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中的“小文学”:鲁迅以德文为媒介对保加利亚小说的译介①

2024-06-06 10:09:40马筱璐
南方文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佐夫德文保加利亚

20世纪初,当中国读者建立世界文学观时,一个文学群体引起了他们的特别关注:“弱小民族”,又被称为“被侮辱和被压迫/损害的民族”②。虽然这类文学通常指代东欧国家和巴尔干地区产生的作品,但其定义并不严谨③。正如“民族”一词的内涵会随着语境和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前面修饰词(弱小/被侮辱/被压迫/被损害)所传达的思想也各有不同。在20世纪的前30年中,这类文学的界定在不同历史时期借鉴了不同意识形态的思想,包括泛亚主义、无政府主义、威尔逊主义和马列主义等。尽管这一概念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被介绍到中国的相关文学作品切切实实地引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巨大共鸣。鲁迅就是其中的领军人物。对这类文学而非西方主流文学的特别关注,成为鲁迅“拿来主义”的一大特点。

这种分类方式很好地呼应了20世纪初中华民族的身份建构,并成为一种与帝国主义抗争的有效手段④。这种类比还与国人对皇权专制的反感相关。借用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论断,也许鲁迅等人在弱小民族的文学中看到了类似的民族寓言式的表达,所以倍感亲切⑤。不可否认,将中国现代文学与弱小民族文学进行类比的行为背后隐藏着重要的政治动机。正如石静远所言,这种类比促进某种“世界文学联盟”(a world literary alliance)的形成,其政治任务是将全球的苦难与压迫投射到中国的民族事业上⑥。然而,如果我们从世界文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一现象,这种类比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中国历史悠久的文学传统在世界古代文学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我们如何将中国文学与鲜有世界影响力的弱小民族文学一视同仁?除了政治动因,包括鲁迅在内的诸多中国知识分子在中国现代文学与弱小民族文学两相比较的过程中,是否也有其他方面的收获?假定世界不同民族的文学有大小之分,鲁迅等人对小文学的青睐究竟意味着什么?

中国对弱小民族文学的关注让我们联想起德勒兹和瓜塔里在解读卡夫卡时提出的小文学概念(kleine Literatur,法文:littérature mineure,英文:minor literature,也被译为“少数文学”或“次要文学”)。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小文学有3个特点:语言的去地域化、个人与政治的直接联系,以及阐释的集体性⑦。我们可以将鲁迅等人对中国现代文学类比为弱小民族文学的尝试看作他们将中国现代写作从传统文体习惯中剥离出来的努力⑧。这一过程也使中国现代文学政治化,并在作家个人与中国政治现实之间建立了直接关联。由此,中国现代文学的每一次写作或阐释都对中华民族集体意识的形成起到了促进作用。

鲁迅在1907年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一文中提出了民族语言自觉的重要性。鲁迅强调在追求文学形式一体化的同时,要求保留民族自身的独特性⑨。这一过程不仅需要借鉴外国文学,还需要吸纳失传已久的中国古典传统,而小文学的立场正好能帮助鲁迅实现他的追求。加入少数派不仅意味着反西方文化霸权的姿态,自我边缘化的举措也帮助鲁迅创造出有别于传统文化的新文学。鲁迅民族寓言式的写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奠定了基础。其在语言上的创新、内在强烈的政治驱动力以及对国民性的探究,与德勒兹和瓜塔里对小文学的期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为了更好了解小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的作用,我们需要对中国对弱小民族文学的阅读和接受有更深刻的了解。伊塔玛·埃文-佐哈尔强调翻译在多文学系统中的重要性。他认为外国文本的翻译和借鉴可以成为小文学的活力源泉,因为这种实践能鼓励弱小民族文学的转型⑩。对弱小民族文学的引进和翻译是中国知识分子建构自己小文学话语的重要起点。因此,本文特别关注鲁迅翻译保加利亚现代作家伊凡·伐佐夫(Иван Вазов,1850—1921)的两篇短篇小说《战争中的威尔珂》和《村妇》,以探讨鲁迅对小文学的关注,以及他对民族主义和语言政治的理解11。

伐佐夫被称为“保加利亚文学之父”,是保加利亚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地位与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地位相当。他是世界范围内被阅读和研究最多的现代保加利亚作家。自从1396年奥斯曼帝国侵占保加利亚以来,保加利亚经历了近500年的奴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保加利亚文学作品多数怀有浓厚的爱国主义情怀,伐佐夫的作品也是如此。保加利亚民族独立斗争的复杂经历激起了中国作家的强烈共鸣。這也是伐佐夫的作品走入鲁迅视野的原因。此外,保加利亚的农耕文化在伐佐夫的作品中也有诸多体现。这对寻找表现农村生活文学手法的中国作家来说,也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鲁迅是伐佐夫作品的第一批中文译者12。鲁迅对“叫喊和反抗”的民族作家的偏爱引导他选择了东欧文学13。鲁迅首次翻译的伐佐夫短篇小说《战争中的威尔珂》发表在1921年《小说月报》的“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上14。这篇短篇小说后来被收入1922年出版的《现代小说译丛》。该选集收录了周氏兄弟所翻译的30篇短篇小说,其中大部分可以算作是弱小民族文学作品。1935年,鲁迅翻译了伐佐夫的第二篇小说《村妇》,发表于生活出版社的《译文》最后一期15。虽然该刊的正式编辑是黄源(1906—2003),但幕后主力其实是鲁迅和茅盾16。《译文》对文学作品的选择并不带有强烈的政治取向,但选篇多少反映了编辑们的个人观点和品位17。

