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雄
郑小雯摁下门铃,后退一步,打量着别墅暗红色的铁门。
许新生端坐在书房里。他点击鼠标,将大门处的监控画面铺满整个电脑屏幕。
齐踝的浅蓝色布质长裙,搭配白色平底鞋和牛仔短上衣,肩上斜挎着小巧的双肩包,手里拉着一个银色旅行箱。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扬起小脑袋朝上望,莫非她知道那里有一个正对着她的摄像头?莫非她知道此刻正有一双眼睛透过镜头寻找着她的眼睛?
许新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清澈、茫然、恐惧,却又蠢蠢欲动。
手指滑过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屏幕上画面一转,出现了一群身着短袖警服的年轻女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派发招警宣传册。
许新生将其中一位女警放大,她的脸微微扬起,洋溢着天使般的微笑。
嗯,就是她。
许新生抓起别墅的内通电话,听筒里传出《致爱丽丝》的旋律。
接电话的只能是郝姨,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从容、平静、温润而慵倦。
“她来了。”
“好的,我这就给她开门。”
“让她在客厅里待一会儿。”
郝姨挂断电话,贝多芬的旋律戛然而止。
已是入秋了,别墅外的车道上,秋风卷起飘落的黄叶;更远的地方,野草疯长,黄绿斑驳。许新生遥控摄像头,将监控画面拉成广角,萧瑟秋光中,这个姑娘像是荒原上孤独开放的一朵蓝色野花。
“咔嗒”一声轻响。
她被吓了一跳,身形微颤。
铁门滑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过前院,笔直地通往主楼的台阶。
小路清扫得很干净,没有一片落叶,石缝中也无一茎杂草。
郝姨站在主楼前的台阶上,招手让她进来。
郝姨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
郝姨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得体的黑色西服短裙让她看起来宛若大酒店的高管,勾勒出她依然妙曼的腰身。
铁门在郑小雯身后悄然合拢,“咔嗒”一声轻响,铁门锁上。
没有鸟叫,没有蛙鸣,郑小雯听见的只有手中旅行箱碾过小路的汩汩声,这声音是那样遥远,仿佛来自铁门外的另一个世界。
“你可以叫我郝姨,”她说,“先生和婷婷都是这样叫的。”
郑小雯早已知道,这幢别墅有一位干练的女管家。
郝姨示意郑小雯在长沙发上就座,但并未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旅行箱。她轻盈地在客厅里转了个圈,将一只空的马克杯和一个杯垫无声地搁到茶几上。
“咖啡还是茶?”
她一定做过整形手术,塑形师用刀子把微笑雕刻到她的脸上。郑小雯打量着郝姨,回答道:“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
在这幢没有女主人的别墅里,郝姨就是女主人,尽管很可能是暂时的。
郝姨又是一转身,手里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咖啡壶。
丝绸般柔滑的咖啡注入马克杯,客厅里顿时飘荡起咖啡的醇香,仿佛守护精灵四处飞翔。郑小雯闭上眼睛,深呼吸。
“您稍等。”穿过楼梯后面的一扇门,郝姨消失。
那扇门通往何处——厨房、后院、储藏室,还是郝姨的卧室?
刘向阳和余旦至少给郑小雯看过一百张许新生的照片,然而,当许新生真的出现在郑小雯眼前时,她感觉这完全是另一个人。
许新生悄无声息地下楼,静静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如同画框中的逆光剪影。
郑小雯最先看到的是许新生的脚。
许新生在家里仍然穿着一双白色的软底皮鞋,不是拖鞋,也不是千层底的剪口布鞋。
他略显花白的头发朝后梳得纹丝不乱,穿着一条浅灰色的棉质长裤,雪白的丝绸衬衫随意解开两粒纽扣,外面宽松地罩了一件深咖啡色的开襟羊毛衫,一看就是手工编织。
郑小雯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是“穷凶极恶的毒枭”,他看起来更像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郑小雯慌乱地将咖啡杯搁回茶几,端端正正地压住杯垫,局促地站起来,双手交叉在小腹前,微微屈身,一开口竟是:“许博士好……”
于是,他们都笑了。
郑小雯连忙改口:“对不起对不起,应该叫许先生的,不习惯。”
许新生摆摆手:“没关系,博士挺好。我以前在化工研究院工作,他们都是叫我博士。”他依旧请郑小雯在长沙发上就座,自己在侧对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郝姨宛若轻盈的黑猫,滑行到许新生身侧,将托在茶碟里的一杯绿茶轻搁到扶手旁的小茶几上。
许新生叫住郝姨,转而问郑小雯:“需要再續一点咖啡吗?”
郑小雯迟疑了大约一秒钟,摇头说:“不用了,谢谢。”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叫郑小雯?”许新生把她的名字念得很慢。
她欠身微笑:“是的,您叫我小雯就好。”
“招聘启事中,有一条,我特别标注成红色的加粗字体……”
“是的,我注意到了,在您这儿不许使用手机。没问题,您看,我根本就没带手机。”
“这个得请你谅解。我不希望孩子过早地接触手机一类的数码产品。”
“是的,我知道,这会影响工作。”郑小雯急切地附和道。
“毕竟,你是婷婷的第一个老师。”
“老师一边上课,一边看手机,这不好,挺不负责的。”
许新生用微笑示意郑小雯耐心听他解释:“我不希望婷婷对老师手中的那个小方块产生好奇心。那个小方块闪闪烁烁,里面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对小孩子的诱惑很大。”
郑小雯忍不住插嘴:“对成年人的诱惑也很大。”
许新生很清楚,这个姑娘急于跟自己交流,试图尽快表现出她并不是一个沉闷的女人。当然,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拒绝她,顶多留她吃顿饭,随后让郝姨将她礼送出门。这样一来,她的任务还没有开始便宣告失败。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说:“嗯,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从好奇开始,继而迷恋,继而依赖,最终成瘾,无法自拔。”
许新生猜测,对面的姑娘身上一定藏着窃听设备,他们的对话将传送到她的同事耳朵里。在某个地方,应该离这幢别墅不会太远,有个人,或者是几个人,戴着硕大的高保真耳机,紧皱眉头,一丝不苟地聆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们不会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说到“成瘾”这样的话题吧?好了,让猎物嗅到点气味就行。谁是猎手,谁是狐狸,让他们自己猜吧。
许新生轻描淡写地说出“成瘾”这个词,果然让郑小雯暗暗吃惊:“许先生您说得太对了!我特别注意到不许使用手机这一条。真的,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有手机依赖症。呵呵,有时候我觉得,手机简直就是毒品。”说到这里,郑小雯停下来,留意他的反应。
许新生轻轻点着头,如同慈祥的先生聆聽学生的课堂发言。
郑小雯咽了口唾沫:“我很看重这份工作,不许用手机,太好了,成天当‘低头族,我可真就毁啦。我是来‘戒……手机的。”
许新生站起身来:“这里的通讯很方便,郝姨会为我们接转每一个电话。”
说到郝姨,她正垂首而立,宛如许新生的镜中映像。
“我们去琴房吧。”许新生说。
“婷婷已经准备好了。”郝姨的声音低若耳语,她是说给许新生一人听的。
在这个滨湖小区最高的山坡上,停放着一辆“依维柯”小客车。这辆车的外观毫不起眼,它的内部却充斥着各种监听监控设备。除了驾驶室,后排的座椅全部被拆除,各色指示灯闪烁在大量设备之间,只留下一张课桌般大小的工作台,以及一张长两米、宽六十厘米的小床。
余旦坐在工作台前,台上临时充当烟灰缸的金属茶叶盒里已堆满烟蒂,而他的嘴角仍然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浸泡在烟雾的海洋之中,刘向阳像一块黑色的礁石,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
不出许新生所料,抽烟的小缉毒警和不抽烟的老缉毒警都戴着硕大的高保真耳机。
小伙子转头朝老家伙敲了敲耳机,示意他有话要说。
当他们摘下耳机后,余旦说:“去琴房了,应该是最后一关。他想听听她的琴究竟弹得怎么样。”
刘向阳挑了下眉,说:“弹琴?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我是外行。”
他们俩几乎同时将耳机套回到头上,意思大概是:那就听听呗。
婷婷穿着一套白色蓬蓬纱的公主裙,这个五岁的女孩安静地坐在长条琴凳上。
琴房的装修相当专业,地板是实木,墙体使用的是吸音材料,灯光明亮而柔和。郑小雯踌躇着要不要换鞋,她想,这家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搞得那么正式。
郝姨一眼识破了郑小雯的小心思:“不用换鞋,你的鞋是软底,没有关系的。”
郝姨示意婷婷过来。小丫头跳下琴凳,跑到他们跟前,仰起头来看郝姨。
“问郑老师好。”郝姨说。
婷婷朝郑小雯鞠躬。郑小雯赶紧蹲下,拉住婷婷的手,笑吟吟地问:“你就是婷婷吧?”
