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变与兑现(组诗)

2024-06-06 14:54王珊珊
滇池 2024年6期

王珊珊

春不知

月色下,疯癫倒映在湖面

路灯站得坚定,影子随涟漪飘摇

像一群难以投胎的橙色魂灵

乳白喷泉是湖泊的肚脐

繁衍是蛙鸣敞开的勋章

锁住,愚昧被生出来

再生下一个不属于人类的春天

光徜徉于地面,因风重叠

微弱的鳞片构造出一条大鱼的背部

弯成光滑的弧度

平缓,一眼看不到尽头

尽头被黑暗掩藏

只有走进黑暗的人

才能悟透喧嚣沉浮过后的平淡

窗臺

是眼睛在眨还是风在颤抖

泛黄的灯光,本不该如此摇摇欲坠

黑暗中翻开的下一页

半生崎岖与平庸已被誊抄

老窗台凹下去无数块

被嵌进岁月的土碗

盛满不均匀的灰粒、墙皮

苍蝇或蚊子的残缺翅膀

一场被遗忘在室内的霜雪

自我出生至今,下了二十六年

祖母的黑白照片被挂在墙上后

它们再也不会被打扰

厚度与时间成正比

只在地震时掀起少许飞絮

扯出我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旧时光

隐身术

雨突然来了

落到窗户上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

山峦逐渐藏起来,力图隐身

远处的隐身成功

灰云差点扑倒于地平面

近处的还露出半张脸

朦胧与羞涩并存

雨停了,近处的、远处的

统统探出头

云回到天上,变回白色

来自三百六十度方向的雨水

沿着地面往下走,汇入同一条河

翻滚着,雀跃着

去到金沙江,远离最初的落脚点

他们在向我靠近

父亲烧得一手好菜:

洋芋、茄子、四季豆、莲花白

酸菜鱼、黄焖鸡、千张肉片

每一勺盐都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他一眼就能数清放了多少粒

母亲一直是个淡口味的人

喜欢吃较软的米饭,她说对身体好

那次回家,我尝了母亲碗里的菜

和我碗里的一样咸,我重口味

米饭也是我喜欢的硬度、黏度

“你爸总能把一道菜炒出两个味”

其实我知道,他和她都在向我靠近

——窗帘的色彩、桌上的饭菜

黑夜来临前

如今时常看见晚霞

身边却再也没有名字里带霞的人

白鹭在海面低飞了五遍

倒映在天空,云彩也纷纷溜过窗前

凸出的地砖差点绊倒一个男孩

踉跄的豆荚引起凤凰木恐慌

遥远的岸边,假菩提树模糊得像两头兽

健硕的狮,对战老迈的牛

坠入海洋的余晖,曾沉重如秤砣

她要在夕阳的光影里找回自己

伤口还未愈合

沉默的血,终能点燃寒冬

闪电之后

眨眼的时间足够让它成为过往

闪电是记忆的一个片段

闯入玻璃窗,寻觅藏身之处

尝试了不止一遍。一群黑云背后

没有封存住的雨水蠢蠢欲动

看准人间,俯冲而下

像沙场上经抛物线的轨迹后落下的箭

杂乱无章,方向、力量已不重要

只要射中敌方的要害

——就这样,它们得逞了

乱箭持续了一整晚:水位急剧上涨

凌晨五点,民警沿着街道嘶吼了五十分钟

喊村民起床,注意泥石流

乌蒙山区某些土地沦为洪灾区

庄稼无辜,被冲断的桥无辜

洪水退后的残局留给供养土地的人

模仿

三月,我依然不会模仿

河水还不深,却能见水中石

两只家鹅在阳光下把脖子一扭

伸进水里捉鱼或咬倒影

这一扭是母鸡模仿不了的

我见过,村子里逢年过节时

鸡脖子被抓住,一扭、一刀

地上早已准备好的瓷碗很快

装满一碗新鲜鸡血

我见过出生一个月的小狗

学花猫爬树,后仰砸地

把猫吓跑了,鸟吓飞了

父亲站在屋前,说话或嗑瓜子

时常有三只麻雀飞来菜地里啄食

这是我模仿不了的。我静静地

坐在屋前的圆木墩上,呼吸很轻

麻雀还是很快逃跑,飞到别处

父亲煮的酸菜鱼似乎没有去年入味

我吃得少却谎称在减肥(体重45公斤)