鲁迅的外语能力决定了他在接触弱小民族文学时必须倚仗中介。虽然鲁迅的日文水平毋庸置疑,但日本当时对东欧小国及其文学的介绍非常有限。为了阅读和翻译保加利亚文学,鲁迅主要依靠了当时能找到的德语出版物。鲁迅通过德语接触世界文学的时间与歌德提出世界文学概念相距约百年时间。此时德国关于世界文学的介绍可谓层出不穷。鉴于鲁迅对德语资料的依赖,了解德国话语如何影响鲁迅对世界文学以及小文学的理解就显得尤为重要。有学者列举了鲁迅的大量德语藏书,以及这些资料在鲁迅阅读写作过程中扮演的重要作用,以证明了鲁迅“德语化”的倾向18。不过,这种观点简化与低估了鲁迅的知识背景和修养。诚然,正如帕斯卡尔·卡萨诺瓦证明的那样,世界文学的建构常常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而且可能被严重等级化19。哈里什·特里维迪也感叹,小文学往往需要依赖主流语言的翻译来获得认可,而这一做法强化了世界文学中的等级制度20。然而,我们不应忽视鲁迅等翻译家的自主性和自觉性。他们绝非全球市场上同质化和商品化文学产品的全盘接受者。鲁迅对世界文学的认知建立于他对中国文学的看法之上21。尽管鲁迅可参考的资料有限,但他的世界文学观独立于德国本土的论断,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一、作为路径的德国

尽管鲁迅依赖德语资源,但他对世界文学的解读展现了一种艾米莉·阿普特提出的“外中心”(ex-Centric)立场,有效抵制了阿普特笔下的两种霸权22。这种“外中心”立场使鲁迅得以避开当时世界文学话语中的文化普泛性,提升主流之外的小文学的价值。从现存的鲁迅藏书记录来看,他早期对世界文学的了解主要来自德文资料的阅读23。但是,我们不能就此认为他对世界文学的思考完全依赖于德文资料的论述。鲁迅所拥有的德文书籍在介绍世界文学时采用了各种不同的角度。这些书籍有的侧重于西欧文学和文学流派,如艾拉·曼施(Ella Mensch)的《人人都能使用的文学会话词典》(Litterarisches Konversations-Lexikon für Jedermann),有的则突出民俗传统,强调德国文学的独特性,如古斯塔夫·卡普勒斯(Gustav Karpeles)1898年出版的《文学漫谈》(Literarisches Wanderbuch)。还有一些著作,如约翰内斯·舍尔(Johannes Scherr)的《世界文学插图史》(Illustrierte Geschichte der Weltlitteratur)和保罗·维格勒(Paul Wiegler)的《世界文学史:外国诗歌》(Geschichte der Weltliteratur,Dichtung fremder V?lker),则强调古代文学,着重介绍包括中国、印度、埃及在内的非欧洲文明的文学作品。这些书籍大多以欧洲为中心,极少涉及东欧的文化和文学。虽然俄罗斯文学——尤其是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因现实主义盛行而引人瞩目,但除此之外,德国书籍对其他斯拉夫民族的文学往往鲜有涉及。在少数提及非俄罗斯的斯拉夫文学的书籍中——例如卡普勒斯1901年出版的《古今文学通史》(Allgemeine Geschichte der Litteratur von ihren Anf?ngen bis auf die Gegenwart)和维格勒的《世界文学史:外国诗歌》——论述一般也都很简短,而且往往忽略现代文学。为了更广泛地了解包括保加利亚文学在内的斯拉夫其他语种文学,鲁迅买了两本专书:卡普勒斯1905年出版的《新文学漫谈:斯拉夫卷》(Literarisches Wanderbuch:Neue Folge:Slawische Wanderungen)和伊日·卡拉塞克·泽·洛维茨(Jií Karásek ze Lvovic1871—1951)的《斯拉夫文学史》(Slav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卡拉塞克的《斯拉夫文学史》是鲁迅了解斯拉夫文学最重要的参考资料24。作为捷克裔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卡拉塞克以诗人的敏感和抒情的风格讲述斯拉夫文学,这使他的书有别于鲁迅其他德文资料。除了对捷克文学的详细描述,此书还对波兰、斯洛文尼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保加利亚和波希米亚文学进行了探讨。在鲁迅拥有的所有德文书籍中,只有卡拉塞克的书详细介绍了保加利亚现代文学。由于鲁迅对近现代世界文学最感兴趣,这本书成了鲁迅的重要指南。在翻译伐佐夫《战争中的威尔珂》的后记中,鲁迅将保加利亚文学的曙光定格在19世纪末俄土战争(1877—1878年)之后,即保加利亚文化摆脱土耳其统治和希腊东正教禁锢之后25。鲁迅还指出,保加利亚的现代文学打上了民族苦难的烙印,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倾向26。鲁迅的观点与卡拉塞克《保加利亚文学》(Bulgarische Literatur)一章的开篇如出一辙,这一证据清楚地表明鲁迅对卡拉塞克著作的直接借鉴。鲁迅在后记中还称伐佐夫为文体家,这同样与卡拉塞克的评论相呼应。

尽管伐佐夫是当时最杰出的保加利亚作家,并获得了国际声誉,但在大多数德国文学评论家对世界文学书写中,保加利亚文学整体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更遑论对伐佐夫的关注。鲁迅的德文世界文学书籍中几乎没有一本提及他的名字,只有卡拉塞克是个例外。他在介绍保加利亚文学的开篇就指出伐佐夫是保加利亚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伐佐夫也是卡拉塞克着墨最多的一位。鲁迅有可能在阅读卡拉塞克1906年的著作之前就接触过伐佐夫的名字。1905年,鲁迅最初接触世界文学时所依赖的德国杂志《来自外国语》(Aus fremden Zungen)上刊登了伐佐夫的短篇小说《尤佐爷爷在看着》(Дядо Йоцо гледа,德文名:Der alte Joko sieht),并附有作者的傳记27。然而,鲁迅从未提及这篇短篇小说,也未在自己的序言中使用该传记作为参考28。从鲁迅的论述和选篇推断,即使鲁迅通过《来自外国语》注意到了伐佐夫的存在,卡拉塞克的文学史对鲁迅的影响仍要大得多。

