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雪,赵 妍
(西安外国语大学 英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20世纪70年代,当代美国华裔作家进军科幻文学,不仅突破了西方幻想传统与主流白人科幻创作范式,也为华裔族裔性书写注入新活力。美国华裔作家刘宇昆(Ken Liu,1976-)将《三体》(TheThree-BodyProblem, 2006)和《北京折叠》(FoldingBeijing, 2012)翻译成英文输出海外,故以译者身份为人熟知,又因其极具特色的“丝绸朋克”系列小说备受国内外读者关注。作为一个科幻小说家,他持续关注着文化冲突、族裔身份、科技伦理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等话题,并凭借短篇科幻小说《手中纸,心中爱》(ThePaperMenagerie)获得了雨果奖、星云奖等科幻大奖。2015年,他首次提出 “丝绸朋克(Silk-punk)”这一概念,以描述他的以《蒲公英王朝》三部曲为代表的一系列植根于东亚各国文化沉淀,与西方现代科学狂想进行有机结合的科幻小说。竹子、纸和丝绸之类的可延伸元素,或九尾狐、凤凰和各类民间神话中的灵性动植物等东方传统文化元素在小说中与西方科技机械所代表的现代秩序进行对话、互动与融合,创造了一个以东方为主体的视角,去想象科技未来和科幻创作的另一种可能性。刘宇昆在2012年再次以“丝绸朋克”为母题,创作了短篇科幻小说《狩猎愉快》(GoodHunting,2012)并登载于《奇异地平线》(Strange Horizons),2019年,该小说被美国流媒体播放平台网飞(Netflix)进行了影视改编,收录在《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DeathandRobert)的第八集,获得了国内外观众的喜爱。
《狩猎愉快》的历史时空背景设置在平行于维多利亚时期的殖民地,正值清朝末年的中国香港,小说对古老东方神话生物“狐妖”在蒸汽时代的经历展开了充满浪漫色彩的想象,蒸汽技术、机械齿轮、及铁路煤炭等西方工业元素与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意象在小说中得以共存,评论者多称它蒸汽朋克与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结合,将其视为“蒸汽朋克版《聊斋志异》”。[1]116但东方神话的引入,绝非只有在审美层面“丝绸”化这一作用,而是导致了一系列文本差异,与情节结构、语言修辞、人物塑造等因素紧密纠缠,表达着作者对种种后殖民议题的思考。如果将小说置于“后”理论框架之下,会发现小说从“东方性别寓言”、“神话科学的二元结构”、以及“殖民进步叙事”这三个层次对西方文化霸权进行了批判、抵抗与解构。《狩猎愉快》并未书写本土政治与帝国殖民冲突的“宏大叙事”,而是选择从民间视角出发,种族性别文明甚至非人类的多重他者“狐妖”成了历史发展的主体,一方面再次确认并批判了英帝国殖民统治的残酷与暴力,另一方面,东方神话与西方科幻之间的对话、互动乃至融合,成功消除了野蛮与文明、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科学、东方与“现代性”等各种二元对立之间不可通约性。小说既超越了科幻小说固有的殖民主义者视角,也避免了自我东方主义式书写,更体现出刘宇昆的文化观,并不强调东西二元对立,而是呼吁包容异质文化、超越族裔界限、实现多元文化共生。
