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女孩

李莉

1

我走在街道上，留意着街边的店铺，寻找外婆说的“大熊理发店”。外婆说，那是我妈妈小时候最喜欢去的理发店。

“是真的熊理发哦！”外婆还神秘地对我说，“以前，你妈叫他大熊哥哥，你就叫他大熊叔叔吧！”

走了一会儿，我终于看到一家理发店。孩子们聚在店里聊天，一只胖胖的大熊正在给一个男孩儿理发，边咔嚓咔嚓地剪着头发，边耐心地听孩子们说故事，不时还哈哈大笑。

应该就是这家店吧？我走进店里，大熊一抬头，看到我，脸上闪过惊喜：“二丫？你是王二丫？”

我笑了：“大熊叔叔好，我叫小静。王二丫是我妈妈的小名。”

“瞧我，糊涂了！”大熊叔叔一拍脑袋，大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丫肯定长大了——你妈妈进城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你和她小时候可太像了！”

我笑着点点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等待理发。

2

看得出，大熊叔叔很喜歡同小孩子聊天。当轮到我剪发时，他也同我聊。

他聊起我妈妈：“你妈妈在城里做什么工作啊？”

“她开了家水果店，生意还不错。”

“经营水果店一定很辛苦吧？”

“嗯，她搬水果箱时很吃力的。”

“她还像以前那样可爱吧？”

可爱？她？

我低着头，只见剪下的头发零零碎碎地落在围布上。好一会儿我没说话，耳畔响起那刺耳的撕纸声和妈妈的碎碎念：“一个女孩子，说什么相声？说相声是男人的事，女孩儿做这个有什么出息？我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是希望你有个好前途……”

我闭上眼，泪水悄悄从眼眶滑落。为了不被大熊叔叔发现，我悄悄地用手擦掉了眼泪。心想：这样凶的妈妈，哪里可爱？

“我妈很凶的。我喜欢说相声，她偏反对，还把我抄相声段子的笔记本撕了。她没有自己的爱好，是个很乏味的人。她只喜欢盯着我，要求我按照她的想法来做事。”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和大熊叔叔谈心事，可能是因为他眼神温柔，仿佛能理解我讲的每句话；可能是因为他很有耐心，让我有了倾诉的欲望；可能是因为妈妈不理解我，我很孤独，太久没找人倾诉了。

大熊叔叔沉默了一下，叹气道：“这样啊！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不过，我觉得你对你妈妈应该有些误解。”

大熊叔叔放下剪刀时，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精神抖擞的短发女孩儿。我冲着镜子比了个剪刀手，绽开笑容：“谢谢大熊叔叔，您剪得很好哦！”

大熊叔叔听后呵呵地笑了。

“小静，你等我一下，我送你一盏剪纸方灯。”大熊叔叔说，“我马上给你剪，贴在灯上。”

“哇，你好幸运哦！”旁边的小孩儿都拍起手来，“这个灯可有魔法哦，投下的影子会变成真的，神奇极了！”

“啊？真的吗？”我惊喜地看向剪纸的大熊叔叔。

“是啊，送给你一个灯影女孩儿，也许你们可以成为朋友呢！”大熊叔叔边剪纸边说。

“这想法听起来很棒。不过，要想成为我的朋友，她一定要可爱有趣，我的要求可高了！”我兴奋地说。

“没问题！”大熊叔叔的剪刀咔咔响，“我保证，这女孩儿超级可爱！”

不一会儿，大熊叔叔的手里出现了一张剪纸，上面是一个女孩儿。他又进里屋拿出一盏透明的小方灯，把剪纸贴在灯上。

“好，现在我教你魔法口诀……”

大熊叔叔教一句，我学一句。我学得很认真，但说实在的，我对灯影成真这事半信半疑。

3

傍晚，家人和邻居都在外婆家的场坝上聊天，我则提着方灯往家门外的草地走去。

我把方灯挂在一棵黄葛树的树杈上，按照大熊叔叔教的，把贴剪纸的那面摆到正前方，对着方灯念起来：“小方灯，小方灯，灯亮影儿出。”

方灯突然亮了起来，光透过剪纸，在前方映出一个女孩儿的影子。

影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很快，我的面前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她一见到我便灿然而笑，脸上露出两个俏皮的小酒窝，冲我挥挥手：“嗨，你好！”

哇，她好可爱啊！不仅模样漂亮，声音也十分清脆。

“灯影女孩儿，你好！”我忍不住去牵她的手，可握住的只是空气。

哦，我忘了，她是影子呢！我尴尬地缩回了手。

“你喜欢画画？”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手上拿着一支粉笔，这让我找到了交流的话题。

“嗯！”她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我以后要当画家——那种能开画展的画家。我家不富裕，妈妈买不起画笔和纸，就给我买了一大盒粉笔，让我在场坝上画。她还邀请邻居们来看我的画，大家都夸我画得好呢！”

“你妈可真好！”我羡慕道，“我妈可凶了，不支持我的梦想。”