卡拉塞克的个人判断直接影响了鲁迅对保加利亚文学的理解。鲁迅的断言——过度强调民族苦难和高涨的爱国热情导致保加利亚缺乏伟大的诗人——正是遵循了卡拉塞克的判断29。事实上,在19世纪,保加利亚就有佩科·斯拉菲可夫(Петко Славейков,1827—1895)和赫里斯托·博捷夫(Христо Ботев,1848—1876)等著名诗人。卡拉塞克自认是现代诗人中的佼佼者,是象征主义、颓废主义和印象主义的实践者。因此,保加利亚没有伟大诗人的观点是卡拉塞克从个人阅读体验出发提出的一个相对有争议的观点。鲁迅在《战争中的威尔珂》的序言中省略了论断来源,使卡拉塞克夹带私人感情的论断变成了一种客观陈述。与此同时,鲁迅将伐佐夫塑造成伟大的散文家,并与保加利亚诗歌创作的贫瘠进行对比,更强化了这一印象。这种对比同样沿袭了卡拉塞克的叙述,却有误导之嫌。事实上,伐佐夫本人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他最初还是以诗人的身份登上保加利亚文坛的。

这种混淆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鲁迅对保加利亚现代文学了解的匮乏。毕竟,除卡拉塞克的书之外,鲁迅的主要补充资料是伐佐夫的德文译者玛丽亚·约纳斯·冯·萨塔恩斯卡(Marya Jonas von Szatánska)在伐佐夫小说集中撰写的前言。鲁迅在序言的写作过程中,也从该前言中提取了伐佐夫生平的细节。有趣的是,冯·萨塔恩斯卡称伐佐夫是保加利亚最著名的诗人,他的小说成就仅次于诗歌成就30。鲁迅显然没有采用这一论断,但他在后记中提到了冯·萨塔恩斯卡描述的伐佐夫的爱国诗歌。此外,鲁迅还提到了伐佐夫对包括戏剧在内的其他文学体裁的贡献,以此证明伐佐夫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这一论断只在冯·萨塔恩斯卡的前言中出现过,并非卡拉塞克的观点。事实上,鲁迅参考的两种德语材料的论述并不完全一致,与论述人的身份有关:卡拉塞克是一位对斯拉夫文学以及伐佐夫的创作有独到见解的现代诗人,而作为译者的冯·萨塔恩斯卡则毫不掩饰对伐佐夫文学才华的崇拜之情。

尽管存在种种不一致,鲁迅还是准确地抓住了伐佐夫文学创作的主要特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卡拉塞克和冯·萨塔恩斯卡都着重论述了伐佐夫创作中的这些主题,强调人民解放、民族自豪感,以及英雄主义为保加利亚文学尤其是伐佐夫文学创作的核心。卡拉塞克的书中特别提到了一个感人的细节:伐佐夫在意大利游览时,听到一位英国人赞美当地的美景,他回答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比这更美,意指自己的家乡——巴尔干的玫瑰园31。而这一细节也被鲁迅收入到自己的介绍中32。

值得一提的是,德国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万有文库(Universal-Bibliothe)为鲁迅提供了接触小文学原文的机会。该出版社以出版黄色封面的世界文学著作闻名。鲁迅翻译的两篇保加利亚短篇小说都依据了冯·萨塔恩斯卡在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版的译作《保加利亚女人和其他短篇小说》(Die Bulgarin und andere Novellen)33。而这本书是万有文库中的一本。从鲁迅的藏书记录来看,这似乎也是他拥有的唯一一本保加利亚文学书籍。根据周作人的说法,东京出售德文书籍的书店并不多,南江堂是东京唯一一家专门经营德文出版物的书店。那里出售的大部分德文书籍以医学院和大学师生为读者群,也有一些文学丛书,包括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万有文库。数以千计的此类书籍以平装书的形式印刷,封面为特有的黄色,每本售价为10到50美分,像鲁迅这样的学生也完全买得起。

自1867年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万有文库出版的第一本书开始,这套丛书以低廉的价格、良好的质量和广泛的发行量,成为普通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一大选择。这套丛书支持人文教育,将其视为促进社会文化进步的有效手段。它还旨在通过树立德语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来强化德国的民族认同感34。雷克拉姆将不同国家的经典作品与大众文学混合发售,推广了一种新颖的世界文学模式。万有文库率先向德语世界的读者介绍斯堪的纳维亚和俄罗斯文学,尤其是现当代文学35。其中许多作品还免收版税,这也有助于雷克拉姆出版社保证低成本的原则。万有文库最初旨在面向来自不同阶层不同经济群体的德国读者,最终却也惠及了德国以外像鲁迅这样的世界文学读者。

由于万有文库坚持不懈地出版小文学作品,鲁迅得以接触到来自弱小民族的大量现代文学作品。对鲁迅来说,这套丛书是他接触世界文学最重要的窗口。当时,鲁迅已经对弱小民族的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这些文学作品在其他语言中很难找到,但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万有文库提供了很多选择。如果鲁迅找不到他想要的书,他或者通过丸善书店和相模屋书店订购,或者在二手书市场上寻找36。虽然这些书并没有花费鲁迅大量的金钱,但他为收集这些书所付出的努力却令人印象深刻。事实上,鲁迅收藏的几乎所有弱小民族文学的书籍都来自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万有文库——包括伐佐夫译本37。

德文资料无疑是鲁迅了解包括保加利亚文学在内的弱小民族文学的重要渠道,也为鲁迅世界文学观的建立提供了重要素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鲁迅在选择文学读物时缺乏自己的独立思考。首先,鲁迅的德文书籍种类繁多,每一本都展现了作者对世界文学的独特见解。如果鲁迅是世界文学主流话语的追随者,便不会特别关注受人忽视的弱小民族文学。此外,在翻译文学作品方面,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万有文库收录了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大量书籍,其中也包括欧洲文学经典,这些作品在日本图书市场上远比保加利亞等边缘国家的作家作品更为常见。尽管如此,鲁迅还是积极地寻找那些鲜为人知的作家作品。这种决心体现了他对世界文学的独特品位,而这种品位并不一定是由德国图书市场决定的。与德国出版业对经济效益的看重相比,鲁迅更重视小文学独到的文化资本。因此,尽管德文资源是鲁迅接触世界文学的重要途径,鲁迅的世界文学观与德国主流大不相同。