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凝视下,西方想象着通过对“东方”的性征服实现种族征服,将东方性化为缄默、柔弱、被动的女性他者。由此,在各类影视和文学作品中,西方塑造了一系列高度程序化的东方女子形象,要么悖于正向道德标准,要么缄默被动,甘为西方男子献身,在歪曲与矮化中,东方女子成为文化符号,表征着西方想象中的 “中国文化”。正因如此,有相当数量的华裔文学改写或引用中国文学经典和历史、民间故事,如经典《水浒传》《三国演义》及《西游记》,或岳飞、蔡琰、花木兰等英雄,来颠覆西方的性别建构,强化华裔的男性气质或重塑东方女性形象。《狩猎愉快》中,刘宇昆却借用民间狐妖故事,不仅延续了相关话语形式,如美貌,变身,妖性,将狐妖这一东方女子塑造成为神秘、性感、妖媚的形象,还在之后的叙事中描写了狐妖成为荡妇、妓女、及白人男性的性奴等经历。《狩猎愉快》固然书写了妖媚的东方女子,却并非再次强化东方单一刻板的性别气质,对狐妖神话的挪用使东方女子形象变得立体多元,更讽刺了性别权力话语背后的种族政治。
作为文化符号的东方女性,其文本意义并非固定。在索绪尔的能指/所指图式中,所指处于统治地位,是目的,是中心,“能指的存在是为着指向所指,使意义显现”,[2]153也就是说在每个能指后面我们总能找到一个确定的所指。而解构主义学派批判了此种形而上学,对语言能指的阈限性进行讨论,拉康称其为“能指的漂浮”,罗兰·巴特将其表述为“能指的漂移”,德里达更提出了“延异”“撒播”等概念,这些学者旨在说明符号并非是能指与所指的紧密结合,符号和意义之间也并不存在统一性和连续性。话语能够言说出的绝对在场的意义,这种修辞背后体现出的是权力话语的政治性,正如东方主义凝视下对东方女性的种种刻板塑造。在《表征》(Representation:CulturalRepresentationandSigningPractices1997)一书中,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指出,“正是通过文化和语言,意义才得以产生和流通”。[10]16《狩猎愉快》的文本中,狐妖的行动、言说以及形象流变背后的文化同样参与“狐妖”这个象征符号的意义生成,将东方女性从封闭的指意场域中解放出来,由表及里地解构了西方种族性别权力话语。
小说通过描写充满异域风情的东方女子形象,主动处于被凝视的地位,却以近乎倒置的形象塑造和情节发展,颠覆了东方性别寓言。小说中,无论是狐妖,娼妓,性玩物,又或是女机器人,都美艳魅惑,“她们的外貌被编码成具有强烈的视觉和色情冲击力的形象,从而具有了被看性的内涵”。[4]837但在这种“凝视-被凝视”的结构中,狐妖虽然有意沦为凝视的客体,但却并未符合凝视者的幻想与期待,成为脆弱的、淫荡的、奇异的、被征服的“东方性诱惑”。
小说开篇,男主人公梁被狐妖“引诱”,未听父亲警告,看向狐妖的身体,因此丢了魂,甚至进入了“迷醉的状态”[5]10。看与被看之间,既体现了男性目光中赤裸裸的欲望投射,与此同时也凸显着“狐妖的力量”,狐妖拥有着主动性以及用美貌魅惑他人的强大法力,足以与人类抗衡。随着科技之力的到来,狐妖燕儿失去变回狐狸的法力,在生存逻辑的驱使下,她化身西方影视作品中常见的身着“紧身的西式旗袍和花哨艳丽的妆容”[5]10的东方妓女。在将自己的身体与美貌物化为可交换的商品的同时, 她却不缺乏思想,更不缺乏声音,她“梦想着在这片金属和沥青的丛林中狩猎……直到我可以对着所有自以为能拥有我的男人发出咆哮。”[5]10燕之后成为了英国总督之子的情妇,他有特殊的癖好:“比起肉体,他更喜欢机械,他和普通女人在一起时根本无法勃起”[5]10,在变态欲望的驱使下,他将燕的人类身体改造成高筋铁骨的赛博格,将改造后的机器躯体作为玩物,并从中获得快感,体现着机械时代的色情暴力。面对这般困境,狐妖从容坚决地进行了回击,而非一味哀痛自己的损失,走向绝望。她在意识到 “我的金属手臂中蕴藏着多大的力量”[5]10之后,主动寻求机械师小良的帮助,自愿牺牲肉体接受第二次改造。在机械齿轮与内燃机的助力下,燕儿成了拥有强大力量的机械狐妖,成了“女英雄”,她决心拯救其他受害者,“我会找到其他像我这样的同类……我们将一起让她们恢复自由。”[5]10燕在新的工业世界里重新拥有了主动性和强大力量,成功摆脱作为殖民地女性的屈辱姿态,这是一种革命,正如哈拉维所说,抗争的、乌托邦式的赛博格概念“不仅是构建一个多元、界限模糊、元素冲突的社会,而且是一个关于女性的贴切隐喻”,[6]197它本就指向“在适应力、生命力乃至智能方面因混合了机械装置而得到巨大强化和提升的人机结合体”。[7]87神话生物狐妖在工业时代所经历的由“妖女”到被动的“性奴”再到强大的“女英雄”的身份变化,使得东方女子形象变得多元立体,对比乃至驳斥了东方主义凝视下对东方女性的单一刻板认知。