“嗯!”婷婷用力地点头,随后盯住郑小雯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透过孩子柔软的小手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孩子是打心眼里喜欢着自己的。这孩子多么需要一个朋友啊!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随即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毒枭的女儿,她的父亲很快就会被关进监狱甚至枪毙。这个柔软纯洁如蚕宝宝的五岁孩童,她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喜欢弹琴吗?”郑小雯温柔地问道,努力把刚才的一闪之念从脑海中驱除。
婷婷再次扬起头看着郝姨。这一次,郑小雯注意到许新生的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厌恶。他不待郝姨说话,摸了摸婷婷的小脑袋:“我们来听姐姐弹琴吧。”
郑小雯坐下后打开琴盖,深呼吸。我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拘谨——她暗下决心后转头露出恬静的笑容:“郝姨,能给我一杯咖啡吗?”
许新生立即回答:“当然可以。”
郝姨走了,这是个好的信号。
郑小雯把婷婷抱上琴凳,让她和自己并排坐好,随后她仰起脸来问许新生:“弹什么呢?”
嗯,照片上的她就是这个样子,身着警服,而现在,她穿的是牛仔裙。不错,警服和牛仔裙,都是蓝色的。
“有一首日本民歌,叫《红蜻蜓》,我年轻时特别喜欢它的旋律和意境。”许新生若有所思地说。
郑小雯纤长的十指很快在琴键上弹奏出流畅的音符。她在心里哼唱:
晚霞中的红蜻蜓
你在哪里哟
童年时候遇见你
那是哪一天
婷婷微微摇晃着小脑袋,像是在心里默默跟唱。许新生先是微闭双眼,两手环抱在胸前,当郑小雯再次重奏主旋律时,他把婷婷从琴凳上抱下来,让她在郑小雯一侧站好。他在琴凳上挨着郑小雯坐下,郑小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要跟她四手联弹。
他和她的手,二十根手指如同配合默契的乐队,《红蜻蜓》清越的旋律变得圆润、宽阔、饱满,不再是孤独的倾诉,晚霞中的红蜻蜓有了倾听者和应答者,有了伴着她飞翔的伙伴。
婷婷沉醉于优美抒情的曲调,她倚着郑小雯,跟着节奏,轻轻地摇晃着身子。
郑小雯想,她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郝姨给郑小雯安排的卧室带有独立的卫生间,这让她非常满意,反复向郝姨道谢。郝姨却表示这是许先生早就安排好的。后来郑小雯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问:“这房间以前是谁住的?”
郝姨脸上雕刻般的微笑突然消失,冷冷地说:“这是客房,也许以前有客人住过吧。”
郑小雯站在浴室镜子前准备沐浴时,听到了余旦的声音。她惊惶四顾,这才想起来他们在她的左耳深处植入了一个耳机。他们向她保证,任务一结束,就把耳机取出来,绝对安全,绝对不会损伤她的听力。
“头儿让我代表他向你表示祝贺。”余旦在她的大脑深处说。
郑小雯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悬着一枚黄金吊坠。她的送话器,同时也是窃听器,就藏在吊坠里。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胸脯。
“虽然我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人……”余旦的声音继续从她的大脑深处冒出来。
郑小雯抓起浴巾裹住身体,在她听来,余旦真正的意思似乎是:“我可以看到你。”她抬头查看天花板,继而盯住镜子的边框上沿,凭肉眼,她看不到隐藏的摄像头。
“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说话。”余旦继续说。郑小雯没有吱声,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浮于海面的巨大冰块之上,随着大地飘移。这不是梦,却如梦境般荒诞而真实:无论她置身何处,总有不止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无论她醒着还是睡去,总有不止一种声音嵌入到她的大脑中;无论她说还是不说,总有不止一双耳朵时刻聆听她的心跳和呼吸。她是一个奉命监视毒枭的卧底,而现在,她却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透明的被监视者。
“头儿要我提醒你,接下来你的任务,是在客厅、餐厅……最好还有你老板的卫生间里安装窃听器。别忘了,你的老板有一间很大的书房,他大多时候都待在那儿,书房与他的卧室相连,可以说,他的卧室就是书房的一部分。秘密很可能就在书房里,如果你能想办法给他的书房装上窃听器,就成功了一大半……”
余旦喋喋不休的声音宛若精神病人的幻听,郑小雯低下头,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明白了。”
大脑深处的声音消失了。
郑小雯裹着浴巾在镜子前足足呆立了五分钟,直到自己全身冰凉禁不住瑟瑟颤抖。她打开喷头,试了试水温,细心地把黄金吊坠取下,想了想又重新挂回到脖子上。她拿起喷头,将水流对准吊坠直射,想象着头戴高保真耳机的余旦被骤然响亮的水流声震得跳起来的样子,微微地笑了。
这并不是幻觉,许新生一直盯着她。
许新生在郑小雯的卧室和卫生间里安装了八个摄像头。这些摄像头并不是特意为郑小雯安装的,有時候,某个特殊的客人会来到他的别墅,那个特殊的客人通常也住这套客房。其中一个摄像头位于淋浴间的上方,此刻,这个摄像头的画面占据了书房里那台最大显示器的整个屏幕。
许新生穿着睡袍,懒洋洋地倚躺在真皮转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嗯,她就该是这个样子,年轻、光洁、饱满。他不会给她下迷药,不会哄她喝酒,他要让她乖乖的,情难自禁地投入自己的怀里。就算她光溜溜地滑进自己的怀抱时,也不能让她忘记她是一个卧底警察,而她主动委身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毒枭。嗯,这个游戏不错,很反叛,很刺激,很另类,很有挑战性。许新生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反应,他抓起内通电话,《致爱丽丝》响起,让钢琴旋律戛然而止的那个人,只会是郝姨。
“你一直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许新生用一种不知是讥讽还是恭维的腔调说道。
郝姨没有说话。
“到我的书房来吧。”许新生说,“开瓶好酒。你说对了,她来了,我会想喝上一杯的。”
郝姨挂断电话后轻盈转身。这个夜晚,她身着曳地的丝质睡袍,婀娜摇曳,宛若女王。
这是一幢三层的别墅。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佣人房和储藏间,郝姨的卧房也在这一层;二楼有七个房间,郑小雯的客房是其中一间。有一间是婷婷的卧房,旁边是琴房,挨着琴房的是玩具房。后来她发现,婷婷总是睡在楼下郝姨的卧房里。许新生一个人占据了整个三楼,她想,那儿就是他们说的书房。书房外面是一个宽敞的露台。
郑小雯成功地在客厅和餐厅安装了窃听器。她没打算在郝姨的卧房里也装一个,无论她以什么借口进入郝姨的房间,对这个既像主妇又像女仆的女人肯定是一种冒犯,她可不想惹上麻烦。
第二天近午,给婷婷上完第一堂钢琴课后,郑小雯捧着一杯咖啡,在二楼的过道里悠然闲走。她注意到二楼有两个房间上了锁,显然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郑小雯在其中一个房间门前停下脚步,凝视着紧锁的房门。
这么大的别墅里有两个闲置的房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郑小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紧闭的房门后面透出一股寒意。她仿佛看到房门洞开,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罩着白色的防尘罩,像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幽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浑身黑衣的女人,她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膝盖,面容苍白浮肿,阴森森地盯着蹑足推门而入的女孩。
郑小雯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是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还是因为许新生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察觉到了他的阴影,从容不迫地转身,笑吟吟地问许先生好。
“没吓到你吧?”许新生关切地问,垂手斜向而立,光从他的侧后方射入,显出他的身形有些佝偻。
“房子太大,有时候难免会吓到自己。”他微笑着,但他的面容却是悲戚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
“这两间房子,是我妻子和我大女儿的房间。”许新生伸手抚摸着铜质的门锁,“她叫婧婧。”
这么说,他们现在面对的,是婧婧的房间。
“四年前,我的妻子和婧婧,她们……出车祸,去世了。”他垂下头。
尽管这是她早已知晓的事实,但是她必须假装刚刚知道。如水的悲凉漫过郑小雯的脸庞,杯子里的咖啡凉了。
“她们去世之后,我就封存了她们的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按原来的样子,不许任何人动……”他的声音约略有些哽咽。
郑小雯内疚地说:“对不起,许先生,我惹您伤心了。您不要太难过,这种事情,谁都没有办法的。”
许新生轻轻拍了拍郑小雯的肩膀,柔声说:“你饿了吧?我们该吃饭了……郝姨蒸了螃蟹,应该不错。”
晚餐时郝姨蒸了大闸蟹,问需不需要温点黄酒。
许新生没有答话,半仰起脸来看着郝姨。
郑小雯相信自己从许新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愠怒。
和螃蟹一起端上桌的,还有每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钳子和小剪刀。
郑小雯不是没有吃过螃蟹,可吃得这样精致还是第一回。
许新生操起小剪刀,细心地将蟹脚剪下,他有意做得很慢,给郑小雯作出示范。
她跟着他做,这没有什么。她想,吃螃蟹是需要学习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谁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吃螃蟹的人多了,螃蟹就贵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郝姨鄙夷的目光。
郝姨细心地剥出蟹黄喂给婷婷吃。她从蟹黄上方投向郑小雯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女佣趁主人不在家,偷着试穿女主人的高跟鞋。
她算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烦躁袭向郑小雯。她搁下钳子和剪刀,“咔咔”地将蟹脚一只只掰下来,两只手合力打开蟹壳,她甚至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又冲许新生做个鬼脸。
许新生在心里笑了,这个姑娘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这种挑战同时带有某种讨好的意味。嗯,有意思,他喜欢这种挑战。
晚餐的声音透过窃听器清晰地传送到刘向阳和余旦的耳中。
余旦摘下耳机,转头对刘向阳说:“不会把她灌醉吧?”他显得忧心忡忡。
“灌醉后欲行不轨?不用灌醉她,给她下催情药,方便得很。”刘向阳试图表现出幽默,然而他从来不是个幽默的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余旦还要沮丧。卧底被杀、被强暴,这些都属于侦查中的不可控因素。
“如果她呼救,我们能冲进去救她吗?”
