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穆
“老伙计”进入巡航模式后 ,周围浮动的云 让学徒有些分神。透过那云层的缝隙 ,可以看到 飓风已远离了大陆和海面,完全地舒展开来,铺 成一望无际的波光。几处岛屿零星点散步,恰如 美人的泪痣。看了许久,学徒并未注意到任何一 道由船只拖曳出的波痕 。忽而 ,他捕捉到身后 “咚咚咚” 的声音 ,伴随四处跳动的回音 ,那是 鞋跟撞击金属底板的闷响,越来越清晰。
“辛苦了 。去燃料舱加点油 ,然后歇会儿 吧。” 老师傅端着茶盘走进来 ,他扬了扬爬满黑 白胡须的下巴。学徒知道 ,每当进入巡航模式老 师傅就会来换班 ,就着眼前沉静的云空喝几杯 茶 、抽几根烟 。虽说老师傅总宣称自己是一位 “粗人”,但他对于生活总有些莫名的小讲究— 这在他口中似乎是某种值得夸耀的事情 , 因此, 他每每如此宣言时总要摆出自信的神态。
出了驾驶舱 ,学徒朝飞行器的后端走去, 在储物艙旁的过道下 ,隐藏着前往燃料舱的通 道。他掀起沉重的金属盖板,转过身去用脚尖踩 住梯子 ,每下探一步,他就感到那儿的热浪和噪 声多裹紧他一分 。燃料舱里仅有两盏小小的壁 灯 ,它们孱弱的橘色灯光落在轰鸣的巨大活塞和 轴承上 ,瞬间又被捶打得晕头转向。学徒费力抬 起放在一旁的巨大橙色油桶,用手肘顶开发动机 的加油口,将略刺鼻的燃料朝里头一股脑儿灌了 进去 。他知道 ,这样的活儿 , 自己还得干好几回 ,因为这是一趟前所未有的长途航程。加满油 后,学徒瞥了一眼发动机后被铁板和铆钉挡住的 区域,那是他们上次对 “老伙计”进行改装时加 装的机器 ,也是他们此行的缘由——一台独立 运行的飞行器。
爬出燃料舱后 ,学徒脱下闷热的护目镜和 手套,放在关闭的隔板上,用力伸了个懒腰 ,直 到浑身的骨头发出 “咔咔”的脆声,好像将关节 里的灰尘崩弹出去 。他要去找个适合放松的地 方。他绕到飞行器中部,那里有个向上延伸的长 梯 ,既可以用来前往睡觉的二层机舱,也可以通 向机身顶部的瞭望台,学徒便一路爬到了顶。没 有了钢铁的屏障,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整片天 空都朝他拥来 ,四周皆是油画般的白与蓝。学徒 趴在瞭望台的边缘,他的头发就像风中的野草一 样飞动,刺得脸颊有些发痒。 “老伙计”机身顶 部几根信号天线直直地竖立 ,雷达正如芭蕾舞演 员般旋舞,机翼末端巨大的螺旋桨不停旋转。每 次站在这里,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阔别已久 的家乡—风中谷地。
在这片谷地上 ,静静流淌的小河边矗立着 几座老宅子 ,连绵起伏的山丘架着一排不停旋转 的风力发电机。小时候,他总觉得山丘上的这些 机械有些可怕 ,每当清晨山上涌起薄雾 ,它们在 雾中若隐若现,挥动着巨大的肢体,好似某种不 可名状的怪物;随着年岁渐长,他又觉得这些机械好似抽象时空的某种物质代言 ,成了美景中不 可或缺的部分 ,每当坐在草地上看这些庞然巨物 缓缓旋转,一股疏懒的安心感便会包裹住他。
一周前 ,南埠岛的工坊里 ,老师傅在油灯 下举起酒杯,他背后运转的机械、喷吐的蒸汽和 桌上聚拢成堆的图纸无不证明这不是一个普通的 用餐场所。今天无疑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学 徒举起酒杯与他碰杯,杯口恰到好处的低了一寸。
“父老乡亲们 … … ”老师傅环顾四周 ,他 自然知道这里只有他和学徒在 , “就在今天 ,我 们的台风机正式完工,投入使用啦!”
