中。
“机械编程……”何亦直接看傻了。
是了,这个时代电力并没有出现,编程只能通过机械的方式,不同的机械模组插入根站中就可以运行不同的功能,原本一块U盘一台笔记本就可以做到的事情,现在要用十几辆大卡车和一栋高耸入云的机械大厦才能做到,虽然看上去很疯狂,但这股豪迈无比的朋克气息让人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美。
根站中输出的信息会通过动力管道传导到千家万户中,每家每户都有一块连接着管道的可擦板,像是屏幕一般,动力管中输出的东西会被涂画到板上,这就是信号的输入,而输出则要复杂一点,比如你想发送一封邮件,需要把文字先转化成编码,用打孔机在铁板上打出这些编码,然后用一台手摇机碾压铁板将动力传导给根站,类似于八音盒内部的原理。
毫无疑问,这样的社会中,资源的消耗是巨大的,何亦一路穿越了整个城市都没有看到任何植物的存在,这座根站不仅仅是耗水大户,更是一个无止境的能源黑洞,人们开始使用石油和天然气来驱动蒸汽机,也使用有机朗肯系统来循环热能,即使如此,资源的消耗也是如此巨大。
像这样的根站,全世界每一个大城市都会有,有上万台这样的金属怪物在日夜不断喷吐着黑烟……
下班后,何亦带着一束花来到了城郊,这是很小的一束矢车菊,本来应该是白色的花瓣现在枯黄发皱,即使如此它也贵得不像话。
他是来见阿玲的,无论到了哪个世界,他都要做这一件事,虽然不同世界的阿玲,永远和他的阿玲他不一样。
远处的一颗苹果树下,一块被野草覆盖的石板下,四次改写时空他仍依旧深爱的那个人……正静静的沉睡于此。
“我来看你了,我看了我的日记,我好像每个星期都会来,花店的老板一看到我就知道我要买什么。”
“我在这里过得还挺好的,虽然依旧是一个小人物,依旧无足轻重,不过现在我至少没有牵挂了。”
“其实每一次穿过褶皱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无论世界怎么变化,你永远都还在我身边。”
“这里还有野草,真不容易,这可能是我这段时间见到唯一的绿色了……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们应该会在这里坐着聊聊天。”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无论怎样我都是深爱着你的。”
何亦伸手拔出坟地旁的杂草,看着墓碑上的文字,他感到又悲伤又虚幻,阿玲第一次离开他的时候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苦,后面一次又一次的悲剧重复发生,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他的心确确实实麻木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诡异的现实,這几个阿玲都能算是同一个人吗?她们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线中,从小接触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都天差地别,记忆也是各不相同的,如果说人的灵魂就是记忆和三观的结合,那么这几个人的灵魂都是不同的,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可一旦这样想,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人的思想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变化,看一本书,一部电影,听到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就算是最开始那个自己熟悉的阿玲,她也在不断改变着,严格来说,每一秒的她都是不一样的,下一秒的她,只不过是一个继承了她的记忆,和她无限相似的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悲伤的理由,因为自己从一开始,不知道某一刻开始就失去她了,甚至自己也在不断的死去,不断的重生,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一个拥有四个灵魂的缝合体了,他经历了四段完全不同的人生,世界的变革,历史的重塑,生死的离别,时间就像是一道长河,不可阻挡地滚滚而来,它带来了一切,也终将带走一切……
“咳咳咳!”何亦剧烈咳嗽了起来,捂着嘴的手掌上多出了一滩血迹,温热腥甜的液体沿着手指缝滴落。
煤灰病,随着蒸汽与机械的轰鸣蔓延到全世界的疾病,阿玲也是因为这种病而离开的,全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死于煤灰病,可这一进程已经停不下来了,这个世界注定是属于钢铁与煤灰的,远处的火车轰鸣着撵过枕木,飘散的黑灰如雨般散落在这片墓地上,混杂着刺激气味的雨点从空中滴落。
瓢泼大雨掩盖住了金属的轰鸣声,何亦浑身都被浇透,这一刻他感觉世界终于宁静了,雨声中仿佛夹杂着某种轻声的呜咽……
啊,天空在哭号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