“我们可以……可以断他的电……比如……我们可以上门去检修电路故障……不过那样一来,整个行动就完蛋了。”
刘向阳的舌头有些打结,他已经整整三天滴酒未沾,刚才监听到的那个“酒”字,急切地唤醒了他喝酒的欲望,更何况他们的移动侦查车恰好停在一家小超市门前,廉价白酒触手可及。
“相信她吧,”刘向阳咽了口唾沫,“那幢楼里,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一个小屁孩,要是真打起来,应该都不是你小师妹的对手。别担心她,哦,我知道你喜欢她。”
余旦没有反驳。
劉向阳打了个哈欠,推开车门去买了两包薯片、两瓶饮用水、一瓶高度白酒,还有两盒香烟,烟是余旦常抽的牌子。
刘向阳没有让余旦发现他买了十块钱的彩票,除了喝酒,买彩票是他最大的爱好。
上车后刘向阳把香烟扔给余旦,说:“现在我下班,你上班。我得喝两口,睡会儿。哎,你可别睡着了啊。”他拧开酒瓶盖,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烈酒穿过喉咙落进胃里,火灼般的幸福感让他连打了几个寒噤。他哈出一口长气,对着余旦的后背说:“别想你小师妹了,听我说啊,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余旦戴着耳机,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
晚餐后许新生让郝姨送上姜茶。
暮色四合,许新生和郑小雯坐在门前的游廊里。许新生很自然地问起郑小雯的家人。
郑小雯说:“我爸就是个土豪……许先生,我爸要是有您一半儿的修养,我就太幸福啦。”
“你拿我跟你的父亲相比?”许新生低头呷了一口茶。
“他怎么能跟您比?”郑小雯叹气摇头,“您是有文化的人。儒雅,宽容,没有不良嗜好。我爸呀,除了给我钱花时毫不含糊,平时就知道拿皮带抽我,抽我妈。我们家以前是很有钱的,我爸开矿嘛……有人说他死在酒桌上,有人说他死在麻将桌上,还有人说他死在小老婆的床上。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念大学……哈,不说他,反正他已经死掉了。”
“你好像……对你的父亲没有什么感情?”许新生小心翼翼地发问,像是担心触及这个姑娘内心的伤痛。
他很清楚她在编故事。如果她的父亲是一个纵酒赌博、声色犬马的矿老板,而且这个矿老板已不在人世,那么她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警察,就像他许新生,一个中学老师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国王。律师的儿子永远是律师,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大抵是不会错的。嗯,让她继续编故事,继续扮演另外一个人。他得耐心地哄着她,让她越来越入戏,让她越来越分不清哪一个故事是真实的故事,哪一种人生是真实的人生。
“我怎么可能跟他有感情?除了DNA,除了上学时他给我的钱,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哈,他们说他有好多小老婆,有的年纪比我还小。他酗酒、赌博,根本就不在乎我……他死了,我们就穷了,我和妈妈。”她伤感得仿佛再也说不下去。
夜色渐浓,他们沉默着。
郑小雯提醒自己不要说得太多。再说下去,她会深切地想起自己本来的名字不叫郑小雯。郑小雯不是她,是她的同学。郑小雯有个暴死的土豪父亲,她起初很有钱,吸毒、滥交,住在学校外边的出租房里。郑小雯后来穷了,她还是吸毒、滥交,总有人给她钱,有的是干爹,有的是叔叔,有的是嫖客。郑小雯现在待在戒毒所,她所在的大队叫HIV专管大队,也就是说,郑小雯已经被确诊感染了艾滋病毒。他们决定让她扮演郑小雯后,带她去见过她,可郑小雯假装完全不认识她,这样也好。他们对郑小雯严加监管,不许她见任何人,不许透露她的任何身份信息。好了,那个戒毒所里的郑小雯现在只是一个号码,那么,坐在这里捧着一杯姜茶,遥望着夕阳收起最后一束光芒的郑小雯,她又是谁?
良久,许新生沉沉地叹了口气。
郑小雯猝然警觉,像是为了确证自己的身份,柔声说:“对不起,许先生,我又惹您不开心了。其实,我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您雇来的钢琴老师,我会尽职尽责地做好我的工作,我会……和婷婷成为最好的朋友。请您相信我,许先生,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许新生望着已经完全黑透的远山,微笑着。嗯,我当然相信你,我相信你就是那个打算让一颗子弹从身后射进我心脏的小妖精。下一次,得让她多谈谈她的母亲,让她谈论那个他们为她虚构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母亲,那一定很有意思。
“你冷么?天黑了,我们进去吧。”他无比慈爱,满是爱怜地说。
郑小雯乘机提出她需要上网,下载打印乐谱等必要的教学资料。许新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到我的书房来吧。你知道,我这儿除了书房,别的房间是没有电脑的。”随后他转头叫郝姨,而郝姨仿佛一直隐身于他们身后的黑暗之中,她站在那里,垂手而立。
“请把咖啡和茶送到书房来。”
郑小雯注意到,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许新生对郝姨使用“请”字。
“哇,高科技哎!”郑小雯夸张地大叫。
“我是个搞研究的人。离职以后,炒炒股票,有时也替一些化工企业做些设计和分析。”许新生示意郑小雯可以在屋子里随意参观。
这是一间宽敞到超乎郑小雯想象的屋子。房门左侧,是倚墙而立直顶天花板的书架,杂而有序地摆放着数千册精装、线装图书;房门右侧,是同样顶到天花板的墙体柜。柜体上开有一扇门,那扇门通向的就是他的卧室吧?柜子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收藏品,最多的是样式各异的玻璃杯。
许新生笑着说:“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杯具爱好者。”
郑小雯不知道他是玩笑,还是一语双关。杯具?悲剧?她只得回眸一笑。
天已黑定,浅灰色的帷幕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遮得严丝合缝。
银灰色孤形工作台上,摆放着三台显示器,四十三寸、二十五寸、十七寸,另外还有两台笔记本电脑。
郑小雯惊呼的“高科技”,大概就是这个工作台。
显示器处于黑屏状态。
郑小雯当然不知道,她在这个院落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被传输到这些显示器上,许新生可以像用显微镜研究一只苍蝇的茸毛般观察她。
郝姨轻敲房门,用托盘托着咖啡壶、茶壶和杯子款款而入。她将托盘搁到单人沙发旁的矮几上,微侧着脸看了郑小雯一眼。
郑小雯的胃部一阵轻微的痉挛。郝姨那刀子刻在脸上一般的微笑,僵硬、邪恶、意味深长。
郝姨离开时关上了房门。
这时郑小雯听到了脑海深处余旦的声音:“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听到了余旦的声音还是幻觉,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兴奋、紧张、恐惧,她必须抓住机会把那个比围棋子还小的窃听器暗藏到书房的某个角落。她还没有学会严格控制自己生理性的颤抖,她只得抱歉地冲着许新生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同时将双臂抱在胸前。她立即意识到这样的身体语言会流露出某种拒斥感,慌忙将双臂放下,插入到牛仔背带裤的裤兜里,像是肚子疼得厉害,她不得不用双手摁住肚子,听到自己上下牙相撞的“咯咯”声。
“许……先生,这屋子好凉啊!我……怎么会有些发抖?也许……我有些紧张?”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听到自己的笑声很是怪异。
许新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可怜的姑娘,她应该坐在纤尘不染的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显示器旁摆放着小镜子,身着制服的她对着镜子抹口红,她不应该来做卧底。看啦,她紧张得如同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翅膀的雏鸟,陷在泥泞中,怎么扑腾也飞不起来,只能绝望地等待一只有预谋的野猫将她抓住或者一个偶然路过的人将她踩死。嗯,她需要一个机会完成她的任务,那就给她一个机会。
“温度恐怕是低了一点。”许新生抓起空调遥控器,仰头调整温度。他有意做得很慢,用眼角的余光偷窥着郑小雯。这个傻丫头,竟然也和自己一起仰着头,看空调面板上闪烁的数字。好吧,第一次机会已经被你错过了,你真的不是一个好卧底。
“来,喝杯咖啡会暖和一点。毕竟,已经是秋天了。”许新生示意郑小雯在沙发上就座,他走到矮几旁,做出给她斟咖啡的姿态。
郑小雯慌忙伸手挡住他,连声道:“我来我来,许先生,让我来吧。”
还好,她稳稳地将绿茶斟进茶杯,没有洒到茶托里,而且没有忘记说:“许先生,您喝茶。”
然而,接下来给自己斟咖啡时,她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颤抖不已,壶嘴怎么也对不准咖啡杯。当许新生伸手扶住她拿壶的那只手,帮助她将咖啡缓慢而稳定地注入杯子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失败了。她想要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扔下那只银光闪闪的咖啡壶,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间屋子,逃离这幢小楼,逃离这个男人,哪怕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她情愿在荒野里奔跑也不愿待在这盏柔和的台灯下。她只想抠出大脑里的耳机,扯下胸前的吊坠,狠狠地砸向他们,撕心裂肺地大叫:“我不干了!我干不了!”