学徒配合地鼓掌。
“这将是南埠伟大斗争的第一步! 我们要 让目中无人的沧屿政府自食其果!”慷慨激昂地 发表宣言之后 ,老师傅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开始 ,老师傅与学徒只是就台风机的注 意事项与工坊工作进行了些颇具形式主义的谈 话,酒过三巡,聊天的边界才逐步放开来。
“我说你 ,活儿倒是干得利索 ,就是人有点 内向了。见到人唯唯诺诺的 ,多不好。”老师傅 红着脸说,他的胡须似乎也立了起来。
“我见陌生人就犯怵 ,没办法。”学徒边搛 菜边说。
“说到底 ,就还是社交太少啦!”老师傅噘 起嘴来 , “你这种人呀 ,用我们的话讲 ,就叫 ‘ 闷葫芦 —知道为啥叫‘ 闷葫芦 吗?大大 的肚子,小小的嘴 … … ”
“好了 ,师父,您不用解释得这么细。”
“你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 ,我是怕你被人 欺负。”老师傅酒劲儿上来了 ,显然没在管学徒 怎样回答 , “你这种人呀,是又能凑人头 ,又不 用花心思。你有什么不满,谁管你呀!说句话还没人家放个屁响。”老师傅的话中糅进了几分火 气。
“别光喝 ,师父 ,吃两口菜。”学徒将几块 腌肉撂到老师傅碗底仅剩的一层凉米饭上。尽管 酒精让他有些头晕,他仍能明显地觉察到 ,师父 是将另外的事迁怒进来了。
“我话糙 ,理可不糙。”老师傅一边咀嚼米 饭 ,一边扬起脑袋又饮了一杯 。老师傅每次喝 酒 ,总要将自己喝到烂醉,仿佛这是某种必须达 成的指标 ,而明早宿醉的头疼反胃便是达标的反 馈。
出发的前一天 ,空中有些阴云 ,阳光被糅进 青灰色的雾气,模糊了远边的视线。老师傅和学 徒坐在南埠港的木板道边,岸边拴成一片的渔船 随着海波轻轻摇动,船体的字迹难以辨认 ,污垢 和锈迹自吃水面攀缘而上,延伸到落满海鸟的顶 部。大部分船只的柴油发动机早已因缺乏保养而 无法运行了,船也无法再驶离这里,码头成了它 们的葬身之地。
学徒觉得海风吹得眼睛有些生涩 ,老师傅 则早已习惯了 ,他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 “几年前 ,每天清晨 ,南埠港都是见不到一艘船 的。”老师傅拧紧杯口 ,叹了口气 ,点上了一支 烟。学徒没有说话 ,只是透过渔船间的缝隙望向 海峡对岸。他知道,在迷蒙的雾气外 ,沧屿市的 海岸边,有一座由数以万计的钢管和铁架编织成 的巨大工厂 ,数十层楼高的烟囱吐出滚滚黑烟。 尽管它已淹没在地球的海平面之下,那溶解在南 埠湾海水中的气味却依旧清晰可辨。
“看得见吗?”老师傅问。学徒摇头。
“当初查出它排污严重超标的时候 ,我们集 体跑到沧屿那边抗议来着,一连几天,最后厂子 的管理者没见到 ,倒是我们被撵走了。”老师傅重重地摇头 ,嘴角喷出一团烟雾 , “真可笑,南 埠的孩子们现在还在听那个‘ 南埠是鱼的故乡 的故事 ,等他们自己来到海边 ,就会发现,这儿 连一条鱼也没有。”
在 “鱼的故乡”、这条没有鱼的海岸边 ,渔 船被水波推搡着互相碰撞 ,发出无节律的闷响。 许多海鸟逐渐聚集到了两人周边 ,摇头晃脑的, 似乎在期盼他们口袋里的食物。
“师父 ,还有多久到?”晚饭时间 ,学徒和 老师傅一起坐在驾驶舱里,一人一把椅子、三个 罐头。绿色荧光的仪表盘显示出各类参数 ,雷达 图在不停画着圆圈。