刘宇昆选择狐妖这个象征符号,不仅彰显出民族文化的独特性,更借其民间神话中形象流变背后的政治性,讽刺了西方的异化想象与性别话语塑造。小说一开始塑造的魅人害人的传统狐妖形象,可归类为在西方银幕中属于既美丽又邪恶“龙女”这一典型角色,她以美貌诱惑男人,从事杀人勾当。龙女形象不仅是男性对女性客体化的反映,更象征着西方对神秘东方欲望与恐惧并存的心态。正是在英帝国扩张殖民地版图的过程中,一系列种族主义话语应运而生,赛义德在《东方学》中东方主义进行描述,“东方要么是给东方带来威胁,要么是为西方多控制”,[8]385西方既渴望主宰东方,又担忧神秘古老的东方会威胁甚至颠覆其种族秩序和霸权体制,“龙女”便是这一话语的形象化体现。而狐狸的意象与东方“龙女”的诞生一样,正是随着父系文明的建立,作为原始图腾的神灵之狐逐步演变为淫人致死的妖异,“妖兽之狐成为美丽妖淫女子的象征,负载了中国男子的‘恋畏情结’”,[9]38正如小说中的法师所说,狐妖引诱无辜学子,杀害男人来增强她的邪恶法术。但之后狐妖指出这只是人类的想象,狐妖和普通女子无异,并无害人之心,她们“住在人类村庄附近,是因为她们喜欢生活中也能接触人类的事物:交谈、漂亮的衣服、诗歌和故事……以及偶尔也会出现的,与一位配得上自己的善良男人产生的爱情”,[5]10狐妖接下来的行动同样体现了她有着和人类无异的经验、习惯和思维模式。
人类对妖物,男性对女性,帝国对东方的他者化想象都是充满建构的寓言,是脱离了文学、话语叙事就不复存在的幻象。斯图亚特·霍尔提出,“表征通过语言生产意义,是与权利建构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观念系统的再现、对身份的表现或建构一种有误的再现”[10]16。深处弱势的东方同样在不平等的种族话语体系中成为失语被动的“他者”,接收着来自强势话语的言说与形象的赋予。狐妖魅人害人形象与种族秩序下对东方“龙女”式的性别想象一样,都来自西方/男性强势话语的塑造。小说中,狐妖始终被赋予表述和实现自我的能力,并成功打破话语规约,颠覆被定义和形塑的不利局面。这也蕴含着刘宇昆对真正的、平等的多元文化交流对话的希冀,被压迫的族裔或性别也应努力争取言说自我,表述自我文化属性的权利。
欧洲从宗教改革开始逐渐摒弃“附魅”自然的世界观,由超验神秘返归世俗生活本身,消除一切“神性”与“魔力”。在马克思·韦伯看来,世界的“祛魅”即是以理性精神和自由意志对世界的“脱魔化”,在这一时代中一切神秘的东西都将被祛除,“原则上没有作梗的神秘不可测的力量;原则上说可以借助计算把握万物。这意味着世界的脱魔——从魔幻中解脱出来”。[11]107基于这一思想,维多利亚时期的帝国更是建立了一系列关于文明的话语体系,现代科学未曾触及的殖民地文明在想象中被异化为非理性,落后,神秘的“他者”,宣扬“摒除迷信”和“崇尚进步”等启蒙运动的现代法则背后,满是统治、征服和占有东方世界的欲望。《狩猎愉快》却借神话主动“复魅”东方,不仅再现了东方原始社会对未知自然的探索与渴求,以及人们对神力的绝对信仰,还想象着东方神话与西方科技叙事的对话、互动与融合。正是通过书写东方神话生物狐妖与西方机械技术的互动,湮没在历史中的神话得以重新挖掘,技术的未来发展也充满着诗意的想象,消除了东西方的二元对立。