二、民族主义的变奏

伐佐夫与鲁迅都是民族精神的倡导者和代表。不过,他们的创作方法有所不同:鲁迅在作品中以犀利的笔触探寻民族性问题,痛斥中国的弱点和不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伐佐夫常常在作品中歌颂保加利亚的祖国和人民,虽然笔法中不乏讽刺辛辣的部分,但是出发点大多积极向上。可以说伐佐夫在描写保加利亚人民的优缺点时保持了微妙的平衡,而并不像鲁迅那样字字见血38。伐佐夫在颂扬保加利亚近代民族斗争史的同时,也揭示了胜利的代价,展示了战争频仍和社会动荡给普通家庭造成的巨大伤害。伐佐夫在诗歌上更多受浪漫主义的影响,但他的小说更接近现实主义。他最受欢迎的小说《轭下》(Под игото)主张唤醒民族力量,被称为保加利亚的《战争与和平》39。作为一个俄罗斯文学的爱好者,伐佐夫受到19世纪俄罗斯文学,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品的启发。他本人也在保加利亚之外声名鹊起:他是第一位作品被翻译成其他语言的现代保加利亚作家40。

1878年,保加利亚摆脱了土耳其数百年的统治,实现了独立。虽然俄国是反土耳其的主要力量,但保加利亚志愿者也参加了这场战争。俄土战争后,部分保加利亚的土地仍在土耳其统治之下,保加利亚的自治权也因俄国对保加利亚政治的严重介入而受到损害。当保加利亚最终收回土耳其控制的领土并在1885年实现完全统一时,俄国的宿敌奥匈帝国担心在巴尔干半岛出现一个听命于俄国的强大国家,于是诱使塞尔维亚进攻保加利亚。同年,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战争爆发。塞尔维亚曾与保加利亚共同对抗土耳其人,过去盟友的入侵使得许多保加利亚人感到惊讶。直到保加利亚成功保卫了自己的领土,欧洲主要大国才承认了保加利亚的统一。经历过政治、社会和文化动荡的伐佐夫倾向于描写保加利亚解放和统一的艰难岁月。鲁迅翻译的两篇短篇小说都以这段历史时期为背景。1886年的短篇小说《战争中的威尔珂》以1885年的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战争为中心,而1899年的《村妇》则发生在1876年土耳其统治的最后时期。

《战争中的威尔珂》围绕农家男孩威尔珂和他作为士兵的成长经历展开,以问题形式结束:为什么保加利亚人必须与他们的兄弟塞尔维亚人作战?《战争中的威尔珂》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这个经历了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战争的农家男孩最终失去了左臂。威尔珂的天真无邪与引发兄弟国家战争的大国权谋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鲁迅在译文后记中强调了伐佐夫的批判,并称这篇小说是伐佐夫“悲愤的叫唤”41。鲁迅翻译的第二篇短篇小说是伐佐夫1899年写的《村妇》。故事以保加利亚著名诗人、民族英雄赫里斯托·波特夫(Христо Ботев,1848—1876)的战败和死亡拉开序幕。虽然伐佐夫与波特夫私交甚笃,并深受其诗歌和革命激情的鼓舞,但波特夫并不是主人公。故事讲述了农妇伊里扎英勇救助波特夫青年战友的故事。鲁迅在后记中对伐佐夫笔下具有代表性的保加利亚村妇进行了评论:迷信,固执,然而健壮,勇敢;对革命事业及美好未来的承诺抱有坚定的信念42。

鲁迅选择的两篇小说是冯·萨塔恩斯卡翻译的伐佐夫作品集《保加利亚女人和其他短篇小说》开篇的两篇小说。事实上,读伐佐夫作品长大的保加利亚读者大多对作品集中的第三篇短篇小说《他会回来吗?》(Иде ли?德文:Kommt er zurück?)更为熟悉,这是时至今日保加利亚小学生的必读书目。故事以两个孩子对兄长从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战场上凯旋的翘首以盼为主线,极力渲染胜利大军归来的欢快气氛。殊不知两个孩子的兄长已经战死沙场,再也不可能回家。与鲁迅翻译的两个故事相比,这个故事有力地谴责了战争的残酷,揭露了战争给普通家庭带来的伤害。虽然三篇小说都探讨了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和土耳其之间的冲突,但与另外两篇不同,这篇小说的人道主义压倒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主题。鲁迅之所以选择前两个故事,很有可能是看重前两个故事的民族主义特征。

尽管鲁迅认为伐佐夫的作品简单,但他也承认其有动人之处43。鲁迅翻译的两篇短篇小说都没有将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视为表面价值。通过描写天真却真诚的保加利亚普通人,尤其是农民在战争中的经历,伐佐夫突出了普通群众对自己同胞的热爱。与鲁迅在《阿Q正传》等农民题材小说中对中国国民性的尖锐批判相比,伐佐夫对保加利亚农民的态度要宽容得多。在鲁迅看来,通过军事暴力实现的民族独立并不能算作全面的革命胜利;相反,他的中华民族救亡愿景立足于启蒙民众,要求将他们从保守陈旧的观念中解放出来。相比之下,伐佐夫并没有寻求对保加利亚大众的思想改造。相反,他赞美保加利亚农民的淳朴以及他们对自己民族国家毫无保留的爱。

鲁迅和伐佐夫的不同态度还体现在他们对各自国语运动的态度上。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左翼作家倡导无产阶级文学的重要时期。作为左翼作家联盟的领军人物,鲁迅积极参与了关于创造大众能够理解的语言和文学形式的讨论。在某种程度上,伐佐夫的两篇小说通过对保加利亚农民的描写,为无产阶级文学提供了范本,他们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与政府的官方话语截然不同。也许正因为此,鲁迅在第一次翻译伐佐夫作品的十多年后,于20世纪30年代重拾伐佐夫的作品。不过,从鲁迅后记的评论来看,他对伐佐夫的文学手法并不完全满意,鲁迅的译文也偏离了伐佐夫对国语的态度。