“明天早上七点吧 ,早点起来做准备。”老 师傅用勺子挖了一坨罐头里的肉糜 , “对了,你 也喝杯茶吧。”
“我不怎么喝茶。”学徒摇摇头。
“哎 ,罐头油盐重 ,喝点茶好哩。”这么说 着 ,老师傅已经为学徒倒了一杯 , “接着。”
傍晚 ,天空如同被人丢了一根火柴 ,云层大 片大片地燃烧起来 ,云下的海面也闪烁着波澜。 学徒听着微弱的机械声和有规律的提示音,抿了 一口茶—有些苦,有些涩,但并不算讨厌。
从后半夜开始 ,就是老师傅在掌舵 。次日 早晨六点的前一刻,学徒就醒了过来。他的身体 仿佛一只被精确校准的机械表 ,总能在预定时间 前唤醒自己,贴心地留出数分钟的时间发呆。舷 窗外天色半亮,偶尔飘过几片薄云。时间临近六 点 ,学徒身体已调至舒服的状态 ,于是跃下了 床,快速地穿好带着污渍的迷彩连体衣和有些偏 大的靴子 ,系上皮质围裙 ,将护目镜戴在额间, 随后快步闪出舱室。
“师父。”他走入驾驶室。
“挺准时。”老师傅瞥了一眼手边的台钟,它正处在 “咕咕”作响的预备姿态中 , “去检查 一下台风机、舱门和发动机,都没问题的话就把 两边儿的油都满上。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好。”学徒拎着工具箱出发了。他走到储 物舱的后端,这里也有一个盖板,下面通往的就 是燃料舱的另一侧——安装台风机的舱室 。他 “咚”地落在舱室的检修通道上 ,匍匐下来 ,如 兔子穿越树丛一般,从头顶大大小小的管道与线 缆下爬过。面前的机械由数组螺旋桨组成 ,四周 安装有许多金属管道。台风机舱室的底部由两片 厚重的隔板组成 ,每片的边缘都安装有几组转 轴 ,每组转轴连接着一根粗大的液压杆。那原是 飞行器底部的舱壁 ,和周围钢筋铁骨的弟兄们紧 密连接在一起。为了配合台风机的运行,学徒和 老师傅花了很大力气将它俩卸了下来 ,改装成了 能够活动的舱门。学徒仔細地检查每一处阀门、 每一组传动结构 ,确认无误后 ,迅捷地爬出舱 室,来到燃料舱 ,给发动机和发动机旁的另一台 发动机加满了油。
当他半走半跑地回到驾驶舱时 ,老师傅扬 起右眉,说: “还挺利索。”
“还有几公里?”学徒问。老师傅用食指指 节敲了敲屏幕 , 以代表 “老伙计 ”的圆点为中 心 ,向前方另一标注有 “热带低压”的点连出一 条标注有 “64 公里”的线。
“帮我泡杯茶吧。”老师傅说。见学徒正准 备起身,他摆摆手,道: “不用茶壶 ,等会儿可 能有些颠簸 ,用这个保温杯就好。”学徒接过杯 子,走进驾驶舱旁的茶水间。几团毛线一样的绿 丝 , “叮叮”地被丢进杯里。
他们并未对台风机——这个用来 “制造台 风”的伟大发明,做过实地试验。理论性的实验 倒是进行过不少,数据都记录在一个牛皮封面的大本子里,但不论有多少数据支持,他们心里仍 然没底。
泡完茶后 ,学徒回到副驾驶坐定 ,双手握 住一根硕大的操纵杆 , 目视前方—他们设计 了许多种台风机的启动方案,最终还是觉得 “一 根咔咔作响的大拉杆”更符合钢铁机械的传统美 学。随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缩小,海域上空的 云多了起来 ,老师傅调整了控制台上数个滑钮的 位置 ,那让 “老伙计 ”发出了轴承转动的机械 音 。它机翼上的螺旋桨向上偏转 ,逐渐改变推 力的角度,直到仪表上的数字变为零,两个点合 而为一,令它悬停在空中。
