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丹
(1.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2.北京大学 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北京 100871)
1937年暑假,原定北大与清华联合招生,考场设在故宫博物院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内,时人戏称为“殿试”。考官已拟好题目,等着“锁院入帘”、阅卷、录取。这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吴晓铃留系做助教,7月1日刚报到就被指派到三大殿,协助工友布置考场。他做了七天的搬运工,卢沟桥畔的炮声震动北平城。“殿试”暂时延期,连桌椅都没有搬回。[1](PP.15-16)事变后《大公报》上仍每日登出北大、清华联合招考的广告。(1)参见《国立北京、清华大学招生》,1937年7月5日天津《大公报》第一张。联合招生的广告自7月7日起略有更正,大体不变,一直刊登至7月25日《大公报》停刊南迁前。似乎学校当局估计仅是局部冲突,不久便会就地解决。
1930年代的北大由蒋梦麟掌校,分为文、理、法三个学院。卢沟桥事变发生之际,蒋梦麟校长正在南方参加庐山谈话会,法学院院长周炳琳已改任教育部次长,留校的负责人只有文学院院长胡适、理学院院长饶毓泰、主管教务的课业长樊际昌和打理行政事务的秘书长郑天挺。[2](P.36)蒋梦麟在庐山上得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根据他对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的印象判断,“这次事变似仍旧是地方性事件,日本的计划似乎还是蚕食中国,一时恐怕无鲸吞的准备”[3](P.206)。事变发生次日,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到米粮库四号拜访胡适,询问其对时局的意见。胡适当时也以为卢沟桥只是局部事件,或许不至于扩大,所以按原定时间离平南下。[2](P.37)
七七事变后,北平时局闪烁不定,北大各院系的秩序还没完全被卢沟桥的炮火打断。以北大、清华联合招考为例,7月10日两校考试委员会的负责人仍在红楼地下室监印新生试题共一万两千份,7月13日又接着监印北大研究院的试题。7月16日中文系的新旧助教办理交接,系主任罗常培给新聘的助教吴晓铃、杨佩铭规定了约法十二章。其他各院系和行政工作也都照常进行。[2](P.37)
面对迂回曲折的形势,从7月15日到7月底,北大教职员在松公府大厅三次集会(2)三次集会的详情,参见罗常培《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特刊》,北京: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筹备委员会,1948年,第37—38页。,先后以通电、宣言等方式对外表明态度。7月22日天津《大公报》转发南京专电,教育部负责人表示“平津大学决不迁移”,要求各校“力持镇静”。[4]7月25日《大公报》又宣称平津大学校长即将分别北返,主持校务。[5]事实上,蒋梦麟等人从庐山飞往南京后,并未赶返北平[3](P.207),北大、清华两校均赖留平同人支撑残局。
但自从7月29日宋哲元率二十九军撤出北平以后,北大同人的精神实已“逐渐涣散”。北平陷落那天,课业长樊际昌就避入德国医院;上午10点罗常培到北大二院巡视,只碰见郑天挺、章廷谦、梁实秋和潘光旦;11点到第一院,连工友都不见踪影。等到8月7日平津试行通车,可经由海道南下,樊际昌便首先离开北平。第二天河边旅团入城,分驻天坛、旃壇寺和铁狮子胡同等处,“人心更加浮动”[2](P.38)。同人纷纷南下,北大三院两处的重任都压在秘书长郑天挺一人身上。自7月29日起,郑天挺每日到校办公,绝不避地隐匿。直到10月18日,地方维持会将保管北大的布告挂在第二院门口,他才和留平全体职员合影留念后离校。[2](P.41)