从东方神话的“万物有灵论”,到西方赛博格“奇点”想象,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对非人物种施加“拟人”的想象,并赋予身体以趋近巫术性的超自然色彩。中国神话想象着打破人与其他物种的界限,草木山石野兽在内的一切事物,都可以通过修炼获得“超精神/灵性”,成为精怪仙魔、神鬼魑魅,它们既可以化成与人类无异的容貌外表,也拥有着人性化的情感表达。小说中,神话生物狐妖不仅有着爱、恨、乡愁等人类情感,也有着与人类一样的经验、习惯和行动。西方同样如此,美国物理学家琼·伯恩斯指出,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在于,人类具有主体“意识”、“决断力”和“自由意志”,机械却没有,但赛博格技术,不仅身体具有了机械属性,也正在获得类人的主体性“意识”。刘宇昆将时代背景设置在蒸汽时代,碍于时代发展,并未深入讨论或书写如人工智能时代的智能生命体等技术原理,但依旧想象了西方蒸汽和电力技术的改造下,赛博格式的人体技术化与技术人格化的实现。
小说对狐妖的几种形态的描写正体现出东方神话与西方科技的模糊边界,无论是身体想象还是意识或情感附加,他们对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相互融合的想象实际上是无异的。马林诺夫斯基强调“神话、巫术与宗教在原始社会之中的功能等同于科学技术处在现代社会的作用”,[12]33神话出现在文明的开始,而科学为我们指引未来,它们虽是两种不同的阐释路径,却都意在想象、理解和认识未知世界。小说描写了能在狐狸和人形随意变幻的狐妖,形貌特征混杂,外观畸形的半人半兽的狐妖,人机嵌合的赛博格狐妖,以及能在人形和狐狸状任意切换的纯机械体狐妖。无论是在原始社会还是工业世界,狐妖的每种形态都是对抗性的、乌托邦的和完全混合的跨物种形象,在这种不断变形的过程之中,又有着狐妖燕的“灵魂”和情感的存在,无论哪种形态,都是燕本身。因此,殖民逻辑下,西方科学通过与神话思维反复地划界与归化实现自我确立,但小说中狐妖在实现神话思维向技术领域的转化的同时,其关于身体/心理的独特表现形式却呈现出东方神话原型启示。狐妖的变身起初充满神秘,之后却有着科技时代的特点,人兽同体的东方狐妖和钢铁与人结合的西方赛博格狐妖间因此呈现出一种历史连续性。
此外,小说虽想象着内燃机、赛博格等先进技术的提前问世,但殖民逻辑下所蔑视的东方原始社会的神灵崇拜,成为了新技术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神话狐妖用钢铁重塑血肉,以鲜活的姿态在现代社会的新生,也是过去变身法力以及强大力量的再回归,传统神话在科技时代获得具有现代意义的新诠释,赛博格技术也在后殖民语境下实现另类演绎,并充满浪漫奇幻色彩。燕最后变形的结果,赛博格狐妖,这个东西方结合的跨物种混合体,体现出“本体论的阈限性(ontological liminality)”,它无法被任何‘事物秩序’所分类和定义,挑战了西方所建构的一切东方与西方,神话与科技,人类与非人类,机械与生命体等边界。赛博格狐妖作为妖,人和机械的混合体,有着人的感情和自由意志,有着狐妖对狐狸的身份认同与动物狩猎本性的追求,还有着完全机械的身体。与此同时,赛博格狐妖既有东方元素,也体现西方色彩,象征着东方精怪神话与西方的赛博格技术的融合,两者互为一体。刘宇昆用赛博格狐妖这个多元,去中心,冲突,非本质,杂糅的主体概念,以解构之力超越了中西文化文明矛盾对立的困境,它既完美指称了哈拉维提出的“人与动物、人与机器、及物质与精神等界限崩解后的一个新的主体”,[14]79更体现着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论述的“齐物”“无身”“丧我”等思想。
总而言之,刘宇昆将东方古老狐妖神话与西方现代科技进行结合的“软科幻”式写作,在描写东方神话在蒸汽时代的流变中,对神话的解读充满科技时代的特点,工业技术也在作品中得到了诗意的表达,还消解了科学/神话,东方/西方的结构性书写。若追求二元对立,只会削弱甚至消除诗意本身。