眼神确认后 ,学徒重重拉下了拉杆。顿时, 机舱内回荡起刺耳的警报音 ,提示灯的红光伴随 轴承和滑轨移动的声响不断闪烁。机身后半段的 两个舱门缓缓滑开 ,连通起一段中空的区间。台 风机挺直它锥状的身躯,舒展数组大小不一的螺 旋桨,机械螺丝的骨节发出 “咔咔”声,仿佛伸 了个懒腰。轰鸣的发动机送来了动力 ,台风机的 螺旋桨开始旋转 ,围绕在四周的管道则喷吐出炙 热的蒸汽,在 “老伙计”的尾端形成一股向上喷 涌的潮湿的热流 ,随时准备大显身手。
“各项参数没有问题 ,师父 ,台风机运转正 常。”学徒汇报。
“好嘞 ,看它大显身手吧。”老师傅抱起手 臂 “咯咯”笑着。
直到傍晚 ,海面堆积起了许多燃烧的云, 红日半浸在水里,像是一颗裹满了颜料的大球, 在海里染出一大片橘红。
学徒因为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而有些疲惫,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太久了 ,以至于不得不收回视 线,看看舱内青色的失真画面来缓解。
“饿了没?我去拿罐头。”老师傅待不住了, 撑起身来。 “没准吃完了 ,台风就起来了呢。这 玩意儿急不得。”
“嗯。”学徒答应道。
可一直到半夜 ,都没有要生成台风的迹象。 天空一片漆黑 ,云层和海面都挤不出一点光亮, 学徒只能依据显示屏上的读数来推测。
“辛苦了。”老师傅打着哈欠走进来 ,他在 先前的几个小时里已睡了一觉 , “去休息吧,换 我来—哦,对了,再加点油。”
学徒应了一声 ,为两台发动机加满了油,爬 进自己的舱室里 ,躺倒在有些硌人的木板床上。 台风机启动后,燃料舱里更热了,他感觉自己脱 下的工作服、手套和护目镜都像是在烤箱里烤过 一般 ,散发出一股算不上好闻的气息—其实, 那味道大概是足以用 “臭”形容的 ,可他现在对 这类名词的感知有些迟钝,鼻腔中的部分受体显 然已被长时间缭绕在自己身上的同类味道摧毁 了。好想洗澡,他想 ,可水资源在长程飞行中无 疑是极为珍贵的。他只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 种时候的睡眠不是享受 ,而是任务,他无声地叹 了口气 ,吹灭了油灯。
除了处理送到工坊的订单外 ,他们有时也 要出些外勤。老师傅的交通工具都带有个性十足 的设计语言,要么是他自己造的,要么经过了大 量改装 ,以至于要仔细辨别才能看出原样。他有 一架飞行器,名字叫 “老伙计”;一台皮卡车,名 字叫 “老东西”;一辆自行车,名字叫 “老骨头”。
“您家老龄化还挺严重。”学徒调侃道。
“也不能这么说 ,我跟它们几个都是一辈 人。就像我也年轻过 ,它们也有‘ 小伙计 的时 候。”老师傅反驳道。皮卡车打着大大的远光灯,在夜间的泥巴路上醉酒似的摇摆。
他们停在一栋篱笆环绕的小楼前 ,窗口透 出的黄色暖光映在红色的瓦上。出来迎接的是一 位胡子大叔,一进门就和老师傅寒暄了起来。房 内一扇门虚掩着,不时传出女人和孩子的呢喃低 语。这里的问题并不复杂 ,只是两处金属管道的 闸门损坏了 ,二人很快就完成了修理工作 。之 后,胡子大叔端出了酒 ,给老师傅和学徒倒上了 一杯,互相攀談起来。