她这样想着,说的卻是:“对不起,许先生,我真的有些紧张……也许,我不该喝这么多咖啡。他们说,咖啡也会上瘾的……我爸不让我喝咖啡,他说那是资本家的破玩意儿,他让我喝酒……”说着说着她又笑了,笑着把自己的身体更深地陷入到沙发深处。
许新生拉过带滑轮的皮转椅,整个书房里只有这一把椅子,他斜对着郑小雯坐下,他的笑容温暖而幽默。
“是吗?你父亲生前应该就是资本家吧?哈哈,说到上瘾,什么东西不会上瘾呢?有人抽烟,有人酗酒,有人嗜赌,有人沉湎于网络游戏,有人热衷于应酬。我以前工作的那个机构,有的高管竟然连开会都能上瘾。”他注意到郑小雯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嗯,这样就好,得让她放松,只要她足够放松,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就能抓住。
郑小雯捧起咖啡杯,深嗅,浅啜。她说:“许先生您真幽默。”
“我也许算是个有趣的人吧。”
“是啊,我们那些老师都是搞艺术的,没一个像您这样有意思。”
许新生俯身从茶几上端茶杯,这让郑小雯产生了一种他要俯下身子亲吻自己脸颊的错觉,她朝沙发更深处闪避,她想,羞怯不仅是必须的,而且是惹人怜爱的。
许新生呷了一口茶:“咖啡因、酒精和尼古丁,恐怕是全世界最流行的毒品。”他等待郑小雯听明白这个词,这才接着说,“因为它们合法,所以人们不叫它们毒品,而把它们叫做瘾品。”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人为什么需要瘾品?因为这里有个腺体,人必须得哄它开心,给它奖励,要不然,人的脑子就会坏掉。”
郑小雯有意显得傻乎乎地问:“不是也有不抽烟、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的人吗?”
许新生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他站起来,将茶杯搁回到矮几上,示意郑小雯站起来跟他走。他把她领到藏品柜前,打开玻璃门,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杯。他像个好父亲,轻搂着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工作台前。
“这屋子被郝姨弄得太干净了,干净得找不到一只苍蝇。”
许新生松开搭在郑小雯肩膀上的手,朝虚空中一抓,握拳搁到台面上。随后他像个魔术师,将玻璃杯斜扣在拳头上,缓缓松开拳头,仿佛杯子里罩住了他凭空抓来的某种生灵。
“嗯,你可以想象,杯子里現在有一只苍蝇,它正在嗡嗡地飞。”
郑小雯看着倒扣的玻璃杯,不仅能想象那只把玻璃杯壁撞得当当作响的苍蝇,而且发现许新生的小把戏竟让自己迅速变得平静,平静中积蓄着力量,跃跃欲试。
“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许新生摇了摇头,“每一个人都被看不见的边界所禁锢。我们以为生而自由,其实所谓自由,无非是杯子的大小而已。”
郑小雯只得笑着说:“许先生您讲的是哲学。”
“这不是哲学,这就是人生。”许新生拍了拍郑小雯的后脑勺。
郑小雯的脑袋蠕动了一下,像是要摆脱许新生的爱抚,说:“好像没有那么悲观哦。”
“竞争、压力、烦躁、焦虑、欲望、目标……这恐怕是最小的玻璃杯;习俗、道德、伦理、体制、大众话语、意识形态……不过是稍大一点的玻璃杯。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反抗这玻璃的墙壁,幻想打破禁锢的边界,结果总是徒劳。而更多的人,他们选择瘾品,通过给松果体的虚假奖励,杯子似乎变大了,越来越大……”
他没有给郑小雯讨论的机会,突然说了声“对不起”。他匆匆掏出手机,示意郑小雯他得接一个重要的电话。他疾步走进卧室,立即反掩了房门。
郑小雯的心几乎从嘴巴里跳出来,她不得不紧闭嘴唇、咬紧牙关。天赐良机!
郑小雯放下咖啡杯,用左边的大腿紧抵住工作台边沿,仿佛仍在仔细观察那只被罩在玻璃杯子里的并不存在的苍蝇,她尽可能从容地掏出窃听器,把那个比围棋子还小的玩意儿反贴到台面下方。呼呼,大功告成,她像是在雨中奔跑了十公里,不得不用两只手撑住台面,更像是在哀悼那只终于碰壁而亡的苍蝇。
她哪里知道,许新生根本没接什么电话,而是将眼睛紧紧地贴在卧室门上,透过“猫眼”窥视她的行动。嗯,她抓住了机会,或者说,她咬住了诱饵,那就让鱼再游一会儿。
卧室门一声轻响,郑小雯猝然转身,情不自禁地用屁股抵住台沿。她一脸潮红,结巴着说:“许先生,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您说的话,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
许新生径直走到郑小雯跟前,他离她那么近。怎么回事?他笑得怪怪的,是发现了她刚才的动作吗?他会突然扑上来把自己压倒在身下吗?她该怎么办?拒绝,迎合,半推半就,还是给他致命一击?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他们没有训练过她。
他一闪身,从她身后拿起那只倒扣的玻璃杯。
这个姑娘刚才被自己吓坏了,嗯,不错,就这么玩,挺有意思。他捏着杯子,老练地旋转,宛如杯子并不是空着的,而是盛着醇香迷人的酒液。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收藏各种各样的杯子吗?”许新生缓步走到藏品柜前,背对着郑小雯。
这次他终于说的是“杯子”而不是“杯具”,得赶快离开,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它们不是杯子,它们都是酒具。”他打开玻璃门,把杯子放回原处,“因为我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许新生转过身,隔着三米开外的距离,寻找着郑小雯的眼睛。她慌乱地捧起自己的咖啡杯,低头把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许新生朝她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朝矮几走去。
“我酗酒的程度,在某些国家,恐怕是要被抓去强制戒酒的。”
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招手叫她过来,示意她在沙发上重新入座,他把续上咖啡的杯子递给她。她只有顺从,别无他法,她无法告辞,他的话题刚刚开始。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呢?”现在他又坐回到转椅上,悠闲地跷着二郎腿,与她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十八岁生日那天,大家凑了钱,在校门口的小餐馆庆祝我的成人礼。哈哈,第一次我就喝多了,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那种滋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痛苦着,欣喜着,幻想着,飞翔着,我昏睡了整整一天。”
她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别撞了,那只苍蝇已经死了,更何况,杯子里从来就没有苍蝇。她只能低头,继续喝咖啡,把自己的脸藏在一团氤氲之中。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郑小雯小声嘀咕着。
“上大学,接着喝,工作后喝得就更多了,拼命干活,钱挣不少,但就是觉得没意思。结了婚还喝,特别是小洛怀孕那段时间,通宵达旦地喝,在路边摊喝,在歌厅喝,喝多了就做那些无耻的事情,不是一个,是一群……”
不能让他再唠叨下去了!也许他的唠叨会暴露重大机密,那不是今晚的任务。她的活已经干完,她得下班走人!必须走,马上走!