蒸汽朋克的美学特征,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蒸汽技术、齿轮机械、科技乐观主义、怀旧的氛围等一系列符号形式都关乎 “帝国”和“殖民”,可以说与帝国主义共谋。维多利亚时期作为“帝国的正午”,无限荣耀所伴随的却是全球范围殖民地的建立,科学技术研发出的武器与交通工具,带来了奴隶贩卖,原材料掠夺,资本输出等一系列对殖民地的压迫和侵占。与此同时,种族主义、性别主义、他者等概念也被发明出来,所谓劣等种族、阶级和性别从进化论的角度上被认定为落后的一方,帝国合情合理合法地对殖民地人们进行体制性的支配与控制使其“进步”。蒸汽朋克即使有着一定的反叛性,“但依旧遗留着东方主义式的二元结构与对东方的‘理解’。”[15]24正如斯丁普森(Stimpson)所说,“这一亚文化的精神——即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是技术、冒险和帝国扩张”,[15]24“帝国”被视为蒸汽朋克(Steam punk)美学的核心。同样以蒸汽时代为背景的科幻小说《狩猎愉快》却充满强烈的反殖民色彩,既通过描写殖民地人们受难经历,来批判帝国所谓“进步”就能带来美好社会的乐观主义修辞以外,还对殖民地宗主国的“蒸汽朋克”形式进行了有意识的、并且带有创造性的改写。小说主动置身于帝国那宏大的殖民叙事框架之内,但却将东方民间神话生物狐妖置于进化叙事的中心,从被殖民者/东方的视角重写科幻与历史,颠覆了帝国主义的进步神话。
2019年美国流媒体播放平台网飞(Netflix)对小说进行的影视改编充满着女性主义色彩。无论是在原始社会还是工业社会中,燕作为狐妖的主动性始终被剥夺,燕被刻画为单一刻板的受害者殖民地女性,她的狐妖身份只是为科幻电影增添了异域怪诞色彩。直到她受到科技知识的启蒙成为赛博格,才最终获得强大力量,影视还对燕的暴力和复仇进行了夸张演绎。科幻伦理下的进化叙事,一定指的是只有获得科技之力才算获得了进步与力量,这种确定的未来,是西方为殖民地已经设置好的未来。在进化/进步的时空观之下,殖民成了必然的进步,再证了西方文化传统中的进步论和技术观的正确性,这也是葛兰西所说的文化霸权,影视改编隐秘地将帝国的意识形态植入其中。此外,在燕的变形中,梁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作为为西方殖民者服务的工程师,他是启蒙思想的完美实践者,不仅通过习得西方科技知识摆脱了受侮辱与歧视的境遇,更读懂了西方进步话语进行着自我规训,他安慰燕:“古老的魔法也许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但是我可以用他们的机器创造出新的魔法。(影片原台词为The old magic may have been gone from the world, but I could make a new magic from their machines)”福柯指出,语言的使用和结构,即话语,不仅仅是表达思想和意义的工具,它暗示并强化着特定的权力结构。在“新”与“旧”两个修辞之间,野蛮与文明、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科学、中国与“世界”,被想象为截然二分的两重天地,一系列等级秩序得以建立。
与影视相异的是,小说不断强调着狐妖“回望”的姿态与不变的身份认同。无论作为狐妖、人、娼妓还是赛博格狐狸,她 “一直怀念做狐狸的时候”,[5]10燕的 “身份认同”从未改变。小说中,狐妖展望未来时的兴奋,对技术乐观主义的笃信,以及复仇的想法都远不及她对过去的怀念来得强烈。狐妖的“进化”与其是说由科技知识启蒙,倒不如说是对过去的坚守,她最终以牺牲肉体的代价,再次以狐妖身份回归。虽然赛博格狐妖的启动方式是蒸汽与电力,但改造的核心理念却依托着狐妖燕脑海中的想法,在燕画出的图纸中“可以在其中看到她母亲的痕迹”,[5]10她没有选择变成更高大的男性或只有人类形态的女性,也没有选择变成更强大的老虎豹子的动物,而是依旧和过去作为狐妖时在狐狸和人形态变化。燕的“进化”与“进步”既寄希望于过去的作为狐狸的乌托邦,又立足现在的身为殖民地女性的困境,还放眼赛博格技术带来的进步未来,不仅成功颠覆“新”与“旧”的二元建构,还摆脱了“进步”现代化、发展主义的殖民话语。