1937年,对时任北大秘书长兼中文系教授的郑天挺而言,家变连着国变。他还未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就不得不应对沦陷后北大人心涣散的局面。除了与日伪周旋,郑天挺还得筹划留校学生的出路、教职员工的生计及校产保管等问题。事变后北平各大学负责人几乎每日在北大或欧美同学会碰头商议如何应对时局。蒋梦麟、胡适等离平后,音信隔绝,对如何维系学校的残局,南京方面也没有明确指示,只能就事论事,临时应付。首先得考虑留校学生的安危,有人建议留校学生每人拨款20元促其离校。所以到7月29日北平沦陷时,北大校内已无学生。[6](PP.16-17)
8月8日日军进城,郑天挺听说日本宪兵要上门抓人,暂时避入亲友所开的尚志医院内。但他知道自己突然失踪会令本就人心惶惶的北大陷入更混乱的状态,何况次日还要与清华诸人商议南下之事,又借口出院潜回家中(3)参见郑克晟《“七七事变”时的北京大学——忆先父郑天挺先生》,台湾《传记文学》,1999年第74卷第6期;郑天挺遗作、郑克扬等整理删节《南迁岁月——我在联大的八年》,南开大学历史系、北京大学历史系编《郑天挺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68页;郑克晟整理《滇行记》,《及时学人谈丛》附录三,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70页。。8月9日郑天挺、饶毓泰、叶公超、钱端升、罗常培在欧美同学会碰头,部分同人主张早离危城。[2](P.38)而这天正好是郑天挺38岁生日,又恰逢阴、阳历同日,更巧的是罗常培与郑天挺系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北大的同学兼同事。完会后,二人同去东单一家小西餐馆吃饭,国事、校事、家事交织在一起,百感交集,相对唏嘘。[7](P.113)
8月25日地方维持会约各校负责人谈话,郑天挺没有露面,北大派顾亚德参加。8月27日维持会又召集各校负责人到南海丰泽园会商保管办法,经北大同人商定派包尹辅与会,并且校方自动先进入保管状态,每部分各留一二人负责。8月30日包尹辅报告地方维持会谈话情形,该会决定先由各校将保管各项加封,然后再派人查核。[2](P.39)在所谓“国省立各学校保管委员会”的名单上,主席是地方维持会文化组组长周肇祥,真正掌握实权的恐怕是日籍顾问西田畊一、武田熙、桥川时雄等人。此外还有市政府、警察局的代表,北大、清华的代表分别是包尹辅和毕正宣。[8](PP.37-39)
9月3日日军进驻北大,据最后与红楼告别的“国子助教”吴晓铃回忆,当天秋雨蒙蒙,一到红楼门口,就觉察到气氛异常,斋夫在楼前偶语,未见教职员的身影。当得知日军中午进占北大的消息,吴晓铃赶紧上楼清理办公室,在工友帮助下,检出中文系的师生名单、照片、工作日志等文件;包扎书籍,誊写草目;又将系公办室、文学院长室、《歌谣周刊》编辑室清理一过后用木条封上门;还抄录下各办公室、课室门上被日军用粉笔标注的分驻番号。[1](PP.16-17)中国文学系门外的标志是“一〇小队附属将校室ミスたい”,文学院院长室挪用作“南队长室たいちょうシツ”。[2](P.39)匆匆清理完毕后,吴晓铃正要去系主任罗常培家报告,忽然听到楼外靴声阵阵,几辆卡车停在校外的马路上,门口已经布上荷枪岗哨,一个佩刀的眼镜小胡子军官带着几个士兵向校内走来。吴晓铃和这两位工友便成最后告别红楼的二老一少。[1](P.17)
1937年9月29日北大留平同人借灵境七号林宅集会,参加者10人,公推魏建功、罗庸以留平全体同人的名义,向蒋梦麟校长写信陈述事变后北平的状况,结尾云:
总期四十年辛苦经营之学校,不致成为无人顾视之堕甑;三十余坐幽待旦之同人,不致终虚卫校存学之初愿。至于私人啜,当此之际,非所敢闻。[2](PP.39-40)
写这封信的目的不单纯出于“卫校存学”之公心,多少带有对个人生计的忧虑。“无人顾视之堕甑”云云,暗含着对事变后近两三个月来,南下诸人对北大校务不闻不问的不满。后来在这封信上签名的北大教授有20人,由孟森、董康领衔,耐人寻味的是,马裕藻、郑天挺、章廷谦、卢逮曾、周作人和徐祖正都没有签名。[2](PP.40-41)