“你要去沧屿的工厂打工?”老师傅有些惊 愕。
胡子大叔喝口酒 ,叹口气,无奈地点头。 “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都是他们害的吧。” “我当然知道,那时候的抗议我也在。”
“那你怎么 … … ”看到胡子大叔沉重的神 情 ,老师傅的声音低了下来。
“很多人都已经去了 。我们家从不能捕鱼 后就没找到什么好营生,存款支撑不了太久 ,闺 女也马上要上学了。反正都要去打工,倒不如去 那里 ,还离家近一些 … … ”胡子大叔望向虚掩 着的房间门透出的灯光。
回程的路上 ,气氛沉重得可怕 。学徒小心 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师父,冷冷的白光映在他的脸 上,使他的骨相更加分明,学徒从未见过这位大 大咧咧的中年人露出那样冷峻的表情。
对于自己的管束与还债之地 ,学徒起初不 存在什么感情 ,时间一长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小 岛总静得很早,若是不愿早睡,学徒就会坐在工 坊顶层的露台上,看看昏黑的地和明亮的天,一 股莫名的氲气就会升腾起来。尽管这里的人大多 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学徒却意外地窥见他们自灵 魂中生发的浪漫气息,那大约是随最初一批岛民 一同前来的,在渔船摇曳中、油灯照耀中 , 由海
水蘸着时间写下的一页童话:
很久以前 ,有一条叫作爱丽丝的大鱼, 它的身躯是那么巨大 ,仰起头来就是小岛, 挺起背来就是大陆 。可是 ,爱丽丝是海里 唯一的一条鱼 ,尽管它有那么大 , 大海对 它而言仍是如此空阔 , 它感到非常寂寞。 它询问自 己的大海母亲: “能否为我创造 一个同伴?”大海母亲摇摇头。大海的资源 是有限的 ,创造它已用尽了所有 。爱丽丝 感到失望 , 它实在是太寂寞了 。于是 , 它 对母亲说: “我将我的身体还给您 ,请用 它创造许多微小的生灵吧。它们虽然渺小, 但永远不会孤单。”大海母亲同意了它的要 求 。爱丽丝在海床上睡下 , 它巨大的身躯 在海浪中化作无数鱼群 ,游向大海的四 面 八方 ,海中因此充满生机 。大海母亲为了 纪念它 , 留下了它的一片鱼鳞。很久以后, 这片鱼鳞上填满了沙土 ,长出了草木 ,成 了今天的南埠岛。
学徒被尖啸的警报声吓醒 , “咚”的一声滚 到了床下。他的眼皮有些发肿,胸口有些闷 ,他 踉踉跄跄地穿戴好 ,准备奔向驾驶舱。途中老师 傅高亢的欢呼声从驾驶舱里传出,学徒知道发生 了什么,他并没有下去附和 ,而是径直往梯子上 方攀去。
他掀开瞭望台的隔板 , 台风机间潮湿的热 流瞬间拍打过来 ,他在踉跄之后努力稳住身子, 定睛看去:在 “老伙计”的四周,一圈巨大的云 墙环绕着空阔的无风地带 ,那些云墙是如此雄 伟,从海面直贯云霄,缓缓流淌 ,如同风中巍然 矗立的群峰。初生的日光斜斜地透在一侧,渲染
出金色的峰顶,青中夹杂有粉紫的余光则弥漫在 天边。 “老伙计”翩跹在风中谷地上空的中央, 与周遭保持相对静止 ,就像躺在一块柔软的草坪 上,悠闲地跷起腿来。
“瞭望员 ,收到请回答。”学徒手边的对讲 机传出老师傅的声音,很明显,他在故作正经。
“收到。”学徒也一本正经地回答。