三、语言的解域化

无论鲁迅选择伐佐夫两则故事的动机如何,两个故事中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在鲁迅的译本中得到了很好的保留。这得益于鲁迅对德文脚注以及德文译者阐释的翻译,以及对脚注的补充44。但与此同时,伐佐夫对农村方言的大量使用,让他的故事承载了浓重的乡土气息。作为保加利亚现代文学的先驱,伐佐夫对口语的保留确立了他民族作家的地位。然而,对于通过德文译本阅读小说的鲁迅来说,却很难感受到这一语言特征,更遑论体现在自己的中文译本中。

伐佐夫对保加利亚现代语言和文学上的贡献是巨大的。他的诗歌及散文创作奠定了现代保加利亚文学语言的基础45。在鲁迅翻译的两篇短篇小说中,伐佐夫的写作风格也发生了变化。在1886年的《戰争中的威尔珂》中,伐佐夫在描写和对话中使用了大量地方用语,包括今天保加利亚人几乎无法辨认的方言词汇46。相比之下,伐佐夫晚期作品的语言更接近今天标准的保加利亚语。他仅仅在对话中偶尔出现非惯用词汇,以保留方言带来的真实感。譬如,在1899年的短篇小说《村妇》中,他使用的语言大多已经标准化。但是,在土耳其官员侮辱保加利亚平民时,伐佐夫依然保留了一些土耳其语,譬如“异教徒猪猡”(свини гявурски)和“人渣”(хънзъри)等古老的土耳其借用语47。这些词可能未必复现了土耳其官员的真实说话方式,但却营造出一种“土耳其”的氛围。

鲁迅并非完全不知道伐佐夫在语言上的努力。在翻译《战争中的威尔珂》的序言时,鲁迅强调了伐佐夫语言上的贡献,即在文学创作中夹杂日常用语以及家乡方言的做法极大丰富了保加利亚的文学创作48。然而,伐佐夫对方言俗语的信手拈来使得译者极难捕捉其修辞的精妙。例如,伐佐夫的同音双关语在译文中根本无法呈现。在翻译和转译过程中,随着与原文愈行愈远,语言上的繁复含义也被层层简化。例如,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威尔珂最初的绰号是“巴布尔奇科”(Папурчик),可能是因为他瘦高的外形酷似芦苇(папур)的缘故。在故事的高潮部分,当威尔珂从地上站起来大喊战斗口号时,他成了地平线上唯一突出的目标,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此时,威尔珂的战友们用他的绰号称呼他,把他比作战场上一根孤独挺立的芦苇,颇具喜感。另外,威尔珂的绰号还与“中尉”(подпоручик)一词发音相似,这也成为威尔珂在军队中的新绰号。冯·萨塔恩斯卡在翻译时保留了部分双关语,将原来的绰号改为“乌玛利丹”(Umalejtan),与德语“中尉”(Unterleutnant)的发音相似,但牺牲了芦苇的典故。而当鲁迅将这个绰号音译为“乌玛利丹“时,所有的谐音双关都不复存在了。

伐佐夫经常使用农村方言,这也给翻译带来了困难。由于方言在早先的故事中出现得更多,冯·萨塔恩斯卡在翻译《战争中的威尔珂》时犯的错误比翻译《村妇》要多很多。完全依赖德文译本的鲁迅也重复了这些错误。例如,鲁迅称后备军首领伊凡·摩利希维那(Иван Морисвинята)为“狠毒的人”49,沿用了德语修饰词Grausamen50。然而伐佐夫使用的修饰词实际上更接近于“暴躁的”(liut)51。同样,鲁迅“第一个军官”的翻译52沿用了德文翻译Der erste Offizier53,但保加利亚原文实际上指的是一位姓氏以字母“I”开头的上尉(Капитан И.)54。更明显的误译出现在对行军预备役人员的描述中。在原文中,预备役军人用黄杨树枝装饰步枪的枪口,但冯·萨塔恩斯卡却描述他们“嘴里叼着小黄杨树枝”(Im Mund halten sie kleine Zweige von Buchsbaum)55。冯·萨塔恩斯卡对保加利亚语句结构的混淆导致她误解了这句话。而这个原文中没有的这个细节被鲁迅从德文原封不动地照搬了下来56。

尽管有这些零散的误译,冯·萨塔恩斯卡和鲁迅的译本都在各自语言允许的范围内基本保留了故事的原汁原味。事实上,鲁迅的大部分误译都源自德文误译57。这种相对的“准确性”表明了鲁迅作为译者的谨慎和努力。然而,鲁迅缺乏灵活性的“硬译”,或如王璞所称,鲁迅的“间接忠实”(indirect fidelity)58常常使译文显得突兀。例如,鲁迅将德语短语“做客”(zu Gaste kommen)59译为“来做客人的”60。而保加利亚语原文中的“来做客”(да ни дойдат на гости)61指的不是欢迎客人,而是指凶残的土耳其人的不请自来。鲁迅对德文“客人”的直译(比中文“客人”的理解更含糊)抹杀了隐含的危险性,失去了叙事的张力。除了这些误译,鲁迅逐字翻译更常见的副作用是文字上的生涩。鲁迅的译文“饥饿克服了市镇”62是德文der Hunger erobert die St?dte63的直译。保加利亚的原文为“饥荒夺取了城市”(глад град превзима)64。虽然中文动词“克服”是德语“征服”(erbert)的一种正确翻译,但它与“市镇”的不匹配造成了语言上的脱节。

鲁迅的硬译策略与汉语现代化有关,但这种生硬的逐字逐句译造成了一种刺耳的效果,而且这种效果在保加利亚原文和德文译本中是不存在的。这样的直译往往阻碍了中国读者充分领略伐佐夫文字的魅力。鲁迅在翻译《村妇》中大量的风景描写时,更为明显。生涩的造句,诸如“河流在深处单调的呻吟的作响”或“它荒凉的站着,和上帝亲手安排的它的山洞”之类,随处可见65。虽然鲁迅译文中几乎所有的语义单位在德文版中都有对应,但综合效果却使描写失去了原有的抒情性。鲁迅试图将一个冗长的分句放在一个词前面作为修饰,违背了汉语措辞的规律。例如“真会将人刺在那刀尖在日光下发闪的刺刀上”66之类的词句,让人看得一头雾水。鲁迅的“硬译”造成的异乎寻常的词句组合,部分可能是受他所使用的德语文本的启发,但这些都造成了不可避免的生硬之感。