郑小雯用一声低呼打断他:“许先生……不好意思,我恐怕得下楼……去卫生间。”
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假。
“哦?”他站起来,疾步走到卧室门前,推开房门,“这里就有卫生间呀!当然,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能嫌弃吗?她只能说“谢谢”。
他究竟想干什么?她不得不承认,当他说到“做那些无耻的事”的时候,她感到恶心,她觉得他应该是有洁癖的人。
她没有打量他的床,没有查看他的床头柜,没有注意他卧室的陈设。她径直走进卫生间并反锁了房门,谁都不会见怪,这是一个女人最基本的尊严。
她根本不可能“方便”,她必须利用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完成那项本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她的裤兜里,恰好还有一只窃听器。安放后,她放水冲洗马桶,洗手,擦干,深呼吸,开门……
郑小雯回到沙发上坐下,发现自己竟然平静下来。什么事都是这样,第一次胆战心惊,第二次便心安理得。她不抽烟,不喝酒,更没有尝试过毒品,她只有喝咖啡的经历。第一次,苦,涩,一股子说不清的异味。然而正是那异味让她着迷,仿佛是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第二天她又喝了一杯,加很多牛奶和糖,她仔细寻找和体会那股异味,试着去回忆那个老朋友,像新朋友一样重新认识他。后来牛奶和糖加得越来越少,现在她只喝纯正的苦咖啡。郝姨是一个称职的管家,就连她只喝苦咖啡这一点也很快照顾到,尽管她是个讨厌的女人。
“許先生,您刚才说您曾经是个酒鬼,我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歪着脑袋,显出小可爱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父亲生前也是个酒鬼么?”
郑小雯暗暗吃惊,她差一点点就忘了,她刚刚讲过自己那个“死鬼老爸”的故事。
“可是我完全没办法把您和我那死去的老爸联系起来,”她继续奉承他,“您那么优雅,他那么粗俗。我小时候,只记得他喝多了回来,一句话不说,朝死里打我妈;长大一些,他只要一回家,我就把自己的门关得死死的;再大一些,我就出来念书了;后来,他就死了……我没去参加他的葬礼。许先生,您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很残忍?”
许新生垂下头颅,像个神父般默想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我也没有去参加她们的葬礼。或者说,她们根本就没有葬礼。”
“您是说,您的妻子和……婧婧?”
“嗯。她们出事之前我喝醉了。我睡了整整三天,人事不省。所有的后事,都是郝娜操办的。等我清醒过来,她们已经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骨灰盒。”
“您说的是郝姨吗?那时候,她已经在这儿了?”
“嗯。婧婧还没有生下来,我们就认识了。”许新生说到这里停住了。
郑小雯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婧婧”,是他的大女儿,也就是说,二十年前许新生就认识郝姨。
“我喝酒,嗯,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伤透了小洛和婧婧的心。对了,小洛是我的妻子。她们的死,我是有责任的,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许新生俯身,用左手从矮几上端起托着茶杯的茶碟,当他用右手去拿茶杯时,郑小雯可以听到杯底与茶碟相撞的“咯咯”声。郑小雯连忙接过他手中的杯碟搁到一边。
“许先生,您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我只是有些激动。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嗯,你坐。谢谢你陪我这个老家伙说说话。”
郑小雯坐下后,许新生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决定戒酒。”
“那很难吧?”她仰着脸问。
她的脸红润、光洁,闪动着青春的光泽,像一个刚刚成熟的苹果,他想咬上一口。不,让果子在枝头再挂一会儿。
“我成功地戒掉了它!”
“真的吗?许先生您是怎么做到的?您真了不起!”她仰望着他,假装仰望一位英雄,嗯,她的演技不错。
“把自己关起来,中断跟外界的一切联系,删除手机通讯录……独坐,冥想,读书,随手写些文字,听音乐,喝很多很苦的茶……”许新生微微后仰,闭上眼睛,沉落到往事之中。他倏然睁开眼睛,“其实,茶何尝不是一种瘾品,茶里也有咖啡因。我现在离不开茶,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上瘾?人啊,无非是以一种上瘾代替另外一种上瘾。”
“可是茶和咖啡能让人保持清醒,而酒和毒品却让人迷幻、糊涂、冲动、疯狂而不可思议!”她急切地辩解道。
他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毒品会让人变成魔鬼,不是吗?”
他仍然没有说话,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
“我也不知道,”她有些心虚,“人们都这样说。”
“魔鬼?你说撒旦是吧?撒旦不过是耶和华的另外一个名字!”他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许新生起身,缓步走向工作台。郑小雯约略迟疑,站起来跟过去。
“在戒酒的过程中,我发现,音乐是另外一个魔鬼。”他调整工作台两侧的音箱指向,打开连接音响系统的笔记本电脑,激活音乐播放界面,“不过,音乐是一个好魔鬼。”他咧嘴一笑。
“我曾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摇滚青年,对我来说,摇滚和烈酒,上帝和魔鬼,一对亲兄弟。听过朋克么?”他顽皮地问。
“我们上西方音乐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点。”她说。他似乎特别喜欢“不可救药”这个词,对了,他们说,他是个不可救药的偏执狂。
“小心,别吓着你!”许新生突然凑近她的耳朵,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他的这个动作把她吓着了。她当然不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的伙伴,让那些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建议你捂上耳朵。没有足够的音量,那就不叫摇滚。”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根昵语。
郑小雯可以嗅到他嘴巴里淡淡的绿茶气息,这让她脸红心跳。她听话地捂住了耳朵,仿佛那里是通向她内心世界的入口,她必须立即将入口关闭。
许新生用鼠标摁下播放键。
尽管捂着耳朵,郑小雯还是差点被巨大的声浪惊得跳起来。
戴着高保真耳机的余旦,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蹦得那么高,就像从飞机座舱里弹射出去的飞行员,脑袋几乎撞上侦查车的顶盖。他惊慌失措地扯下耳机扔到台面上,就算这样,高保真耳机仍然像一对小喇叭,壮丽的摇滚乐汹涌澎湃。他手忙脚乱地调小音量,差点把工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撞落在地。他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向刘向阳,这个老家伙喝了小半瓶酒,鼾声大作。
他竟然睡得那么香!就在这个老家伙酒后一顿好睡的两个小时之内,她在他的书房里、卫生间里成功地安放了窃听器!她是怎么做到的?他想抓起耳机继续监听,但他害怕那暴烈的鼓点和呐喊撕裂自己的耳膜。他盯着工作台上的耳机,仿佛那是一条蛇。他感到极度不安,直觉告诉他,她要出事,他想跟人诉说,可这个老家伙却睡得像头猪!
郑小雯当然不知道,许新生刚才调整音箱的指向,就是为了让她安装在工作台板下的窃听器最大程度地接受声浪的冲击。他们现在跳起来了吧?哈哈,兔子们,野猪们,这只是一声枪响,这声枪响只是为了惊醒你们,奔跑吧兔子,奔跑吧野猪,一头撞上罗网,嗯嗯,不是罗网,是玻璃杯子的墙。
几乎把屋顶震破的摇滚持续了大约一分钟,许新生随即关闭了它。
屋子里突然静默,他们面面相觑。然而,这种突然的静默,比惊天动地的喧嚣更加让她毛骨悚然。
“黑旗,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厉害的硬核朋克。对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好像听老师说过。”
“你是学音乐的,不同流派风格都应该接触一下,特别是伟大的摇滚。”
许新生一边说,一边朝书架走去。今晚的游戏就到这儿吧,他有些累了,演戏是件费神的事。他找出两本书、两盒CD,搁到工作台上;又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台便携式CD播放机和交直流转换器。
“随身听,老古董了,拿去玩玩吧。”
“这个,见过,还真没用过。”
“年代是久远了一些,但是劲头很足。”许新生替她捋顺耳机线,“棒极了,这对高保真耳机。”
许新生将工作台上的书和CD朝郑小雯推过去:“《上车走人》,黑旗主唱亨利·罗林斯的巡演日记;《在路上》,杰克·凯鲁亚克,这个你一定听说过,哈哈,我们那个年代的《圣经》;这个是黑旗最好的专辑,只听这个你可受不了,对一个钢琴家的耳朵来说有些残忍了,你还可以听听这个,《大悲咒》,梵音清静,希望能对你的睡眠有好处。哦,你需要一台电脑,就用这台吧……”他拔下连接线,很快将电源、鼠标和电脑堆放到一起,“WIFI是自动连接的,没有密码,我最讨厌的就是密码……”
郑小雯的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书籍、CD唱片、CD播放机……像个疯狂购物归来的女学生。
她站在门前朝许新生鞠躬道谢:“谢谢您许先生,跟您聊天真是太愉快啦,晚安!”