在9月29日这次聚会的前两天,郑天挺突然接到胡适9月9日作于长江舟中的一封信,署名“臧晖”。胡适这封信对北大留平同人无疑是一针强心剂,他对去留问题的态度在抗战初期引发争议,远超出私人通信的意义。(4)北大留平同人收到这封信后十分振奋,据说用罗庸的相机将原信拍照后即销毁。原信照片曾在1948年北大五十周年纪念时在校史部分展览。此信最早见于罗常培的《临川音系跋》,跋语作于1940年昆明,初刊于1942年重庆《图书月刊》第2卷第2期,影响有限。被后人反复转引的是罗常培对此信的另一节录本,即收入1948年《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特刊》中的《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郑天挺处保存的这封信的原文,因后出,反而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1990年出版的《郑天挺纪念论文集》,其收录的《自传》后附有1937年胡适致郑天挺信的原文。对照此信的原文与罗常培的节录本,可知在抗日战争时期及战后特殊的历史语境下后者的忌讳与删削。胡适在信中交代自己行踪:
久不通问,时切遐思,此虽套语,今日用之,最切当也。弟前夜与孟(笔者注:蒋梦麟)枚(周炳琳)诸公分别,携大儿子(胡思望)西行,明日可到汉口。……弟与端(钱端升)缨(张忠绂)两弟拟自汉南行,到港搭船,往国外经营商业,明知时势不利,故尽人事而已。此行大概须在海外勾留三、四个月。(5)据郑天挺《自传》后附录的1937年9月9日胡适来信,吴廷珍编《郑天挺纪念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12页。
为躲避审查,这封信是以商人口吻写的,“到国外经营商业”暗指胡适奉命赴美国从事对外宣传与外交工作。七七事变后,胡适以为是局部事件,照常离平南下。8月11日北平沦陷已成定局,胡适给张元济回信,谈及此后的行止:
一时不拟北去,舍间有两次报平安的电报来,想无他虞。北大一时亦无法救济。一家一校在此时都是小事,都跟着国家大局为转移,国家若能安全渡过此大难关,则家事校事都不成问题。若青山不在,何处更有柴烧?适所以恋恋不忍舍去者,只想在此能出一分一厘力量,于大局稍稍有所挽救耳。先生向来好管闲事,想能谅解此愚忠,不以为妄也。(6)1937年8月11日胡适致张元济函,见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中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30页。
令胡适“恋恋不忍舍去者”,是“大战之前要作一次最大的和平努力”。(7)1937年8月6日胡适日记,见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02页。这牵涉到七七事变后到奉命赴美前胡适对日态度的转变。[9]7月29日北平沦陷后,胡适与“南京之青年智囊团”商议决定,外交路线不能断绝,应由外交部亚洲司长高宗武负责打通对日和谈之路,此外还须有肯负责任的政治家担此大任。(8)1937年7月30日胡适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第700页。无奈其坚持的外交路线并未得到蒋介石的认可,作为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最高领袖,蒋最明白战争的利害,但在这时候不可能唱低调。(9)1937年8月19日胡适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第705页。胡适自知他“此时要做的事等于造一件miracle(奇迹),其难无比,虽未必能成,略尽心力而已”(10)1937年7月31日胡适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第701页。。中国根本没有避战的资格,南京政府恐怕还没有强到可以忍辱避战的程度,“故至今漂泊 (drifting),终陷入不能避免的大战争”(11)1937年7月31日胡适致蒋廷黻函(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63页。。1937年8月间,胡适及“低调俱乐部”的成员做过不止一次的和平努力,但他后来渐渐抛弃了这个“蔷薇色的梦”。到9月8日离开南京时,胡适不得不承认“仗还是打一个时期的好,不必再主和议,打了一个时期再说”(12)1938年12月31日陶希圣致胡适函,《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396页。。因为“这一个月的作战至少对外表示我们能打,对内表示我们肯打,这就是大收获。谋国不能不小心,但冒险也有其用处”(13)1937年9月8日胡适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第710页。。胡适从此转向“和比战难百倍”的见解。(14)参见1937年7月31日胡适致蒋廷黻函(未寄出)后, 1948年1月12日胡适的两段批注。他将此信视为自己从主和转向主战的标志。