“你有什么梦想？”

“我想说相声。”

“说相声挺好的啊，能给人带来快乐。”女孩儿挥挥拳头，“我支持你哦！”

我心里一暖：“谢谢你！我妈要是像你一样理解我就好了。”

我们正聊得起劲，却见女孩儿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还没聊尽兴，她就消失了。

四周空落落的，只有夏虫在低吟。它们变换着曲调，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

回去时，场坝上仍然热闹。

一见到我，外婆便对邻居们说：“我们家小静说相声可好听了，你们想不想听她表演一个？”

“小静，来一个！我们当你的听众！”大家哗啦啦地鼓起掌来。

“好啊！”见大家这么热情，我心里一热。

我放下方灯，挽起袖子，走到场坝中央，鞠了一躬：“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大家好！今天，先听我讲一段开嗓绕口令！吃葡萄不吐……”

“不许演！”妈妈忽然走过来，扯住我的衣服，把我拖进里屋，“我早跟你说过，一个女孩子说什么相声！学学琴棋书画多好！父母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听我的没错！”

我那“葡萄皮”硬是没“吐”出来，被妈妈强行“塞”回了我的肚子里。

我好气啊，吃盐多有什么了不起？吃盐多的人就可以为吃盐少的人决定爱好和前途吗？

4

第二天，我总想起那个爱画画的女孩儿。

多可爱的女孩儿啊，一提起画画，眼里就闪出光芒，就像我一说起相声便激动一样。

我又一次去找大熊叔叔。

“那个灯影女孩儿，后来，她办画展了没有？”我问大熊叔叔。

“办了，在地上办的画展。”大熊叔叔一边给一位老奶奶理发一边说。

“地上？地上也能办画展？”我惊讶地问。

“当然喽，那我再送你一盏灯吧！”大熊叔叔欣慰地说，“你去看一下这个女孩儿怎样办的画展。”

老奶奶的头发剪好后，店里刚好没有其他客人，大熊叔叔便拿了两张白纸剪起来，剪好后，他还上了色。他剪出两张剪纸，一张是一个穿着棉袄的小女孩儿蹲在村公所门外的大场坝上画画；另一张的场景还是村公所，只不过天空中阴云密布。这次，大熊叔叔拿了盏走马灯，把两张剪纸分别贴在灯的两侧，送给了我。

回到家后，我把灯挂在窗前，念着大熊叔叔教的魔法口诀：“走马灯，灯走马，灯亮影儿出！”

话音刚落，剪纸里的场景就出现了：村公所前，女孩儿正拿着彩色粉笔，蹲在地上，边画画边挪动步子。此时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五彩的村落：湛蓝的溪水中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和溪边的绿柳，水面上几只灰色的野鸭正在浮水，岸边的青草地上铺满了红的、黄的、紫的野花……

忽然，旁边一座房子的门被推开，一位阿姨走了出来：“二丫，你在做什么呢？在自己家坝子上画不够，还要在村公所外面画啊？”

女孩儿嘻嘻笑着说：“明天不是有集市嘛！阿姨，我想在村公所外办个粉笔画展，来观看的人一定很多！”

粉笔画展？我忍俊不禁。阿姨毫不掩饰笑意：“哈哈，二丫，那阿姨祝你画展成功哦！”

一会儿，女孩儿画完朝我挥挥手，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忽然，走马灯转动了一下，照映出另一幅剪纸的画面——天色已黑，只有村公所旁边的屋里透出昏暗的灯光。一片片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像是为场坝的画作覆上了一层白纱。糟糕，下雪了！一会儿雪花肯定会把这些画盖住！我抬头看向天空，皱起了眉头。

想到女孩儿眼睛里希冀的光，我有些焦急，却想不出怎么去帮助她。

这时，刚才那位阿姨又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仰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画，最后折返回去。

一会儿，阿姨带着一位叔叔快步走了出来。叔叔手中拖着一捆竹竿，阿姨手里则抱着一团塑料棚布，棚布上有一把钳子和一些钢丝。

俩人手脚麻利地在村公所外搭起了一顶雨棚，刚好遮住那些画。那些画便躲在了雨棚下，任雪花飘飘，画中的村落却安然无恙。雪花打落在棚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细细碎碎，更显宁静。

叔叔和阿姨对看了一眼，放心地笑了。

忽然，四周暗了，雪花敲打棚顶的沙沙声渐渐远去，我眼前的一切倏然消失，耳畔渐渐响起夏夜的蝉鸣。

5

外婆在窗外壓低声音叫我：“小静，快出来说相声喽！你妈出去了！”

我回过神来，跑出去，见外婆又叫了左邻右舍在等着听我说相声。

我左看看、右瞧瞧，确定没有妈妈的身影，心里踏实了。我赶紧跑到场坝中央，撸起袖子，声音响亮地说：“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大家好！今儿，我有个故事讲给诸位听，有兴趣的给点掌声！”