狐妖以“回望”的姿态实现了对西方帝国主义进步叙事的反扑,将其重构为螺旋式上升结构的环形神话。在所谓“优胜劣汰”的进化论这一自然规律下,古老东方被定义为愚昧与落后,因为‘低劣’丧失了竞争力,“作为停滞而落后的‘非历史的人种’, 应该顺应自然规律被消灭掉并退出历史舞台,而那些欧美民族则在竞争中保持着进化的势头,成为现代历史的创造者”。[17]93在小说中,随着帝国主义的入侵,掌握科技之力的西方人的到来之后,科学昌明破除了鬼神之说,原本蒙罩万物的神秘面纱被理性之光和启蒙思想穿透,鬼神不再出现,魔法也消失。神秘的古老东方逐渐被“祛魅”的过程,似乎代表西方科学技术对东方传统的震慑、取代与征服。但代表东方的狐妖却在结尾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刘宇昆写道“一个辉煌的猎手,一种古老的幻象复活了”,[5]10“旧日的法力归来了,它有所改变”,[5]10法力只是改变,而非消失或者被取代。科技迎来的未来既是“新”的,也是“旧”的,既是东方的,也是西方的,是“如过去一般充满法力的未来。”[5]10小说在对殖民话语进行刻意模拟中,拷问了由“科学”与“启蒙”的现代性神话建立起来的历史,历史并非以线性、不可逆、连续的单向度去前进和发展,湮没在历史中的东方古老神话将会以另一种新方式重新回归,体现着被殖民者的能动性,正如霍米巴巴在《模拟与人::后殖民话语的含混性》中所说:“在西方文化殖民的同时,被殖民者并不只能彻底地妥协或被动的接受,他们可以通过模拟或重复,使模拟对象产生无声的变形和滑动,使其变得不纯,最后达到将其逐步消解的目的,这就是被殖民者的能动性所在。[18]31”
刘宇昆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被殖民者无须被动接受殖民者的蓝图——这就是我所谓‘丝绸朋克’中 ‘朋克’的核心。”①幻想小说又或者“蒸汽朋克小说中的奇幻元素”一般都取材于盎格鲁-撒克逊、凯尔特、罗马和希腊神话,《狩猎愉快》却对东方古老民间传说进行了科幻化重写,在此之中,东方的“复魅”为关于“进化”的旧论赋予了新的意义,实现了文学与科技两个层面的反叛。狐妖作为进化叙事的中心,提供了以东方为主体的视角,去思考科技与未来的更多可能性。此外,狐妖的回望姿态所呈现出的螺旋式上升结构的环状进步神话,更抵制着科幻小说的线性发展与未来指向,“科幻”的定义不一定要与西方的科学进步观、“优胜劣汰”的现代性话语以及东西方二元对立的不可逆性并行。
综上所述,刘宇昆以丝绸朋克为母题创作了短篇科幻小说《狩猎愉快》,蒸汽时代背景下对殖民地古老神话的科幻化改写极具解构意蕴,神秘魅惑的狐妖在工业世界的身份流变使得东方女子形象变得多元立体,揭示了性别权力话语背后的种族政治;狐妖与现代机械技术的互动,消解了东方神话想象与西方科幻叙事的界限,技术的未来发展也充满着诗意和东方美感;最后,狐妖以“回望”的姿态为关于“进化”的旧论赋予了新的意义,将西方帝国主义进步叙事和“蒸汽朋克”形式重构为带有东方色彩的环状进步神话,古老东方成为想象技术未来、书写科幻叙事的另一空间。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刘宇昆自觉承担促进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的任务,不仅推动着中国科幻文学的外译和传播,更通过文学创作运载东方文化,“丝绸朋克”小说为东亚古老文明与西方科幻叙事之间搭建了沟通的桥梁。
注释:(1) 2017年11月15日清华大学举办了刘宇昆与吴岩对谈的讲座,讲座记录见《丝绸朋克之路——刘宇昆对话吴岩》,“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