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斌
2005年6月26日,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深圳,人们都感受到了这座南国城市夏季的炎热。但这一天的深圳,比气候还火热的是文学。之前的几天,从全国各地飞往深圳的航班上,乘客们不时会见到心仪的作家:贾平凹、史铁生、李存葆、毕飞宇……他们是作为获奖作家,来深圳出席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颁奖盛典的。那一天的深圳是一座文学之城,白天有精彩的文学讲座和新书分享会,而晚上,读者们期待的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将一一揭晓。
在800多部参评作品中,有29部作品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殊荣,其中就有夏天敏创作的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尽管在此前,《好大一对羊》已获得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但鲁奖的加冕仍然带给夏天敏难以平复的心情。颁奖典礼上,夏天敏手捧奖杯和奖状,他的面前是鲜花与掌声,是密集的相机镜头和咔咔作响的快门声,而他的身后,则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写作,是他对底层百姓的长久关注。
一
1965年,十三岁的夏天敏参加工作,单位是当时的昭通第一大厂:创办于1951年1月1日的昭通通用机械厂。那是一家以农用机械设备制造与维修的工厂,进厂的夏天敏虽然年纪小,却参与了手扶拖拉机和汽车的制造。昭通的冬天寒冷,而他因为年少,工作中缺乏保护的意识,冻坏了脚。每一天,年少的夏天敏在面对那些坚硬的机械之余,更喜欢拿起画笔来画画,人物、山水、飞禽与走兽,他喜欢沉浸在由线条、色彩构筑的柔软世界。没有想到这一业余的爱好,后来改变了夏天敏的生活。1975年,夏天敏从昭通机械厂调到鲁甸县文化馆,从事专业的绘画工作。尽管当时他还没有真正开始写作,但绘画的素养却深深影响着他后来的艺术人生。读过他小说的人会发现,夏天敏的小说有很强的画面感,这得益于他长期的绘画训练。角度、光感、物象、色彩,这些与绘画联系紧密的技术,在他进行小说创作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到小说故事所涉及的人物和场景中。
70年代末,夏天敏还在鲁甸文化馆工作,那时,一场后来席卷中国大地的文学热正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酝酿。1979年10月30日,对中国后来文学艺术产生重大影响的全国第四次文化大会在北京召开,这个持续半个月之久的文代会提出了新的文艺指导思想:“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这次文代会的召开,意味着文艺界全面“解冻”。随即,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场带有启蒙和思想解放双重意味的文学热衷于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全面铺开。昭通虽然地理位置偏僻,但文学的种子已经在那块高原播下。也就是在1979年,昭通地区群众艺术馆创办了一份文艺刊物《新花》,其办刊宗旨就是繁荣文艺创作,培养人才。《新花》不仅是昭通地区创办最早的一份文艺刊物,也是云南地州创办得最早的文艺刊物之一,而它,自然成为包括夏天敏在内的昭通第一批文学创作者的家园。
时过境迁,如今回忆起在《新花》上刊发的文章,夏天敏已有些模糊。当时的《新花》是油印刊物,他发在上面的文章,大多是对自然风光的描摹与歌吟。彼时夏天敏正在鲁甸文化馆工作,与那个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道,感受着时代脉搏的跳动和文化浪潮的拍击。国门打开,西方文艺思潮涌入,新批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派、原型批评、接受美学……在这些文艺思潮的影响下,国内的文学也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小说……传统的现实主义面临许多挑战与冲击。