父亲没能模仿到他的五十岁

其实是我没能模仿到我去年的味觉

衰变与兑现

此生,我们注定相遇

在脉脉黄昏里,一程又一程

即使夏天的高温已经褪去

远道而来的风也不能将我们冷却

浅笑时的梨涡、些许皱纹

只需一眼就能读懂的唇语

都已被笔墨嵌进纸张,锁起来

碳十四的衰变需要几千年

我的一生不过百十年

我与你最坏的历程不过是爱情衰变

直到生命尽头,碳十四篆刻的爱还剩很多

我对你的爱还有许多

成灰也不变。这只是一种兑现

与水无关

暴晒与寒冰把苦楚挥洒至极端

没有一只鸟儿能够逃避

它们辗转着飞来,又飞走

本质上是从一个鸟笼飞向另一个

较大的鸟笼,也是骷髅

用细腻的眼光扫描一圈

能扯出一大串讽刺,从所谓的

真相里。或许已被安排

虚伪一个接一个挂在葡萄架上

上一个谎言不过是为下一个谎言铺垫

以致于没见过的人分不清鹅与鸭

因为它们清一色存活于水边

当然,没有谁在乎水质

趁此空隙,某些植物定居淤泥

疯长,企图高于莲叶

自行车往复

自行车吹着口哨滚过阴阳分界线

高楼已经遮住一半夕阳

草帽再遮住半张脸,他手握车把

脚往前蹬,把钢筋铁皮甩在身后

一群人骑自行车经过我的相框

左边进,右边出

早晨的太阳还未完全睁眼

一辆自行车反向经过我的相框

右边进,左边出

两辆、三辆、四辆、五辆……

停在工地边

远望如一排整齐的铁牙齿

近看,锈蚀的部分没有拒绝晨曦

等车,等雨

天蓝犹如透过你的眼眸瞥见一只蓝孔雀

我在劳动节大马路的巴士站台等车,等来

一大片不规则的乌云,等来一场雨

一只流浪猫从矮树丛里溜过

眉头和神色写着惶恐,雨越下越大

越来越多的伞被撑开

没有人能准时等到一场雨

它总是不经意地来到你身边,又刻意离去

雨滴溅起水花,试图模仿小溪的悠闲

在燥热的下午,像一只翠鸟

把水墨背景唤醒

车还没来,雨歇了一会儿

又继续被乌云榨出,哗啦啦淌下来

时间变得光滑起来,忽然飞走

夹竹桃让九月变得妖娆

雨水让九月成为故乡的归属

养猫记

猫失忆后是否会爆发虎的野性

不可控,反既定轨迹而行之

温顺与暴戾是它的选择

但反扑养猫人的行为,忘恩

注定被自然谴责

或有其他答案,假如

养猫的初衷是为了锻炼一种能力:

把活的物体训练得温顺

最終吃了它

那么虎的野性有待定论

我从前养过一只猫

放养——

我一度追求的方式

后来,猫离家了,仿佛忘了有家

或者它找到了新家

这与人一生的轨道极其相似

远离故土求学,工作,组成新家

我是那只蓝鸟

当我那唯一的梦想受到威胁

我一遍遍祈求它能够被成功分娩

我挤出一切可用的时间拼搏

从黑夜到白天,从白天到黑夜

阳光踏过我的肩膀,又离去

我一次又一次跌倒在黑夜

一年前,遭遇相似的情景时

我看见一只蓝鸟从车轮中挣脱

翅膀染了血迹,直直往下水道落

当我正在为它感到无比惋惜时

它扑扇着,从下水道口飞向灌木丛

它不见了,两片柔羽还在往上飞

我虔诚地祈祷自己变成蓝鸟

即使身负重伤也要向着梦想前进

遍历

自从人间有了两个月亮

我开始堆砌悲与欢

计算机编程里有一个词叫遍历

现实世界里,一枝花承载的不轻

时光因鲜花遍历,重叠着

编织成一张独特的网,每个节点里

都暗藏着当时最真实的

或者连自己也分不清的虚无

好在此时流下的泪水证实了它的存在

从始至终,我好像一直活着

又好像早已死在了某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在整齐的两排豆架之间,长着

一株嫩芽。待叶子成形

原来是杏树,某一个午后

我随手往自家菜地里扔了一粒核

撬开枷锁

她对即将到来的衰老感到恐惧

我能看透她的无奈、无力

来自内心深处,来自枯竭的眼神

这些都是敷在表层的假象

她恐惧的本质是真爱的流失

——爱人会嫌弃她的衰老

等真正开始凋零的那一天

她说,皱纹不是枷锁

意识到生命变得越来越轻时

她尝到了自由,开始实践

曾经被搁浅的每一个小愿望

上次见到她,她终于无视时间与白发

阴天的傍晚

灰蒙蒙的天,矮于屋顶

与远处的海面连成一张宣纸

无瑕的、无边的

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纯洁了数万年

零星的鸟鸣终于赋予傍晚以动感

轻盈、清脆的曲线

绘出天地间最曼妙的一笔

先用耳朵听,再用心听、回放

渐渐地,天黑了,眼亮了,心敞开了

有人选择继续装睡

在夜里沉沦

有人摸黑找到电源开关

让光照亮每一个角落

美人树

崖上的刺,腰上的刺

以圆锥为誓,天空就矮了一截

五瓣红花要足够桀骜

才能在十七米的枝头摇摇欲坠

却平视远方白鹭。趋于低飞

贴近地面与海面

水中溺亡的金鱼,逃不出池塘

衣衫破旧的美人,写不出传奇

花朵主动跳下时

曾跃过满身尖刺。她的年岁

歇在明媚如春的寒冬

像一场冬藏,全部藏起来

再也不会被找到

斜阳记

她说夜晚总是来得太快

她只是匆匆行走,一颗月牙又开始长圆

两颗牙齿已经开始松动,等待掉落

口音颤抖着,焦虑在增加

冬天在二十度的空气里溜走

她极尽一切去喜新厌旧

去挑拣琐碎时光里的不完善

以此衬托她的完美和良善

蛛雀

有麻雀停驻于窗前

我假装没有看见,以便

它捕捉墙上的蜘蛛时,心无旁骛

那些无处躲藏的小虫

将被衔往鸟巢,沦为幼鸟的食物

从鸟巢传出声声催促,稚嫩的

迫使老鸟往返于蛛网与树枝

别用人的标准去苛求它们

善恶与是非都不适用

別去咒骂蜘蛛把蛛网结满屋檐

别去指责麻雀捉住正在觅食的蜘蛛

它们为了活着,已用尽全力

蜘蛛如此,麻雀也如此

镜中藤萝

紫藤萝爬上嶙峋山石

坠下的流苏,有花瓣缠绕

像把新娘的盖头染上你钟爱的颜色

恰好有穿长裙的姑娘从这走过

裙摆轻轻扬起,风中

发梢随湖面涟漪缓缓波动

景中人,镜中人

丢掉半生诺言,换来一身轻松

被时光偷走的绮丽早已荒芜

月色浅浅,烟灰色在湖面铺开

静谧。夜风心无旁骛

有人在思念,有人在被思念

雨落鸭涌河

乌云荒唐,只需一阵风

大雨就落入鸭涌河

水花溅起,如冰块骤碎

夜晚忽然降温

以看似毫无波澜的语气

询问红玫瑰的出身

檐下芭蕉也想凑热闹

但真相没有防备

榕树下容不下劣迹

如果天性搁浅

穿梭于荒诞的山林

慈悲不该泯灭

即使见证过无数枝花的摧折

鸟鸣悠悠,藏着哽咽

把一场暴雨的突袭看得通透

雨中,乌云低垂

吞没高耸的山峦、山顶的蚁虫

如果流淌于血液的天性会搁浅

我们将去向何方

被时间捉弄后,能否

跌宕着,回到戏剧开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