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元 1987年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天涯》《花城》《钟山》《雨花》《作品》《散文》等刊,散文集《尘与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山东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齐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
一
县城的中心区域盘踞着一座山。虽名为山,其实不过是一座七八十米的小土坡,坡顶位置矗立着一座十一层的八角阁楼塔。塔非古物,乃是三十多年前为警示一场菜贱伤农的冲突事件而立,最底一层的前后两面,各镶嵌着费孝通和程思远两位先生题写的塔名。因为小山的扛举,这塔便成了县城的制高点。
在还未因安全问题封塔之前,我曾有过一次登顶的经历。虽是白日,塔外的光线似乎并不能完全侵入塔内,黑暗长年累月地盘踞于此,只在浓淡上会因时间或外部天气的变化而稍有增减。在昏暗中,顺着锈迹斑斑的铁质扶手,沿着混凝土浇筑的旋转式楼梯,我摸索着前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空气中飘荡着细碎的尘埃和陈腐的气味,它们施加予我的压迫之感,让我想起某一年参观某座地下王陵时,在地宫里行走的经历。时间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它有时会因周围环境压迫或挑逗式的渲染而加速或延缓,孤身一人在塔内摸索行走,我似乎受到了时间的戏耍,在某个标准的时段内,它暗暗放缓自己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收拢着暗色调的静默气氛,并于静默中,以八面墙壁为后盾向我缓慢而持续地施压,让恐惧的层次更为丰富。
登临塔顶,站在这座县城的最高处凭栏远眺,一座县城的表里风光尽收眼底。山脚下便是护城河,河名“泇”,《说文解字》里言是江水大波之意,现今却一片沉寂,似乎是一段不流动的死水,根本想象不到名字赋予它的波涛汹涌的气象。这条于诸多古籍里显名的水,它南北走向,从北部的山区一路劫掠所经之处的溪涧,蜿蜒绕过我的父母之乡,继而前行数十里,以自然的名义将整座县城分割为东西两部。自然之名的尽处,便是人为手段的初处,这些年的造城运动,给这一座县城赋予了东西两副面孔:西部是老城区,似时间静止,它大抵还维持着十多年前的布局和面貌,就如一位被人遗忘的老祖母,榨尽毕生的心血供养完儿孙之后,力竭之躯便被抛弃了,每天,承接落日便成了她聊以自慰的消遣;东部是新城区,是腾飞之翼,是时代之光,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机关单位向着那里迁移,教育资源向着那里汇聚,商业中心向着那里攀爬,医疗机构向着那里汇聚,房地产也向着那里铺展,它年轻,朝气蓬勃,集万千宠爱为一身,原本只是十多年前的荒芜之地,如今早已经高楼林立,其中在建的几座,几乎要与塔顶齐平了。
都说登高望远才能一目了然,但当我登临塔顶后,却对这句话生发了质疑。尽管因有山丘和高塔的托举,让我对表层的大部分事物一览无余,但我依然无法将我想要望见的某些事物擒至眼前。我曾就读过的学校被银行大楼屏蔽着,我上班的地方被沿河生长的几排树木遮挡着,我搜索着老城区,寻找着自己生活的地方,明知道就在某个方位,但它却被一些高层小区、综合商城和农贸市场的建筑阻隔着,我看不到。那些建筑、那些街道、那些树木、那些桥梁、那些土坡,它们相互配合,把县城分割为一个个或平躺或伫立的“火柴盒”,遮挡着我的视线。每个“火柴盒”都自成一个相对完整且封闭的空间,县城虽小,但“火柴盒”却繁多,它们各自用自己内部的风貌以及与其它同类相似却不同的脾气秉性,组合成这座复杂的县城。居高临下,我知道自己虽久居于这座城,但我的脚步却尚未跋涉到它的深处。
顺着楼梯,我从塔顶一步步旋转着走下来。因为有了登塔的经历,下楼时熟稔了许多,光线似乎也明亮了不少,这才得以将目光洒向四周。四周的墙壁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刻写着的捐款建塔人的名字,除此之外,还遍布着“大好风光”“到此一游”之类的无聊之词和“此生不渝”“情深缘浅”之类的爱恨之语,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言辞以及他们标注下的不同时间段的日期,安静地守在墙壁上,矗立于这座县城的高处,等待着与更多的登塔者相遇。多是普通的名字,如你我的名字一般普通。“普通”二字往往是与“大众”这个词画等号的,它的覆盖面极为广博——這些捐款人和涂鸦者的名字可以作证,我甚至找到了四五个与我生活中认识的人一致的名字,但我知道,按照建塔时间和涂鸦者标注的日期算,守在塔壁上的名字,几乎不可能是我所认识的那几个人。那一刻,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谁,现在藏身何处,以什么谋生。尤其是那些具上姓名、写下爱恨的涂鸦者,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实现了自己写下的希望,还是背弃了自己刻下的誓言。虽然知道无法找到他们,但我知道,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肯定亦如我一般,就生活在这座县城,生活在那些由各类事物组合而产生的某个褶皱里,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一成不变地活着。我以己为镜,映照他们,其实就是映照自己,作为生活于这座小县城的平庸之辈、普通人物,我的经历和见闻,或许就是他们之中许多人的经历和见闻。
说起来,自结束求学生涯以及短暂的漂泊际遇之后,我在这座县城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了。十多年里,我在县城择业、恋爱、结婚、生子,一些人不时闯入我的生活,并成为了我的亲人。因为这诸多的牵绊之人、牵绊之事、牵绊之物,我放缓了自己的脚步,容忍且接受了自己和任何人的平庸,生活的油腻从日复一日的折腰中浮上来,对这座县城的关系,也从寄存渐渐过渡到了更为牢固的安居。
与以往相比,我似乎是越来越了解这座县城了,然而对这座县城了解越多,我又反而觉得对它越不熟悉。我越来越希望以县城理所当然的一分子的身份,去重新认识这座城,观察这座城,甚至爱上这座城。然而我发现,尽管抱定了这样的心思,并在这种心思的驱使下进行了某些探试,却始终不能完全走进它、解读它、品评它——在县城里去寻访县城,就如骑驴找驴、坐山寻山,总有一些细节会被另一些细节遮蔽,总有一些真相会被另一些真相掩埋;与此同时,一些事物和现象会被我们自身认知的过滤器自然而然地大事化小,一些情愫则会经由我们自身认知的放大镜而欲盖弥彰。
尽管如此,我依然乐此不疲。咫尺之间的巨大陌生感勾引着我,在县城,我放逐自己,周游全境,向着那些对我而言还相对陌生的区域探进,并且盲目坚信,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二