“第一次见到台风吧 ,感觉怎么样?”老师 傅的声音里有难以隐藏的得意。
“太壮观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哈哈哈哈。”老师傅爽朗地大笑 , “连你 这文化人都想不出词,看来咱们之间也没什么区 别嘛。快下来 ,我们研究一下路线。”
学徒应了一声 ,依依不舍地爬下瞭望台。 回到驾驶舱后 ,老师傅招呼他在副驾驶位置坐 下,摊开一张遍是褶皱的地图,用手指在上头边 画边敲。
“我们要在尽可能减少台风对南埠影响的 前提下登陆,所以 ,我们先沿着这儿一路北上,” 老师傅将食指移动到南埠岛的右上角 , “然后, 在这里拐一个大弯,卷起南埠湾的海水,直接泼 到沧屿市头上去—弯一定要拐得够大 , 台风 眼周围这一圈风是最强的 ,咱们要让这块避开南 埠岛才行。”
研究完路线 ,老师傅吩咐学徒掌舵 , 自 己 去取些当作早餐的罐头。 “这回必须好好庆祝一 下,”他兴高采烈地说 , “我珍藏的红烧肉罐头 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不一会儿 ,他抱回了一 大堆大小不一的罐头,摊了整整一桌子。
吃饭时间 , 老师傅打开了收音机 , 一阵 “哗啦啦” 的电流噪声后 ,东海电台的播报声清 晰了起来:
“欢迎收听东海气象电台 。今年第 22 号台风‘ 飞鱼 已于今早 6 时正式形成 ,中心附近风 力 12 级 , 目前正朝我国南部沿海移动 ,预计将 于 3 日后登陆南埠一带。”
“欢迎收听东海气象电台。经过不断加强, 今年第 22 号台风‘ 飞鱼 已达到超强台风级, 中心附近风力 17 级 ,预计将于沧屿市登陆 ,请 沧屿市民做好抗灾准备 … … ”热烘烘的厂房食 堂里,悬在房顶的喇叭播报着。
“这台风还真吓人。”身穿脏兮兮工作服的 胡子大叔舀了一勺食之无味的工作餐。他的左手 缠满了绷带,脸上也贴有一个创可贴,那是在前 段时间的工作中意外挂的彩。
“据说是什么几十年不遇的大台风,社区里 都开始发小传单了。”他对面前的工友说。
“我打算今晚下班就赶末班船回老家。”
“今晚?可不是只有登陆那天才放假吗?你 要把年假花在这儿啊?”
“没办法,再晚点,船就不开了。我家小姑 娘胆子小 ,每次打台风都怕得不行,说是有妖怪 在房子外头叫唤。”胡子大叔摇摇头 ,嘴角却含 着些笑意。
“嗬,女儿奴。”工友冲胡子大叔扬了扬下巴。
为了躲避台风机的热浪 ,学徒在瞭望台边 趴得很低。他透過风眼稀薄的云看向海面,青色 的海水正泛起汹涌的波澜。高高的浪头不断向前 拍去,一层接一层,学徒好像能透过风声听到它 们破碎时的低吼。他现在着实没什么观赏奇观的 兴致了,他越发觉得周遭这团奔涌的云和风演化 为了一种超出他认知的可怖存在 ,它在这两天里 不断膨胀 ,台风眼周围的云层变得又高又厚,几 乎要隔绝日月、吞没天地。
“喂,你在那儿干啥呢!快下来,很快就要 登陆了。”老师傅的声音从对讲机里跳了出来。 尽管有些隐秘的忧郁,学徒还是利索地下到了驾 驶舱里。老师傅正紧紧握住操纵杆,他的视线不 停在显示屏和窗外跳动 ,紧张地核对登陆前最后 阶段的参数。在他手边有一张卷起来的地图,那 上面有一条用红笔覆盖过的黑笔墨线,他们已经 按照既定计划在南埠周围绕了个半圈。
“去给每个发动机加满最后一桶油—你 有把那两桶‘伟大胜利专用 留到最后吧?”