鲁迅的翻译最终为伐佐夫的写作注入了一种原文所没有的文体上的不成熟。虽然中国读者可能会认为这种不成熟是当时保加利亚文学固有的,但事实上,这种粗糙与现代汉语的诞生有着更加紧密的联系。在现代汉语的萌芽阶段,鲁迅等作家不得不直面外语对汉语的挑战,同时还要处理古典与白话文风格之间的龃龉。鲁迅在这两种文体之间的斡旋在翻译中尤为困难。

保加利亚语言的现代化具有自身的特点,在保加利亚民族主义的建构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保加利亚现代作家面对的挑战与鲁迅不同,他们的任务在于通过现有方言寻求新的书面语言,同时尽可能地摒弃土耳其统治遗留下的语言的束缚。而汉语改革的目标是构建中国的民族语言。与伐佐夫采用现有的保加利亚方言一样,许多中国人,包括20世纪30年代的左派人士,也努力向大众学习,致力于创造一种大众能够理解的语言。然而,鲁迅选择了一条更为曲折的道路。他将中国的白话和德语的句法与词汇结合起来,使他的翻译成为另一种小众的存在。

鲁迅在1931年与瞿秋白(1899—1935)的通信中讨论了他在中国白话文运动的立场。瞿秋白强调翻译在塑造现代汉语方面的重要性,并提出了“正确的白话”的绝对标准:从日常对话中直接采用便于大众理解的汉语67。瞿秋白主张公开、谦虚地向人民学习——这种方法更符合无产阶级理论,即优先考虑群众的话语权。鲁迅并不反对参考大众的口语,但他也主张通过硬译引入新的表达方式,借用外语的语法和词汇来丰富汉语68。鲁迅没有提出一种绝对“正确”的语言,而是将汉语想象成一种“活”的语言,尊重其自身发展的轨迹。他在各种语言之间协商,旨在将汉语从成型的语言体系中解放出来。他的硬译揭示了语言蜕变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也可以被视为民族成长的状态。

伐佐夫的写作目标可以用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术语来描述:他使自己的母语摆脱了土耳其语的影响,并通过构建焕然一新的保加利亚语来实现母语的本土化。鲁迅的翻译并没有复制这一目标。相反,我们见证了鲁迅如何通过模仿弱小民族文学作品中所谓语言转换来检验汉语的语言潜力。他的硬译实践是他汉语创新的一部分,以期充分发挥汉语变革的潜力,由此避免传统汉语写作风格所决定的“地域化”的风险。鲁迅看似笨拙的语言实践并没有遵循一条既定的路径,而是为多重路径的不同语言表达形式开辟了新的可能。归根结底,鲁迅通过硬译的方式引入弱小民族文学,有助于他挑战现有汉语系统的正统性及其既有陈规和表达结构。他自愿以“小”的姿态来激发汉语潜力。

鲁迅所提倡的小文学在助力鲁迅彰显个人语言风格的同时,也帮助他借用弱小民族的集体力量去对抗帝国主义。小文学也为中国文学的复兴和内容风格的变革做了准备。正如劳伦斯·韦努蒂所言:“好的翻译是小众化的:它通过培养异质话语来释放其他的可能性,帮助标准语和文学规范敞开大门,接纳外来事物、次等事物和边缘事物。”69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众的边缘地位——它“小”的特质——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它暗含了对主流标准持续抵抗的力量。通过将中国经验与弱小民族的经验相提并论,鲁迅在中国读者与自身文化过去的輝煌之间注入了变革的紧迫感。通过对保加利亚等文学的翻译,鲁迅不仅借助小文学的革命精神重塑中国的民族性,也认可了小文学作为世界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地位,促进了解域化世界文学共同体的建立。■

【注释】

①文章的英文版发表在杂志《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上:Xiaolu Ma,“Minor Literature as a Vital Component of World Literature:Lu Xuns Translation of Bulgarian Literature via German Sources,”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35,no. 1(2023).因为篇幅限制,原作者在英文论文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删节。

②陈独秀在1904年发表的《说国家》一文中将世界各国分为被外国欺负的国家和列强两大类。参见宋炳辉:《弱势民族文学在现代中国:以东欧文学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5页。随后,“弱小民族”一词出现在李绍裘1911年的一篇文章中。见李绍裘:《帝国主义侵略弱小民族的方式》,《邵中学生自治会期刊》1911年,第2-3页。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期刊中,“弱小民族”出现的频率很高。当时“弱小民族”与“被侮辱/被压迫/被损害的民族”几乎可以互换使用。另一方面,关于被侮辱/被压迫/被损害民族的论述至少可以追溯到1921年出版的《小说月报》“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尽管这些术语被频繁使用,这些标签所代表的国家多种多样。为统一起见,本文使用“弱小民族”来涵盖繁复的形容词所带来的多重含义。

③虽然一般东欧文学被认为是最具代表性的弱小民族文学,但实际上,中国读者将弱小民族文学和被侮辱/被压迫/被损害文学联系在一起的文学有三类:1.欧洲国家的文学,不包括那些公认的强国,如英国、法国和德国;2.亚洲国家的文学,如印度、韩国和越南的文学,通常不包括日本;3.文明古国的文学,如希腊、波斯、阿拉伯文学。参见宋炳辉:《弱小民族文学的译介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中国比较文学》2002年第2期。

④宋炳輝:《弱势民族文学在现代中国:以东欧文学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10页。

⑤Fredric Jameson,“Third-World Literature in the Era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Social Text,no. 15(1986).

⑥Jing Tsu,“Getting Ideas about World Literature in China,”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Urbana)47,no. 3(2010):297-98.