胡适南下后,代北大留平者与之取得联络的是台静农。七七事变发生时,台静农为整理鲁迅遗著,到北平才四天,借住在北大教授魏建功家中。7月30日,二十九军撤出北平城的次日,他和老友启功同醉在魏建功家里。醉后,擅长书画的启功信笔为他作了一幅“荒城寒鸦图”,象征古都北平的劫运。[10](PP.111-112)据收藏者许礼平所云,“画面杂草丛生,荒寒树影,更有古城萧瑟,群鸦乱飞”,在画的右侧角启功行书自题:“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启功写为伯简(台公)吾兄发笑。”[11](P.252)事隔半个世纪,台静农偶一展视此画,“当年国亡之痛犹依稀于荒疏澹墨中”[10](P.112)。
8月初平津铁路通车后不久,台静农离平南下,魏建功托他代表北大留平同人向胡适当面请示有关学校将来的问题。台静农决定先到南京拜访胡适,再去芜湖与家人汇合。[10](P.112)胡适此时还沉浸在“和平外交”的迷梦中,他以为北大的前途完全跟国家大局捆绑在一起,不过是“小事”,可暂时搁置。(15)1937年8月11日胡适致张元济函,《胡适书信集》中册,第730页。对于留平同人的出处选择,胡适的态度是:
台君(笔者注:台静农)见访,知兄与知老(周作人)莘(罗常培)建(魏建功)诸公皆决心居留,此是最可佩服之事。鄙意以为诸兄定能在此时期埋头著述,完成年来未完成之著作。人生最不易得的是闲暇,更不易得的是患难,——今诸兄兼有此两难,此真千载一时,不可不充分利用,用作学术上的埋头闭户著作。(16)1937年9月9日胡适致郑天挺函,据郑天挺《自传》后附录的原文,《郑天挺纪念论文集》,第712—713页。
对照胡适这封信的原文,会发现罗常培1940年作于昆明的《临川音系跋》,及抗战胜利后收入《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特刊》的《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一文,转引时都删去了“知老”二字。用“知老”指称周作人符合胡适的习惯,及周作人与郑、罗、魏三人的辈分差别。基于战后特殊的历史语境,尤其是士林内部的道义压力,罗常培删去“知老”二字亦在情理之中。[12](PP.46-47)并且就抗战初期周作人在文坛与学界的影响力而言,其作为北大教授的出处进退,自然是胡适相当关切的事。
罗常培删去“知老”二字,在《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一文中并非孤例。就其对北大留平诸人的称谓而言,如致蒋梦麟校长信上未签名者,文中称“幼渔先生,毅生,矛尘,吉忱,周作人和徐祖正”[2](P.41),不仅不按辈分排序,而且要不要加“先生”、称字号还是直呼其名都很讲究。(17)又如此信“由孟心史先生和董康领衔”,前者称别号,尊为先生,后者虽是前辈学者,仍直呼其名,因其沦陷时期曾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司法委员会委员长,并兼任最高法院院长。这是通过排序及称谓的亲疏远近,来表明作者的道德判断。同理,删去“知老”二字,亦可视为一种“春秋笔法”。
胡适此番出行,在某种意义上避开了北大留平同人所面临的伦理困境:
弟常与诸兄说及羡慕陈仲子匍匐食残李时多暇可以著述;及其脱离苦厄,反不能安心著作,深以为不如前者苦中之乐也。弟自愧不能有诸兄的清福;故半途出家,暂作买卖人,谋蝇头之利,定为诸兄所笑。然寒门人口众多,皆沦于困苦,亦实不忍坐视其冻馁,故不能不变节为一家谋糊口之计也。弟唯一希望是望诸兄能忍痛维持松公府内的故纸堆,维持一点研究工作。将来居者之成绩必远过于行者,可断言也。(18)1937年9月9日胡适致郑天挺函,据郑天挺《自传》后附录的原文,《郑天挺纪念论文集》,第713页。