隔三差五,我就会往城中村里跑。
事实上,我们一家几乎就住在城中村里。我购置的是一套二手房,所在小区已有二十多年的建龄,小区面迎主干道,其它三面却被一座城中村所围裹,如一块方砖嵌于墙壁之上,只余下一面与外界相呼应。小区的西南角原本是一堵围墙,在我来此居住之前,就已有两三米宽的墙壁被隔壁的村民推倒了。隔壁的许多村民居住的地方远离出村的主干道,却与我们小区仅一墙之隔,墙壁被推倒后,他们常常从此处穿行而入,由小区大门而出,融入到县城的喧嚣与繁华之中。他们把车辆停在小区内的车位上,把被子晾在小区内的缆绳上,天气暖和的晴日,还时常将孩子带到小区里玩耍。这些村民待人诚朴,若在小区里相逢,隔着老远便会以微笑或点头来致意,反而比居住在小区里的邻居们更显得亲切,也或许正是因此,他们虽与我们共用一个小区的设施,但包括我在内的诸多业主,均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当我试图沿着他们外出的足迹反向走进他们的村落时,却遭遇到了心理上的压迫和挑战。
如果把行政中心和商业中心视为整座县城的神经中枢,那么城中村就应该是依附于神经元上的轴突和树突。作为这座城的末梢组织甚或不光彩的沉疴毒瘤,城中村在主干道和主建筑这些光彩物类的遮蔽、驱赶和切割下,自缩为一个小小的空间,一处相对独立的群落。它们以矮山和浅谷的身形,以羊肠道或死胡同的名义,不时拦截或延展着局外之人以及时间的脚步。作为相对私密的空间,居住在这里的人习惯了无外人探访和打扰的状态,而我却恰恰充当了不速之客。
有时候,我会因贸然闯入一处相对独立的地域而被人提防甚至敌视。作为陌生人,走进这里就已经会引来本地人疑惑乃至警惕的目光了,而我却往往假装无视,甚至会得寸进尺地向他们问路。虽然那些警惕的目光施加于身会引起我轻微的不适之感,但我是能够理解的。我熟悉那种目光,回老家的时候,一些不认识我的乡亲也会如此待我。我也了解这种目光的来源:早些年,流窜于我乡的几股盗贼渐渐猖獗了起来,他们趁着无人,就会用“铜知了”擒鸡,用氰化物针剂射狗,得手之后,便迅速装车逃窜。那些长相陌生的青年,装作是走街串巷的生意人,骑着摩托车在村子里穿行,往往是白天踩好点,晚上才行动,屡试不爽的偷窃带来的利润,把他们的胆子渐渐喂肥了,以至于后来,白天也照样动手行窃。再后来,连鸡和狗也填不满欲壑了,他们就开始偷羊。三十多岁,骑着电瓶车东瞅西看,且并未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无论是在我老家的乡党还是在城中村里的村民眼中,我大概天生就具备了梁上君子的特征吧。
儿子长到一岁多以后,我便常骑着电瓶车带他去上早教课。早教课每周三节,均安排在周末,上完课后,我便会带着他闲逛。对儿子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而陌生几乎便是新鲜的代名词,往往只是随意闯入一条陌生的巷子,他便会觉得,自己擅长魔术的老父亲揭开的是一方新世界。有时候,魔术失灵,我们刚闯进巷子就遭遇了死胡同,父子俩便只好返回来,重新选择其它的路径。
这个我以精血铸造出的小人儿,他是我的魂我的魄,亦是我的盟友和后盾,因为他的加入,我摆脱了孤军奋战的尴尬,也消解了别人对我贸然造访的戒心。他们只会认为,一位年轻父亲急于让自己的儿子见见世面,甚至,他们还会对我们露出笑脸。有这个小人儿在身旁撑腰,我得以心安理得地搜索着城中村里的事物,有时候,借助小人儿好奇的目光,我甚至重新发现了一些司空见惯的事物不同寻常的意义。咯咯大笑、快速奔跑、仰头眺望、低首凝视……我呼应着他的每一种声音、每一个动作,而这些举动并非敷衍,皆是出自我的本心。
在我们居住的小区背后的那座城中村里,我们遇见了一座早已沦为飞鸟栖息之所的旧水塔。条石砌成的高大水塔矗立于一片空地之上,腰身处白漆刷出的特殊时代的标语虽已斑驳,却依然醒目。太阳西坠,我与儿子站在水塔的阴影里,抬着头目送一些鸟禽从塔窗里疾冲出来,飞向我们的目光捕捉不到的区域,亦用目光迎接另一些鸟禽从外面飞回来,距水塔不远处开始减缓速度且曲线飞行,扑棱两下翅膀,就将自己的躯体搭在了塔窗之上。某一刻,儿子因无法抑制的欢悦而放声喊叫起来,于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短时间内,那些藏身于塔内的鸟禽自狭小的塔窗一涌再涌,纷纷扑向天空,其势若垂天之云,惊得我们目瞪口呆。我们想象不到,水塔里居然潜伏着这么多背负羽翼的生灵。
在另一座城中村里,我们则遇见了一座有意思的院落。这是一座被暂时或者永久遗弃的院子,一处收容诸多时光的废墟。與偏远的乡下不同,从理论上讲,作为县城扩张的后备领地,藏身于繁华背后的城中村存在更多的拆迁转机和危机,它们的躯体虽然杂乱,但寸土寸金,因此很少见到荒芜的院子。当然,以上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浅薄的见解。身为幼儿,儿子自有一番专属于他那个年龄段的见解。他还不懂得“荒废”这个词的含义,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荒废”便等同于被人遗弃,等同于无人理会。他用喊声和手势表达着对长满院子的杂草和野花们的喜爱,杂草和野花们则随风摇摆,向着我们点头示意。我们完全可以穿过那道形同虚设的小门走进院内,但是我们没有。站在还不及儿子高的院墙外,我微曲着身子,将右手尽力向下探,儿子则努力地向上举着左手,我们就这样手挽着手,在某个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节段内沉默不语。那一刻,我想到了顾城的诗句——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在两座城中村相接处一片树林里,我们还遇见了一座楼阁小庙。庙身高不过三尺,庙门宽不过数寸,体虽小,质却不精,全身上下,皆是由水泥浇筑而成。深秋里,被秋风卸落的叶子铺满了地表,也堆满了庙门。我用手扒开落叶,歪着脑袋向里面看,儿子也有样学样,从另一侧歪着脑袋向里面看,把我挤到了一边。我们看见,庙内中堂位置,蹲坐着一尊塑像。塑像并不威严,也不悲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瘦弱男人,孤零零地端坐在里面,空洞的眼眶平视前方,与我们对视,看不出挂着怎样属性的表情。既然端坐庙中,也应该算是一方神灵吧,但我竟无法猜测出他究竟是哪路神灵。本县泥塑有些名气,从风格上看,我猜测这尊神灵便出自本地匠人之手。我曾买过一个本地匠人捏造的孙大圣,儿子很喜欢,时常抱在怀里,有一次摔了一跤,怀里的大圣也随之摔碎了,他为此还大哭了一场。至于置身于这小小的庙宇之中的神灵,他似是被人遗忘了,要不然,不会看不到香火的痕迹,信徒们也不会容忍落叶塞满庙门。初塑之时,他也应当风光过一阵,而如今,他却好似身陷囹圄,又似避难于此,显得落魄至极。人们先是创造了神灵,接着又抛弃了神灵,就如孩童们对待自己的玩具一般。我在想,总有一天,儿子的那些于某个时间阶段内最喜爱的玩具,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慢慢蒙尘吧。我还在想,在儿子心中,我是否也只是一个稍微独特一点的玩具呢?