作为一个少年时就热爱文学并深受现实主义影响的人,夏天敏陷入短暂的迷惘,这时,同在鲁甸文化馆工作的一位同事,给了夏天敏很大的启发。那位叫老李的同事在单位并不起眼,但他对文化的热爱与坚守,却让夏天敏认真思考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老李工作之余,常常会独自在文化馆的书库翻阅那些书籍和资料,偶尔还摘抄一些内容。夏天敏凑上去一看,发现老李抄写的,是一段关于鲁甸地区的民间传说。老李说,这些传说是这片土地上的宝贵财富,是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民世代口耳相传的智慧结晶,他的记录和整理,是为更多的人了解和传承这方土地的文化。
与老李的交谈,让夏天敏意识到,写作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个人的表达,还有传承文化、记录历史、反映民生的功能。也许从那个时候起,现实主义文学的种子就已经深埋在夏天敏心灵的深处。许多年以后,中国诗坛的代表人物在谈到夏天敏的创作时这样评价:“在文学越来越风花雪月的今天,表现贫困中的农民、让人哭笑不得的作品少之又少。批评现实是要有勇气的。夏天敏就是一个有勇气的现实主义作家。”
1980年,夏天敏调到昭通工作,着手创作《卖木槿花的人》,這篇小说描写了一位沿街叫卖木權花的男人执着、善良、纯朴与可笑,但对生活又充满了格外的热情,这篇小说后来发在《云南工人文艺》上。它是夏天敏小说的处女作,从这篇作品就可看出,夏天敏对底层生活的关注,似乎隐约透露出他后来文学创作的价值选择。
二
也许,每个写作者,都或轻或重受到童年的影响。夏天敏也不例外。他虽然出生在昭通城里,但对农村并不陌生。童年时,夏天敏的父亲在城郊十多公里外的洒渔供销社工作,每一年他都要穿过城郊的田野去看父亲。农村的气息,农民的生活他自小就熟悉,由于他后来的创作农村题材占了很大比例,而且写得如此鲜活、生动和具体,许多读者以为他是从农村出来的作家。在谈到自己创作农村题材的小说时,夏天敏说:“中国是个农业大国,许多作家也想写写农村题材,但他们对农村是有隔膜的。”夏天敏认为,形式上的隔膜是可以弥补的,比如农民住的房子是怎么样的,他们怎么生火,怎样耕作,这些东西都能够捕捉到,难的是对农民生活的深切体认与认同。不带有情感,即使再对农村生活熟悉,也很难写好农村题材的小说。
1989年,为了进一步加深对农村的了解,夏天敏到父亲早年工作过的洒渔乡挂职,任副乡长。与一些作家下乡挂职走马观花不同,夏天敏挂职的那两年,他把自己当成乡村干部,也当成农民的一员,从农民的角度了解他们的生活,体验他们的情感。那是夏天敏写作生涯的一个重要阶段,挂职的经历让他意识到,真正要写出好作品,就要能够放下身段,关心民生疾苦,关心底层社会生活。在洒渔乡那两年,他基本没有创作,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农村生活中去,征地、抓计划生育工作、创建洒渔中学、建昭通第一个乡村幼儿园、办美术书法摄影展、成立乡村的宣传队、农村文旅宣传队……
乡村生活是丰富的,有时也是无奈的。挂职期间,有一位女老师前来“告状”,那是一位刚分到洒渔小学的女老师,家住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每天半夜就得起床,骑自行车穿过昭通城到洒渔小学,全程长达20公里,女教师的父亲为了女儿的安全,半夜就要起床,陪着女儿骑车去上班,父女俩已经奔波了一个学期,校长仍然以学校没有宿舍为由不给解决住宿问题。这个女教师找到在乡里挂职的副乡长夏天敏,讲得泪流满面,夏天敏聽得愤怒无比。当他得知这个校长多占着一套宿舍不肯搬时,便匆匆赶到这个学校,以分管教育的副乡长的身份,要求校长解决女教师的住宿。他对校长发了脾气:“你今天不解决这个教师的住宿问题,我和你没完。有也要解决,没有也要想办法解决,我今天坐在这里,什么时候解决,我什么时候走。”由于夏天敏的坚持,学校只得解决女老师的宿舍问题,让女老师结束了半夜起床、深夜归家的生活。
作为一位写作者,下乡挂职的夏天敏带着文人情怀,梦想着在洒渔建一所中学。当年的昭通经济欠发达,要在一个贫困的乡镇建一所中学何等容易,夏天敏从立项、争取资金开始,跑了许多部门,找了许多领导,吃尽了苦头,也遭到不少白眼。记得在立项时,正是冬天,昭通天气寒冷,为了等一位领导,夏天敏很早就来到领导上班必经之地,大雪掉落在他身上,让他都快成个雪人。许多匆匆上班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等候领导解决冤屈的上访者。一连几天,他的行为终于感动了领导,答应到他挂职的洒渔乡去调研,最终让这所中学得以立项。后来,在学校的修建过程中,为征地的事,他曾经遭到围攻,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为了保证修建质量,他整天坚守在工地,和包工头吵架,达不到工程质量,坚决要求返工……