“陈仲子匍匐食残李”典出《孟子·滕文公下》(19)《孟子·滕文公下》:“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21页。,此处用古典述今事,《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加注云“陈仲子即独秀”(20)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册,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47岁)九月九日条,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1615页。有1932年12月1日陈独秀致胡适函作佐证,其称审判临近,“计尚有月余逍遥”,“如果能得着纸笔,或者会做点东西,现在也需要书看以销磨光阴”(《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143页)。陈独秀还在信中开列了一张书单,托胡适帮他找书,还有甲骨文的著作,或许即此信所谓的“苦中之乐”。。“半途出家,暂作买卖人”,暗指放弃学术研究,转而从事外交工作。胡适坚信国际路线不可抛弃,他曾感慨外交部中太缺乏能当欧美方面外交的人才(21)1936年6月9日胡适致翁文灏函(稿),《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322页。,正因如此,其“不能不变节为一家谋糊口之计也”。罗常培节录时删去“变节”二字,改为“不能不为一家糊口之计也”。胡适所谓“变节”本是弃学从政之意。然而无论在战时还是战后,“变节”二字对肩负道义使命的知识阶层而言,都是高度敏感的字眼,被视为“通敌”“事伪”的同义词。此处删节,与隐匿“知老”,应出于同样的避忌。
1952年胡适在台湾北大同学会的欢迎会上提及此信,称“抗战时,整个北方失去了。那时我是一个逃兵,政府要我出去。从南京到汉口时,在船上我写了一封信。后来在《北大五十周年校庆纪念刊》上将全文发表了”,即罗常培《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作的节录;这封信,胡适觉得“不但私人应该保存,即在北大校史的材料中也很有价值”。(22)1952年12月7日胡适在台湾北大同学会欢迎会上演讲,《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册,第1616页。实则此信不仅是抗战八年北大校史上的重要文献,对沦陷初期的士林心态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胡适提倡闭门著述及其对北大留平同人的殷切期待——尤其是学术上的期待,甚至断言“将来居者之成绩必远过于行者”——却被外界视为“亡国后的事业”。1938年10月31日《申报》“自由谈”上刊发了周黎庵的《遗民之今昔》。他从伯夷、叔齐讲到遗民史上最鼎盛的明清之际,忽然笔锋一转,指向“今日的学者之流”:
当举国尚在一致抗争中,胜负之数未可预卜,他们早已准备亡国后的事业,先把“遗民”的招牌挂出了。不信,有七七事变后六十有二天胡适博士致平友书为证,他以为“决心居留,此是最可佩服之事”,而埋头著述,完成巨作,正得着一个“陈仲子匍匐食残李”的机会云。果然,不负博士所劝,今年便有人开来一篇账单,不独是《临川音系表》已完成;连《几何原本》也悠闲地予以重译了,“闭门著述”,善哉,善哉!在侵略者铁蹄的笼城中,若不是挂了“遗民”招牌的诸公,恐怕早已束装“飘萧一杖天南行”(23)“飘萧一杖天南行”出自1938年8月4日胡适致周作人的劝驾诗。参见袁一丹《周作人与胡适的“方外唱和”》,《此时怀抱向谁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54—69页。,或是荣任“新民学院”教授了。(24)见吉力(周黎庵)《遗民之今昔》,1938年10月31日《申报》第四张“自由谈”;后改题为《遗民今昔》,收入《横眉集》,上海:世界书局,1939年,第214—215页。
胡适致北大留平同人书如何流传到孤岛上海,不得而知,但周黎庵既然以此为证,至少说明这封信的影响范围绝不限于北大留平诸人。从1937年七七事变到9月9日胡适作信于长江舟中,相隔“六十有二天”,计算天数意在反衬以往都是亡国而后有遗民,可如今国家还在一致抗争中,留平的北大教授便已挂出“遗民”的招牌。