⑦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trans. Dana Pola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18.

⑧这并不意味着鲁迅或其他作家在构思现代汉语写作风格时完全摒弃了传统。鲁迅的抒情方式很大程度上仍然得益于他的中国古典文学训练[Jon Eugene von Kowallis,The Lyrical Lu Xun:A Study of His Classical-Style Verse,ed. Xun Lu(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5)]。与伐佐夫一样,鲁迅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他的诗歌和散文创作风格迥异。

⑨Emily Sun,On the Horizon of World Literature:Forms of Modernity in Romantic England and Republican China(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21),38.

⑩Itamar Even-Zohar,“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Polysystem,”in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ed. Lawrence Venuti(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0),201.

11为了便于理解,本文沿用了鲁迅对两个小说标题的翻译。

12在鲁迅之后,也有其他中国作家翻译了伐佐夫的作品。1923年,茅盾在《妇女杂志》上发表了伐佐夫的短篇小说《他来了么?》(Иде ли?)。这篇小说被收入中学教科书,使伐佐夫的名字在中国读者中广为流传(余志和:《希望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我译〈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文艺报》2018年7月9日)。胡愈之出版了《失去的晚间》(世界语:Perdita Vespero;保加利亚语:Една изгубена вечер)。随着伐佐夫越来越受欢迎,孙用于1931年出版了从世界语翻译的伐佐夫短篇小说集,题为《过岭记》。

13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25页。

14鲁迅在1921年8月6日给周作人的信中提到,他已经翻译了《战争中的威尔珂》的大部分内容;他还讨论了主人公名字的音译和内涵。见鲁迅:《210806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04-405页。他于8月17日完成了翻译,参见鲁迅:《210817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08页。他还写了一篇后记,于8月22日完成,参见鲁迅译:《战争中的威尔珂》,载《鲁迅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412页。

15鲁迅在1935年6月3日给黄源的信中提到了翻译伐佐夫《村妇》的计划(鲁迅:《350603致黄源》,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74页)。鲁迅当时最主要的计划是翻译果戈理(1809—1852)的《死魂灵》。8月9日,他告诉黄源,他可能没有时间翻译伐佐夫的作品(鲁迅:《350809致黄源》,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17页),但他还是在9月6日完成了翻译(鲁迅:《350906致黄源》,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34页)。

16施晓燕:《〈译文〉月刊在生活书店的出版和停刊》,《上海鲁迅研究》2017年第4期。

17除了伐佐夫的故事,此期的译文大多是俄苏短篇小说。这一选择符合鲁迅的喜好。他一生都对俄罗斯和苏联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

18Huiwen Zhang,“Lu Xun contra Georg Brandes:Resisting the Temptation of World Literature,”EU-topías.(Interculturality,Communication,and European Studies)14(2017):141.

19Pascale Casanova,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trans. M. B. Debevois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

20Harish Trivedi,“Translation and World Literature:The Indian Context,”in Translation and World Literature,ed. Susan Bassnet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9),15.

21Daniel M. Dooghan,“Old Tales,Untold:Lu Xun against World Literature,”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 14,no. 1(2017):57.

22“外中心”視角可以被理解为立足于中心之外的视角。有学者指出边缘文学与中心文学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取决于世界文学整体的权利之争,而是基于主流文学和边缘文学在文化挪用中不对称的价值体系。[Thayse Leal Lima,“Translation and World Literature:The Perspective of the ‘Ex-Centric,”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Cultural Studies 26,no. 3(2017/07/03 2017):468.]

23鲁迅一生中最常用的两种外语是日语和德语。不过,这两种语言在他接受世界文学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鲁迅日文藏书中有关世界文学和文学理论的书籍大多出版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其中大部分集中于左翼文学运动。另一方面,鲁迅收藏的德国世界文学书籍主要是1920年以前出版的。后者应该是他早期了解世界文学的主要参考资料。参见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第3卷,北京鲁迅博物馆,1959;中岛长文:《鲁迅目睹书目:日本书之部》,宇治中岛长文1986年自资。鲁迅并非对日本在世界文学介绍上的努力一无所知,但他在日本留学期间仍不遗余力地收集德文资料,这说明日本图书市场上缺乏他感兴趣的资料。他的藏书中还有两本英文书:John Drinkwater,The Outline of Literature(New York & London:G. P. Putnams Sons,1923);John Albert Macy,The Story of the Worlds Literature,ed. Onorio Ruotolo(New York:Boni & Liveright,1925)。然而,由于鲁迅的英文知识不足,且这两本书的出版日期相对于他的德文著作较晚,本文不将这两本书视为主要资料来源。

24卡普勒斯的《新文学漫谈:斯拉夫卷》在选题上极为挑剔。该书的目的不是全面介绍斯拉夫文学,也没有提及保加利亚文学。而卡拉塞克的书则相当全面,涵盖了许多其他书中未提及的斯拉夫小文学。鲁迅似乎经常参考这本书,因为他在给弟弟周作人的多封信中都提到了这本书,还翻译了其中的一部分供周作人参考。他甚至还抱怨过翻译卡拉塞克的困难。具体参见鲁迅:《210713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91页;鲁迅:《210716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96页;鲁迅:《210806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04页;鲁迅:《210825致周作人》,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09页。

251396年,保加利亚被奥斯曼帝国占领,巴尔干地区所有被征服的基督徒(包括保加利亚人)都被置于君士坦丁堡希腊教区管辖之下。随着19世纪希腊和保加利亚民族主义的兴起,这种局面变得难以维持。保加利亚复兴的双重目标是复活独立的教会(1870年获准)和政治独立(1878年实现)。

263241484952566266伐佐夫:《战争中的威尔珂》,鲁迅译,载《鲁迅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410、411-412、412、411、397、403、397、408、404页。

27《尤佐爷爷在看着》是一个较为轻松愉快的故事,为庆祝保加利亚独立而写。故事主要围绕一个瞎眼的老农夫展开,讲述他如何用仅存的理智迎接保加利亚的独立。这篇故事与鲁迅喜欢的文学风格相去甚远,这可能是鲁迅不太关注它的原因。

28感谢崔文东提供的原文资料。《来自外国语》的传记部分描述了伐佐夫在保加利亚现代文学中的重要地位,这可能引导鲁迅去了解伐佐夫的作品。[Georg Adam,“Iwan Wasoff,”Aus fremden Zungen 4(1905):122.]不过,该传记也记录了伐佐夫诗歌方面的才华,并列举了他的不少重要诗作,而鲁迅的序言并未提及这些细节。此外,同一期还收录了另一位保加利亚作家阿列科·康士坦丁诺夫(Алеко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1863—1897)的作品。如果鲁迅以《来自外国语》为主要资料,很难解释他对这位作家的忽视。

29Jií Karásek ze Lvovic,Slav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vol. 2(Leipzig:G. J. G?schen,1906),93.