在城中村,经常会看到如我儿子大小的孩子在水泥或沙石地上玩耍,看护他们的祖辈则在一旁聊天或干些简单的活计。这时候,儿子总是会叫嚷着下车,加入到同齡人的阵营之中。儿子模仿着其他孩子的做法,或捡起石子,或扬起沙土,或堆砌小山,不大一会儿,全身就沾满了尘土。一开始,我曾制止过,却终究拗不过他的哭闹。他玩得那样认真,那样畅快,天都快要黑了,我也已催促了数次,可他还是不愿意离开。每次带着脏兮兮的儿子回到家,妻子就会埋怨几句,我顺耳听着,并不反驳。
那时候,儿子虽不足两岁,却对一些感兴趣的事物念念不忘。每次外出,他总是嚷着要去看大楼。他口中所谓的“大楼”,其实只是特指那个被废弃的烟筒,六七十米的身高矗立于一堆民居之间,格外醒目。我们试图从不同的方位走近它,每一次都是在数十米外被死胡同拦了回来。最后,我们向附近的居民打听,才寻访到一条不足两米宽的巷子,顺着巷道前行数十米,空间豁然开朗,我们已然站在了烟筒脚下。一位正在整理菜畦的老人告诉我,这里曾是国营面粉厂,破产之后,地盘几乎被各类新建项目盘剥殆尽,只余下这一个大烟筒。另一位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曾是面粉厂的职工,他听到我们聊起面粉厂,也掺和进来,叙说了面粉厂旧日的辉煌,他们那代人的青春,还在他久已衰老的口齿之间翻腾。我与儿子仰首望着烟筒,空间这么小,我们需尽力高仰着头,方才能把它的整个躯体纳入视线之中,这让它显得更为高大,而我们却渺小如蚁。
多少次啊,儿子玩着玩着就打起了瞌睡;多少次啊,我们的电瓶车骑着骑着就没有电了。我把儿子抱进固定于车上的简易宝宝椅里,将耳朵凑在他的口鼻间,他细微的呼吸和鼾声让我心安。离家尚远,沿途,我们还需要穿过很多街道,遇见很多曾引诱儿子驻足的事物。我就这样推着车子,缓慢地向着家的方向挪移。那时就在想,许多年后,我们沿途所见的建筑以及依附于这些建筑存在的事物,必然会皆成废墟和陈迹,甚至会彻底消失,但我依然会清晰地想起它们,想起这对年轻的父子联盟的时光。
三
我自偏远的乡村长大,妻子则是自县城的城中村里长大,虽然都是村庄,但因地理区位不同,所涉猎到的事物便存在着诸多的差异。譬如,妻子随口说出的县城之内的某个地标,我并不知道它究竟处于哪个具体位置。何况,她口中脱口而出的,往往是一些早已消失的事物,这些事物消失之前,我从未与之发生过哪怕一星半点的牵连。
我岳母也是如此。她在这座县城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未离开过。她总是不习惯喊某个地方经过重建或改造之后的新地名。她口中所说的老法院,早已成为另两家单位的办公场所;她口中所说的种子公司,早已是一片居民区;她口中所说的北大棚,早已是一处商业街……就连亲友们问我岳母,我们一家现在居住在哪里时,岳母也总是以我从未听说过的“木材厂”应答。
有一次,我路过一处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发现了一架跨于小道之上的拱形门,铁质门柱上,锈迹翻卷出了无数短短的倒刺,正上方的门框上,书写着“铁锨厂”三个字。几个字的漆色多已逃逸,虽然也生了一层厚厚的锈迹,但因油漆对时光稍微长久的抵触,便使得它与其它地方的成色稍有不同,这才得以辨认出那三个字。周围是闹哄哄的小型农贸市场,看不到一点儿厂房的遗迹。我从未听说过县城里曾有过这样一家铁锨厂,事后问岳母,岳母则确认了它的存在。她告诉我,二十多年前的确有这么一个国营的厂子,我妻子的远房表叔和表婶,都曾是那里的工人,他们在那里相识相恋,正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厂子就突然垮了。
有时候也会想,再过些年,我现在司空见惯的地名会不会也将无影无踪,而我是否也会发出诸如“又有一个地名消失了”的感慨?事实上,虽然时间上有早晚,但经历却并无二致,随着县城的拆迁与建设,我也已开始遭遇一些妻子和岳母所遭遇的事情了。譬如说,我曾亲眼看见过一条街巷的消失。
现在新建成的福裕小区,几年前的名字是福安巷。有时候,骑车带着儿子路过那里,我便会停下来,看一看那些陌生的楼宇,借助记忆在不同的地点上去寻索一些消失的事物。然而,毕竟早已旧迹全无,我无法做到确切地将眼前的地标与记忆中的地标一一对应。这条巷子在不同的时代因不同的原因,曾数次易名。在彻底消失之前,它最后的一个名字叫作福安巷。它是县城最为古老的巷子之一,但也并未古老到唐宋元明清。几十年前,它随着县城的设立而建。县城作为百里空间里一处聚集人与物的核心区域,吸附着各个乡镇以及乡镇所辖的众多村庄的人物和资源,将他们招引或驱赶到自己怀中,让他们充实着自己的肠胃。与大多数事物的发展史一样,刚开始,此处才刚建了几间房子,住了几户人家,后来来此建房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房子一字儿排开,便有了这条街。人走街,街承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上了岁数,子孙满堂,便成了老人;街有了毁损,坑洼不平,也就成了老街。
福安巷横亘在两条主干道之间,像一截攀附于两条大动脉的小肠,显得可有可无。主干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人稍微走得慢一点儿,就容易被刮蹭到。巷子里却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喜欢与谁攀比,也不着急与谁赛跑,就这样自顾自地按着自己的步子走着,活着,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世界的匆忙。巷子不长,在街口遇见邻居,两辆自行车并排而行,边骑边聊,话还没说几句,就到了位于巷尾的家了。有时候聊得兴起,就各自扶着自行车,接着聊没有聊完的话题。巷子很窄,这家的杏子桃子,一不小心就长到了那家,那家也不恼,就任它们那么长着,等到桃杏成熟的时候,出墙的果实,树主人一颗也不摘,全都留给邻居家。家家都有小平房,平房与平房之间相隔一步之遥,天气好的时候,就在上面晾晒衣物和粮食。天说变就变,这会儿还是晴空万里,那会儿就已是阴雨密布了。风来雨至之时,那家正收拾晾晒的东西,看看这家人不在,平房上却还晾晒着东西,就顺手给收拾了,等这家人回来了,便给送过来。狭窄的巷道里,最不安分的是那些藤蔓植物,它们沿着矮墙攀爬,爬到墙顶之后,便蓄力一冲,一下就跳到了另一家的矮墙上,继续攀爬。福安巷的地面坑坑洼洼,平时走路,避开那些坑洼之处就可以。最愁的是下雨天——那些或迅疾或绵延的雨,汇成串,汇成流,汇成镜,水铺在街面的脸上,储在街面的眼中,贴着街面行走,它与老巷子一起构建出无数眼大大小小的陷阱,而你却永远都摸不清水洼的深浅。老街坊们却对此了如指掌,在福安巷,你与任意一位老街坊一起走上一遭,他随意走动,你却要起转腾挪;他气定神闲,你却气喘吁吁;他的鞋还是干的,你的裤子却已经泥迹斑斑了。孩子们却不这样想,他们期盼一场雨很久了,雨一下起来,他们就在水洼里奔跑,嬉戏,乱喊乱叫,雨声、笑声、脚步声搭配在一起,永远是福安巷最时尚、最年轻、最恒久的音符。