“不负博士所劝”,1937年8月至10月间,“北平城外是炮火喧天尸横遍野的恐怖世界,城内的教授们却加倍的埋头著述”(25)转引自周黎庵1938年9月26日所作《“京派”的鼻子》,《华发集》,上海:葑溪书屋,1940年,第40页。。当时“居者之成绩”,据周黎庵从《宇宙风》杂志上摘录的“一篇账单”(26)这篇账单出自程健健《敌人蹂躏下的北京大学》,《宇宙风》,1938年第74期。:孟森有《香妃考实》及《记海宁陈家》两篇,罗常培整理《临川音系》,郑天挺作《十六国春秋笺注》,魏建功校录《十韵汇编》,毛子水重译《几何原本》。此外还有陈垣的《旧五代史辑本发覆》三卷,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史两部十二卷。能开出这份账单的定是局内人,其对七七事变后北平学界的动态,特别是北大留平诸人的学术工作相当熟悉。周黎庵在转录这篇账单时,有意无意地漏掉了原文中“周作人翻译希腊文学”这一句,即便他在周作人事件中持为周氏辩护的立场。周黎庵以为这份名单勾画出抗战以来所谓“京派”的面目,他把20世纪30年代的京海之争从文坛延伸到学界。
由胡适致北大留平同人书引出的京海之争,必须考虑到南北不同的生存环境。上海陷落后尚有租界庇护,北平则完全“在侵略者铁蹄的笼城”中。周黎庵宣称只有“顺民”和“逆民”,而所谓“遗民”,骨子里仍是服服帖帖的“顺民”。更进一步,接交官府,化为山长;鸿博一开,荣任检讨,便成为奴才。[13]解构易代之际的遗民传统,无异于取消了抵抗与妥协之间的灰色地带,也否定了闭门著述的合法性。用周黎庵的话说,不为“逆民”,便为“顺民”,舍此并无第三条路。(27)遗民传统在抗战时期的回光返照,见袁一丹《易代同时与遗民拟态——北平沦陷时期知识人的伦理境遇(1937-1945)》,《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
姑且不论“闭门著述”是否即意味着挂出“遗民”的招牌,周黎庵对“京派”的指摘,说明胡适对北大留平同人的学术期待,面临着士林内部的道义压力。这种压力甚至渗透到留平者的学术著作中,仅以罗常培的《临川音系》为例。七七事变后,罗常培暂居北平,闭门谢客,发愤著述,从7月16日起,除去为维持北大残局而奔走集会,和晚间听中央广播报告战况外,他每天总要花5个小时以上来整理临川音系。“故都沦陷之后,是否应该每天关在屋里还埋头伏案地去作这种纯粹学术研究?”罗常培以为此事的是非功罪不易回答,他当时想自己“既不能立刻投笔从戎的效命疆场;也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以死报国;那么,与其成天的楚囚对泣,一筹莫展,何如努力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藉以镇压激昂慷慨的悲怀”[14]?《临川音系》跋语中的这段自白,不仅是回应外部的质疑,亦流露出作者自身的道德焦虑:“闭门著述”能否与“投笔从戎”“杀身成仁”相提并论?
罗常培称《临川音系》是胡适1937年9月9日在九江轮船上所发的那封信的一个“共鸣”。但他终究离平南下,辜负了“行者”对“居者”的期待。罗常培事后解释道:
我既然不能拿“庵中住的好些老小”来借口,在北平“苦住”下去,“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那么,臧晖先生知道我们后来因为时移世易,毅然南行,一定也会拿“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因为智者识得重与轻”那两句诗来勖勉我们。[14]
此处援引1938年8、9月间胡适与周作人的赠答诗为自己离平南下辩护。臧晖居士与苦住庵中老僧的“方外唱和”流传甚广,与胡适致留平同人书一样,成为抗战初期学人群体在去留问题上频繁援引的经典。
到1937年8月底,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长沙筹设临时大学的消息逐渐得到证实。蒋梦麟接到胡适的电话,要他回南京商量具体实施办法。经过考虑,他“勉强同意”了这个计划。[3](PP.209-210)蒋梦麟之所以对长沙临时大学的设想不甚积极,是因为他深知“在动乱时期主持一个大学本来就是头痛的事,在战时主持大学校务自然更难,尤其是要三个个性不同历史各异的大学共同生活,而且三校各有思想不同的教授们,各人有各人的意见”[3](P.211),好比暴风雨来临时由杂牌水手操控的危舟,难以渡过惊涛骇浪。