他说:“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谢谢你小雯,我喜欢你。”
他第一次叫她“小雯”。
他说“我喜欢你”。
他没有说“晚安”,因为他知道,今宵,她将注定辗转反侧。
郑小雯和衣躺下,圆睁双眼,她的眼睛和脑子一样,一片空白。
许新生将监控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郑小雯的眼睛充满整个显示器。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正在看她,这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然而,他对这种单向的凝视突生厌倦,关闭显示器,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从藏品柜中挑出一只可心的杯子,给自己斟上小半杯。他本可以让郝姨拿些冰块上来,但他现在不想见这个女人,她的肉体让他厌倦又迷恋,如同酒。他没有欺骗郑小雯,四年前他成功戒酒,从戒酒的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碰过郝姨的身体。
他略感有些烦躁,是茶喝得太多,还是话说得太多?一种瘾品需要另一种瘾品去中和,去消解。他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在郑小雯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皮革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浅浅地啜了口酒,熟悉的震颤掠过他的心脏。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瓶子里酒还很多,楼下地窖还有更多的酒。他把酒杯搁到矮几上,把它推得离自己远一些。
他是在拒斥酒,还是拒斥郝姨,或者是拒斥这个名叫郑小雯的姑娘?
内通电话没有响,郝姨没有问他要不要把咖啡杯和茶杯收走,也没有问要不要来陪他。
四年了,她已经习惯许新生对她的仇恨和冷漠,然而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她,而她也从未离去。她不会忘记他抽到她脸上的耳光,嘴角渗出的鲜血;不会忘记他像野兽一般在她肉体上留下的啮痕;不会忘记她像条白花花的鱼在地毯上扭曲翻滚,而他,只是以无比厌倦的眼光打量着她,无动于衷,仿佛她只是一幅模仿得十分拙劣的水彩画;不会忘记他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而她试图靠近时,他却冷冷吐出的那个“滚”字。
郝姨以为她成功了。她劝说他雇用一个年轻的姑娘,承诺会让那个姑娘恢复他的“生命力”,但她不知道他们给他派来了一个警察。
女卧底到来的那个夜晚,他重新开始喝酒,他重新接纳了她,他用她,这个女毒贩,做了一回女警察的替身。那天晚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郑小雯房间的监控画面,任由郝姨在他的身体上忙碌。
他给自己又斟上半杯酒。半个小时前,那个姑娘坐在这里,他大言不惭地对她说自己成功戒酒,此时,他坐在这里,她一无所知。秋夜的月光透过落地玻璃墙照亮他手中的酒杯。他可以欺骗她,但他欺骗不了自己。不!他在心里大叫,是她先欺骗了他。他开始体会到久违的飘浮感,他已不在此处,月光下的远山,他是暗夜的精灵,在云层与山巅之间,忧郁地飞翔。
许新生举杯邀月,一饮而尽。
许新生在洗脸台下第一个抽屉的上隔板摸到了那个纽扣般的玩意儿。他把它抠下来细细把玩,嗯,高科技,他小心翼翼,不弄坏它。他把它粘到抽水马桶内侧。这样,每次他冲水,那些窃听者,他们的耳膜就会被震伤,一次又一次,他们的耳朵也许会流血。
郑小雯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时间的流逝似乎在这片静谧中失去了意义。然而,余旦的声音却从脑海深处将她惊醒。
“祝贺你,你成功了。我想,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过我说了不算,唉,还是不说了吧……”
她摇晃着站起,从堆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书籍和CD中扒拉出CD播放机,接上电源,把耳机塞进耳孔。她插入“黑旗”的CD,关上所有的灯,脱了鞋,依舊和衣平躺在床上,对着空气低语:“跟我说话,不要停,一直说下去。”
余旦的呓语在黑暗中回荡:“你很累,我也累,我十四个小时没有睡,我抽了两盒烟,喝了六瓶水;半瓶二锅头让他睡得像头猪,他盼着彩票中大奖,买辆大奔自驾游……唉,你可能要继续待下去,派去边地的线人杳无音信。”
郑小雯心中一沉,疲惫地回应道:“知道了。”
她轻轻按下播放键,瞬间,那壮丽的摇滚乐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深深掩埋。
郝姨驾驶红色轿车驶出别墅外出购物。
许新生站在露台上,注视郑小雯和婷婷在后院里玩耍。
婷婷穿了一件鲜红的短大衣,大衣刚过膝,敞摆配上宽松的大袖,看起来翩翩欲飞。嗯,那件衣服是他给婷婷买的。他给婷婷买过很多五颜六色的衣服,但他从来没见婷婷穿过。都是郝姨在照顾婷婷,她总是把女儿打扮得一身素白,宛若一朵蒲公英。这个恶灵般的女人,他无法摆脱她,就像他无法摆脱酒。
邪恶的女人适合作情人,天使般的女人适合作女儿?
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修长的双腿被淡蓝色牛仔裤勾勒出完美线条的女人;这个饱满的胸脯被白色衬衣凸显出柔美轮廓的女人;这个俏丽的马尾辫被火红色披肩衬托得熠熠生辉的女人,是天使吗?不,她是一个警察!她说,她笑,她领着他的女儿在院子里奔跑,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一颗子弹从后背送进他的胸膛!那么,她才是恶灵?
而另一个女人,洗衣、做饭、带孩子、打扫房舍内外,让他像个帝王般趾高气昂地在这幢别墅里为所欲为,她,究竟是恶灵,还是天使?
后院里那个陈旧的秋千架是什么时候有的?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许新生和小洛刚刚结婚。小洛目光远大,利用在房地产公司做营销小姐的职务之便,零首付按揭买下这幢别墅。装修就花光了许新生所有的积蓄。小洛执意要在后院安装一个秋千架,她坐在秋千架上没晃悠几天,肚子里就怀上了婧婧。房贷的压力很大,那时候他还没有跟毒品沾上边,拼命接活,挣到的钱不仅能按时还房贷,而且还有不少盈余。他陷入到干活、酗酒、纵欲、干活的死循环中,他也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郝姨,当时她叫郝娜。每次酒后纵欲回到家,坐在露台上远望秋千架,他都有强烈的、停下来的冲动。但他停不下来,他对这种血汗与酒色交织的生活已经上瘾了。
大约是婷婷吵着要荡秋千。郑小雯是个细心的姑娘,嗯,如果她不够细心,他们也不会派她来做卧底。她先坐到秋千架上,试试牢固程度,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把婷婷抱上去。她轻轻地摇,婷婷不乐意,大呼小叫,让姐姐再荡得高一些。这时婷婷看到了站在露台上的许新生,她大叫:“爸爸,爸爸,你看我飞起来啦,飞起来啦!”
许新生微笑着朝婷婷挥手。
他们把这种状态叫做“High”,可人为什么总是要寻求刺激?就连一个五岁的小丫头,也渴望秋千荡得越高越好。她惊叫,她咯咯傻笑,她很享受这种暂时摆脱万有引力的刺激。年龄再大一些,她就会寻求更多的刺激,烟草、酒精、大麻、海洛因……婧婧不就是这样么?许新生不能确定婧婧第一次吸毒的年龄,十二岁吧?但他从来不承认是毒品害死了婧婧。
郑小雯把婷婷抱下来,自己坐上秋千架。婷婷力气小,推不动她。秋千扭曲着,以很小的幅度摇晃着。婷婷仰起头大喊:“爸爸,爸爸,你下来推姐姐吧!你来呀!”
许新生笑而不答,他看到的是十四岁的婧婧坐在秋千架上,婧婧面容苍白,百无聊赖,她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他潜行至她的身后,猛地将秋千推向半空,他以为她会尖叫会大笑,婧婧只是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别烦我。”
而现在是郑小雯温柔地邀请:“许先生,没事下来走走吧,空气很好。”
他微笑点头。
头天夜里,他喝了太多的酒,他越是想凭借酒精的麻醉睡去却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他就越是想挣扎起来再喝一杯。
他担心郑小雯会嗅到残留的酒气。他咧嘴莞尔,嗅就嗅吧,这是一个不会掉脑袋的小秘密。
许新生大力推送秋千,把郑小雯送入云霄。
绳子会断吗?如果绳子断了,她就会骨折,他会把她送进医院,隔三岔五去探望,给她带去鲜花、书籍和CD。
万有引力终将使秋千停止摆动。她站在他面前,红彤彤的脸庞上涌出细细的汗珠。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拂落她脸上的汗珠,当然他不会那样做。他只是掏出洁白的绸绢手帕朝她递去。
她说:“谢谢,许先生您真是个绅士,您的琴弹得那么好,为什么不亲自教婷婷弹琴呢?”