一时间，掌声四起。

“您可能见过在室内的画展，墙上一幅幅画排列整齐，那排场可真叫高大上；您也可能见过室外的画展，那些画在风中猎猎飘动，也很神气。但您见过在地面上的画展吗？”

大家真的很捧场，有些人回答“没见过”，有些人回答“见过”，都自动变成了捧哏的。

“听话人的耳，加快了说话人的嘴”，大家的互动让我兴致更高，我便把刚才叔叔阿姨为女孩儿搭雨棚的事讲了出来。讲到叔叔支起帐篷时，我突然发现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妈妈已经回来了！

她肯定会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揪回去吧？但我发现妈妈听得凝神专注，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动。于是，我硬着头皮继续讲，边讲边用余光瞄着妈妈。提防着她又突然冲上来，拎我回屋。

但妈妈却拿着热水壶给邻居们挨个儿续起了水。她正给一位爷爷续水，我忽然觉得那个爷爷好眼熟啊，再定睛一看——啊？他不就是支雨棚的叔叔吗？只是他已经有了白发。

“小静说起这事，我才想起，我给二丫买过一盒彩色粉笔，她高兴得不得了！”我讲完故事后，外婆笑着说。

邻居们也纷纷议论起来：

“画展这事我记得，二丫那天的画我也看到了。小小年纪，画得真好！”

“那天，我们全家都去捧场了。其实我们也不懂画，就是觉得应该支持小孩子的梦想。”

……

难道，他们口中的二丫是妈妈？

我呆呆地看着妈妈，有点蒙。

妈妈微笑着听大家聊天，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心里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却不知道怎么向妈妈开口。

6

第二天，我早早去找大熊叔叔。

“大熊叔叔，那个画画的女孩儿就是我妈妈吗？”我问，“可是，女孩儿的梦想是当画家，我妈妈却在卖水果。”

“生活怎么可能处处如人所愿呢？”大熊叔叔叹了口气，剪着纸说，“多年前，你外婆病了，家里开销大，你外公四处借钱。你妈妈想买一盒粉笔都不忍心向家里开口，更别说买更贵的颜料和画画工具了。怕你外婆愧疚，你妈就给大人说自己不喜欢画画了。应该是从那件事后，你妈妈就真的放弃画画了。”

“大熊叔叔，您怎么知道这些？”我问。

“你妈妈理发时对我说的。我记得那天，她说要放弃画画了，说完就哭，那一脸的泪水哟——我还买了盒粉笔送她，她也不要，说不能依赖别人。”

第一次，我为凶巴巴的妈妈感到心疼。原来，她也有过梦想缤纷的童年，有过美梦破碎的失落，她也是体恤父母的乖孩子呢！

“再给我一盏灯，剪个那天流泪的二丫吧！我想同她聊聊，行吗？”

大熊叔叔默默地点头。

当灯光亮起时，我见到了灯影女孩儿。她满脸泪水，一直用手背拼命地擦泪。

我默默地走过去，拥抱她。我又忘了，我抱不住她，她只是一个影子。

“二丫，你别哭。我会做你的朋友，我会爱你。”我认真地对她说。

“我也会。”她点点头，“我会像妈妈给我买粉笔一样爱你，像阿姨叔叔帮我的画撑起雨棚挡雪花一样爱你，像村里人捧场看我的画展一样爱你。”

我点点头。

她说得很认真，可我不信，长大后的二丫满脑子只有“前途”。“前途”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还没来，便已经阻断很多人前行的路。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她是二丫，我见过她可爱的样子，见过她流泪的样子，以后哪怕她对我再凶，我也不会怪她。

光影暗下去，我默默地说：“二丫，你不要再哭泣。”

这时，我听见堂屋里传来外婆的声音：“二丫，你在抄什么？”

“相声段子，我给小静抄的，她喜欢这个。”

“你不是反对她弄这个嗎？”

“那是我太焦虑了，总担心她做这个没有前途——其实，以前大家支持我画画时，也没有去想什么前途，对吧？”

我愣了一下，悄悄走了出来，见到妈妈低着头认真地对着手机上的字，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我从后面抱住了妈妈，把头靠在妈妈的背上。“小静，你怎么知道粉笔画展的事？谁告诉你的？”妈妈问。

“理发店里的大熊叔叔，他一直很关心你呢。”我说。

“大熊哥哥真好，他让我想起了很多童年往事。”妈妈停住了笔，轻轻拍了拍我抱住她的手，“改天陪我去看看他。”

“嗯。”

7

刚下过雨，夏天炙热的暑气已经退去，空气清新怡人，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追逐玩耍。

去往理发店的路上，妈妈看着玩耍的孩子们，绽开笑容，脸上露出两个俏皮的酒窝。哦，我终于找回那个可爱的小二丫了。

这时，我见到了街边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我让妈妈在外面等我，跑进了店里。

我从货柜上拿起了一盒画笔，径直向收银台走去。

本文获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优秀奖