福安巷是个聊天的好地方,隔着一条巷子的两家女人,各自在自家院子里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便觉得干活的手也熟练、起劲儿了,活计一會儿就干完了。纵有院墙,却不隔音,如果她们谈论的话题恰好够味儿,便会有路过的行人被聊天的内容吸引,也会停下来,加入群聊。聊着聊着,那行人便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等到聊天结束,这才一拍大腿,懊恼不已。巷子通透,天好的时候,谁家有点针头线脑、剥豆捡杂之类的小活计儿,便到巷子的一角去做。那些闲来无事的婶子大娘们看见了,便围了一圈儿,边帮着干活,边聊些家长里短。婶子大娘们“聊功”多不俗,话头层出不穷,从不冷场。这么一聊,天就短了,月亮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悄没声地升了起来。
你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的天真稚气的涂鸦,福安巷里也有,那是住在巷子里各个院落的孩子们或精心构思或随意为之的“天才之作”。在福安巷,那些红砖砌成的墙壁是天然的画布,那一支支白黄红蓝不同颜色的粉笔是神奇的魔法棒。日复一日,这一群孩子在墙壁上画着,画着画着就长大了;年复一年,另一群孩子在墙壁上画着,他们的父母也曾在他们涂鸦的地方描绘过自己绚丽的童年。
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与福安巷有关的情和谊。大学毕业,结束一段漂泊岁月后,我回到了这座县城,临时与另几个年轻人租住在位于巷内的某座小院里。房主婆婆,儿子比我们略大几岁,硕士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我们鹊巢鸠占,就住在她儿子的房间里。或许是看见我们就能想起自己的儿子吧,她有时候做了饭菜,会喊我们一起吃,喊不动,就亲自来拉扯你的胳膊,你若再拒绝,她便会不高兴。有时候,我们脱下的旧衣服还来不及洗,她就顺手给洗了,让我们颇不好意思。那时候,在举目无亲的县城,她是我们的一种依靠。巷子里的其他街坊同样良善,住得稍微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就都熟悉了,有一次我室友李公林急缺钱,只好红着脸向以贩菜为生的邻居赵哥借,赵哥二话不说就掏出了六百块钱。
住在福安巷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是那么的慢,似乎一片叶子落下来,也需要慢慢地飘慢慢地飞慢慢地落。然而现实是,似乎你随便养一只猫,猫还健硕,人却已经熬老了。或者,你抬起头看到从巷口走来的某道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人影,才发现自己只是打了个盹儿,邻居家那个少年就长大了。
后来,便听说福安巷要被拆除了。消息传来时,似乎也没有产生什么波动,大家以前该怎么活现在还怎么活。直到村干部挨家挨户通知搬迁后,大家这才各自收拾东西,各奔东西。再后来,巷子就被拆了。之后,数载春秋,几度辗转,我在远离福安巷的某个方位安下了一个小家,上班下班,娶妻生子,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偶尔会路过福安巷,现在的那里高楼林立、众声喧哗,全无旧时模样。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有一次,在菜市场,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转过头一看,是曾经同住在福安巷里的黄学明。我们菜也不买了,就近找了家小馆子,点上两个菜,要了一瓶酒,从彼此一直聊遍了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位老街坊,从太阳西坠一直喝到月上三竿。交谈之中,我们频频说到的词汇是早已消失的“福安巷”,而非如今的“福裕小区”。
一个名字,不过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如果实物一旦消失,那么描摹这种实物的名字又能持续存在多久呢?我想试着从福安巷那里寻找答案。
四
我看见了一缕烟。
读完几页书,写完一些字,我总是习惯性地站在书房的窗台前往外看。所居之地是处老旧小区的三楼,楼层不高,视野便不阔,许多风景被诸多的建筑物遮蔽着,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丰富这些想象的是一些声音——人的交谈声、犬的狺吠声、垃圾车一成不变的单调提示声,这诸多单一或复合的声音,绕过一切遮蔽物,最后又穿过细密的纱窗,扑进了我的耳蜗。有时候,我信赖并感激这些声音,它们能将我依然还臣服于文字脚下的心境迅速地拉回到生活中;有时候,我厌恶且痛恨这些声音,它们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依然还是那个藏身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平庸的我,并未因书页羽翼般的加持而做到自由滑翔。