这段乡村生活给夏天敏的影响很大,因为他没置身事外,而是全程参与,把自己作为农民的一员,近距离体验农民的情感、需求,也了解他们身上的局限与狭隘,两年的挂职生活,对夏天敏来说,既是人生的磨砺,也是灵魂的洗礼,这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确立了悲悯苍生的基调。难怪他会说:“一提起笔,我的眼前就呈现出贫瘠的土地,简陋的街巷,为生活的沉重折了腰、驮了背、满脸皱纹的父老乡亲,就呈现出一大批基层干部的形象……善与恶,美与丑、正义与邪恶在这些人身上呈现为复杂的混合体,但我坚信,生活的主流仍旧是美好的,人性中之善良,追求真理、追求进步的愿望,仍然是生活的主题。”
三
挂职回来的夏天敏,成为当时昭通地区下属昭通市报的负责人。这份职业,让夏天敏很容易抵达生活的现场。每一天,面对鲜活而丰富的生活,夏天敏更加坚定了自己现实主义创作的选择。在他看来,中国的乡土小说属于现实主义,不是现在才有的,也不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有的,而一直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主流。哪怕像鲁迅那样的大作家,对外国文学浸润那么深,但同样也致力于中国乡土文学的研究与写作。中国是乡土社会,哪怕现在城市化进程加快,其实也只是乡土化的城市。底层生活的长久浸润,对当下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思考,让许多故事和人物在夏天敏的心中孕育和生长。厚积与薄发,挂职回来的夏天敏写了一系列“三农”问题的小说:《好大一对羊》《徘徊望去湖》《贫困山乡》,仅看名字,便知道他这组小说是接地气的小说。但夏天敏也敏锐地认识到,长期在生活中浸泡,长久生活在熟悉的小地方,也容易造成固步自封和视野局促的问题,因而萌发了出去走走,到北京或其他大地方,去感受外面的世界,去接受新的知识与新的信息。于是,他去到了北京,进入了鲁迅文学院的初级班。当时,读那个班的学员创作水准不一,对文学的理解各异,但鲁院请来上课的老师大多有过人的学识,请来看稿的编辑也有不少是大刊的编辑,这对一个边远地区的作者来说,无疑打开了一扇窗,推开了一道门,让他看到迥异的文学风景。
天道酬勤。上苍总是会眷顾那些踏踏实实的人。尽管当时夏天敏带去的几部作品没得到看稿老师的认可,夏天敏也一度对自己的创作感到灰心,甚至产生打道回府的念头。但一位要好的同学鼓励他,让他再坚持一下,说学习结束前,学校还会请一些大刊编辑来看稿。夏天敏坚持下来,从而也迎来了自己文学人生云开雾散的时刻。他没有想到,自己弥漫着浓烈生活气息的几部中篇小说会受到编辑的青睐,几部作品全被刊物选中,其中的《好大一对羊》被《当代》留用,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为夏天敏开了一个研讨会,他的作品,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但夏天敏没想到,他后来的人生会与《当代》刊发的《好大一对羊》如此紧密。
1996年5月,昭通市搞一个大型的扶贫攻坚、社会救助调查,由时任市报主编的夏天敏带队,第一天就上了海拔3340多米的大山包。那里海拔高,物产低,只出产洋芋、苦荞、燕麦等一些极为有限的耐寒植物,另外就是养羊。调查队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走访了乡、村、社几级组织,更多的是深入到百姓家中,看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在那里,夏天敏看到中年丧偶的李世和家中的贫困和他号啕痛哭的样子,看到山上一个小村庄就有十多个进入中年还找不到媳妇的男人,见到了一家大小五口人却只有一个床铺……作为一个敏感的写作者,夏天敏内心充满无法言说的痛。农村生活他很熟悉,但在大山包感受到的那种农民深层次的贫困、深层次的麻木、深层次的痛苦,一下子就刺激了他,夏天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内心拱动,孕育和成长。调查回来之后的一天夜里,他在稿子上写下了《好大一对羊》几个字,心中有不吐不快的冲动。《好大一对羊》这部作品夏天敏酝酿的时间很长,写起来却很快,只用了一个星期,而且是在下班以后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写作,写得出奇的顺利,感觉有如神助,很多事先没有想到的情节和细节,在写作时纷至沓来……