30Marya Jonas von Szatánskas,“Vorwort,”in Die Bulgarin und andere Novellen(Leipzig:P. Reclam,1908),4.

31Karásek ze Lvovic,Slav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2,97-98.

33值得注意的是,馮·萨塔恩斯卡书籍标题的德语译文与保加利亚语标题在定冠词和不定冠词的运用上有细微差别。中文因为没有定冠词和不定冠词的区别,所以这个细微差别在鲁迅的翻译中并没有体现。如果完全按字面翻译,小说标题应为《一个保加利亚女人》,而德文翻译为《这个保加利亚女人》。伐佐夫选择“一个”而非“这个”(特指主人公)可能是有意为之:它强调了故事主人公并不是特殊的某一个,而代表了普通的保加利亚妇女。德文翻译则将重点放在了主人公带的特殊性上。《战争中的威尔珂》也有类似的变化。原标题为《一场战争中的威尔珂》而不是《这场战争中的威尔珂》,凸显保加利亚普通人在任何一场战争中都可能遇到的困境。德文译名将重点转移到了具体的一场战争,即1885年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战争上。

34Georg J?ger,“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 bis zum Ersten Weltkrieg. Erfolgsfaktoren der Programmpolitik,”in Reclam. 125 Jahre Universal-Bibliothek 1867—1992,ed. Dietrich Bode(Stuttgart:Reclam,1992),29.

35Lynda J. King,“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A German Success Story,”Die Unterrichtspraxis/Teaching German 28,no. 1(1995):2.

36周作人:《南江堂》,载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566-567页。

37熊鹰:《鲁迅德文藏书中的“世界文学”空间》,《文艺研究》2017年第5期。

38Clarence Augustus Manning and Roman Smal-Stocki,The History of Modern Bulgarian Literature(New York:Bookman Associates,1960),85.

39Charles A. Moser,A History of Bulgarian Literature 865—1944,Reprint 2019 ed.(Berlin;Boston:De Gruyter Mouton,2019),98.

40Manning and Smal-Stocki,The History of Modern Bulgarian Literature,80.

42伐佐夫:《村妇》,鲁迅译,载《鲁迅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728页。有趣的是,伊里扎的宗教信仰促使她冒着生命危险,在土耳其军队逼近的夜晚前往修道院,请求僧侣为她的孙子祈福。然而,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孙子的康复源于她的善行,而非僧侣的祈祷。她的醒悟打破了宗教的权威,建立了上帝与普通人之间更简单的关系。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伐佐夫的原著中,伊里扎并没有被革命激情所驱使:她冒着生命危险救男孩是出于对基督徒和保加利亚同胞的责任感,而不是出于对战争事业本身的支持。事实上,她批评了战争导致的无谓牺牲。因此,虽然鲁迅没有对故事本身进行改动,但他在后记中的解读实际上稍稍偏离了伐佐夫的原意。

436065伐佐夫:《村妇》,鲁迅译,载《鲁迅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729、716、713页。

44例如,在《战争中的威尔珂》中,伐佐夫没有提及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战争的年份(1885年),只给出了12日这一日期。冯·萨塔恩斯卡为了便于读者理解加上了年份,鲁迅的译本也重复了这一点(伐佐夫:《战争中的威尔珂》,鲁迅译,载《鲁迅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404页。Iwan Wasow,“Welko im Kriege,”in Die Bulgarin und andere Novellen[Leipzig:P. Reclam,1908),40;Ivan Vazov,“Vǔlko na voina,”in Sǔchinenie(Sofia:Paskalev,1911),119.]

45Moser,A History of Bulgarian Literature 865—1944,101.

46仅以故事的前两行为例,“阁楼”(потон)、“棚屋”(сламник)、“王国”(царщина)等日常用语都是地区性词汇,甚至很少出现在词典中。

47Ivan Vazov,“Edna bǔlgarka,”in Sǔchinenie(Sofia:Paskalev,1911),6.

50Wasow,“Welko im Kriege,”32.

51Vazov,“Vǔlko na voina,”113.

53Wasow,“Welko im Kriege,”38.

54Vazov,“Vǔlko na voina,”118.

55Wasow,“Welko im Kriege,”32.

57鲁迅偶尔会误译德文版本。例如,他将“中尉转向城市”[der Unterleutnant wandte sich der Stadt zu(Wasow,“Welko im Kriege,”36.)]译为“少尉也背向了市人了”(伐佐夫:《战争中的威尔珂》,鲁迅译,载《鲁迅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401页)。德文译文与保加利亚原文一致(Vazov,“Vǔlko na voina,”116.),因此此处应为鲁迅误译。

58Pu Wang,“The Promethean Translator and Cannibalistic Pains:Lu Xuns ‘Hard Translationas a Political Allegory,”Translation Studies 6,no. 3(2013):328.

59Wasow,“Die Bulgarin,”17.

61Vazov,“Edna bǔlgarka,”10.

63Wasow,“Welko im Kriege,”43.

64Vazov,“Vǔlko na voina,”122.

67瞿秋白:《关于翻译的通信》,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80、384页。

68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回信)》,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91-393页。

69Lawrence Venuti,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8),11.

(马筱璐,香港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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