但是那一日,当《哈扎尔辞典》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字将我驱离之时,当我揣着略带悲伤的心境站在窗台前往外看时,一缕烟歪歪扭扭地出现在了面前。那是春末的某个午后,彼时,妻儿正在卧室里酣睡,书房里一杯喝了一半的凉咖啡与一颗啃得只剩下果核的苹果,各自散发又相互媾和的气味弥漫着,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但是很符合那时的心境。窗外几乎无风,亦无平素里的任何一种杂音。就是在那时,我看见了那缕烟从对面楼层的背后升了起来。县城的西部郊区是工业区,时常可见一些白得惨烈、刺目的烟柱从巨大的烟筒里直冲天际,或许是因为脚下巨大的机械推力,它们在冲出烟筒之后的很长一段距离内,都保持着垂直的姿态。这些工业白,就像是《星球大战》里的光剑,似欲将比它们的成色稍逊一筹的云朵刺穿。但是对面楼层背后的那缕烟却不是这样。那缕烟是淡灰色的,虽然几近无风,可近乎S型的躯体仍勉强软塌塌地挂在半空中,几缕颜色更浅、身段更细的烟正在自它的躯体上逃逸,似一个窝囊无能的君主,完全无法约束臣子们的反叛。新赶来的烟还在有气无力地向上拱,早先的烟却已开始慢慢扩散,慢慢被更为广阔的虚空稀释。盯着它良久,终于确信,我确实看到了炊烟。尽管身揣着多年农村生活的履历,勉强掌握着用土锅烧火做饭的本领,但当我确认那是炊烟后,心中还是怔了一下。
炊烟,一种约定俗成的旧意象,它应该出现在唐诗宋词里,出现在桑种农耕里,再不济,也应该出现于类似我老家的那种地方,而不是县城。虽说县城也不过是个略微时髦一点儿的大村落,但它毕竟冒领着城市的名衔,取火设施相对齐备,而且它还以环保之名设置着可以掐死任何一缕炊烟的专责机构,因此,我才在初见那缕炊烟时,迟迟不敢确认它的身份。事实上,即便是我那个身处偏远之地的农村老家,如今也都选择了更为便捷的煤气,很少有人再去储备和燃用柴禾烧火做饭了。炊烟姓柴,替代掉柴禾的煤气,烧不出那缕看似轻飘飘的烟。
自那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想起来,我便会站在书房里向外眺望,期间两次看到了从楼层背后升起的炊烟。很多次都萌生了想去对面楼层的背后看看的想法,看看究竟是谁将那缕炊烟搬到了县城,但最后都因为各种琐碎的事情耽搁了。大概是半年之后吧,反而是一次无目的的闲逛,促成了我与那片区域、那缕炊烟的相逢。那日,我带着儿子去一位高中同学家玩儿,回程时,为了抄近路,我选择了小区北面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狭而长,如一道曲折的羊肠,盘踞于两座粘连于一处的城中村腹内。一路拐弯抹角,在还有二三百米就要冲出巷子时,我们遇见了一缕烟。算算方位,恰好就是我在书房里看到的那缕。
烟是从距离巷子不远的一处院子里升起来的,我们循烟而往,院门大开,里面居然坐着两张熟面孔,他们正在烙煎饼。煎饼,是我们这儿的一种主食,用小麦、高粱、小米、玉米等食粮的粉末和成面糊,用一种圆形平面、中心稍凸、名为鏊子的铁质炊具烙制而成,在我们这儿的乡下,包括我母亲在内,几乎每位农妇都是烙煎饼的能手。煎饼大如锅盖,皮似薄纸,方便折叠,口感筋道,几乎任何菜品都可以卷进里面。这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以此为业,常推着脚蹬三轮,在我们小区的门口卖煎饼。有时候是男人出来卖,有时候是女人出来卖,也不吆喝,只在三轮车上立了一块长条形木板,上面写着“煎饼”二字,卖完了就收摊离开,藏进县城的某个褶皱里,如一滴水消失于湖泊之中。他们的煎饼粮食味儿浓,韧劲儿也足,我与妻子都是买他们的,这样一来二去,他们或许不认识我们,但我们却认识了他们。女人正坐在鏊子前提揭一张刚刚烙好的煎饼,男人则在帮忙添柴烧火——我终于找到了那缕炊烟的出处。
据我所知,这里是一处即将遭遇拆迁的城中村,村子里原来的居民大多在新城区买了楼房,这里的房子就坐等着官方的拆迁。一些来到县城讨生活的乡下人,多选择临时租住在这里,一来是因为便宜,房主们也想在房子拆毁之前挣点钱,租价便会比其它的地方低许多;一来是因为有院落,空间大,可以储存和制作流程简单的商品,这给那些做小本买卖的租户提供了诸多方便。我猜想,这对夫妻大概也是如此吧——他们怀揣着烙煎饼的手艺,从乡下来到了县城,蜗居于这座县城的褶皱处,在租住的小院里烙好煎饼后,再拉到街上叫卖,简简单单且清清白白地过着日子。
有时候我觉得,一定有一位经天纬地的幕后人物,正在借助诸多普通人有意或无意的力量,悄悄把我的故乡搬进县城。他不急不躁地实施着自己的谋划,从不因搬运的缓慢以及所搬运来的事物的微小而灰心丧气,那一砖一瓦里,那一石一木里,那一餐一饮里,皆是对乡村生活的收纳。事实上,故乡旧时的诸多传统皆已不复存在或即将不复存在,以我们村为例,已经很少有人再去劳神费力地去烙制煎饼了,村里人更喜欢到铺子里买机器煎饼吃,这样更方便。而在县城,几乎每一条街道上,我都会发现几个推着三轮车卖手工煎饼的摊位。手工煎饼、手捏泥人、蓝印花布……在县城,我反而寻到了诸多如今的我乡早已式微甚至消弭的事物,找到了一个个小巧的复制版的故乡。
春天里,骑车带着儿子沿着滨临护城河的小道一路向下,垂钓者、仰泳者、撑舟者,老碾台、旧石碑、仿古长廊,堆烟杨柳、争艳野花、出水翔鱼……每看到一种令他感到新奇的事物,他就会用手指点,大喊大叫。每当这时,我们就会停车驻足,等看够了才上车离开。在我们骑到县城边缘即将回程的时候,儿子用手指向一处,喊叫着让我停下。那是一处小院。与我在县城里见到的其它院子不同,它的围墙矮矮的,似是不为遮蔽或掩盖什么,纯粹是为了装饰而存在的,这使得父子俩不用居高临下,也不用登门入户,院里的风光便可一览无余。院子里种了一畦韭菜、一畦卷心菜,其它地方被各色花卉占据着,挨挨挤挤,却不杂乱。儿子向着院子兴奋地喊着爷爷,但内屋的门锁着,无人应答。我父亲在临近村子的地里辟出了一小块菜园,种了几样菜,也种了一些廉价的花,他绕着菜地用石头围起了矮墙,垒砌了一间房子用以放置锄头、镰刀之类的工具。不久之前,儿子曾跟着自己的父亲和爷爷在那里玩耍,他揪了一朵花,拔了几株苗,还在捉蝴蝶的时候摔了两跤,弄得全身都是泥土。此时,这个小家伙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爷爷打理的那块菜地。或者说,他或许是误把这里当成了爷爷的菜地,他相信自己的爷爷就住在院落里的小屋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故乡以及故乡的意义。