《好大一对羊》在夏天敏的创作生涯中至关重要,但它的发表、获奖和得到读者的认可同样重要。在此之前,夏天敏的创作一直处于徘徊、迷茫和困惑中。尽管之前他已发了不少作品,但只限于省级刊物,而《好大一对羊》的出现及获奖,等于肯定了夏天敏的文学选择与坚持。这部作品,既是检验夏天敏对农村生活认识的深度,也是他三农情怀的文学表达。
四
也许可以这样说,《好大一对羊》的获奖,为夏天敏打开了抵达现实主义远景的文学之门。他之后的创作,既有关注底层人物命运的,也有对社会问题思考的。他创作的《银簪花》,紧扣人物的命运,写一个男人为了让他喜欢的人戴上一条银簪花外出,被抓壮丁的人抓到,历尽磨难,好不容易赚到钱回到家乡,最后却死在他至亲至爱的人手中,把人物的命运写到了极致;他写的《地热村》,是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入思考:地下的火燃烧起来,各种人的反应不一样,有人直接在火上烧烤,有人想借此开个农家乐,有人想开发挣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态与想法。只有一个疯子是清醒的,他喊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但没人听,还把它关了起来,结果证明只有那个“疯子”是真正清醒的。他在这篇小说里写出了清醒者的孤独。
《好大一对羊》的发表以及获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是为夏天敏的文学创作打通了“任督二脉”。很快,他便迎来自己文学创作的井喷期,带有个人深入思考与标识的小说一个接一个发表了出来:《徘徊望云湖》《北方、北方》《冰冷的链条》《下山去充电》《时光里的银子》《是谁埋了我》……数以十计的中篇小说,构成了夏天敏关注底层人生的文学图谱。在他三十多年的小说写作生涯中,他的日子被日常工作、读书、写作三件事情充满,业余时间不会下棋、不会打扑克、不会搓麻将,也不会钓鱼唱歌,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活或许是索然无味的,但夏天敏的精神世界却是丰富的,他对农村、农业、农民有一种解不开的结。 “也许是我出身卑微的缘故 ,我历来亲近弱势群体,亲近出身寒微和我一样卑贱而又不屈服命运,向命运做不屈不挠斗争的人。”夏天敏的小说,不仅关心农村、农民和底层社会人物的命运,还关注人性,人的遭遇,人的命运的变化。
《好大一对羊》的发表与获奖,在给夏天敏带来文学荣耀的同时,也让人们从小说中洞见中国农村的现实。很快,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与电视剧拍了出来。电视连续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获得了“飞天奖”“金鹰奖”,同名电影则在法国、美国等28个国家和地区上映,获美国华盛顿特区独立电影节最佳评审团大奖、加拿大维多利亚最佳故事片奖、法国维苏尔国际电影节最佳亚洲促进奖等。
作为一位昭通籍的作家,夏天敏身上有着那块土地所培育的坚韧和吃苦耐劳的品质。至今,他没有用电脑,而是坚持用钢笔写作,但他写出来的稿子字迹清秀,一丝不苟,数万字的稿子连个污点都找不到。对于写作,他认真到对自己苛刻的程度,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文学世界之中,对于日常生活,他有时几近糊涂,曾有一年,他丢失了6辆自行车,不是被盗,而是忘记了自行车究竟放在了什么地方。他的夫人说,写东西就是夏天敏的命,20年前他的身体就不太好了,血压高,高压到过210,话都没力气讲,可他仍然没完没了地写写写……
1952年出生的夏天敏已经进入古稀之年,许多作家人过七十就停笔,但他如今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創作势头,每年都有几部厚重的中篇小说问世。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做一件事,既有坚韧的毅力、持之以恒的决心,更重要的是热爱,对文学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才为他的创作,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