他没有回答,微笑着,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在欣赏。
她的脸更红了,说:“当然许先生您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您没有时间。”
许新生摇头:“我没有教授钢琴的资质。我一向认为,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她蓦然心惊,发现自己跟这个男人居然心有灵犀。
她分明听出他的话外音:“他们应该让更专业的人来做卧底,而你,不够专业。”她假装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以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幻觉。
“许先生,您很少外出吧?您不闷吗?”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婷婷是个乖巧的孩子。爸爸和姐姐说话,她就自己一边玩去。她扯了一把狗尾巴草,打算编一个草环。她坐在秋千架上,悠悠地晃着,笨拙地编织,轻轻地歌唱: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
桑树绿如茵
采到桑果放进小篮
难道是梦影
郑小雯和许新生没有再说话。此时,没有风声,没有蝉鸣,只有淡淡的、泛黄的旧报纸一般的阳光,夹杂着远方刈草的气息。郑小雯走到婷婷身边,和她坐在一起,她们编草环,她们歌唱着。
许新生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他克制住自己和两个女孩一起歌唱的冲动,眼睛霎时模糊。他看到的不是郑小雯,分明是婧婧。他的两个女儿,她们肩挨着肩,背景是一望无垠的澄碧原野,一个洁白,一个鲜红。
19
星期天的早餐桌上,許新生问郑小雯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骑自行车外出。
郝姨显得很吃惊,咕哝着说:“先生您不去教堂了么?”
许新生用恼怒的眼神给出否定的答复。
稍后,当许新生和郑小雯各骑一辆自行车朝城区方向行进时,郑小雯问:“许先生,您信教?”
“我不信,但我喜欢读《圣经》。我去教堂,只是喜欢那种氛围和仪式。”
她说:“噢。”
许新生露出自负的微笑:“其实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我不信耶稣,不信释伽牟尼,不信亚当·斯密,也不信DH劳伦斯。我不信婚姻家庭,哈哈,我甚至连道德也不信……”
郑小雯在心里说,那不就是不扣不折的恶棍了么?她当然不会这样说,她是个聪明又机灵的警察,她说:“许先生您说得太极端。您假装无政府主义,口口声声怀疑一切,其实您是个自由主义者。我说得对吗?”
许新生侧目细看,他的速度慢下来,紧蹬几步,跟上她:“除了教婷婷弹琴,从明天开始,你教婷婷识字吧?给你加薪。”
她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大叫道:“苍蝇,玻璃杯子里的苍蝇!”
他严肃地追问:“你真的能理解那只玻璃杯中的苍蝇?”
她依然大叫:“那只苍蝇,是玻璃杯的叛徒!”
他哈哈大笑:“郑小雯!不错,那只苍蝇就是叛徒!为了避免苍蝇把杯子撞破,他们不得不用更大的杯子罩住苍蝇。杀死苍蝇很蠢,对吧?掀开杯子,苍蝇也许会飞走;好办法是用更大的杯子,苍蝇自然会累死,对吧?”
她同样开怀大笑:“他们发明了电击苍蝇拍,他们根本不用拿玻璃杯罩住苍蝇。对付叛徒的办法总是很多的,无所谓好坏。”
他坚持:“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办法杀死反叛者,这个世界总是由反叛者推动的,对吧?当然,想当反叛者也没那么容易,所谓秩序,就是猎杀反叛者。世界如此,宇宙同样如此。”
她气喘吁吁,咯咯傻笑:“许先生,我想,我们可以联手写一部关于宇宙起源的科幻小说。当然啦,版权归您,稿费归我。”
“等我慢慢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你聽,也许你可以写上一本比科幻题材更畅销的小说,挣上一大笔稿费。”许新生脱口而出。
那时,他们正骑行在一段上坡路上,许新生岔开话题,大声说:“我们来比赛吧!”
郑小雯弯腰猛蹬,许新生紧随其后。
“我们来比赛吧!”
他常常骑着自行车在山间湖畔漫游,在城区闲逛,带着沉重的单反照相机,随机拍下感兴趣的风景和人物。郑小雯身着警服派发宣传单的那张照片,就是他偶然间捕捉到的。他只要加力就可以轻松地超越她,但他不愿那样做,他落后她三米的距离,跟着她。
郑小雯气喘吁吁地大喊:“我冲顶啦!哈哈!我赢了!”
片刻之后,他与她并行。现在,一条大路从他们眼前蜿蜒着下降至另一处弯道。郑小雯侧脸看了看许新生,突然加速朝坡底驶去。她的车速越来越快,松开了抓住自行车龙头的两只手,将双手摊平,像一双翅膀,她用身体的重心控制住自行车的平衡,她尖叫着,开心得不得了。
当他们再次并行的时候,许新生说:“很难想象一个弹钢琴的姑娘如此疯狂。刚才,如果有辆汽车正在上坡加速,迎头相撞,你就死定了。”他开始渴望了解这个姑娘的真实身份,她的钢琴水平绝对是专业的,一个弹钢琴的姑娘如何会当上警察,又如何被他们选中来卧底?
郑小雯显得特别兴奋:“许先生,您不知道,我做过的疯狂事可多啦!比如吃火锅,有段时间上火,我的脸上长满了痘痘,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吃。呵呵,吃火锅也会上瘾的……”
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真可爱,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他也曾酷爱火锅,火锅是要配烈酒的,而他是一个成功的戒酒者。他吃得很少,皱着眉头,猫就是猫,抓住老鼠撕碎了吞下去就好,扮演一只矜持的猫有时真的很无聊。
郑小雯一个劲地招呼他:“吃啊!许先生您吃啊,很好吃的。哈,猪脑!哈,毛肚!哈,黄喉……”每上一道菜,她都要大呼小叫一通。
他只得微笑,只得说自己怕辣,只得说一想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内脏混合到自己的胃里,顿时就没有了食欲。她哈哈大笑。
“正因为它们乱七八糟,才能显示我们人类强大的消化能力啊,您要不要喝上一口?”
他摇头后反问:“你这是在诱惑我吗?”
她幸灾乐祸地说:“不是啦,其实是我自己想喝一口。许先生,我能喝瓶啤酒吗?冰镇的,哎呀,真是太辣了,明天我的脸上又要长痘啦!”
他温和地说:“想喝就喝吧。”
她吐了吐舌头,问:“酒后驾驶自行车不算违法吧?”
他说:“我们可以把自行车找个地方存起来打车回去。”
许新生的眼前不停地出现幻觉,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人,她叫郑小雯,还是叫小洛?她是郝娜,还是婧婧?不!她是一个警察,她以美食和色相诱惑他喝酒,她期待他崩溃,她期待他行动。只要他动起来,她就有机会,他得做点什么,才能抓住她的尾巴。
郑小雯兴高采烈吃火锅的声音对余旦来说,同样是一种折磨。他摘下耳机向刘向阳建议:“师父,要不我们也去吃点?”
余旦将一对小巧的白色耳机塞进耳孔:“我保证不会漏掉一句话。”
刘向阳响亮地咽了口唾沫:“算了!要开车,不能喝酒。吃火锅不喝白酒,就像是穿着袜子洗脚。”
余旦失望地摇摇头。
刘向阳说出的,正是许新生的心声。
越来越刺激的食物,越来越多的酒精,她喝光了一瓶,又开了一瓶。嗯,她越来越放肆。她很得意对吗?得让她吃点苦头。
许新生不动声色地问:“你家的人,你的父亲,嗯,我说的是生前,还有你妈妈,都很喜欢吃火锅吗?”
郑小雯的嘴巴里正塞着一大片毛肚,含混不清地回答:“我爸喜欢,我妈不喜欢。她是医生嘛……”
她像是突然被毛肚噎住,脸色猝然惨白。
他在心底暗笑,嗯,她差一点点就暴露了真实身份。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郑小雯很快咽下那片险些让她暴露秘密的毛肚,猛地喝了一大口啤酒,说:“我妈妈以前在乡卫生院工作,我爸有了钱,她就不上班了。唉!不说他们,影响食欲。”
许新生突然说:“我也想喝一杯了!”不待郑小雯作出反应,他扬手叫服务员拿来酒水单,点了一瓶最昂贵的白酒。
“许先生,这样不好吧?您戒酒已经很多年了……我让您破戒了。”郑小雯一脸惴惴不安。
她一定在暗笑,他想,她以为她真的一步一步将自己逼进了死角。
“也许还有更多的事情,你会让我破戒的。”他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微笑,语气坚定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你,郑小雯。没准,你会让我做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糊涂事。”
许新生一口将杯中大约五十毫升的白酒一饮而尽。
她喝了三瓶啤酒,他喝光了整整一瓶白酒,然而,他俩似乎都了无醉意。
酒后,他们骑着自行车在城区漫无目的地游走。
許新生对这座城市显然相当熟悉,他说:“嗯,这里原来有一家旧书店,我在这家书店买到过影印版的《聊斋志异》;这里以前是一家CD店,总能找到让人惊喜的打口碟……哦,现在都消失了。”他说起年轻时最热爱的一家慢摇吧,“大厅里流光溢彩,鼓点像榔头敲击你的脑袋,DJ的呼喊如刀子般划过你的心脏。啤酒、洋酒、跳舞、尖叫、打架……她们穿着金色的比基尼,站在台子上跳舞,台子中间有一根银光闪闪的钢管,她们像蛇一样在钢管上扭动……真疯狂啊,反叛的时代,枪炮与玫瑰,迈克尔·杰克逊,麦当娜,孤独的孩子提着心爱的灯笼……”他絮絮叨叨,时而中文,时而英文,时而道白,时而歌唱。
她迷迷糊糊地问着:“大叔,您说得怎么跟童话似的。您说的这些,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他惊奇地反问:“你们从来不去慢摇吧吗?从来不听摇滚吗?”