之前已经说过的,我住在一处老旧小区里。究其原因,没钱购置新房是其一,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也是其一。有段时间,经常在早上五六点钟听见鸡的打鸣声,刚开始以为自己是误听,反复出现之后,便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我居三楼,鸡鸣却来自高处,于是沿阶攀上从未光顾过的四楼和五楼,爬上楼顶,终于在阁楼的背阴处,发现了三只拦在笼子里的鸡。它们见有人逼近,死命地扑棱着翅膀想要从高处逃离,却被铁丝生硬地拦了回去。其他居民也陆续发现了这几只鸡,有两户甚至还与养鸡者交涉,交涉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反正自那之后,我再未在小区内听过鸡鸣声。养鸡者姓陈,我称呼她陈阿姨,她和自己的老伴住在楼下车库里。老两口本住在乡下,为了方便照顾怀孕的儿媳妇,便在儿子的要求下来到了县城。孙女出生后,儿子儿媳依然要她照看,恰好又有人给老伴介绍了到附近的另一处小区干门卫的工作,老两口索性就将车库简单打扫了一番,长久地住了下来。那两年,我经常见到陈姨坐在半开的车库门口择洗青菜,孙女则趴在一旁的椅子上画画。
陈姨爱占小便宜,小区沿街是一家小型的私立医院,医院的水龙头设在小区内,好几次,我看见陈姨推着三轮车去那里接水,用来洗菜、洗衣、做饭。她还总是将脚蹬三轮停在车库前公用的机动车车位上,小区保安说了几次,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效用。再加上她在楼顶养鸡这件事,居民们对她颇有微词,甚至有两个居民曾与她吵了几架,但均不是陈姨的对手。陈姨一手掐着腰,一手向着对骂人指点的动作,常让人胆怯。骂过之后,转过天来再遇见,陈姨却又开始主动与人家搭腔说话,看不出彼此之间有什么嫌隙,这便让对方不好意思了,也就抱着不与她一般计较的心思,将矛盾搁置了下来。即便如此,但也不得不说,陈姨是个热心人,有孩子烫伤了,她会主动拿出自己藏了多年的獾油给涂抹;偶尔回一趟老家,拿回来的青菜,她也会慷慨地赠予这些邻居;有一户邻居是位单亲父亲,早出晚归地工作,对上小学的儿子的照料便顾不上,陈姨则经常喊那孩子到她所住的车库里吃晚饭。或许是这些小事的混合发酵作用,大家对陈姨的态度渐渐有了改观,去她门前闲坐闲聊的人多了,多是与陈姨年龄相仿的大妈们,她们坐在一起择菜、缝衣,聊着家常,偶尔互赠一些常见或不常见的吃食。至于与她吵架的人,则明显少了。
即便是再為普通的人,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但其实哪能始终一成不变呢。陈姨生活的变数发生在数月之前——数月前,因为孙女被送到了市里的一所小学读一年级,她儿子便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搬到了市里居住,从此,我也就再没见过陈姨与她老伴。曾听小区里的几个邻居聊起这对老夫妻,一个说,他们老了,也快干不动了,应该是跟着儿孙去大城市里享福去了;另一个则说,孙女大了,不用再照看了,应该是重新回到乡下侍候庄稼去了。虽只是一些没有真凭实据的推测,但普通人的生活路径,便也大致不会跳出这猜测的范围吧。是去了市里也好,是回了乡下也罢,都不妨碍我们这些邻居想起她或聊起她。只是,与别人稍有不同——我想起她是因为想起了诸多生活于乡下的亲人,她们与她有着类似的毛病和癖好,也有着相同的朴实与高尚。在县城,她一直以农村的方式生活着,这貌似简单的异行,对我而言极为亲切与可贵。
我其实是想说,初来之时,陈姨就已把故乡搬进了县城,如今,无论是去了市里还是回了乡下,陈姨都帮我把故乡留在了县城。虽然只是零星的不成体系的故乡,但那也依然是故乡。
五
出小区大门右转,两三百米后左拐,前行数十步,便是一处农贸市场。
这处市场并非官方认定的贸易场所,而是自发形成,依附于周边的村落和老旧小区存在,不受任何政策上的保护。不但不受保护,还偶尔会被组队前来的城市管理者们驱赶。管理者一来,商贩们就跑。城中村的小道错综复杂,急匆匆装上货品后,骑着三轮车的商贩们随意一拐,就消失在了城中村,等到风头避过去,便从不同方位陆续赶过来,重新摆起了摊位。无论是管理者还是商贩,都是在为稻粱谋,看似矛盾对立的双方,其实也保持着一种从未说破的理解关系,一方并不认真去追,另一方也未真的去逃,你来我走,你走我来,大家都尽了各自的义务,干了该干的事情,这也就足够了。
在此摆摊的商贩,有些是专门靠此谋生,有些则是业余的买卖。靠此谋生的,大多开着小货车或机动三轮车;干业余生意的,则多骑着脚蹬三轮或电动三轮。讲究一些的摊主,会在地上铺上一层对折的帆布,将货品分类摆放于帆布之上;大多数的摊主则是用蛇皮袋铺地。市场不大,货品却繁杂多样,其中的大部分货物是从城南的小商品批发城批来的。我也曾在城南批发过商品,我与妻子订婚和结婚、儿子降生与满月,所需的烟酒糖茶,皆来自那里,实话实说,与去超市里买比,的确省下了一笔钱,因此便明白,農贸市场里的这些货物只是从城南转运到了城北,就提高了不少身价。另有一些商贩却是自产自销,他们多是城郊村落的老年人,闲不住,就在自家的地里种了些菜,虽然没有批发来的菜显得油亮,但是因价格略低,也颇受买者的青睐。这些老人有时还会在摊位上摆一堆荠菜、苦菜、蒲公英之类的野菜,据他们说,这些皆是从菜地里自行长出来的,因为知道城里人爱吃,就挖出来试着卖一卖。
此处开市早,清晨五点钟,就已经有人开始摆摊了。对我的生活而言,结婚是道分水岭——结婚之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常常一觉睡到大天亮,啥都懒得干;结婚之后,买菜就成了我的必修课,每天早上都会到那处农贸市场里逛逛,看看有无合适的食材,有就多买一点儿,没有就少买一点儿,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也就成为了一种习惯。如此一来,竟然与其中几位商贩混了个脸熟,他们就开始喊我小刘,我则依据猜测出的不同人的年龄,喊他们大爷大妈大哥大姐。