9月份关于长沙临时大学的消息反倒沉寂下来,罗常培听说9月底北大校方就派课业长樊际昌北上接留平同人南下,樊君飞到香港后,为等候有大餐间的轮船逗留了许久,直到10月22日才抵达天津。[14]他虽携有蒋梦麟校长致全体教授书,却未带经费,又停在天津不敢到北平来。留平诸人自然对空手而来的樊际昌心存顾虑,谣言纷纷,怕主持残局的负责人也借机溜走,置经济困窘无力南行者于不顾。郑天挺只好托心理系教授陈雪屏到天津代表他与樊氏接洽,同时催长沙方面迅速汇款。[6](P.18)10月底经费到手,这时日伪统治逐渐加强,北大教授再滞留下去,难免拖泥带水,于是留平诸人除马裕藻、孟森、冯祖荀、周作人、董康、徐祖正、缪金源外,都决定分批南下。[2](P.41)
11月17日,郑天挺离开5个幼儿,只身与罗常培、魏建功等同车赴津,次日又有几人走,便是北大的最后一批。到天津后,住在六国饭店,这是北大、清华南下的交通站。当天下午钱稻孙从北平赶来,劝郑天挺不要走,说他一走北大就垮了,要为北大设想。郑天挺“正词拒绝”,两人辩论了很久。[6](P.18)11月21日郑天挺一行乘“湖北”轮从天津去香港,同船的有罗常培、罗庸、魏建功、陈雪屏、邱椿、赵迺抟、周作仁、王烈、包尹辅等人。(28)乘“湖北轮”南下的具体日期,据罗常培《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所载,是11月21日;而郑天挺遗作《南迁岁月——我在联大的八年》及郑克晟整理的《滇行记》,均称是11月20日。七七事变后的北大残局就此结束。
郑天挺临行前,两次到协和医院看望史学系的老先生孟森。孟森当时已患胃癌,见到郑天挺,示以病榻日记,“日记中无时不以国事为念,并以诗讽刺郑孝胥。临别时尚执手殷殷,潸然泪下”[6](P.18)。罗庸回忆卢沟桥事变后,尽管有郑天挺诸人苦撑残局,经过日本宪兵的两次检查,9月3日以后第一院东西斋和灰楼新宿舍也陆续驻军,到学校来打探消息的人逐渐减少,但每天到二院校长室的客厅中总能看见孟森的踪影。[15]自北平沦陷后,孟森晚间必守住无线电收音机听中央广播直至深夜;白天还翻字典看英文的《北平时事日报》(PeipingChronicle)。[2](P.42)听广播、看英文报这两个细节,是孟森逝世后,北大留平同人的回忆文章中几乎都提到的。
孟森的病榻日记中有好些“感愤”之诗[16],从这些诗中,罗庸第一次发现了老先生“柔厚的悲哀”[15]。罗常培整理的孟森遗诗,最后两首都是为郑孝胥而作。[17]据1937年11月10日郑孝胥日记,“与稚辛、五丁同访孟莼孙,已入协和医院”[18](P.2693);11月15日郑氏又与其弟稚辛同至协和医院视孟森,“莼孙气色甚好,病榻犹作七言古诗,题曰《有赠》,即赠余也”[18](PP.2693-2694)。这首《枕上作有赠》被认为是讽刺郑孝胥之作,通常征引的是“贵由赵孟何如贱,况有春秋夷夏辨”这两句。前半句取自《孟子·告子上》,所谓“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朱熹注曰:“赵孟,晋卿也。能以爵禄与人使之贵,则亦能夺之而使之贱矣。”[19](P.396)从晚清到民国,再到其参与谋划的伪满洲国,郑孝胥仕途的大起大落,个人的贵贱荣辱皆不能由一己掌控。“况有春秋夷夏辨”则是针对郑孝胥不顾春秋夷夏之防,里通外国,一手酿成伪满洲国非驴非马的局面。这两句诗的确有“斥郑”之意,然作为赠诗,而且赠与的对象本身是诗国的行家里手,且不论早年的宾主关系,即便有讥刺之心,如罗常培所言,“仍然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态度,不悖诗人温柔敦厚的旨趣”[17]。这首诗不单是为“斥郑”而作,结尾还带有言志之意:
弃我去者锁国年中旧是非,逼我来者横流日后新知见。噫吁嘻!锁国原无大是非,横流自有真知见![17]
1934年9月9日胡适日记称,“晚饭席上与董康、傅增湘、章珏、孟森诸老辈谈,甚感觉此辈人都是在过去世界里生活”(29)1934年9月9日胡适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第410页。。与傅增湘、章珏等以清遗民自居者不同,孟森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政治遗民。胡适所谓过去的生活世界不仅包括以君臣关系为首的伦理秩序,为夷夏之辨所左右的道德判断,还可以延伸到知识结构、情感结构以及生活样式。北平沦陷后孟森看英文报、听广播,这两个令北大同人记忆深刻的细节恰恰修正了“此辈人都是在过去世界里生活”的刻板印象。