她笑着摇头。
他追问:“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没去过吗?真是个好孩子。”
她还是摇头:“我不是好孩子,但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慢摇吧。”
他接着问:“你们同学不约了一起出去嗨吗?”
她说:“您是说同学聚会吧!聚啊!过生日,吃火锅,唱KTV,也喝喝酒跳跳舞,轮不到自己唱,就玩手机……哪里有什么摇滚?”
他执意要带她去寻找他说的那家慢摇吧,他们骑着车在蛛网般的小巷里绕来绕去。最终,他不得不承认那家慢摇吧和他的旧书店、CD店一样,彻底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难道摇滚真的消失了吗?”他迷茫自问。
她替他回答:“我们上学时,老师就说,摇滚早就过时了,现在是后摇时代。”
他没有问她什么叫“后摇时代”。
“一个没有叛军的时代是多么的凄凉。”他悲哀地叹息。
嗯,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像她不经意地说出她的母亲本是一位医生,他也会无意间说出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毒贩。
他们骑着车,像一对父女又像是一对情侣,时而贴近,时而疏离,晃荡着穿行在城市的羊肠小巷之中。
此时,郝姨站在后院的秋千架旁,她一边把空空荡荡的秋千架一次又一次推向天空,一边跟唐先生通电话。
郝姨说:“他像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唐先生在电话那头笑得很是开心:“那你得抓紧时间除掉你的情敌。哈哈,我早就说过,把一个年轻姑娘招到家里来,是一个愚蠢至极的计划。”
后院里没有窃听器,刘向阳和余旦也不知道郝姨有一部手机。更何况,他们现在正满头大汗地驾驶着侦查车,笨拙又艰难地穿行于小巷之中。许新生不着边际的中文加英文,念白加歌唱,愈发让人心乱如麻。
侦查车的大灯光柱掠过扶着自行车并肩而立的郑小雯和许新生。
细雨斜飞,许新生和郑小雯站在一棵冠盖如伞的大树下。
小雨恰似不期而至降临人间的天使,丝丝缕缕,在车灯光柱汇成的河流之中舞蹈。
余旦的耳机里突然传来郑小雯的声音:“我想……去洗手间……”
然后是许新生的声音:“我记得这附近有个自行车保管站,旁边有个公厕……”
许新生和郑小雯骑行在迷雾细雨中。
“哎呀,我快不行啦。”郑小雯苦着脸抱怨。
然而,厕所总是在绝望时出现。
自行车保管站依然在街道的转角处,昏黄下二十五瓦白炽灯照亮公共厕所浊水横流的入口。她几乎是把自行车扔到地上就冲进了厕所,他悲凉地想,可惜了,她脚上的那双小白鞋。
她开心地走出厕所,痴痴傻笑的模样像谁?二十年前,郝娜喝多了酒,笑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他的嘴唇凑近她的耳朵,她警惕地跳开,回头依然傻笑。
她说:“这样不好,老许你真的喝多了。”
他们存放自行车时,看管自行车的老妇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对许新生说:“你很久没有回来了吧?你去哪儿了?”
许新生拍拍老妇人的肩膀,喊她阿姨,说:“出去玩了几天。”
老妇人说:“哦哦……”
他们站在细雨霏霏的街头等待出租车,她抱紧双臂缩起肩膀,一副不胜寒凉的娇羞。他呢,酒意正在上涌,浑身燥热不安。他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肩上,她没有拒绝。他试图趁机搂住她的肩膀,她避开,走到离他三步之遥的距离。他看着细雨飘过街灯的光柱,那不是他的女人,永远不是,寒意像一把刀子,从后背刺穿他的心脏。
出租车驶来,他坐进后座,原以为她会跟自己并排而坐,谁知她却拉开副驾一侧的门,坐下后系上安全带。她没有解释,他也无从说起。他知道她在刻意回避他,她不愿坐在他的身边;她知道如果坐在他的身边,当他伸手揽她入怀时,她将无法拒绝,她不需要他的胸膛,需要的只是他的脑袋。出租车里弥漫着烟味,混合着雨夜特有的霉潮气息,刹那间,他心如死灰,厌倦如海。
一点不错,这个小巫婆,她只是在逗他玩,她只是想让他喝醉,想让他被欲望冲昏头脑;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懂得对他欲擒故纵。
出租车在别墅前停下。
小雨初停。
郑小雯从副驾驶一侧钻出来,她拉开后排车门,连拖带拽地将许新生弄出来,她试图扶住许新生,但她的脚步同样趔趄着。
大灯亮起,铁门洞开。
郝姨将郑小雯粗暴地推开,弯下身子,几乎将许新生背起,径直穿过铁门,踏过碎石小路,进入客厅。
出租车驶离,郑小雯茫然而立。
片刻之后,郑小雯走进院子。
铁门合拢,大灯熄灭,天地浑然,暗黑无际,别墅里透出的灯光,如寒夜孤星。
宛若溺水之人猝然挣脱无边的混沌,许新生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裹在干燥柔软的被子里。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熟悉的床,熟悉的枕头,身边熟悉的身影,柔软,糜烂,不是可爱的小巫婆,而是可恶的旧情人。
郝姨伸手打开床头灯,她从来都是那么细心,会把灯光调暗,以免强光灼痛他的眼睛。二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太多的酒,太多的性,温情总是被遗忘,悔悟总是像白花花的蚕,啮着心脏的桑叶。
他把郝姨推开,挣扎着扑进卫生间,摸索着打开热水喷头。她细心地替他调好水温,从身后轻轻将他拥住,像是爱抚,又像是尽一个女仆的本分,担心他跌倒,小心地搀扶着。浴缸里的水位渐渐升高,她将他放入水中,挨着他躺下,用胳膊穿过他的后颈,托着他的后脑,防止他被水呛到。她温柔地附耳低语,像情人的呓语又像是恶魔的召唤。
“唐先生来电话了,你得尽快去一趟。”
他紧闭双眼,紧咬牙关,水声汩汩,那只被马桶盖遮住的窃听器,听不到郝姨的声音。
他突然翻身压住郝姨,猛地将她摁入水底,仿佛要将她溺毙,直到一串串急促剧烈的水泡在水面上爆裂。他抓住郝姨的两只耳朵,将她的头拉出水面,她大口喘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死命吻住她的嘴唇,像是要把从她嘴里呛出的水通通吸到自己的嘴里,又像是要将自己体内的所有情绪、伤痛和疯狂通通倾泻到這个女人的血肉中去。
郑小雯呢?
她吐了。趴在马桶上呕吐时她泪流满面。我没有哭,她对自己说,我只是因为呕吐而流泪,纯生理反应。她花了很长时间淋浴,钻进被窝后,忽而通体冰凉,忽而浑身滚烫,颤抖不已。她并不像许新生想象得那样老练,她对他撒娇,并不是要勾引他,她有多长时间没有对男人撒过娇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脖子上挂着窃听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正在被监视监听。
然而,当许新生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肩上时,突如其来的恐惧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心房。
她是警察,他是毒枭!
可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毒枭呢?那些消失的旧书店、CD店、慢摇吧,让他看起来就像个迷途的孩子;那个终于被他找到的自行车保管站,那个浊水横流的公共厕所,那个惺忪着睡眼问他去了哪儿的老阿姨……他并不邪恶,他只是迷失了方向;他并不可憎,他只是看不到海岸。当他试图搂住她的肩膀时,她躲开了,她害怕的不是他的搂抱,而是自己成为他无边汪洋中的一条船,他牵住她,上了她的船,而她将载着他,驶出茫茫苦海,驶向遥远彼岸。
不!她不可以对他产生丝毫的怜悯,更不用说救他出苦海。她正在做的,只是一份职业,而且是一份非常危险的职业……郑小雯在黑暗中睁大着双眼,咬紧牙关想象一把手枪冰凉的枪口正顶着自己的脑门,然而,闪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许新生睿智而迷惘、明亮而绝望的眼睛。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CD播放机,插入《大悲咒》,用耳机将自己的耳孔紧紧塞住。梵音本应清静,她闭紧双眼,依着心跳的节奏默念:“空……空……空……”她看不到莲花绽放,看不到菩萨慈祥,她看到的是金刚怒目,手擎巨蛇,高举利剑,居高临下,仿佛要将她压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