陈大哥的摊位专售海货。都是些风干的海鱼和海虾,鱼虾身上积着一层细碎的白盐。摊子上常摆着一种颌宽体肥的鱼,大概有二十斤上下,被陈大哥视为镇摊之宝,若有人看中了,便让陈大哥切下一骨碌儿,三斤两斤地提走。还有一种寸把长的小鱼,杂乱地堆放在纸箱子里,我祖父常去邻村的集市上买一些,在炉子上烤一烤,用来下酒。陈大哥却是生吃,到了饭点儿,他便向着路对过的烧饼店喊上一声,让送来两个烧饼,就着虾皮和小鱼干,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靳奶奶的摊位专售爆米花。靳奶奶负责买,她儿子大军负责炸,母子俩以此为生。大军患有唐氏综合症,长相与常人不同,智力上也有些缺陷,但他炸爆米花的技术却很纯熟。他把洗净后晾干的玉米粒倒进架在炉子上的爆米锅里,边烤边快速且均匀地转动,几分钟后把爆米机从炉上移下来,用扳手扳开某处关节,“嘭”的一声,白浪翻滚,炸好的米花便悉数跃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帆布袋里。我儿子喜欢看大军炸米花,看完之后,总是央求我买上一包。
孙大爷的摊位上不仅卖菜,还卖杂货。三人之中,数他的摊位最长,摊位的三分之一摆放着他自家种出的蔬菜,剩余三分之二,则摆放了诸如老鼠贴、老花镜、收音机、钥匙扣之类的物件儿。自我第一次光顾孙大爷的摊位算起,差不多已经五六年了,五六年里,货物还是那些货物,似乎就没怎么更新过,自然也很少有人掏钱购买。虽然那些货物上落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是被时间忽视了,但孙大爷依然会将它们摆出来,一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曾在他的摊位上淘到过一本本二十多年前编著的旧书,书上收录了一篇我启蒙老师的短文,于是便买了下来。
我甚至还在这处市场摆过一次摊。前年秋天回老家,父亲往我后备箱里塞了两大袋地瓜,吃不了,又没有地方储存,便冒出了拉到市场售卖的心思。去得晚了,根本就找不到地方摆摊,正踌躇间,陈大哥喊了我一声,匀了一点儿空地给我。没想到,定好价格后,你三斤我五斤的,不过一会儿,竟全卖了出去。剩下的几斤,便送给了陈大哥。
买者与卖者的关系从生到熟,往往先是基于货品的优劣,之后才是人品的高低。我从来都是买这些熟人的东西,反复的实践告诉我,这是一种既省时又省心的选择。但是后来,有几次,我东西都挑好了,却终究没有买成,即便他们热心地告诉我下次再给钱,我也没有接过来。一旦形成长久的买卖关系,不买他们的,总是觉得不好意思,因此,我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在他们视线的盲区,买了其他商贩的商品,之后又绕了一段远路回到了家。之所以没买熟人们的货品,不是质量原因,也不是价格原因,而是我实在没法支付货款——我只带了手机,而他们却没有收款二维码——电子支付迅速霸占了我们的生活,如今是一部手机走天下,大多数时候,我们已经不需用实物性的钱币支付了。甚至,我们的手头早已没有一张实物性的钱币了。
社会的发展便是如此,一旦成为趋势,作为普通人,只能被夹裹于其中,顺着澎湃之水泥沙俱下。明明谈好的生意,却因为无法使用电子支付而告吹,陈大哥有些无奈。为了生意,他只好换了一部智能手机,开始使用扫描二维码的功能收钱。一两个月后,他兴奋地告诉我,还是使用二维码收款方便,说自己当初咋就没想通呢。
陈大哥与时俱进,我却又开始反其道而为之了——我从银行里取出来一些钱币,专门用来上街买菜。因为我发现,孙大爷、王大爷、常奶奶这些已逾古稀的老人,他们虽然也陆续在摊位上张贴了收款二维码,但他们揣在兜里、挂在腰间的,却依然是老年人专用手机。也就是说,那些扫码支付的虚拟钱币,可能并未进入他们自己的账户。据我所知,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人,最后是得不到这些辛苦钱的。每当别人拿起手机要扫码支付时,那位经常在市场最东侧卖菜的金奶奶总是会问上一句:“有零钱吗?”如果是回答有,金奶奶便会请对方用纸币支付,如果是回答没有,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买菜的人扫码付款之后,金奶奶伸头看看他们的手机屏幕,便会将菜递过去。后来听市场里的其他商贩说,金奶奶守寡多年,一个人拉扯着遗腹子长大,但这个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却极不省事,吃喝玩乐嫖五毒俱占,整日张手向金奶奶要钱,可着劲儿挥霍着老人家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若是不给,便会毒打亲娘。还听说,金奶奶摊子上张贴的二维码,便是她儿子的——卖菜的收益全都进了那不肖之子的腰包,等金奶奶向他讨要一些用来贩卖蔬菜时,他总是极不情愿地拿出其中的一小半来应付。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金奶奶才希望卖菜人交到她手里的,是实实在在的、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币。
便捷的支付方式,固然是时代进步的表现,但“进步”这个词并不具备全民性,它以自行的推广标准,礼貌地拒绝了小部分人的参与。这些被限制入场的人,往往滞留于旧的生活方式里,是新时代的脱节者。
六
有人从背后喊住了我。
县城很小,熟人很多,被人喊住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与以往被人喊住不同,这次背后响起的竟是我的乳名。
乳名,用奶香擦拭出的符号,是亲人与故乡辨识我的依据之一。然而那些知晓并使用乳名招呼我的亲人,不是长年身居故土,便是去了大城市里打工,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之中有谁生活于这座县城。因此,便想当然地认为,那声音应该是在喊别人,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回头一眼,我就已确定,他的确喊的就是我。
喊我的人叫顾有亮,我祖母娘家的孙辈后生,我的远房表哥。说他是后生,乃是以我祖母为参照物算的,其实他已知天命,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此刻,见我转过了头,五十多岁的他,站在马路牙子上,正在对我微笑。他继续喊着我的乳名说:“真的是你呀,多少年不见了!”