作为史家的孟森亦能跳出“锁国年中旧是非”来应对“横流日后新知见”,如郑孝胥赠诗所云:“能忘新旧学不俗”[20](《答孟莼孙见赠二诗》,P.149)。分别史料与史书,及其对史料等级的看法,都超出旧史学的范围。孟森在明清史上的成就主要在正史,但不可忽视他在野史上的爬梳之功。[21](P.285)其强调清代档案的重要性,认为舍档案之外无从解决清史问题。[22](P.7)孟森对野史、档案的高度重视与发掘利用,正源于“横流日后新知见”。周作人从《心史丛刊》中孟森对清代科场案的议论,得出与胡适截然不同的印象:“孟君耆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16](P.25)
罗常培整理的孟森遗诗,前七首孟森曾嘱其弟子商鸿逵抄写油印,分赠留平诸友。为郑孝胥作的最后两首,是11月14日罗常培离平前到协和医院向孟森辞行时,亲自在病榻旁抄下来的。临别时孟森握着他的手说:“这两首诗希望莘田兄带给南方的朋友们看看,以见我心境的一斑!”[17]这番临别赠言点明他病榻上写就的“死别诗”是写给谁看的。(30)“病里曾裁死别诗”,出自孟森1937年11月11日作《郑氏兄弟父子昨来寓拟寄二律》。
由于老病或家累留居北平的学人,在吴晓铃看来,大都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1](P.23)的耿介之士。被北大校方承认为留平四教授之一的马裕藻,在1938年冬吴晓铃离平南下时,写了如下几句赠言:“余病居边城,远跂云岭,临岐恫苦,赠处无言,惟祈晓铃默识余衷,互相砥励而已。”[1](P.23)此时“无言”胜有声,马裕藻的赠言及孟森的遗诗都是向“去邠居岐”的士林表明心迹之作。
1937年11月17日魏建功离平时,赠给吴晓铃一首七律[1](P.18),题为《廿六年八月八日敌兵入北平时北大方针未决十月中始召同人赴长沙将去北平有作》:
敌未受俘俘已献,缁衣墨面等轻尘。边城亘古销忠骨,腹地从来窜懦民。千里久游鱼在镬,一山新聚鹿相亲。可怜落照红楼影,愁绝沙滩泣马神。[23](P.41)
红楼、沙滩、马神庙,都是老北大的代称。吴晓铃对七七事变后北大的追忆,即挪用魏建功的诗句,题为“可怜落照红楼影”。“边城亘古销忠骨,腹地从来窜懦民”一联是即将南下的魏建功对留平者的道义激励。(31)老舍自武昌的答诗,既有对主战与主和两方面的不满,“将军诱敌频抛甲,仕贵称降俱爱民”,又委婉地劝说魏建功南下,“幸有新都何碍远,纵非与国亦相亲”。见《舍予步韵自武昌见答原作》,收入魏建功《独后来堂十年诗存》,可见《文教资料》,1996年第4期,第41页。魏建功认为,留北平要经受更大的道德考验;去大后方,路途虽辛苦,心情反而轻松,不必经受沦陷下的道德考验。
1938年9月到11月,吴晓铃应郭绍虞之邀,在燕京大学国文系作了三个月的助教,年底也离开北平,投奔西南联大。当时有甘入文林作待诏者游说他说:“一旦苦雨老人就任北大校长,你在1937年毕业后曾留在中文系做助教,顺理成章地官复原职,何必远赴滇南。后世史家若写《贰臣传》时也只是说:‘周作人等降敌’,你是‘等’字号人,上不了名姓的。”(32)参见吴晓铃《周作人被刺前事——共小如弟切磋》,《居京琐记》,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3年,第90页。1945年8月12日舒芜致胡风信中提及周作人的弟子沈启无曾说:“我们都不要紧的。将来历史书上就是要骂也只会骂到‘钱稻孙周作人等’,而我们就在这一‘等’之内,所以不要紧的。”参见舒芜《舒芜致胡风书信全编》,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127页。确实吴晓铃即便留在伪北大,写入民国“贰臣传”中,也不过是“某某等降敌”里的“等”而已。可惜史学革命后,正史中未必有“儒林传”“忠义传”“贰臣传”等类目,但有口皆碑,利用当事者的追忆仍可拼凑出七七事变后北大学人的坚守与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