“有的。”学徒回答。这条通往燃料舱的路 他走过如此多次 ,可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缓慢。 他感到自己的靴子里塞进了几只秤砣 、几块钢 板 ,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在满地散落的空油桶中间 ,两桶标有 “伟 大胜利专用”的油桶骄傲地挺立着,这几个字歪 歪斜斜的 ,实在称不上美观。学徒拎起它们,往 两台发动机中灌去。 “它们将驱动‘ 老伙计 和 台风机 ,带来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 ”—那是 老师傅向他描述的甜蜜未来 ,可他现在却品味不 出这甜蜜的滋味。
回到驾驶舱,那里已放起了古典乐,老师傅 以一种十分惬意的姿势跷起腿——他确乎是个有 仪式感的人。 “回来了?你先开一会儿。”老师傅 轻快地跃起来 , “我去泡杯茶,这个时刻必须要 好好享受。”说完,他就自顾自地飘出去了。
学徒在主驾驶位上坐下 , 双手紧握操纵 杆 。面前的云墙遮天蔽日 ,从下方流淌过的依 旧是翻涌的海水 ,可手边的显示屏显示 ,他们 很快就要登陆了 。古典乐优雅地在驾驶舱跳 舞 ,厚重的大提琴像是起伏的海面 , 昂扬的管 乐像是浮动的云层 ,悠扬的小提琴则像是云层 上迷幻的日光 。听着这样的音乐 ,学徒的双手
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老师傅端着茶盘回来了 ,他并没有在座位 上坐下 ,而是站在学徒身后 ,一口一口地抿茶。 古典乐和茶香环绕在学徒周围,揉捏他僵硬的肌 肉 ,可学徒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放松。他瞥了一 眼显示屏,那上面的数字已然降到了 0 ,这说明 台风已经掠过与海岸的切线。一些零碎的岛屿进 入视线,按理说 ,附近就是沧屿市的海岸线 ,可 那之后依旧是汹涌的海水。
许多船只被决堤的风暴潮甩到陆地上 ,与 工厂延伸出的管道发生碰撞 ,碎屑漂得到处都 是。接着,他们看到了臭名昭著的海边工厂 ,越 来越高的浪头不断冲击它钢筋铁骨的身躯,从它 身上生生扒下许多皮肉,血淋淋的组织被潮水丢 到远方。学徒忽而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心绪叫作什 么,那是面对一个他们试图掌控的可怖之物的恐 惧,他冷汗直冒、浑身发抖 ,眼看他亲手创造的 风暴吞噬万物,在撕碎目光所及的一切后,这团 美不胜收的云向他发出狞笑。
古典乐在学徒的耳中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 之的是强烈的耳鸣。他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重重 地呼吸,一番辨认后才察觉那竟是自己。台风的 肆虐并未停止 ,随着他们不断向前,烈风与风暴 潮将沧屿沿海一带摧毁殆尽,平民住宅的房顶被 掀翻 ,树木被折断 ,而后海水将它们统统掩埋, 化作下一阵浪头中的金刚砂。这时,学徒感到一 阵遥远而虚幻的响动不断骚弄他的耳蜗,仔细辨 认后,他发觉那是飞鸟羽翼被折断的脆声、羊羔 被溺毙前的呼号、河鱼被灯牌击伤的闷响。在那 周围 ,如海胆的刺般扎出许多人声的叫喊,那声 谱里明白地写有无妄之灾的悲哀 ,描述出在许多 残垣断壁中躲避、在破碎的日子里挣扎求生的人 的轮廓,他们与南埠岛上的人并无分别。