他说的多少年不见其实是整整六年。六年前,因妻子与人通奸,他一气之下将奸夫攮成了重伤,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八年。前段时间回老家,听祖母说起她的这位侄孙。祖母说:“有亮出来了。”祖母叹息:“出来是出来了,可是家却没了。”诚如祖母所言,家的确已经四分五散——他妻子自知理亏,从此带着儿子销声匿迹;他父亲心肠郁结,在他入狱后的第三年生了场大病,追随他早逝的母亲而去;原先挤着一家人的老宅院早已丛生杂草,不见人烟。他虽因减刑早出,却已是孤家寡人。
他看着我笑,我便也看着他笑。虽然脸上涂抹着笑意,心里卻浮动着疑惑——我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们村与我们村是邻村,虽说是邻村,但其实分属两县,按照惯例,讨生计的人各奔自己的县城,但他显然超出了这种惯例。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一处自发形成的人力资源市场,位于城乡结合部。十七年前我初到县城读高中时,它就处于城乡结合部;十七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处于城乡结合部。从字面上理解,看似毫无变化,其实内质已经沧海桑田,彼时的参照物早已不再是今日的参照物——随着县城的迅疾扩张,这处人力市场数度被向外驱赶,越迁越远,直至如今这处所在,而曾经的几个据点,早已成为了中心城区。据说,新一轮的城市规划即将开始,到那时,或许这处人力市场还将继续向外迁移。
我之前在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教书,学校距县城四五十里,我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十分准时到达某处路口,等着搭乘同事的私家车。这处人力市场,是我们的必经之地。说是市场,却只是一处十字街口,才六点多,街口西侧的道路两旁早已挤满了乌压压的人群,他们约定俗成在这里等活,而一些需要临时用工的公司、工厂乃至个人,也会约定俗成地到这里物色工人。这些人工种复杂,木工、瓦工、包装工、水电工,应有尽有,即便没有专长的技艺,也可以凭借着一股子力气扛举重物。一旦见到有车辆缓慢停下,摇下车窗,这些人便一窝蜂似的围上来,询问要什么工,干什么活,等谈妥了价格,便坐进雇主的车子离开,或者根据雇主的需求约定好时间和地点,到时候再自行赶过去。他们一般是从早上五点多钟开始陆续聚合,到了十点多钟,如果还未被雇主选中,就会陆续散去。他们就像是一只只麻雀,饥一顿饱一顿的,所得往往只够勉强养家糊口。马路牙子地面小,人群总是会向着本就不怎么宽裕的路面扩张,这便严重影响了来往车辆的通行。每次车子缓行到此处,那些人就会围过来,同事便会踩刹车、按喇叭,有时候还会忍不住骂上几句。他或许是忘了,就在不久前,他装修新房,也是在这里寻找到的装修工人。据他说,两个装修工很是卖力,比找装修公司干得快不说,价格上还便宜了将近一半。他还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我说,装修公司大多就是个空壳子,签下活后,也到这里临时雇佣工人,倒手之间,价格自然就上来了,等我装修的时候,如他那般直接到这里找几个工人就行了。
询问之下,所料不错,有亮表哥果然是在这里等工。我们乡的俗语说:一表二不亲,再表是龟孙。“龟孙”二字太难听,具有恶毒的侮辱性,我在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常常将这两个字改成“路人”。诚如斯语,祖辈原本的五指之亲,到了我们这一辈,便显得淡薄了很多,聊起天来各有顾忌,只是刚起了个开头,就想着要如何结语了。简单的交流中,我们心照不宣地绕过了诸如牢狱之灾、丧亲之痛之类的敏感而沉重的话题,我只是聊了聊自己的现状,他也只是谈了谈自己这段时间的打工经历。他告诉我,自己重又慢慢拾起了当年做木匠和泥水匠的手艺,干起了装修的活计,偶尔也会去建筑工地上当个小工,给人家打打下手,自己孤家寡人的,挣的钱,够花。他还夸口说,等我装修房子的时候,他包了。末了,我们各自存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便挥手告别了。
之后不久,我二爷爷便过世了。我回家奔丧,忙完之后,向祖母说起了这件事,祖母未作评论,只说了一句:你照应着点儿。那时候我还没结婚,住在用父母的积蓄和自己的盈余购置的二手房里。房子不大,但也有三室一厅,一个人住,未免显得太过浪费,想起祖母的叮嘱,我便给有亮表哥打了个电话,说起了我现在的居住条件,请他来与我一块儿住,他却拒绝了。他说自己与工友一起在县城西郊的某处租了个院子,离人力市场很近很方便,房子敞亮、宽阔,住起来很舒服,让我不必担忧。倒是并未担忧什么,只是有些疑惑——他说的那个地方我熟悉,皆是挨挨挤挤的棚户区,哪能称得上敞亮和宽阔呢。于是便明白了这是他的托辞,大概是不愿麻烦我。后来又打电话请他来家里吃饭,他推托了几次,最终也没有来。但是十天半个月的,他总会给我发一条短信——“工作忙不忙?”“该买一套新房子了吧?”“快结婚了吧?”……内容皆是询问我的近况。
一年多之后,终于明白以自己的工资收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没有能力换一套新房了,于是就与未婚妻商量将那套二手房重新装修,当作结婚的新房。这事确定下来之后,我给有亮表哥打电话,请他来给装修,他却告诉我,已经不干装修了,现在在蔬菜批发市场里干装卸。他让我别着急,给了我他之前工友的电话号码,并说他先压压价,等第二天再让我拨打他工友的电话。第二天联系他的工友,价格上,果然要比自己一头扎进人力市场里雇佣的工人低一些。
两个工人知道我是顾有亮的表弟,装修期间,不时与我闲聊,张口闭口就是你表嫂如何如何。我大为惊奇,以为是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妻子回来了,询问之下方知,他们口中的我表嫂另有其人。据说有一位开着小汽车来人力市场招工的中年妇女,有一批菜要往南方发,急需几个装车的工人,选过来选过去,有亮表哥和其他几个人被选中了。有亮表哥干活实在,舍得出力,便得到了中年妇女的青睐,就问他愿不愿意在那里打长工,他自然说愿意,于是就留在了蔬菜批发市场。时间长了,中年妇女觉得有亮表哥是个踏实人,便亲自当了回红娘,将自己寡居的姐姐介绍给了他。中年妇女的姐姐无儿无女,有亮表哥则是无亲无挂,到了这个年龄,便真的就是搭伙过日子了,而过日子,图的就是安安稳稳。于是,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房子装修好之后,我便在老家订了婚。有亮表哥也去了,他满面春风,旁边立着一位中年女人,说起话来很是和善。据我母亲说,前些日子有亮表哥带着那女人回来,顺便收拾了一下老宅子,看样子以后会经常回来住。他还去看了我祖母,对我祖母说,现在不用自己干活了,指挥着别人干就行。
当然,回来的不只是有亮表哥,还有他那个销声匿迹的妻子。妻子也要组建新的家庭了,这次回来,只是为了补办一个离婚手续。虽然是他们俩的儿子开车带着她回来的,但有亮表哥却未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听村里人说,他儿子只是将车子停在了村头,并未下车。他或许早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既然习惯了,便也就接受了,不想再去改变什么。
这样也好。过去的皆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至于父子之间的隔阂还会不会持续下去,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