可是 ,一个恍然 ,这些声音却又消失不见 了。学徒坐在高高的驾驶舱 ,眼前只有依旧汹涌 的云墙和不断翻高的浪头。古典乐还在播放,优 雅又舒缓 ,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水花刷洗 石滩,拢住几缕落叶。但好似有某种已被删除的 唱段又在其后浮现出来 ,指引他不断细听,不断 拆解。直到一个大浪在居民区与绿色山丘的交会 处绽开一朵惨白的花,他忽而在和谐的进行中聆 听到一首巨大的沉默。
就在这时 ,一声爆炸的巨响如不和谐音符 猛然砸出,令学徒重重摔在座椅上。
“看到了吗?那个工厂爆炸啦!”老师傅惊 呼。
可学徒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自己的呼吸声里 ,他的视野向身体里坍缩下 去,一路向深处坠落,最终落到一个孩童的眼眸 中—他坐在风中谷地的草坪上 ,周围是漫山 遍野的野花,在微风下起舞。孩童看向远方的山 头 ,一排高大的树木轰然倒下 ,激起漫天的尘 土,树冠上栖息的鸟挣扎着飞远。这是他那永不 复返的故乡存在的最后一瞬 ,就像童谣旋律的休 止符 ,曲子哼完了,孩童就要走到梦中去。
几周后 ,热带的海面上 , “老伙计”正慢悠 悠地飞行。飞行器进入巡航模式后 ,浮动的云让 老师傅有些分神。他手边的收音机正在播报东海 国电台的新闻: “今日 ,沧屿市正式启动工厂污 水排海计划。相关负责人员称,这些污水是工厂 在台风‘ 飞鱼影响下发生事故产生的,并不会 对周边生态产生太大的影响。针对这一决定,周 边的民众自发组织了抗议活动 ,负责人于今日早 些时候在记者会上公开道歉… … ”
“又是道歉,道歉完之后,该怎么做还是怎
么做 ,呸!”老师傅骂骂咧咧 。往常这个时候, 他是要起身去泡杯茶的 ,可学徒并未参与这次行 动,完全交由 “老伙计”的巡航模式又让他有些 放不下心来。
“真是的 ,又要去搞什么抗议。在乎抗议的 话 ,他们一开始就不会那样做了。”老师傅无奈 地摇头 ,思考片刻,他还是起身泡茶去了。他不 知道的是 ,除了抗议 ,学徒还去了警察局自首。 当略有些疲劳的值班民警听到他说出 “前段时间 的台风‘ 飞鱼是我造出来的”的时候 ,他布满 血丝的双眼与学徒对视了几秒,好声好气地将他 请了出去。
第二天 , “老伙计”飞行到了洋面上热带低 壓所处的位置 ,老师傅启动了台风机。必须再给 他们一个教训,他这么想。
如第一次一样,一直到晚上 ,台风都没有要 形成的迹象。 “没事 ,明天一早 ,台风准刮起来 了。”老师傅自言自语。可到了第二天傍晚 ,台 风依旧没有形成。任凭台风机怎样鼓动热流,周 围的云都不为所动。
老师傅感到不解 ,这次和上次明明没有什 么不同 ,为何台风机却仿佛失效了呢?他带着这 个疑问,一直等到了第三天中午,海风依旧沉默 以对。燃料无法支持他再耗下去了,他叹了一口 气 ,推起操纵杆 ,收起台风机 ,踏上了返回南埠 岛的旅途。
回到工坊后 ,他对着两次行动和先前实验 的数据看了一宿,仍没能从参数的字缝里找出什 么值得注意的变量,直到天边微微泛白 ,困意按 着他的脑袋,将他溺进堆积如山的纸质文件中。
谁知道呢 ,兴许 “飞鱼”只是恰好形成了, 恰好增强了 ,又恰好绕着南埠拐了一个大大的 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